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在欣然享受这段人生插曲。加里拉也不推诿催促。天已入夜，这姑娘展开了马蒂亚胡·达姆科夫表弟里奥带给他的油画布，摆弄起那一管管颜料。没错，都是好货色，专业画家才用得上。迄今，她还只跟幼儿园借过颜料，只用过油麻袋布和廉价的画布。她很年轻，马蒂亚胡·达姆科夫思忖着，她还是小姑娘，一个弱不禁风、被宠坏的黄毛丫头。我一出手，她就不堪一击了。曾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儿就把真相和盘托出，给她一个晴天霹雳。可寻思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夜还长呢。

忘却了之前的不快，加里拉又起了兴致，蠢蠢欲动。她拿指尖掂了掂精致的笔头，轻刷了一抹橘色颜料，在画布上浅浅拂了一笔。这无意的一拂，像极了指尖溜过毛茸茸的脖颈的感觉。灵动而出的无邪、天真，从她的身体流到了他的身体，他那身体起伏不迭，欲望涟涟。

而后，加里拉一动不动地躺在泼溅着颜料渍的油腻腻的墙砖上，仿佛睡着了似的，周围摊散着乱乱的画布和颜料堆。马蒂亚胡·达姆科夫躺回了单人床，闭上眼，做起梦来。

在他的召唤下，那些安静又狂野的梦，出现了。它们在他跟前一一上演。这次，他选择了一个洪水的梦，他节目单中最残酷的一个。

一片广袤的山域出现在视野中，沿陡坡一路镶嵌着众多的峡谷沟壑。数股水流阡陌纵横呈“之”字形，倾泻而下。

蓦地，一大群人闪现在深谷间。他们的体形甚是微小，好像小小的黑蚂蚁团聚在山间裂缝处，而后却按捺不住一窝蜂拥了出来，像片大瀑布席卷而下。那黑瘦的人群气势汹汹淌过陡坡，如山崩时乱石翻滚，集成一股激流轻率仓促地窜向大平原。这儿，他们崩裂成千股，如大洪水泛滥般向西进发。现在，他们近得隐约可以看清形貌了：黑黑瘦瘦，身上爬满虱子跳蚤，散发着臭味，惹人厌恶。饥饿和仇恨扭曲了他们的脸，他们眼里燃烧着疯狂，他们俯冲至肥沃的溪谷，一口气扫过被遗弃的村庄废墟。往海边奔去的同时，还不忘一路掳掠洗劫，毁坏柱杆围篱，蹂躏田地，践踏花园，哄抢果园宅地，夷平棚屋马厩，他们像发了疯的猿猴般攀过高墙，向前，向西，一直来到海边沙地。

忽然，你也被包围，围剿，恐惧让你瘫软了下来。你看到他们的眼睛里燃着原始的激愤，嘴张垂着，牙齿已腐烂发黄，弯匕首在手中闪光。他们的诅咒断续难辨，是狂怒和邪恶的欲望让他们语不成句。看有多少双手摸向了你的身体。先是一把刀子，然后便是一声尖叫。随着你生命的最后一束火光迸发而过，你终于扼死了那个梦魇，终于又顺畅地呼吸了起来。

“来吧，”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出声道，用右手摇了摇小姑娘，而他那只残废的左手，却爱抚着她的脖子，“快点，咱们离开这个地方。就今晚。凌晨。我会救你。我们一起逃到南美，去我表弟里奥那儿。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放开我，别碰我。”她大叫。

他有力地、默默地拥抱着她。

“明天我父亲一定会杀了你。我说了放开我。”

“是的，你父亲他现在会照看着你，也会一直照看着你。”马蒂亚胡·达姆科夫轻声回应道。他放开了她。姑娘站了起来，理好裙子，抚顺了金发。

“我不想这样。我根本不想来这里。你利用了我，强迫我。还说了一堆可笑的疯话。谁都知道你是个疯子。不信就去问问，没人不知道。”

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双唇一展，绽出了笑容。

“我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我也不要你的颜料。你这个危险分子。你比猴子还丑。更可笑的是，你还是个疯子。”

“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事，如果你想听。如果真有那么个人该你去憎恨诅咒，那也该是她，不是我。”

姑娘急忙往窗口奔去，死命把两扇窗往外一推，把身子探了出去，探向空寂的夜晚。现在，她要尖叫了，马蒂亚胡·达姆科夫慌了神，她要叫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血液冲上他的脑门。他猛地俯身一扑，用手捂住她的嘴，硬是把她拽了回来。他埋向她金发的双唇，急切地探寻着那姑娘的耳朵。终于，他找到了。告诉了她一切。 k3cjFT04NFY/Qvojwr7YGQ1nrC1BB4XX6GRroyoZ/+fkosIQdJCUbBqmYlqLv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