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斥候营,嘲风的军帐陈设极为简洁。此时,他躺在榻上,面如金纸。他的功体在缓缓溃散,紫黑色的魔气星星点点地溢出来。
白骨夫人坐在床头,魔尊炎方站在一侧。两个人都盯着榻上的嘲风,一言不发。
璇渊魔姬和其父鳞王也来了,但见嘲风情况实在不妙,父女二人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榻边,雪倾心缓缓握住嘲风的手,许久才说:“尊上。”她的声音也是嘶哑的,字字断肠,“风儿身为魔族皇子,维护魔族礼制,死而无撼。”
炎方轻拍她的后背,她泪水滑落脸庞,如泣珠露:“但我只是一个平常妇人,不能眼看唯一的骨肉病死于良医之侧。他去之后,臣妾自请落发断念,永闭落微洞,非死不出。”
炎方瞬间红了眼眶,他轻声说:“倾心……”两个字之后,竟然再也无法开口。
——身为魔尊,是无权流泪的。
白骨夫人摸了摸嘲风的脸,枯瘦的手竟也微微颤抖。
魔后不在意这些,她留心打量嘲风,却突然一凛——嘲风手腕上,隐隐有一道黑色的纹路。她连忙伸手,掀起嘲风的衣袖,而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让她不由惊叫!
“尊上,您看这是什么?!”她失声道。
炎方的目光随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只见嘲风手臂上,赫然布满道道黑纹。
白骨夫人和炎方俱是一凛。璇渊魔姬更是惊愕,她急忙要上前,却被自己的父亲——沉碑渊鳞王一把拉住。鳞王向她摇摇头,反而拉着她退出老远。
白骨夫人沉声说:“来人!解开三殿下的衣衫!”
雪倾心也愣住,炎方看了她一眼,默许了白骨夫人的吩咐。
两个魔兵立刻上前,很快,嘲风的外袍被解开。只见他胸前,交错纵横的伤口之下,黑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这是……这是……”白骨夫人怒而起身,重重地顿了顿拐杖,竟是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魔后英招冷笑:“这是神魔交合所产之子才会有的……病纹!”她转身,看向雪倾心,“当初你嫁给尊上时,早已成魔,为何却会生出一个带有病纹的孽种?!”
炎方双拳紧握,他细细分辨嘲风身上的病纹,却发现那些纹路确实生长在他肌理之中。白骨夫人回身一杖,敲在雪倾心背上,雪倾心却没有躲闪。
她身子微微前倾,借力跪倒在地,魔后说:“你已入魔,却又生出带有病纹的孩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风儿不是尊上的骨血!雪倾心,你好大的胆子!这个孽障到底是谁所出,还不从实招来吗?!”
她受了这一杖,炎方却并未维护。雪倾心仰起脸,眸子里停泊着一片晶莹:“尊上也这般想吗?”
炎方的指尖掐进自己的掌心,他一字一顿,沉声问:“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雪倾心泪如雨下,脸上却带着笑,她说:“尊上到底还是怀疑我。我与尊上两千八百年的情意,断绝于今朝了。”
炎方牙关紧咬,嘴里溢出血腥,他字字沾血:“是他的,对不对?”
那个所谓的他,当然是指天帝少典宵衣。可今时今日,他甚至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敢提。
魔后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喜形于色,说:“天帝少典宵衣心机深沉,派这个贱人潜入我魔族,定有惊天阴谋!尊上切莫为了这等贱人伤神,来人!将她拖下去,严刑拷问!”
璇渊魔姬刚要说话,鳞王却强拉着她,退出营帐。
“父王!”璇渊魔姬说,“我们此时离开,会不会太不讲道义了?你不是说我们要依附三皇子,对抗魔后吗?”
鳞后一边示意她噤声,一边拉着她快步离开:“住嘴!现在看来,这位三殿下果然非尊上所出。你这时候凑上去为他分辨,是想要连累整个沉碑渊鳞族吗?”
璇渊魔姬是个女将,也不是个怕事的。她说:“父王难道忘了,您早年让我和嘲风定下婚约。现在就算我们离开,难道族人就不会受牵连吗?”
鳞王生怕周围有谁听见,赶紧说:“住嘴!回去之后父王就遣人退婚!”
他父女二人飞快地出了斥候营,仿佛是怕沾上了什么瘟疫。帐中,两个魔兵上前,却犹豫着不敢动。雪倾心自己站起身来,转身跟随魔兵出去,快到门口时,她突然说:“我早说过,魔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也没有风儿的。”
炎方怔住,这是两千八百年前,雪倾心刚刚怀孕之时,对他说的话。而她说这话,是因为那时候,他信誓坦坦地承诺娶她。
炎方转过脸,魔后愣住。
——他满脸泪水。
眼看雪倾心就要被押下去,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慢着!”
众魔回身,发现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乌玳!乌玳大步来到嘲风榻前,说:“父尊,三弟毕竟是为了魔族方才重伤至此。多年以来,他从未做出过有损魔族的事!父尊就凭这区区几条黑线便对他生疑,难免令人心寒齿冷!”
他一向冲动,此时说话也毫不顾忌。
魔后皱眉——这个莽夫,他又来搅什么局?
她说:“尊长在此,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退下!”
她话音刚落,立刻便有魔兵上来。乌玳一对撼天斧在手,怒问:“谁敢?!”
魔兵见状,顿时不敢异动——乌玳虽然冲动憨直,但是修为可也是当得起魔族第一勇士的!魔后怒道:“你父尊与本宫在此,还当着你姑奶奶的面,你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乌玳护在嘲风榻前,说:“儿臣不敢。但上次修补归墟,本应儿臣前往。若非嘲风出头,儿臣恐怕已经死在归墟。我乌玳恩怨分明,就冲着这点兄弟情分,也要为他尽一分心力。父尊、姑奶奶,如今他已然口不能言,他的生母雪妃娘娘也并不认罪!你们起码应该找个大夫看看!若他确实不是父尊所出,父尊要杀要刮,儿臣也管不着。但如果有人暗中加害,我乌玳也绝不允许他死得不明不白。”
他一身杀气,魔兵哪敢让他接近?
——他可是真会杀人的!
弓箭手将他团团围住,却也不敢贸然放箭。魔后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恨得咬牙切齿,沉喝道:“发生这样的事,已是魔族的奇耻大辱,难道还要传扬出去,让四界笑话不成?何况,魔族刚刚才禁医,如今竟又请医修。朝令夕改,魔族威严何在?还不快退下!”
乌玳哪里辩得过她?他一梗脖子,怒吼:“他是我弟弟,我身为兄长,若此时懦弱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
“放肆!”炎方勃然大怒,“亲长在堂,你手持利斧孤身闯入,是要杀谁?!”
“啊?”乌玳举着一对撼天斧,像是举着双螯的螃蟹,不知所措,“儿臣……儿臣没有啊!”
此子如此愚钝,性情又鲁直冲动,真不知道像谁。炎方挥手:“滚!”
乌玳愣愣地站在榻前,梗着脖子说:“儿臣不滚!”
榻上,嘲风睫毛微动,却没有睁眼。
——这个人,居然维护他。在他生命垂危、身世迷离的关头,在荣耀与宠爱都摇摇欲坠的时刻,他的未婚妻璇渊魔姬乃至整个沉碑渊鳞族更是退避三舍。
他却来了。
双方正僵持间,突然,外面有人闯入!
炎方和白骨夫人同时回头,却见一道白影翩然而入。魔族侍卫本就弓箭在弦,此时立刻就放箭,幸而乌玳反应快,他抢身上前,双斧一挥,箭矢被击飞,诸魔被罡风一扫,连连后退。
直到白影扑到榻前,诸魔这才看清,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离光氏的那位凡人公主!
魔后怒极:“离光夜昙!这个时候,你不在缠魂窟面壁思过,竟然还敢到此?!”
青葵知道时间紧迫,她迅速查看嘲风身上的病纹,说:“尊上!先前我曾替三殿下疗伤,从未见过什么病纹,此事定有古怪!”
魔后哪容她多说:“闭嘴!你们都瞎了,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魔兵上前,拖了她往外走,她说:“尊上!白骨夫人!三殿下身上的病纹,不一定就是神魔之子!”
魔后怒道:“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敢胡说八道,拖下去!”
正在此时,一直僵立未动的炎方向白骨夫人深施一礼,说:“姑姑,请恕侄儿不孝。”
白骨夫人面无表情,炎方少时父母双亡,由她一力扶持。多年以来,她在魔族说一不二,炎方也半点不曾违逆。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诉说着主人的操劳与强势。
但此时,她却将头转到一边,不应承,也未反对。
炎方沉声说:“你过来。”
青葵挣开魔侍,疾步上前,跪倒在地。炎方双目直视她,居高临下,威压如山。他问:“你知道在本尊面前说谎,会是什么下场吗?”
青葵以额触地:“我的话,尊上可向其他医修查证。”
炎方微微颔首:“说。”
青葵这才起身,再次来到嘲风榻前,她仔细查看了嘲风身上的病纹,最后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玉瓶。她用丝帕沾了这玉瓶里的水,缓缓擦拭嘲风的胳膊。
半晌,有人惊叫出声,诸魔都愣住——只见嘲风身上的病纹,在她的擦拭下,越来越浅淡。
“这是怎么回事?!”白骨夫人虽然假装不看,但余光却仍是关注着这里的动静。此时她忍不住问。
青葵将小玉瓶递给魔尊,说:“回禀魔尊、白骨夫人,神魔欢好极难生子,但一旦产子,其身上的病纹也会令其终身痛苦,永远不能去除。而三殿下身上的病纹,显然不是胎中带来。更像是……”
她略微犹豫,炎方沉声道:“说!”
青葵说:“更像是有人在他的饮食之中蓄意加入至清之气。平时看不出来,但他修补归墟之后,功体衰弱。最近几日,更是没有医者照料,于是下毒的人略微加重剂量,这些痕迹,就沿着筋络淡淡显现……”
她话未说完,魔后就大怒:“贱婢,这里岂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
“住嘴!”这一声怒喝却是出自白骨夫人之口。她用力顿了顿拐杖,问:“至清之气进入魔体,是何等痛楚之事,难道他不能察觉吗?”
青葵说:“极细微的用量,数百年的时间,日积月累,不会被轻易发现。只是这些病纹非先天而成,三殿下如今修为已经十分深厚,只要用提炼过的至浊之气清洗,要不了多少时候,他身上的病纹就会完全被清除。这就是它们可以被擦掉的原因。”
说着话,她将手里的小玉瓶递到魔尊面前。炎方接过来,低头一闻:“果然是精纯的魔气。”
雪倾心掩面而泣,说:“尊上,请尊上开恩,允许臣妾带着风儿永居落微洞。他可以为魔族流血牺牲,可臣妾实在是不能让他受暗箭中伤而死啊!”
魔后手心里全是冷汗,白骨夫人向她看了一眼,突然说:“离光夜昙。”
青葵施礼:“在。”
白骨夫人字字坚定:“今日起,由你重新照顾三殿下起居。”她扫视在场诸魔,说:“从此以后,魔族禁医令……解除。”
诸魔尽皆下跪,白骨夫人缓缓走出去,临到门口,才说:“剩下的事,就由尊上处置吧。”
炎方上前,把雪倾心扶起来。雪倾心一言不发,只是泣泪如珠。魔后连忙跪下:“尊上,如此看来,定是有人陷害风儿,还意图嫁祸于人。还请尊上详查此事!”
炎方轻拭雪倾心脸上泪痕,说:“嫁祸?是谁,会想出这种毒计,用几百年时间,缓缓向风儿的饮食之中渗入这样精纯的清气,只为了嫁祸于人?”
魔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无论她说什么,也已经无济于事。她一脸颓然,说:“尊上只相信这对母子的话了。但是尊上难道看不出,这只是他们母子的奸计,想要陷害我和顶云罢了!尊上,顶云是您的嫡子,他……”
炎方却看也没看她,说:“你还有脸提嫡子?魔族需要他力挽狂澜的时候,他这个嫡子在哪里?!他的亲兄弟伤重,乌玳尚知拼死相护,他在做什么?!你身为魔后,教子无方、嫉贤妒能,还敢在这里提什么嫡庶?!今日起,你禁足宫中,好生修生养性!还有你这个没用的嫡子!”他看一眼旁边神色不安的顶云,更加震怒,“交出手上兵权,卸职归宅,多读点书,免得沾了一身胆怯奸奸邪,毫无风骨!”
顶云心中一寒——父尊削了自己的兵权。他跪在地上,缓缓磕头:“儿臣遵命。”
浊心岛,大量的药草被搬进来。药炉也被重新布置。
魔族从其他四界搜罗的医书也纷纷被运到此处。一起被运过来的,还有三殿下嘲风。青葵又接到了照顾他的命令。只是这一回,还赠了她一块“一经独圣”的匾额。
魔尊亲题的匾额被挂上去,无数魔族纷纷送上来贺礼。而这些贺礼,无一例外的都备了两份。一份给青葵,另一份都托她转给嘲风滋补身体。
平素从不接近雪倾心的魔族贵眷,开始频频邀请她作客。就连青葵也看得出来——魔族的风向,改变了。
嘲风醒来的时候,鼻端萦绕着熟悉的药香,榻前却只有谷海潮。说:“看起来,我的苦肉计似乎效果不错。”
谷海潮面无表情:“那位人族公主已经哭了好几回了。”
嘲风强撑着坐起来,谷海潮虽然冷着脸,却还是用枕头替他垫了垫后腰。嘲风说:“我亲爱的二哥在做什么?”
谷海潮终于意外了:“你不该问青葵公主在做什么吗?”
嘲风说:“必是在为我煎药,这也需要多此一问吗?”
谷海潮冷哼一声,说:“魔后被尊上禁足宫中,二殿下的兵权也被削减,身边只剩下亲卫可以调动。最近他也不太出来,据说是在静心读书。”
“读书?”嘲风浅笑,说,“现在,把少典有琴的行踪透露给他吧。”
谷海潮问:“如今他正立功心切,殿下要递给他一根救命稻草?”
嘲风说:“他失了军权,能够调度的人马不多。又急于立功,难免会心浮气躁。这根稻草当然是稻草,至于是救命稻草,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就只能看我二哥的造化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珠帘掀起,青葵端着药进来。
谷海潮躬身出去,青葵一眼看见他,说:“怎么坐起来了?三殿下伤势严重,还是不要乱动得好。”
说着话,她搁了药碗,扶着嘲风躺下。嘲风顺从地躺下去,目光却追逐她,片刻不离。青葵为他把被子掖好,他轻声说:“谢谢。”
“啊?”青葵端药过来,一脸不解——照顾嘲风好些日子,几时见过他真心实意的感谢?
嘲风说:“我从未没有想过,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舍命相护的人,会是乌玳。”青葵用勺子舀了汤药,喂到他嘴边。嘲风笑着说,“从小到大,我与他一向疏远,也从未将他视为兄长。哪怕他自请修补归墟,我明知以他的性情修为,必是有去无回。但唯一的想法,也只是让他为我铺路。”
青葵心中温软,说:“大殿下是性情中人,三殿下待他以诚,他自然顾念三殿下。”
可……我并未待你以诚,你又为什么顾念我呢?
嘲风凝视她的眼睛,青葵把药喂到他嘴里,说:“三殿下若真心感谢我,以后便请以礼相待,莫再唐突。魔妃为浊心岛指派了新的侍女,以后我会让她们照顾三殿下起居。”
什……什么?!侍女?
嘲风气得——好端端的,母妃往这里派侍女干什么啊!
青葵却不管他,起身出去,不一会儿,真有侍女进来侍候。嘲风一头栽倒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
妖界,残阳如血。
桃夭阁沐浴晚霞,如美人披纱。
夜昙本是不想来的——真有空闲,还不如跟少典辣目吃火锅呢。但她必须来,少典有琴恐怕撑不了多久,说服三块陨石迫在眉睫。她需要尽快了解它们各自的性情,早日想到办法游说。
她进到桃山,法阵竟然没有阻拦她。千树桃花下,无数美人们有的喂鸟、有的作画,有的倚树吹着短笛。对她的到来,大家似乎并不在意。
夜昙只得问:“闻人有琴呢?”
大家用余光轻瞟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转过身去,拿背对她。唉,没一个正常人。夜昙正身要走,然而几乎所有美人都说了句:“他去奈河游船了。”
因为说话的人过于齐整,夜昙倒是奇怪了,问:“你们不是讨厌我吗?”
大家哼了一声,又不理她了。倒是旁边浇花的美人说:“琴郎一直在找你,快去吧。”
哈,看来自己还是很有魅力的嘛!看看,这个闻人有琴,对本公主一眼万年了吧?
她出了桃夭阁,一路去往奈河。
如今天地分四界,分别神、魔、人、妖四族。天界银河、人间黄河、魔族忘川、妖族奈河,是四界最有名的景致。
夜昙很快来到奈河,河流虽长,但要找到闻人有琴的船却并不难——他的船形若桃花,五片花瓣上都饰以粉纱,中间的船舱是金黄色,如同花蕊。
夜昙飞身而上,直接拱进去,喊:“闻人有琴!”
船舱之中,烟罗纱帐低低垂落,一地裙衫。
夜昙撩起纱帐,赫然看见闻人有琴正躺在榻上,怀里一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漫漫青丝却铺满他的肩头。夜昙猛地后退一步,还踩着了榻边的绣鞋!
“你们!”夜昙简直了,少典有琴啊,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认识你啊!她猛地转身,捂住眼睛,“闻人有琴!这青天白日的,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榻上,闻人有琴坐起来,他怀中的美人却是不依,问:“琴郎,不是说好今天陪我的吗?”
闻人有琴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今日贵客前来,实在对不住。改日陪罪,好吗?”
那美人虽不情愿,却顺从地道:“我自然不想误了琴郎的事,但琴郎今日允了我下次,莫要忘了。”
闻人有琴说:“一诺千金,必不相负。”
美人这才起身,她捡了裙衫穿好,又看了夜昙一眼,一扬下巴,轻哼一声,背后蝶翅一展,凌空飞走。好嘛,是个蝶精。
夜昙一脸无奈地回过身,闻人有琴含笑,捡了外袍草草披上,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哈,公子日夜操劳,还有空找我呢?”夜昙语带讥讽,把“操劳”两个字咬得极重。闻人有琴唇际笑容更深:“你生气了?”
夜昙冷笑:“我生什么气?反正有个人会比我更气。”少典有琴,你的清白之身啊,以后看你还怎么清高!
闻人有琴领着她来到船头,示意她坐,说:“自上次你来找我,说要自荐枕席之后,我一直在补养身体,苦练技艺。必不会让你失望。”
“我……”夜昙坐在船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连投河自尽的心都有了!她说:“你能不能把衣衫穿好再跟我说话?你这样半遮半露的……很……有伤风化。”夜昙作梦也没想到,“有伤风化”这四个字,居然有一天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闻人有琴倾身斟酒,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此时衣衫滑落,半个胸膛都若隐若现。闻听此言,他眼角微挑,上身微倾,伸出雪白剔透的脚,脚尖微点,挑起夜昙的下巴,半船妖冶、风月无边:“怎么,目之所见,不合心意吗?”
夜昙啪地一声打开他的脚,恨不能以头抢地:“我……这……”
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除了闻人有琴修长笔直、半遮半掩的腿,就只剩下少典有琴的四字名言——成何体统啊!我能不能剁了这脚,卤个大猪蹄子啊!她真是锤死面前这货的心都有了,妖孽啊!
闻人有琴拢着衣袍,笑弯了腰。笑完之后,他凝视夜昙的脸,说:“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美的是桃花。”
夜昙气得两腮通红,没好气地问:“现在呢?”
闻人有琴的双眸如深不可测的悬崖,但凡凝视的人,都会坠落其间。他轻声说:“现在才发现,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是你满脸通红、心慌意乱的样子。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夜昙没好气地问:“敢问公子,我应该出现在哪里?”
闻人有琴凑近她,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万物光彩重临,奈河流水淙淙,他如久困的鬼魂,冲破重重桎梏,又回到了人间。他目光幽深如潭,像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你应该出现在月夜无人的高山绝岭。于乱石杂树、腐草萤火之中起舞,任有心人跋山涉水、千生万世地追寻。”
夜昙信他个鬼,这个家伙油嘴滑舌,只怕半个字都听不得。她正要说话,闻人有琴却又轻声叹气,说:“若是这般轻易出现,那我想要靠近、想要拥有,恐怕代价就会很大很大。”
夜昙愣住,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眼神明亮得像是蒙了一层泪,他说:“但没关系,再如何昂贵的代价,我都愿意。”
一千七百年,我经过那些荒无人烟、断壁残垣,人潮汹涌与我擦肩。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向前。我抵挡了横来的刀剑,怀中却只有一腔霜雪。如今天赐我一丛篝火,我就只能循光而来,无论你温暖我,还是焚毁我。
他眸中春水奔流,眼底却沉淀着化不开的悲伤。夜昙有点心虚,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人有琴将一盏温好的酒递给她,问:“上次匆匆一面,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夜昙被他几句话戳穿了来意,也不想费心去想名字,她随口说:“叫我花花。”
“花花?”闻人有琴眉峰微蹙,说,“名字略俗,配不上姑娘气质。”
夜昙说:“那你随便给我取一个。”
闻人有琴说:“月下。古往今来,多少诗句都在月下。月下看山、看水、观花、观景,无不充满诗意。而姑娘,则是能赋予万物之美的月下。”
“你这个人,说话也太中听了吧。那本姑娘以后就叫月下了。”夜昙轻声感慨——少典有琴不解风情,不会就是因为你被劈掉了吧?她举起酒盏,刚要喝,又问了句:“这酒里没毒吧?”
闻人有琴笑不可抑:“你猜。”
二人正说话间,突然,岸边鸣镝声起。夜昙蓦然低头,只见水中一张网猛地兜住了这朵桃花状的小舟。四个道士自岸边现身,手中锁链牵扯,连舟带人都缚进了网中。
闻人有琴下意识将夜昙护在怀里,问:“你们知道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会有什么后果吗?”
为首的道士说:“你这桃树精,有幸得道却不好好修行。你勾引良家女子,败坏人伦,今天,贫道一真就要取你性命,为民除害!”
夜昙倒是想起来,这个道士说起来是个熟人。上次在妖族,就是他向自己打听闻人有琴的下落来着。
她说:“看来是找你麻烦的。”
闻人有琴右手微弹,小舟旋转,花瓣如片片锋利如刀,将缚着二人小舟的网绞成碎片。小舟归水,闻人有琴说:“在这等我。”
夜昙嗯了一声,索性坐在花心。
闻人有琴以一枝桃花与四人战成一团,点点花瓣飞旋入水,美不可言。对方远不是他的对手,夜昙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水面微微一动,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横在她脖子上。
夜昙手里握了五雷珠,却没动。身后,挟持他的果然也是个道士,显然他们早就商量好这个计划。他大声喊:“想要她小命,就住手!”
他剑锋阴寒,夜昙赶紧喊:“不对啊。你们不是要为民除害吗?我是民啊!抓我干什么?”
身后的道士一声冷哼,长剑一挑,就要断她手筋!夜昙手中美人刺出,正好格住他的剑,正在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不费吹灰之力便穿透了这道士。随后箭矢毫不停留,直逼夜昙。
好快的箭!夜昙心里一寒——魔族来了?
她美人刺一横,格档箭矢,但这箭的力道,却非她能敌。她后退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宽厚的胸膛。她回过头,闻人有琴正站在她身后,他右手微抬,一道清光席卷那箭矢,对恃之后,箭矢余力不足,在清光中化成暗紫色的碎屑。
闻人有琴身上粉红色的光华散尽,只余下星辰般耀眼的强光。
一舟等人一愣,有人低声喊:“果然是他!上神留下的陨石,若是得获,定能打造稀世神兵!他一直伪装成桃树精,差点将我们都骗过了!”
夜昙终于明白,这些人,哪里是为了诛妖?他们不过是为了夺宝而来。
芦苇中,第二支箭破风而来。
这一箭的魔气,远胜第一支。闻人有琴掌中气劲与之对抗。但他是敌不住这个箭手的,利箭缓缓穿透他的护身气劲,向他逼近。夜昙看向岸边芦苇,仍然不见放箭的人。这山林实在是太茂密了。
魔族,来的人是嘲风还是顶云?
她略一思忖,便认定——来的一定是顶云。以嘲风的奸诈,定会假装伤重,让两个兄长前来查探虚实。而乌玳性情冲动,如果来的是他,这时候已经举着双斧冲出来了。
她沉吟间,四个道士已经再度冲上来,闻人有琴腹背受敌。他当机立断,抱住夜昙,飞身一旋,挡住了四个道士的攻击,而这支魔箭也在瞬间穿透他,发出入骨入肉的闷响。
夜昙被他紧紧抱住,四个道士都大喜过望,奋勇杀来。夜昙说:“你先放开我。”
闻人有琴嘴角滴血,但他仍然微笑:“不放。放开你,你又跑了。”
说话间,他掌中气劲将其中一个道士的剑锋绞碎,连同握剑的手臂。血雾四散,溅落在奈河之上。而岸上的箭手,不紧不慢地射出第三箭。
这三箭,毫不遮掩地射向闻人有琴怀里的夜昙。他似乎认定夜昙是闻人有琴的弱点所在。
夜昙也在他出箭的瞬间,找准了他的位置!她右手一扬,五雷珠激射而出!岸间只听一声轰然巨响,草木横飞、山岳摇晃。
五雷珠飞回夜昙手上,上面又多了一道裂纹。
岸边再无动静,夜昙抱住闻人有琴,稳住身形。右手粘粘腻腻,她抬起手,指间都是闻人有琴的血。
名叫一舟的道士仍带人激烈围攻,但他们显然不是闻人有琴的对手。闻人有琴身上凛冽清光爆开,奈河水浪滔天,一干等人被水珠穿透,鲜血喷涌。四个人彼此一望,同时跳进水里。
眼见河面水波将平,夜昙问:“不追吗?”
闻人有琴摇摇头,说:“比起你,他们不值得浪费片刻光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贫嘴。”夜昙扶着他,对这个人也是叹服,“刚才那支箭,恐怕是魔族来人了。我送你回桃夭阁。”
闻人有琴点点头,右手打了个响指,奈河上这稻桃花状的小船就化作了一辆桃花为饰的马车。
这个人,是有多喜欢桃花。
夜昙扶着他上车,马车受术法驱使,飞奔向前,一路返回桃夭阁。
奈河畔,芦苇丛里。烛九阴和顶云都被免费烫了个爆炸头——普化天尊的法宝,那威力是能小瞧的吗?烛九阴拍着身上的灰土,简直是气炸了肺,说:“二殿下,他们逃走了。”
顶云当然知道这二人逃了,他也拍着身上的土,说:“少典有琴的修为确实大打折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也万不可大意。还有,少典有琴身边那个凡间女子,她手上的法宝是普化那个老东西的五雷珠!威力强大,但是只能用五次。等我杀了少典有琴,非抓住这个贱人,剥了她的皮!”他抬头,看看将沉的夕阳,喃喃道,“这一次,我经不起失败了。”
烛九阴微微一怔,面前这个少年,素来傲慢。然而平生第一次,他脸上竟然也出现了这般凝重的神情。烛九阴只得宽慰,说:“二殿下从前,确实太过顺遂。经历些挫折,不是坏事。”
顶云说:“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提着少典有琴的头颅返回魔界。”
烛九阴深鞠一躬:“英招娘娘对微臣有救命之恩,微臣会全力襄助殿下。”
顶云想了想,说:“少典有琴身边那个凡女,就是天妃青葵?”
烛九阴说:“正是。”
“少典有琴虽然受我一箭,但只怕天界还有别的布属,不可硬攻。听闻离光氏这个青葵公主最是良善不过,我便装作一名老妇,诱使她扶我上车,送我归家。”顶云认真地盘算,“少典有琴修为大减,只要上了车,我再趁其不备,伺机擒下她,或者暗杀少典有琴。”
烛九阴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少典有琴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容小觑。此举虽然可行,但过于冒险。不如由我乔装改扮……”
“不,”顶云打断他的话,“这一次,我想自己来。”
马上车,夜昙正埋头找药,闻人有琴反手握住背上箭矢,用力一折,一声轻响,箭矢断成两截。他握住胸口的箭尖,一用力,将整个魔箭都拔出体外,带起一股鲜血。
夜昙忙替他上药,她乾坤袋里,不仅有少典有琴的法宝,还偷了……呃,“继承”了他好些丹药。她喂了一粒到闻人有琴嘴里。闻人有琴问:“这是什么药?”
夜昙倒了一包药粉往他胸前的伤口上抹:“不知道。我拿的时候放混了,现在也分不清哪粒丹药是什么功效了。你将就着吃吧,没用我再换一颗试试。”
闻人有琴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将丹药咽了一下去,过一会儿,他说:“这粒丹药舒肝解郁的。”
夜昙喔了一声,赶紧又喂了他一粒,问:“这粒是治外伤的吗?”
闻人有琴含嘴里,不一会儿就呸出来:“这……治阴阳失衡、心火气盛的。这位炼丹的药师,看来日子过得很是狂躁抑郁啊。”
呃……少典有琴过得有这么苦闷嘛?夜昙默默地又拿出一颗,闻人有琴正尝百草呢,突然,马车猛然停住。夜昙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车外,一个老妇人似乎是被撞了,滚倒在泥水里,正哀哀痛呼。
闻人有琴问:“怎么了?”
夜昙说:“撞了个人,没事,我们走吧。”
闻人有琴苦笑:“你去看看,若是并无大碍,给她些银子也就罢了。”说着话,他递了一锭金子递到夜昙手里,“老弱之人不经吓,你好好打发了便是。”
夜昙喔了一声,接了那锭金子揣进怀里,然后她跳下马车,走到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当然是顶云假扮,他一边叫痛,一边半眯着眼。看夜昙走过来,他呼痛声更大。夜昙就站在他面前,伸手一指他,怒骂:“不长眼的东西!好狗不挡道的道理你都不懂吗?!”她用脚摁住“老妇”的屁股,用力往路边一蹬,“老妇”如滚瓜般滚到路边!
完事后,她拍拍手,怒喝:“这次姑且饶了你,再有下次,剥了你的皮!呵……呸!”
闻人有琴:“……”
躲在暗处的烛九阴:“……”
装成老妇的顶云:“……”
——这他妈的就是离光氏所谓的心地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