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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果园硕果累累,芳香四溢。交错的枝丫在一排排树干上汇合成穹顶,抛下阴霾片片。脚下经浇灌的泥土残留着隐隐的潮湿感。扭曲的树干下阴影重重。葛优拉摘下一个李子,嗅了嗅,把它捏碎。滴下黏黏的汁水。这幅景象,还有这气味让她眩晕。接着,她又碾碎了第二个李子。她又摘下一个,拿碎李子在脸颊上摩擦,直到溅满水果的汁液。随后,她双腿跪地,捡了根干棍,在土里随手涂画起来。漫无目的地勾勒着线条、曲线、锐角、凸圆。远处一阵咩咩声飘入果园。她隐约察觉到渐响的铃声。她离得很远。一位游牧人幽灵般悄然停在了她背后。他的大脚趾刨着土,影子在身前倒映下来。可这姑娘像是被湮没在声音的洪流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许久许久,她还在那儿跪着,用细枝画着各种形状。游牧人耐心等着,不发出一丝声响。他时不时闭上那只管用的眼睛,用另一只盲眼盯住前方。终于,他伸出手去,在空中爱抚着葛优拉的轮廓,他的影子也顺从地在尘土间随之移动。葛优拉瞪大了眼,跳了起来,靠到离她最近的那棵树上,发出了低吼。游牧人垂下了肩膀,露出淡淡一笑。葛优拉警觉地举起手臂,拿细棒在空中挥着刺着。游牧人依旧笑着,他低垂的目光移向她赤裸的双脚。他的声音低低的,而他讲的希伯来语,透出罕见的文雅气息。

“请问几点了?”

葛优拉深吸了一口气。面容变得机警,眼神冷漠。她的回答干脆利落:

“六点半。正好。”

阿拉伯人咧嘴一笑,微微鞠了一躬,仿佛答谢她帮的这个大忙。

“非常感谢,小姐。”

他裸露的脚趾已深深插入了潮湿的土壤,泥块爬上他脚面,好似一只受了惊吓的鼹鼠要钻进他脚下的地洞。

葛优拉系紧了衬衫的顶扣。衬衫染上了大块的汗渍,让那腋窝很惹人注目。依稀闻到身上的汗味,她张大了鼻孔。族人闭上了盲眼,抬起头来,他另一只眼眨巴着。他的皮肤很黑,显得神采奕奕,灵气十足。脸颊上刻着皱纹。他不像葛优拉之前见过的任何男人,连他的味道、肤色、气息都那么不同。他的鼻子长而窄,下面露出一撇胡须。脸颊似乎沿着口腔凹陷下去。他的嘴唇薄而纤细,比她自己的精致多了。但那下巴却强壮得很,几乎现出一种轻蔑,甚至桀骜不驯。

这个男人虽可憎,却也英俊,葛优拉暗自思忖。游牧人孜孜地露齿微笑着,葛优拉无意识地轻蔑一笑,作为回敬。这个贝都因人从隐在腰带内的口袋中掏出两支皱巴巴的香烟,搁在黑乎乎的手心上,摆到葛优拉眼前。那手势就像在给一只麻雀喂面包屑。葛优拉收起笑意,点了两下头,接过一支。她心不在焉地把它放在指尖缓缓揉搓,直到抚平捏直了才塞进唇间。这个男人快如闪电的突然举动还没让她反应过来,一小束荧荧的火舌已经跳跃在近前了。葛优拉用手避了避火,尽管果园里没有一丝风,闭了眼,深吸上一口。贝都因人也为自己点上,彬彬有礼地鞠上了一躬。

“非常感谢。”他用那天鹅绒般柔和的声音说道。

“谢谢,”葛优拉答道,“谢谢你。”

“你打基布兹来?”

葛优拉点点头。

“很——好。”一个拖长的音节从他闪闪的齿间漏出来,“这很——好。”

姑娘瞅了瞅他的沙漠长袍。

“穿着那东西不热吗?”

男人给了一个尴尬又愧疚的笑,好像犯了事儿被逮了个正着。他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没这样的事。一点也不热。真的不热。为什么?这儿有风,有水……”接着陷入了沉默。

树梢愈长愈繁密。率先出动的胡狼嗅了嗅即将降临的夜,发出一阵疲倦的低号。果园间,穿梭着繁忙的碎步,有东西在疾行。葛优拉忽然察觉到一群山羊正前后推攘着寻找它们的主人。它们在果树间静静地绕进绕出。葛优拉把嘴一撇,吹出一声惊人的短哨。

“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偷东西?”

游牧人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块石子击中。他手敲着胸前那个凹陷的文身。

“不,不是偷东西,没这样的事,真的不是。”他用阿拉伯语在后面加上了一串冗长的起誓,又默默漾出那个笑意,那只盲眼紧张地眨着。这时候,一只瘦弱的山羊窜了出来,擦到了他的脚。他把它踢了开去,继续激动地起誓:

“没有偷东西,千真万确,以安拉的名义起誓,没有偷。禁止偷窃。”

“《圣经》里禁止,”葛优拉残酷地冷笑,“禁止偷窃、禁止杀戮、禁止贪念、禁止通奸。正义不容藐视。”

遭到这些词的连番炮轰,阿拉伯人又退缩了回去,低头看地。羞怯、内疚。他一只脚又开始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的松土。一副讨好的模样。他的盲眼变窄了。葛优拉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一定是在眨眼。他的唇边不再有笑意。他的口中发出了一段柔软、绵长的低语,就像在祷告:

“美丽的姑娘,十分美丽的姑娘。可我,我还没有姑娘。我,还年轻。还没有姑娘。啊。”他用喉音朝那头把前蹄搁在树干上、大口嚼着树叶的无礼山羊吼了几声,结束了这段祷词。这牲畜往它主人投去了疑惑、忧虑的一瞥,抖了抖山羊胡,继续表情严肃地大啃大嚼。

牧羊人突如其来地往空中一蹿,身手异常敏捷。他擒住了这畜生的后蹄髈,举过头顶,野蛮而骇人地厉叫一声,往地上重重地摔了下去。他啐了一口唾沫,扭身对着姑娘。

“畜生。”他很抱歉,“畜生。该拿它怎么办。没脑、没规矩。”

姑娘松开了倚压着的树干,向游牧人靠了过去。脊背一阵宜人的战栗。她的声音依旧坚定而冷漠。

“还有烟吗?”她问道,“你还有烟吗?”

贝都因人现出痛苦的表情,几近绝望。他道了歉。大费口舌解释他已经没有烟了,一支也没有,一小支都没有了。不再有了。都没了。多可惜。要是还能给她一支,他会多快活。可是没留下一支。全没了。

被摔在地的山羊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踩稳,又折回了树干旁,不老实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它的主人。牧羊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山羊抬起蹄子,搁到树干上,继续平静地大快朵颐起来。阿拉伯人捡起一块沉沉的石头,撒手就想掷出去。葛优拉扯住手臂,阻止了他。

“随它去吧。干什么。让它去。它不懂的。只是头牲口,没脑、没教养。”

游牧人遵从了。他顺从地放开手中的石头。葛优拉也放开了他的手臂。又一次,男人从皮带中摸出打火机,用纤细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来。他无意中燃着了一簇小火,于是慌忙吹它。火光渐大,偏斜,熄灭。近处,一条胡狼爆出刺耳、彻骨的呜咽声。这时候,余下的山羊,全效仿起了第一只,埋头狠嚼起来。

模糊的哀号自游牧营地向南而去,隐隐的鼓声和着倦怠的拍子无精打采地担起传递召唤的职责。黑黝黝的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用他们单调的歌谣向天空致意问候。将这旋律收入囊中的夜晚,权且以沉闷的蟋蟀声当作应答。最后一抹光亮也在遥远的西天消失殆尽。果园立在黑暗中。各色声响萦绕纠缠,风的低语,羊的鼻息声,树叶令人迷醉的沙沙作响声。葛优拉瘪扁了嘴,又吹出一声口哨。游牧人听得全神贯注,惊得把头撇到一边,愣得嘴巴也不觉微咧了开来。她瞟了瞟腕上的表。那指针却只眨巴着眼,闪烁着邪恶的荧光,无所相告。夜,太黑了。

这个阿拉伯人扭过身,背对葛优拉跪了下来,头轻叩着地,热烈地喃喃自语起来。

“你还没有姑娘。”葛优拉打断了他的祈祷,“你还太年轻。”声音来得洪亮而怪异。她叉着腰,呼吸依然平静。男人停了下来,黝黑的脸朝她望去,用阿拉伯语嘀咕出只字片语。他仍用四肢蹲伏着,那姿势中却掩藏着某种喜悦。

“你还年轻,”葛优拉重复着,“非常年轻。也许只有二十,或许三十。年轻人。没有姑娘。还太年轻了。”

男人神情严肃地用母语叽里咕噜了一通。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手撑着腰。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仍笑着问道,“为什么突然要用阿拉伯语和我说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这回,男人用的还是阿拉伯语。但那声音充满了恐惧。迈着无声的细步,他往后退缩了回去,好像眼前正面对着一垂死之物。葛优拉花容失色,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一个赤裸裸的单音节从牧羊人嘴里吐出:原来这是他和羊群间的一个暗号。羊群即刻反应过来,簇拥到他身边,蹄子急速拍打着积得厚厚的落叶,像极了布匹撕裂的声响。蟋蟀沉寂下来。羊群在黑暗中挤作一团,受了惊吓般瑟瑟发抖,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那牧羊人也渐行渐远,隐没在它们中间。

后来,独自一人哆嗦着的葛优拉望见树梢顶上,一架飞机正从黑压压的天空飞过。那隆隆声沉闷而压抑,各色灯火就像族人的鼓点一样循着精准的节拍一闪一烁:红、绿、红、绿、红。夜色抹去了它的踪迹。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篝火的味道,微风中也杂糅着尘埃粒粒。只有一小股清风在果树间嬉戏。她惊慌失措,毛骨悚然。她张开嘴,想尖叫,却没叫出声。她跑了起来。她赤着足,使出全身力气飞奔回家。跌倒了,又站起来,继续跑,像是有人在后边追踪,却只有蟋蟀的唧唧声在追逐她。 taDraOIgDH4PstoHYjaTUVtv2hYlV/ZRQ3htj9DMXu4IkqnJETUxColEct64yL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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