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窝村。
石屋依旧。夜昙从绣娘那儿取了手套和鞋子,一路跑回去,一眼就看见石屋门口的石桌石椅。
桌前站着一个劲装男子,男子手里高举一坛酒,说:“今献上美酒,恳请先生出山,杀一个人。”
夜昙停下脚步,石屋里,少典辣目的声音远远传来:“滚。”
外面男子一愣,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找少典辣目,但却是第一次被拒绝。他问:“难道先生近日已经不喜欢这九丹金液了吗?”
石屋里,少典辣目没有出来,却一团火球自屋里飞出来。
“莫挡路。”他的声音满是不耐烦,“阻了我等的人。”
他说他在等人。夜昙莫名其妙的便是心里一甜,脚步如风一般轻快:“少典辣目!”
门口的男子好不容易才拍灭身上的火,他率先看过来,但几乎是瞬间,少典有琴如一阵狂风,已经刮到了夜昙面前。他的红发依旧张狂而热烈,白衣上金红的纹路隐隐流光。他伸出手,却在将要碰到夜昙时骤然收回。于是一双手不知如何安放。
夜昙发现自己看见他竟然也是高兴的:“来,把手套戴上,鞋子也穿上。”
少典辣目顺从地接过手套戴好,然后弯腰穿鞋。夜昙的目光,便同他身后的人对上。那人也在打量夜昙,不怀好意的模样。
夜昙问:“他是谁?”
少典辣目右手一抬,一团火球掷过去。那人飞快地就滚了。少典辣目戴上了天光绫所制的手套,夜昙说:“应该可以了,你试试?”
少典辣目摊开双手,认真打量。夜昙随手摘下自己的头花,放到他掌心。
果然,那头花毫无烧焦的迹象。
少典辣目将头花重新簪回她发间,夜昙拉着他的手:“来来!”
她把少典辣目拉到远处,泥土里,一株茉莉花顽强盛开。夜昙拉着少典辣目的手,去触摸那花瓣:“你看你看!是不是可以随便摸了?”
少典辣目凝眸注视,洁白的茉莉在他一绫之隔的指间吐蕊,芳菲醉人。
夜昙得意洋洋:“以后呀,你想摸什么就可以摸什么了。”
“想摸什么就摸什么?”少典辣目问。
夜昙说:“对啊!不会再起火了。”刚说完,少典辣目的一双手就捧住了她的脸。夜昙抬起头,看见他双瞳明澈,几道火纹流转,如同秋水中飘零的丹枫。
夜昙扬起一个笑,问:“我美吗?”
少典辣目低低地道:“嗯。”
这个答案,是永远也不可能从少典有琴嘴里听到的。若是他在,必然又是一番讥讽。夜昙逗他,问:“有多美?”
少典辣目思忖半晌,说:“我行走不便,未曾见过多少风景。但你笑靥是晴,愁眉如雨,像这人间四季。”
“怎么话这么甜,让我看看,是嘴抹了蜜吗?”夜昙伸出手去摸他的唇,不料他脸上也滚烫无比。她被烫得哎呀一声,手还没缩回呢,少典辣目便握住他的手腕,轻吹她的指尖。
其实他呼出的气息也滚烫无比,但夜昙没有缩回手。
他焦急的时候,眉心都皱成一团,很有些玄商君的影子。但却比玄商君可爱得得多。
“疼吗?”他问。
其实这一点点烫伤,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但面前有人上心挂怀的时候,便让人忍不住想要哼唧一阵。夜昙说:“疼。”
少典辣目说:“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找药。”
他转身离开,如同一阵暖风。蛮蛮气得:“你作不作?就这么一点烫伤,至于让他找药吗?”
夜昙说:“所以说,你一只鸟是不会懂什么叫撒娇的。”
蛮蛮摇头晃脑:“我蛮蛮当然是懂什么叫撒娇,我只是怕你把自己搭进去。”
“哈!”夜昙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本公主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进到石屋里,这才看见,自己去桃夭阁这一趟,少典辣目做了很多石制的器具。门前摆着石桌石凳,屋子里石床、石椅什么的,果然是摆得满满当当。
她挨个伸手去摸。这些器具做得其实十分仓促,但是每一件都打磨得非常光滑。墙上还雕了花,足见用心。夜昙的指尖沿着那雕花的刻纹,寸寸抚摸。
蛮蛮扇了扇翅膀,撇嘴:“几个破石头,要不要感动成这样?”
夜昙说:“我长这么大,除了姐姐,从来没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一抹清甜的笑意在她嘴角漾开,“偏他记得这样牢。”
蛮蛮气得:“几块破石头,你说一声,回头我家少君就能命人给你刻一万个!”
夜昙说:“那不一样的。”
一人一鸟正说话,突然,外面有人进来。
夜昙以为是少典辣目,不由迎出去,问:“这么快就回……”来字还没出口,一柄雪亮的宝剑架在她脖子上。这剑来得悄无声息,连破风声都没有!夜昙僵立当场,半点不敢动弹,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人!
“你谁啊?刺客?”夜昙问。
蛮蛮也吓得毛都奓起来了,在她耳边小声说:“不会是魔族吧?”
夜昙又仔细看了一眼,说:“不是,他身上没有刑天战纹。”
她在说话,那个蒙面刺客也在打量她,半晌,他说:“你们说目标是红头发。”
夜昙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她忙说:“你看清楚,我头发是黑的,黑的!”
蒙面刺客当然看清了,不然她已经死了。他收起剑,说:“我不杀你。我等红头发。”
夜昙摸了摸依旧凉嗖嗖的脖子,开始拍马屁:“你倒是还挺恩怨分明的。”
蒙面刺客在石凳上坐下来,将剑横在桌上,冷冰冰地道:“杀你要加钱。”
夜昙右手托起一颗金红色的明珠,说:“可是我杀你是免费的。”
蒙面刺客一愣,尚未回神,眼前轰然一声巨响。如此近的距离,她毫无征兆地动手,蒙面刺客应对不及,被万钧雷霆劈了个正着!
他全力一挡,却仍不支,直接昏倒在地。蛮蛮躲得老远,碎石仍然溅了它一身。它拱出来,抖着毛说:“昙昙,你干了什么?”
夜昙吹着手,手里一颗金红相间的宝珠明亮通透,只是用了一次,这宝珠已经有一道裂痕。夜昙举了举它:“这是初见普化天尊时,他送的见面礼,说是叫五雷珠。果然威力不凡。”
蛮蛮跳到她肩旁上,拍了拍翅膀:“你刚刚跟他说话,就是在找这东西对付他?”
“不然呢?”夜昙得意洋洋,“他的剑这么快,本公主当然要想办法先转移他的注意力。小样儿还蒙面,让本公主来看看你长什么样!”
说着话,她手中美人刺一挑,蒙面刺客脸上的黑巾飞起,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容颜。
——那张脸,是夜昙现在化成灰也不会认错的五官。
少典有琴……
夜昙真是没了脾气——你干什么要来刺杀你自己啊?自己跟自己还能内讧啊?
旁边,蛮蛮小声问:“这个……是闻人有琴不?”
夜昙摇摇头:“闻人有琴看起来比我都风情万种。这个冷若冰霜,肯定不是。”她捡起蒙面刺客的宝剑,看见剑身上刻着三个字——梅有琴。
好吧,看来这就是第三块陨石无疑了。
一想到后期要打好关系,而现在自己把他打成这样……夜昙就想用那块蒙面巾把自己的脸蒙上。
“我先带他离开。”夜昙一把将梅有琴扶起来,半背半搀着说。然而刚要走,风中就带了一股子暖意。蛮蛮说:“糟糕,少典辣目回来了!”
夜昙二话不说,返身就将梅有琴拖到房里。可藏在哪呢?
啊,有了!夜昙灵机一动,将梅有琴往床底一塞,再一脚把他的剑也薅到床下。外面石门一响,夜昙忙在石床边坐好。
少典辣目果然是赶了回来,他疾步行来,双手揽上夜昙的肩,问:“方才听到巨响,是发生何事?”
“呃……”夜昙说,“刚才有刺客来杀你,但是见你不在,他就走了。”少典辣目微怔,夜昙赶紧补充:“因为特别生气,所以临走之时,打碎了院外的桌子。”
少典辣目问:“你没事吧?”
正在这时,床下梅有琴伸出头,想要爬出来。夜昙只好用力一踱,将他踹晕。她身子往前一倾,只好将头抵在少典辣目胸前,一边挡住他的视线,一边用力将梅有琴踢回床底。
少典辣目有点感觉,想往下看,夜昙赶紧贴在他胸口,硬着头皮说:“我没事啊。可是他好凶的,人家都吓坏了。”
“是我的错,不该放你一人在此。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少典辣目拍拍她的背,从怀中掏出一小盒烫伤药,握住她的指尖,笨拙地替她上药——他尚不习惯这天光绫的手套。
夜昙的指尖,其实连油皮都没破一个,他神情却极为认真,仿佛那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伤势。涂完之后,还轻声问:“还疼吗?”
蛮蛮都看不下去了——疼什么啊!就那么一点烫伤,你要晚点回来,她都好了!
夜昙任少典辣目吹了一阵,心里却十分焦急——怎么把梅有琴弄出去?有了!少典辣目喜欢喝酒,我把他灌醉,不就能把梅有琴给带走了吗?
啊,本公主真是冰雪聪明!
于是她说:“辣目,我陪你喝酒吧?”
“喝酒?”少典辣目微怔,说:“好。”
此时,妖族,乱石荒山。清衡君少典远岫是被吵醒的。
“清衡君,救命啊!”一根蒜苗凑到他耳边,几乎是尖叫。
清衡君真是不知道,这么小的一根蒜苗,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刺耳的声音。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一样。头还有些昏沉,他坐起身来。
兄长的那块陨石呢?自己被他下药迷晕,然后呢?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外袍。这哪里来的?他扯了扯这袍子,发现自己身下还有一块木榻。很显然,他是被他哥连床一起扔了。
他正无语,那蒜苗已经哭开了:“二殿下,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小胡荽啊!五辛族好不容易才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不能被奸人害死啊!”
清衡君这才回过神来,说:“胡荽?”他好半天才想起那个小仙娥,说,“她不是在天葩院吗?”
蒜苗急得扒拉他:“有人要害死她啦!”
清衡君有心再去找桃夭阁那块陨石,但胡荽毕竟是性命攸关。
他问:“她在何处?”
那蒜苗正是五辛族的族长胡蒜,他原已做好准备,想要哭求清衡君。但想不到,清衡君竟然一口答应。他反倒是犹疑了——这位殿下,虽说一直隐在兄长身后,无甚光芒,但他可也是天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这是如何尊贵的身份?
可如今,不过是听说一个仙娥有难,他竟也毫不推脱。
胡蒜说:“殿下……”
清衡君说:“既是性命悠关,就赶紧带路,不要耽搁了。”
胡蒜头前带路,说:“是……是。”
——多年以来,天界神族盛赞玄商君,但其实这位清衡君,也是个贤德之人啊。
天界。
碧穹带着胡荽回到重墨台。她折腾人,不过也就是些抄书、罚跪的法子。
胡荽来自五辛族,本就耐得劳苦,这点事其实不算什么。但旁边,步青瓷就看得冷笑不已——丹霞上神还算有点手段,但她这个女儿却真是金玉其表。内里就是一个草包。
她亲手泡了一壶茶,说:“我这次来,给碧穹仙子带了好茶。仙子尝尝。”
碧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茶,但见茶汤雪白,香气四溢。她尝了一口,但觉唇齿留香,顿时说:“确实是好茶。”
步青瓷回头,叫胡荽:“你也过来喝一盏吧。”
胡荽就是个小仙娥,她也没见过这茶,擦了擦手就上来。步青瓷亲自捧了茶给她,她小尝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也就喝了。
步青瓷淡淡一笑,说:“这小仙娥有碧穹仙子教导,我便先走了。”
碧穹点点头,回头又凶胡荽:“看什么?还不快继续抄书!”
胡荽来到桌前坐下,刚握住笔,只觉腹中如火。她冷汗涔涔而下。碧穹见状,立刻瞪眼就骂:“让你抄个书,你还敢装病了?给我抄!”
胡荽脸色惨白如纸,汗水越滚越多,不一会儿,她就浑身发抖。
碧穹满脸狐疑:“你这贱婢,装得还挺像的!”
正在这时候,重墨台的门被人踹开!碧穹惊身站起,门外,清衡君跟胡蒜直冲进来。胡蒜一看胡荽,顿时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的小胡荽啊……”
清衡君直接抱起胡荽,眼看她汗出如浆,恐怕是真的不好了!
若是以前,他肯定已经抱着她往垂虹殿去找自己兄长了,可是现在,兄长不在。
清衡君略微思忖,很快抱着胡荽直接来到瑶池!
碧穹一路跟过来,一脸无辜,说:“清衡君!我就罚她抄了几页书,她就装成这样!”
清衡君没理她,自将胡荽放入瑶池。旁边天将有些为难,说:“二殿下,瑶池之水乃至纯清气,若要使用,须得陛下或者神后恩旨。”
清衡君把人放里面,说:“恩旨我稍后会去求。”
天将说:“可……这不合规矩。”
清衡君说:“她修为薄弱,根基本就不牢靠,如今服了盐姥的盐茶,命悬一线。等不及我去请恩旨。总不能因为一条规矩,就让人活生生地死在这里。”
天将说:“可是天规禁令不可违啊。”
清衡君一边运功替胡荽逼出盐茶,一边说:“我自会担责。”
胡蒜就站在一边,握着胡荽的手,眼看着白花花的盐霜从她体内被逼出来,在肌肤上结成盐花。胡荽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便是当初历劫时被天雷劈中,也只是烧个半焦而已。可现在,盐精堆结在内里,慢慢熬干她所有的水份。
她觉得渴,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渴。她慢慢睁开眼睛,先是看见结满盐霜的自己,然后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清衡君一脸凝重。
那盐花自她身上结出来,一层一层沾染了他的眉梢,如同霜雪。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碧穹在旁边看得一脸莫名其妙——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啦?!
月窝村,石屋。
少典辣目做了些石头的杯和碗。夜昙随便拿了两个杯子:“来来,喝酒!”少典辣目见她兴致不错,于是拿酒葫芦倒酒。
他的酒最是不错,夜昙只尝了一口就说:“好酒!这酒名叫蔷薇露,也是宫廷才有的。来来,喝。”
她与少典辣目碰了个杯,然后豪气地一仰头,将整杯酒一饮而尽。少典辣目也饮尽了杯中酒,他刚喝完,夜昙就上前,重新替他斟满。
“来来,再喝再喝。”她热情劝酒,少典辣目便是没拒绝,顺从地喝了。
夜昙连连斟酒,但是少典辣目的酒葫芦却依然是满的。二人从午后一直喝到傍晚时分,少典辣目说:“你还喝吗?”
夜昙眼神清明,问:“为什么不喝?”
少典辣目有些担心:“怕你喝醉。”
夜昙一挥手,说:“喝醉?本姑娘乃酒龙诗虎,量如江海!”
少典辣目放了心,换了酒壶替她斟满,说:“我这里还有太清红云,你尝尝。”
夜昙面不改色地尝了一口,突然,她皱眉说:“嘘,你听!”
少典辣目心中一惊——他久居这里,敌人不少。前来寻仇的自然也多。他侧耳细听,却并没有其他声响。他看向夜昙,夜昙一个轻纵出了石屋,随后运起清光鬼步一路狂奔。
少典辣目自然紧随其后,渐渐的,连他也紧张起来——什么强敌,竟然到现在自己都没发觉?
前方是一口井,井边有一片小竹林,林下不知是谁栓了两头羊,正啃着草皮。
夜昙猛地停在井边,一脸严肃地盯着幽暗的井口。
莫非是妖物?还是魔族?
?
少典辣目问:“发生了什么?”
夜昙一脸神秘地指着这口井,问:“你知道这口井的秘密吗?”
“什么?”少典辣目看看那井,又看看她,不得不承认,夜昙确实引发了他平生未有的好奇心。他问:“什么秘密?”
夜昙稳稳当当地走到井沿边,说:“它看起来是一口井,但其实,它是连通神魔两界的古老通道。如果对它磕头许愿,就能召唤出最强大的魔王。”
什——什么?
少典辣目不自觉连背脊都站直了,他看看那口井,又看看一脸认真的夜昙,问:“你听谁说的?”
夜昙说:“不信?我试给你看!”
说完,她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古井面前。然后二话不说,纳头就拜!
周围风停,一片寂静。少典辣目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夜昙磕了不知道几个头,突然,她伸手一指:“在那边!”
少典辣目顺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片清风,是竹林。可里面两只羊还在吃草,并无异常。
说时迟,那时快,夜昙如箭离弦,飞一般冲到竹林里。她出手如电,一只手抓住一只羊,大声喊:“抓到你们了,哈哈哈哈!”
少典辣目懵了,但两只羊比他更懵。
二羊奋力挣扎,夜昙强行搂住:“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遇上你们,我喝得开心!”
……少典辣目站在原地,第一次明白何为震惊。
夜昙左拥右抱,说:“不如我们俩……嗯……”她点了点两只羊,“怎么多了一个?那就是我三人,今天起,结为异姓兄弟。从此以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着话,她折了三根竹枝,插到地上,摁着两只羊跟她一起磕头。
磕完之后,她冲二羊一抱拳:“大哥!三弟!”因为松了手,她的“大哥”后退几步,低下头,然后一个助跑,一头将她顶了个四仰八叉。
少典辣目:“……”
夜昙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她动了一动,芭蕉叶被移开,露出叶后的漫天朝霞。光芒有些刺眼,她偏了偏头,才发现自己竟是枕着少典辣目的腿。
“醒了?”少典辣目丢掉芭蕉叶,问。
夜昙坐起来,几片竹叶飘零而下,在接近少典辣目的红发时冒出一阵轻烟。
少典辣目随手拈了叶子,掐灭火焰,问:“你……酒醒了?头疼吗?”
夜昙站起身来,活动四肢,说:“头倒是不疼,但是我怎么除了头以外,全身都痛?”她拉开胳膊,一看就怒了,“怎么还青了一块?你不是趁我睡着了还打了我一顿吧?”
少典辣目老实地说:“那恐怕要问你大哥和三弟。”
“什么大哥三弟……”夜昙莫名其妙,一脸正色道,“本姑娘可是个讲究人,你别给我乱认亲戚。”
“讲究人?”少典辣目认真地替她回忆,“昨天你喝醉了酒,先是给这口井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和两头羊义结金兰,约定要跟它们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你的大哥和三弟不太满意,教训了你一顿。最后你抱着一根竹子,一哭喊它姐姐,并且叫救命。”
夜昙慢慢地张大嘴巴:“别说了,你这个破石头,快住嘴!”
少典辣目继续一脸实诚地说:“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昨晚我帮你赶走你的大哥和三弟之后,你认了我当爷爷。”
“我……”夜昙用力一拍头,然后双手捂脸,半天强行挽尊,“这哪里是我不讲究,分明是我的大哥和三弟不讲究好吗?既然都已经结拜了,就不能给我留下个胳膊、腿儿啊什么的意思意思吗?!”
夜昙自从下界,就没好好吃过东西,这时候说到羊腿,肚子顿时又开始咕噜噜地打雷。
少典辣目侧耳细听了一阵,说:“你饿了。”
夜昙摸摸肚子,问:“你去给我找吃的吗?”
少典辣目站起身来,说:“嗯。”
“谢谢谢谢,我想吃火锅。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夜昙抱着他的手臂直摇晃,显然十分感动。
少典辣目正色说:“不必言谢,你既认我当爷爷,我自然应该照顾你。我虽然去过的地方很少,但含饴弄孙四个字,我却也曾听说。”
“……”夜昙气昏,对着他就是一顿乱捶,“你会说话吗!昨天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再提,知道吗?不然的话,我就用你涮火锅!管你什么陨铁,我都能把你锤成渣、磨成粉,听见没有?”
少典辣目由着她捶打,嘴角却悄悄扬起。
而此时,妖族皇宫。
一众妖怪分列左右,俱一脸严肃。帝岚绝和紫芜都被捆了,就站在殿中。
妖皇帝锥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声音都带着虎啸:“来人!将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重打一百棍!”
帝岚绝一脸无奈——他现在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身着铠甲的妖兵上前,将他摁在地上。他身上旧伤本就没有好全,如今一棍子下去,伤口立刻开裂,棍子上都沾了血。紫芜心里一惊,立刻说:“妖皇陛下!您身为一界之主,总要讲些道理。怎么问都不问,就胡乱打人?”
帝锥怒吼:“贱婢闭嘴!”
而殿中,另一个也长着虎耳、身披白色虎皮的白虎精说:“陛下,帝岚绝身为少君,先是和离光氏的凡女鬼混,甚至为此不惜得罪神、魔二族,几乎为妖族带来灭顶之灾!事情才过去多久?他竟又搭上了这个丫头!臣弟说句不敬的话,这样的德性,臣弟实在不能相信,他能成为妖族的一代贤主。”
紫芜惊呆了,就算是她智商不高,但也看出来——这白虎精对妖皇帝锥哪里是不敬,简直是根本没有把这位妖皇放在眼里!
帝锥身边的妖将是头黑熊精,他立刻就怒道:“帝爻!妖皇面前,岂容得你放肆?!”
然而除了它以外,其他妖臣都没有说话,反而目光垂地,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黑熊精看看帝锥,又看看满殿静默的朝臣,顿时大怒:“帝爻以下犯上,你们都聋了吗?”
帝爻冷笑,说:“熊毅,本王说得不对吗?王兄老来得子,偏宠爱护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此子才疏德薄,难道日后,我们妖族真要交到他手上不成?!”
看来,这个帝爻对妖族真是早有不臣之心。
紫芜心中惊讶,帝锥脸色阴沉,但却隐而不发。这位妖皇陛下,似乎有点畏惧自己这个白虎精的弟弟。紫芜不太明白状况,也不敢冒然表明自己的身份——天界神族何等清傲?
她身为天帝幼女,若是真传出与妖私通这样的事,只怕父神非打死自己不可。
她心中惊慌,帝锥走到自己的白虎精弟弟面前,几乎与他脸对着脸,问:“那依你所见,应当如何呢?”
帝爻却丝毫未被他虎威所慑,他盯着帝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是废少君,另选贤才。”
帝岚绝扭头去看,然而自己向来脾气暴戾的父皇却并没有跟这位公然挑衅的小叔动手。帝锥沉声说:“妖族还轮不到你来作主。”
白虎精冷哼一声,寸步不让:“皇兄还记得我们虎妖一族的传统吗?强者为王。”
一直隐忍的帝锥终于一声虎啸,权威暴发,所有妖臣全部跪下。白虎精离他最近,撑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双膝一屈,也跪倒在地。
帝锥这才回头,又怒瞪了帝岚绝一眼,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重重地打!”
紫芜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帝岚绝被打了个血肉迸溅。
帝锥打完了儿子,再看一眼她,更是没有好脸色:“把这贱婢押下去,囚入兽狱!”
帝岚绝被打了个半死,听到这话,却仍挣扎着爬起来:“父皇不可!她与儿臣只是一面之缘,儿臣心中只有夜昙一人。还请父皇放她离开。”
帝锥听得心头火起:“离光夜昙?!孽子,你还有脸提起离光氏那个贱人!你为她闯的祸还不够大?给我继续打!”
“她虽不是夜昙,但也对我有恩。”帝岚绝却格外坚决,说:“父皇若执意要将她发往兽狱,儿臣便陪她一起。”
帝锥指着他,怒不可遏:“那你便和她一起去死!”
月窝村。
夜昙想吃火锅。少典辣目不吃人间的饮食,自然也不知道火锅的精髓。夜昙指挥着他:“火锅必须得有荤有素,你得先找肉,鸡鸭鱼什么的。然后就是菜,俗话说,万物皆可涮,什么菜都行……”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少典辣目答应一声,自行进村。
不一会儿,村里就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夜昙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又就近找了点野菜。正洗着呢,村里,一群村民涌出来,个个大惊失色。
“仙长!仙长不好啦!”村民一看见她,简直是喜出望外,小鸡仔看见母鸡一样往她身后躲。夜昙一边摘菜一边问:“何事惊慌?”
精瘦的村长抹着眼泪说:“仙长,那只火妖又发疯了!”
“啊?”夜昙问,“为什么你要说‘又’?”
村长说:“我的小仙长啊,那火妖这些日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满村到处抢石头!只要看见石头,它是扛起就跑哇,谁敢阻拦就烧谁。我们全村的石头,都被他给抢走了!邻村都被祸祸了好几次。”
旁边一个大婶也拍着大腿说:“可不是吗?他那石屋,这几天不分昼夜,一直丁丁当当。我们也不敢去看,不知道它到底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呃……”夜昙拍了拍额头,她可算是知道少典辣目那儿的石桌、石椅是怎么来的了。
旁边村长哭道:“好不容易昨天没见他进村抢石头,我们刚松了一口气,今儿个他又来了,凶神恶煞,不知道想干什么啊!”
夜昙还没说话呢,不远处,少典辣目就来了!他左手提只鸡,右手提着鸭,脖子上挂着一条干鱼。更绝的是,他腰间栓着绿油油的青菜,青菜被风吹开,露出几个火红的石榴来。
……
夜昙看呆,他就这么走到她面前。村民仿佛看到了恶鬼,连连后退,少典辣目却蹲在水桶边。他也不管一众惊恐不安的村民,自己将鸡、鸭都剖洗干净、撕成小块。
夜昙也没闲着,旁边就是竹林,她削了两根竹筷,又砍了截竹筒当碗。
村民们远远围观,目光由惊恐到疑惑。一切准备完毕,夜昙坐在井沿上,少典辣目摘下手套,洗净双手,掬了一棒水。那井水在他双手中迅速滚沸,他单膝下跪,为夜昙奉上滚水。
夜昙也不客气,挟起一小块鸡肉,涮进他的双手。香气渐起,由淡转浓,夜昙深嗅一阵,不由笑靥如花:“好香,我喜欢这个小火锅。”
“我也喜欢这个小火锅。”少典辣目轻声说。
我也喜欢这个小火锅,它让我见到了这一千七百年来,人间最明媚的春色。
少典辣目将双手捧得更紧些,以免水从指缝间滴漏。
一众村民不知不觉就又围上前来,村长哆嗦着问:“小、小仙长……原来此火妖已经被您降伏!仙长真是法力无边、神通盖世啊!”
夜昙不理会他的吹捧——她是真饿了,下界以来的日子,她就没怎么吃好。她快速地在少典辣目手中涮肉,不时添水。少典辣目腰身笔直,双手高举。
旁边的大婶们更是一脸惊叹:“想不到这火妖长得还不错,哎哟这张脸呀……”
他们说什么,少典辣目都没有听,他仰起头,眼中所见,清似碧海、盛如朝阳。
妖族,兽狱。
紫芜在黑暗中,只看见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鼻端都是野兽的腥气。
“这就是你们妖族的兽狱?”紫芜问。
身边,帝岚绝一身是血,轻喘着没有说话。紫芜还来不及再问,黑暗中一阵腥风迫近。帝岚绝双手一声轻响,亮出一对骨爪。这是他的法宝,名为焚野。
黑暗中的野兽却根本毫不畏惧,猛扑上来。帝岚绝毕竟是妖族少君,他当中一爪过去,一只野兽顿时被开膛破肚。内脏四落,紫芜连忙避开。
然而鲜血刺激了更多的兽,周围全是不同颜色的兽目,亮如鬼火。帝岚绝丝毫不停,双爪在黑暗中撕裂皮肉,敲碎骨骼,发出令人惊悸的声响。
可那些野兽根本毫无理智,仍旧悍不畏死地扑上来。紫芜金尊玉贵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修罗场?
她躲在帝岚绝身后,血溅在脸上,渐渐风干,她忍不住轻轻颤抖。帝岚绝一身沐血,仍旧咬着牙,步步滴血,只想带她杀出兽狱。
可这里的野兽实在是太多了,周围此起彼伏,全是尖声的嚎叫。紫芜双手捂着耳朵,使劲往帝岚绝身边蹭。帝岚绝拼命护她周全,背上被不知道什么兽啃了一口,露出森森白骨。
整个兽狱的野兽都被惊动,向这里汇聚。
不行。这样谁也出不去。
他环抱着紫芜,沾了她一身鲜血。紫芜更加慌乱,帝岚绝心中也是过意不去。他在天界,紫芜虽然拿他当狗养,但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然而现在紫芜到了妖族,他这却实在不是待客之道。说到底,自己也是欠她一个人情。
他一咬牙,说:“我把内丹给你,你自己出去。”说话间,他凝结一身修为,最后唇齿微张,吐出一颗湛青碧绿的宝珠,正是妖族内丹。紫芜虽然是第一次下界,但也听说过,妖族的内丹是一只妖全部的修为。
她说:“那你呢?!”
帝岚绝说:“父皇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死在这里的。你快走!”
他把内丹塞到紫芜手上,失了修为,他再站立不稳,倒卧在地。紫芜说:“这里全是野兽,万一你被它们吃了怎么办?”
帝岚绝说:“快走!”
紫芜握着那颗温润光洁的内丹,眼看他衣衫滴血,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她动起了脑子。她惊慌失措地从怀里掏出一盏琉璃灯,一凝气劲,琉璃灯亮起,清光挥洒。
刹时间,周围野兽纷纷退散,不敢踏入清光映照的范围。
帝岚绝挣扎着问:“此乃何物?”
紫芜也是一脸惊奇:“这灯名叫引路,是我出生之时,乾坤法祖为我亲手炼制的法宝。原来真的这么有用。”
帝岚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怎么不等本少爷死后再拿出来?!”
紫芜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一直在天界,有生以来,从未遇险。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嘛……”
帝岚绝头一偏,昏死过去。
紫芜赶紧上前扶他,然而地上,帝岚绝人身褪去,只剩一只五彩斑斓的小老虎!
紫芜一愣,知道这是帝岚绝伤得太重,现出了原形。但是不对啊,这怎么越看越像自己的“小奶狗”?!紫芜狐疑地伸手一摸,那光滑如缎子般的皮毛,化成灰她都不会认错!
“阿彩?!”紫芜惊呆。
当初混入天界的小奶狗,竟然是妖族少君?这倒还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给它擦过屁股啊!
月窝村,村民点了爆竹,奔走相告——火妖被仙长降伏了!
夜昙美美地吃了个清汤火锅,跟着少典辣目回到石屋。
梅有琴已经离开了,蛮蛮也不在。夜昙并不担心,蛮蛮跟她混了多年,老奸巨滑。它会跟踪梅有琴,查探他的住处。
无论如何,只要梅有琴不跟少典辣目打起来就行。
她说:“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玩。”
少典辣目问:“你要去往何处?”
夜昙说:“妖族,我有个朋友被抓了,我得去看看。”
她出了石屋,少典辣目跟出来,突然说:“我……可以帮你去救人。”
夜昙挥挥手:“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就可以。”
她出得门来,石屋外围了一大波村民。
此时他们也不怕了。少典辣目穿上天光绫裁制的衣衫后,石屋周围不再如先前那般酷热。他们围在左右,村长小声问:“仙长,这件衣服是封印吗?这个火妖您不拿个葫芦给它收里边吗?”
旁边又有个老叟出主意:“或者您给它戴个项圈,骑走也行啊!”
一众村民纷纷附和。
“快快住嘴!”夜昙听得脑壳痛——那神族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门口,少典辣目立刻就开始搓火球。夜昙赶紧拦住他,抬手一压,说:“诸位请听我一言。”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夜昙终于继续说:“这位辣目仙长,自今日起皈依神族。他会努力修行,不会影响大家。也请大家不要来此,扰他清修。”
她话音刚落,村民们又是一阵嗡嗡议论。有人高喊:“仙长,那他会庇佑我们吗?”
夜昙扫了他们一眼——他一直在庇佑你们,一千七百年了。高山剥蚀,沧海变迁。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元神残片,在你们的误解和排挤之下,还在孤独地、坚定地庇佑着你们。她轻声说:“会。”
话音刚落,又有人问:“仙长,那他能替我家耕地吗?我家牛前天难产死了!”
她话音刚落,旁边又有人高声喊:“仙长,他能帮我家挑粪吗?我男人是个痨病鬼,受不得累啊……”
“我!”夜昙气得,“都给我滚——”
月窝村,村民争相庆贺的消息,并没能在魔族引起重视。
魔族正在禁医。青葵还被“关押”在缠魂窟,虽说是关押了,却也没人提审她。结果因为伙食过于丰盛,她这样自律的人,都长胖了足足一圈。
看守的魔兵生怕她抑郁寡欢,特地还学了几出人间宫廷的皮影戏,哄她开心。
缠魂窟外,魔族销毁了所有丹药、药炉、医册。而令人意外的是,这样声势浩大的禁医之风,竟然是三殿下嘲风率先响应。
整个魔族上下,都看到他重伤濒死、遍体鳞伤地销毁丹药、囚禁医者。
他流着血慷慨陈词、字字激昂,魔族各大长老、族长无不动容。而魔妃雪倾心,也一如既往地居住在落微洞。尽管魔族已经解了她的禁令,她却依然深居简出,言行举止毫不逾矩。
魔后恨得牙痒痒,却偏生拿不到半点把柄。
顶云也开始日渐不安。
虽然魔族各大长老没有明言,但是大家对嘲风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如今的嘲风,前有修补归墟的大功,后有维护魔族传统的英勇,而他,只空有一个嫡子的名头。
但,好消息总算还是有的。
——失去了医者的调养之后,嘲风的身体日渐虚弱。
魔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皇子,虽然智能双全,但恐怕是时日无多。
魔尊炎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终于这一天,嘲风在烧完最后一批医书之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因为医修被全部驱赶关押,魔族无人敢再提诊病一事。于是三殿下嘲风被送回斥候营,却无医无药。就连一直主张禁医的白骨夫人也瞬间失了主意。
魔后英招得了这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就带着顶云赶到斥候营探望。母子二人刚进到斥候营,就发现一向闭门不出的雪倾心竟然也在。
母子二人对望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喜色。
看来,嘲风这次确实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