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把他们带到这里。
赶着满身尘土的牲口,风尘仆仆地向北流亡,躲避可怕的饥荒。从九月到四月,荒漠一刻也躲不过干旱的炙烤折磨。黄土干裂,化作尘埃。饥荒肆虐,其魔掌遍布游牧族人的营地,牲口也逃脱不了它的百般蹂躏。
军方已经对局势给予了紧急关注,虽多番踌躇,终还是为贝都因人 打开了往北去的通道。芸芸众生——男人、女人、小孩——不能眼见生灵被弃于饥饿而丧命。
这个沙漠部族密集成一股黑压压的细流,沿土路蜿蜒淌过,瘦骨嶙峋的牲口群寸步不离左右。为避开镇上居民,这股源源不断的脉流朝着向北的方向,在溪谷中曲折前进,绕过沿途一个又一个离散的居住点,直至那一片耕田出现在眼前,他们顿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着。话说那黑压压的牲畜群早已散布到田间各个角落,撕扯起金黄色的麦茬来,那牙齿嚼得凶狠而专注,仿佛是在撒气泄仇。相比之下,游牧族人则更克制,更鬼鬼祟祟;众目昭彰,他们畏缩了回去。他们煞费苦心地避开路人,千方百计地隐藏行踪。
如果你开着拖拉机砰砰砰地在他们身边经过,腾起阵阵沙浪,他们就会客客气气地把散在两旁的牲口往里拢拢,给你让出一条宽宽的道,宽得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远远地呆站着看你,像一尊尊雕塑。酷热的空气模糊了他们的形貌,让这群人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牧羊人持着棍棒,妇女抱着婴孩,老人眼窝深陷。其中的一些半瞎了,或许也可能只是在“扮”瞎,似乎给了乞求施舍这样模棱两可的行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捉摸不透他们的心思。
他们那几头皮包骨的牲畜可悲又可怜:瘦瘦小小,三五成群,往黑压压、喧闹的人堆中挤。它们安静而拘谨,和它们木讷的牧主一样的卑微,着实与我们驯养良好的绵羊大相径庭。
只有骆驼摒弃了卑躬屈膝的秉性。它们总顶着高高的脖颈怔怔望着你,疲惫的眼神中溢满了轻蔑与悲伤,岁月沉淀的智慧似乎就潜藏在眼底,不时有一阵莫名的抽搐在皮肤间淌过。
有时,你在不经意间,就撞见了它们。当你徒步穿越麦田,走着走着,猛然发现一群慵懒的牲口呆立着,蹄子显然深深地扎进了干裂的泥地,原来正作着午间小憩。它们之间横躺着熟睡的牧人,黑得像一大块玄武岩。你走到近前,在他身上罩上了一层阴沉的暗影。你会吃惊地发现牧人的眼睛正睁得圆圆的,他已摆好一个安抚性的笑容,露出了他大半部分牙齿,一些闪着光,另一些已经蛀蚀了。他身上的刺鼻味道向你袭来,你做出了一副怪相,这又仿佛是一记重拳击在他脸上。他饶有风度地站了起来,立得笔直,耸着肩。你阴郁冷漠的眼神定格在他身上。他于是拉大了笑肌,发出了一个喉音。他的装束是种杂糅:打补丁的西式小夹克搭白色的沙漠长袍。他把头摆向一边。脸庞闪过一阵令人宽慰的神色。如果你无意责备,他会突然伸出左手,用说得飞快的希伯来语讨上一支烟。语调柔柔,像个羞涩的妇女。要是你还算大方,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再扔一支到他皱纹横生的手掌心里,你会惊奇地发现,他竟嗖地从长袍的褶凹处抓出一个镀金打火机,把那忽闪的火苗递给你。那笑容从未离过他的嘴。这样的笑容持续得太久,反倒不令人信服了。一线日光掠过他手指上佩戴的厚厚的金戒指,刺着你眯起的双眼。
终于,你转过身,把流浪牧人抛在身后,继续赶你的路。走了一百步、二百步,你回了回头,竟见他依旧立在原来的位置,凝视的目光仿佛要把你的背望穿。你敢打赌,他一定还在笑,他还会笑上很久很久。
还有,他们的歌声在夜晚响起。忧伤的哀诉曳着长尾散至夜空,从日暮到黎明。音色渗入基布兹的花园、小道,给我们的夜抹上一缕不安与沉重。你刚安顿下准备睡去,你的睡眠就随远处的鼓声一起一伏,像颗执拗的心脏,起搏得沉沉重重。闷热之夜,水汽盈盈,迷途的云朵抚拥月色,像极了一队队温驯的骆驼,它们是没系铃铛的骆驼。
条条黑色织呢拼成了流浪牧人的帐篷。走失的妇人四处漂泊在夜幕中,赤着足,安安静静。凶狠的流浪瘦猎犬从帐中窜出,整夜朝着月亮吠个不歇。这吠声惹狂了我们基布兹的狗。一天夜里,我们最精壮的狗发了狂,闯入鸡舍,咬死了一大片鸡仔。守夜人开枪击毙了它,并不因为他生性残暴,他别无选择。凡是理智明义的人总认为他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