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星落凝成糖
一度君华

第一章:卿云烂兮

夜昙已经跪了很久了。

就跪在朝露殿外的宫道中间。宫女内侍往来不绝,但都低着头远远避开,没人多看一眼。

夜昙也没有看他们,身边的人,无论长相如何,大抵都是一副相同的面孔。那些脸上总是带着恐惧、厌恶,再配上两分虚假的笑容。

难看。

天空飘起小雨,淅淅沥沥。夜昙膝盖有点酸痛了,她往旁边挪了挪,低下头。宫道浮草间,几只蚂蚁惊慌失措地把刚寻得的一只虫子扛回家去。虫子略肥,蚂蚁费了好一番力气,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夜昙随手折了根棍子,把虫子拨出老远。

蚂蚁四散奔逃,她嘴角扬起,但不一会儿,那些蚂蚁又爬回虫子身边,显然不甘心大半天的努力就这么付之东流。

夜昙再次伸手,将虫子拨得更远一点。冷不丁头上有人说:“世间生灵本已多蹇,你生而为人,应该心怀慈悲,为何再三为难?”

夜昙猛地抬头,才发现不知几时,自己面前站了一个男人,白衣丝履、身姿挺拔。夜昙跪在地上,在如丝细雨之中只能看清他腰间所系,竟是一颗小小的星辰碎片。明亮剔透,辉光隐隐。

她仰起脸,看见一副……跟她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面孔。男人眉高鼻深,双唇薄而温润,烟灰色的长发垂落腰间。

本是端方君子,但此时他眉峰微蹙,容色冷肃。只有唇色温润,像一点暖花绽于寒雪,有意无意地,勾人采撷。

他眼里没有其他人惯有的畏惧,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这种目光,夜昙不喜欢。她问:“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如冰如玉,清澈干净:“神族少典氏,有琴。”

“少典有琴?”夜昙一字一字重复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她面前,少典有琴眉峰微蹙。

他身份不同,天界大多称他尊号玄商神君。倒是真实姓名,已经好久没有人宣之于口了。面前唤起的女子,一身浓紫,在灰白色的宫道上,浓烈张狂,像要融化流淌。她不知道跪了多久,此时细雨披离,漫漫而下,她紫衣黑发如缀散珠碎玉。

倒是衬得那小小的一张脸愈发的白。

他问:“你是何人?”

夜昙眸子微动,突然记起他是谁!

神族少典氏!哟!这不是我那位未来姐夫吗?

夜昙还真有一个姐姐,名叫青葵。自幼许给神族为储妃。神族多清高啊,第一次纡尊降贵,从凡人中遴选天妃,就选中了离光氏的青葵公主。

整个离光氏都高兴疯了,皇帝暾更是恨不得建座高塔,提前把姐姐供起来。

每年姐姐生日之时,送礼朝贺的人就像这些蚂蚁一样,络绎不绝。每每宴饮,人声鼎沸,说的也全是神族的事。

夜昙对神族的事真是一点也不关心,但架不住这么多人说啊。她不情不愿还是听了一耳朵。

姐姐许给神族为未来天妃,而神帝长子正是少典有琴,尊号玄商神君。据传也是神帝和神后都属意的储君人选。

所以,说他是未来姐夫,还真是颇有可能。

一想起这个人的身份,夜昙就翻了个白眼。连带少典有琴这张脸,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人不顺眼,态度当然也就不好了。她说:“神族了不起吗?你管我是谁!”

“嗯?”玄商君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怎么现在离光氏对神族很不满吗?他说:“即使本君只是普通来客,也应以礼相待。我观你衣饰,并非一般宫女仆从,为何如此不识礼数?”

“混账啊!”夜昙白眼翻得更厉害了,她指指自己端端正正的跪姿,说:“你们家管我这叫不识礼数啊?”

这……玄商神君居然一时无语,半晌,问:“那姑娘是为何行此大礼呢?”

这倒不是他有闲暇跟夜昙聊天,主要还是对离光氏的女子大为意外。她发髻未盘,显然是闺阁女子。身上衣饰贵重,绝非一般宫人仆从。

身在宫中,未出阁,又能配得上这身衣饰的……他问:“你是离光氏哪位公主?”

这个什么神君还挺聪明。夜昙眼珠咕噜一转,已经想出了一个足以吓他一跳的坏主意。她问:“离光氏还有哪位公主?”

果然,玄商神君眸光微沉:“青葵公主?”语声加重,已是威压之势。

夜昙哪里怕他?也不要怨本公主骗你,谁叫你自己无知呢?哼,跟其他人一样,一提到离光氏的公主,就只知道一个青葵。她不置可否,反而大摇大摆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到了这时候,玄商神君终于露了一丝诧异,竟然真是青葵公主?传闻青葵公主蕙心纨质、禀性柔顺,为何此时看来,传言竟然严重失实?!

他心念如电,但很快也找到理由。青葵公主自幼被立为神族储妃,是否离光氏过于纵容?可未来天妃乃神族基石,岂能儿戏?

他沉吟不语,夜昙说:“跟你说话呢,你聋啦?”

这……还真是半点不惧。玄商神君说:“明日是你十五岁生辰,父神与母神念及你年已及笄,令本君亲临离光氏,送上贺礼。”

说着话,他右手一抬,一个锦盒出现在掌中。这个人也还算是好涵养。夜昙接过锦盒,并不打开,只是挥了挥手,说:“知道了,你走吧。”

玄商神君被尊崇了两千七百年,第一次被人像赶狗一样赶走。他说:“你对神族,半点敬畏也无吗?”

夜昙倒是奇怪了,说:“我长这么大,只敬畏过一物。知道是什么吗?”

玄商君知道不该问,但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说话敢留悬念,他明知不妥,却还是问:“何物?”

夜昙眉飞色舞,说:“日晞宫巡夜的那条狗啊!它食秽而咬人,我两样都做不到,自然敬它畏它。怎么,你们神族也……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没礼貌!”

她大声喊,可玄商神君去如疾风,头也没回。

何必问这一句?多余。

可不巧的是,玄商君刚走没几步,就遇上匆匆赶来的暾帝离光旸。离光旸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道中间的夜昙,她倒是跪得乖,从小到大,也就这跪姿,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离光旸当然知道自己女儿的德性!他只觉得血气都涌向了头,顿时整个人都是一阵眩晕:“玄商神君!”他强忍着一口老血,赔着笑说,“神君骤然驾临,离光氏蓬荜生辉。还请神君入日晞宫待茶。”

然而玄商君不愧是最不好打交道的神族,他只是冷冷地盯了离光旸一眼,说了句:“不必。”

话落,拂袖而去。

离光旸气急败坏,大步走到夜昙面前:“孽畜,你到底对神君说了什么?!”

夜昙哪里把他的雷霆之怒放在眼里,她不仅跪得端正,还递上锦盒:“我说宫里有条狗会咬人啊。父王何必气成这样。神族本来就自命清高、傲慢矜持,玄商神君目中无人,只是他不懂礼貌罢了,与我何干?呐,这是神帝、神后送给姐姐的生辰贺仪。父王不气了啊。”

离光旸哪里是不气了,说是火冒三丈也不过如此了。他用力夺过锦盒,指着夜昙的手一个劲儿地抖:“你这混账东西,若是胆敢搅了青葵与神族的亲事,我剥了你的皮!”

夜昙哈了一声:“父王,堂堂神族,若是因我几句话便退婚,那是他们心胸狭窄、小鸡肚肠。这样的地方,姐姐就算嫁过去,也是遭人白眼,吃苦受罪。她可是您捧在手掌心里养了十几年的心肝宝贝儿,吃不得这样的苦。不如早早作罢。”

“你!”离光旸举起手来,夜昙说:“打我一耳光你就有理了?那你就打吧。反正从小到大,你也不喜欢我。我真是觉得奇怪,你若当真不喜,当初就应该听他们的话,烧死我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养大,白白地看了生气?”

离光旸举起的手抖了半天,最后恨恨收回,说:“你总怨我偏爱青葵,可你看看你自己!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你与青葵一母双生,可论学识品德,论言谈举止,你可有半分及得上她?!”

夜昙说:“父王。什么品德学识都是世人溜须拍马,您听听也就算了。怎么还当真了呢?如果我被定为天妃,你朝中那拨文武朝臣,也会这般赞我。我姐姐,说好听点是天真单纯,说得真实一点,就是愚蠢无知。她这样的人,若是有强人保护还罢了,否则稍微遇到心怀不轨之人,只怕立时便要被啃得渣都不剩。你哪里指望得上。”

“你……混账!孽畜!”离光旸被气得语无伦次,眼看就要昏倒在地,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他。

“父王。天晚风凉,又下着雨,您还是不要在风口上久站了。”未见其人,只听其声,便觉得甜美怡人。

离光旸的火气莫名其妙便降了大半:“青葵。你怎么出来了?”

来的当然是青葵公主,她长裙曳地,洁白如雪,又在广袖与前襟绣云气纹。绣纹精致,淡如水墨,而伊人端庄,典雅不可方物。

此时她看看道中间的夜昙,不由也是露了一丝苦笑,说:“女儿听见外面动静,出来看看。我新做了几个小菜,若是父王有暇,便入日晞宫小坐片刻,为女儿试菜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扶着离光旸往日晞宫走。

青葵擅歧黄,素来性子沉稳,待人温和,颇得人心。再加上从小被定为神族天妃,地位自是无比尊崇。她这日晞宫,一应器物无不精美雅致。

进得宫里,她扶离光旸坐下,自己调了些清凉药膏,亲手为离光旸涂抹在太阳穴左右。离光旸只觉得一阵清凉入脑,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他轻声叹气:“还是你省心。”

青葵笑不露齿,然双颊梨涡醉人:“父王,夜昙年纪还小,贪玩也是常有的。她已然跪了这样久,外面雨势渐大,父王就让她起身吧。”

“这个荒唐东西!竟然跟妖族少君帝岚绝胡混!简直丢尽了离光氏的脸……”离光旸一提起外面那个货就火气上升,青葵见状,忙微蹙了眉头,轻抚自己的膝盖。

离光旸这才想起,青葵与夜昙素来心灵相通,每每夜昙被罚,青葵也会觉得疼痛不适。

他虽悻悻,然而到底心疼青葵,只得传旨:“让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滚回朝露殿,面壁思过!三个月内,不准踏出宫门一步!”

青葵眉间微舒,这才说:“父王稍坐,我去看看小厨房的菜做得如何了。”

离光旸的声音也缓和下来,说:“你的厨艺,父王从不担心。青葵,今日玄商神君突然临凡,却遇上夜昙。那个狗东西向来出言无状,不知在神君面前是否失礼。父王真是越想越不安。”说着话,他递过来一个锦盒,“这是玄商神君亲自带来的锦盒,说是神族赠你的生辰贺礼。”

青葵接过锦盒,说:“神族素来重信重义,玄商神君又是神帝长子,断不会因为区区几句冒犯言语便毁诺退亲。父王不必担心。青葵从小受父王养育栽培,离光氏待我,更是恩深似海。青葵定然不负使命,以维系神族与人族安稳为己任。”

离光旸点点头,这一番宽慰之言,深得他心,倒是暂时忘记了隔壁朝露殿那个烦心的东西。

神族,蓬莱绛阙。琼楼玉宇之下是一片云涛雾海。繁花次第盛开,沿着玉石大道延伸至天外。

玄商神君步上玉阶,向神帝、神后行礼:“父神、母神。”

座上神帝威严,神后居于他右侧,仪态端庄温婉。帝后二人看着殿中长子,神情各异。神帝严厉,而神后慈爱。

玄商君如今仙龄两千七百岁,已经到了神族的婚娶之龄。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一如往常的冷肃。神后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儿子最是省心的,从小到大,他言行谨慎,律己严苛,待人待事再公正周到不过。

处处都好,只是这性子未免太过冷淡严肃,像极了神帝。

神帝没有开口,她虽然关心,却不敢先行问话。好在神帝终于是问:“今日,你见过离光氏的青葵公主了?”

玄商君垂手肃立,恭敬地道:“已然见过。”

神帝问:“如何?”

玄商君久未答言,因为实在是不如何。

但方正君子,从不背后论人长短。他略微沉思,说:“回父神,未来天妃乃天界一柱,其性情德行,皆关乎神族未来。儿臣建议,先将青葵公主接入神族,一则,让她适应天界环境,二则,也可以早日为她培固仙根,增进修为。”

神帝说:“未来天妃对神族确实至关重要。你有此意,甚好。”

神后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但也等神帝话落之后,她才说:“早就听闻,离光氏青葵公主澧兰沅芷、温文尔雅,琴、棋、书、画,皆样样通晓。又精于歧黄与厨艺,称得上才貌双绝。母后也想亲眼一见。如今既然你也作此想,你父神亦已首肯,且便知会离光氏一声,早日将人接来天界游玩吧。”

澧兰沅芷、温文尔雅?玄商君想起那个跪在宫道上,牙尖嘴利的女子,眉头都皱到了一处。

亲眼一见?只怕是见面不如闻名。

夜里,月白如霜。

青葵公主的日晞宫里有宫人守夜,外面不时有守卫成队巡查。

相比之下,一墙之隔的朝露殿就冷清多了。宫人都像是怕沾了晦气,远远在外面伺候,殿中一整晚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夜昙坐在两殿相接的屋脊上,衣袂沐月,紫光流转。浓华耀目,以至于玄商君一眼就看见了她。玄商神君日间回到天界,仍然是不放心这未来天妃。夜间再临,果然她也并没有安分睡觉。

“你在干什么?”他问。

夜昙倒是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才看见玄商君站在自己身后。他这次过来,身上换了素色常服,腰间也没有系星辰碎片,倒佩了一块春水秋山佩。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些凌厉,多了些容光温醇。

这个人,姐姐要是真的嫁给了他,也不算太亏。起码眼福还是有的嘛。夜昙说:“你要不要这么神出鬼没啊。哎,你今年多大了?”

“多大?”玄商君见识过她的无礼,也不计较。只是这个问题还是让他皱眉,他说:“自气凝神聚……至此两千七百年。”

“2700岁?”夜昙瞪大眼睛,“不是吧?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人娶妻!那……万一要是已经不行了……”

!不行……是指哪方面啊?哪方面啊!

玄商君飞快地截住她的话头:“神族年岁,较凡人漫长。一千六百岁才能算作成年,开始婚娶。历代神帝之子,成婚都晚。”

“喔。”夜昙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相当于凡人二十七岁了。”玄商君刚嗯了一声,她已经一脸同情地安慰说:“虽然很老了,不过你也不要太灰心了。”

玄商君:“……”谢谢关心啊!再说本君哪里老了?哪里老了?正值盛年好吗?!

他不想再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了,转而问:“这么晚你为什么还不睡?”

夜昙说:“你怎么知道凡人夜里会睡觉?神经常下界吗?”

玄商君说:“神族素来就有下凡历劫的传统,凡人习性,吾等并不陌生。”

夜昙点点头,随手把一个小玉瓶放到一边。玄商君这才发现,原来方才她是在拧开瓶盖。瓶盖打开,气息外泄,他已然嗅出里面的药膏。是散淤消肿的药,配方称得上高明。

玄商君心中略觉宽慰,好歹这青葵公主对歧黄之术倒确实是精通。他问:“何处受伤?”

话刚出口,就见夜昙撩起裤腿,直至膝盖!她小腿白皙修长,被月光映照,如玉生辉。

“你!”玄商君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猛地侧过脸去,这次是真的沉下脸来,“你一闺阁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行为不检,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话至此处,已是疾言厉色的训斥。

可夜昙毫无反应。她从小就被离光旸训斥惯了,脸皮厚如城墙,当然也不把玄商君这点怒气放在眼里。她只是莫名其妙,说:“我只是挽个裤脚,又没脱裤子,哪就行为不检了?你们神族都这么心脏的吗?自己心思龌龊,才会看什么都污秽腌臜。”

“你!”玄商君终于是恼了,转头看了一眼,见她仍施施然上药,忙又转过脸去,“离光氏竟然如此教养我族天妃,其心可诛!”

“这话就太严重了。”夜昙一边上药一边说,“神族不是一向超脱物外吗?堂堂神君,竟然如此着于色相。”她摇摇头,啧啧了几声,倒是很熟练地上完药,把裤腿放了下来。

玄商君余光一瞥,见她衣裳完整,方才转过身来。还准备再行说教,然而夜昙起身,竟然是准备直接离宫而去。他顿时几步跟上:“夜深人静,你不回宫睡觉,欲往何处?!”人间闺阁女子,有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跑的吗?!

唉,老男人真是,连思想也封闭了。我姐姐真要嫁给了你,以后还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夜昙在心里为姐姐青葵点了个蜡,回头看他一眼,凉凉道:“玄商神君深更半夜,不也在外面闲逛吗?”

她抬起脚,刚要跳下宫墙,突然整个身体僵如木石。她本就是准备跃下宫墙,这时候骤然失重,向前便倒。

落地之前,她脑子里才转过一个念头——这是……神族的定身术吗?

玄商神君见她跌落,下意识闪身上前,伸手阻她坠势。然而指尖触及她的腰身,才惊觉女儿腰肢,竟是如此柔软!他心中一惊,倏然放手。

2700年来,他没有亲近过任何女子。便连母神,也自出生后便不再亲自教养他,只恐母性慈软,让他沾染娇骄之气。

如今面前女儿体香馥郁,而他掌心留芳,竟一时无措。

他一走神,夜昙啪地一声,摔在宫墙之外。虽然中途被他一阻,但她不能动弹,这一下子,也是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啃泥。

夜昙火冒三丈,混账啊,你故意的吧!不就是说你老吗?不承认事实就算了,竟然还存心报复!她缓了半天,才说:“少、典、有、琴!”字字咬牙切齿。

玄商君侧过脸,微微窘迫,说:“我已奏请父神、母神,会尽快接你至神族小住,也可学些规矩礼仪。你自己做好准备。”

“谁要跟你去神族,你神经病啊!”夜昙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全身上下只一张嘴能动。她试了几次,妖界术法竟然解不了玄商君这区区一个定身术。

这个老男人,虽然刻板守旧,但是术法基础是真扎实!两千七百年没有虚度啊!

“你还不快放开我!”她趴在地上,脸贴着地,一张嘴全是沙子。

玄商君指尖轻弹,她身上术法应声而解,夜昙从沙土里爬起来,先呸干净嘴里的沙子,这才转头:“你到底想干什么?算了,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我……”她正要表明身份,突然宫墙里,有人厉声喝问:“谁?!”

夜昙调头就跑。日晞宫的守卫全部被惊动,火把如龙,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玄商君没有阻止,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若是被其他人发现……瓜田李下之嫌,他不是不懂。

只是未来天妃与设想之中全然不同,由不得他不留心。他踏风而行,很快追上:“天已入夜,你一女子孤身在外行走,成何体统?!”

“你上辈子是个念经的和尚吧!”夜昙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真是又古板又守旧,跟我姐姐倒是天生一对。

她急急前行,玄商君紧随其后。

人间四月天,海棠花开,风中带香。夜昙行路着急,拂得一身落花沾衣。玄商君皱眉,发觉她居然使用妖族的御风术——清光鬼步。她出生凡尘,离光氏也是人族,为什么会修习妖族术法?

离光氏都教了她一些什么?!

夜昙显然没有顾忌身后这个老男人有什么想法。她催动功力,快速前行,很快出了离光氏的地界。

一座黑色的城门出现在眼前,魍魉城三个字,在浓稠夜色中闪着冷光。

魍魉城。

玄商君心中一顿,魍魉城鱼龙混杂,是神、人、妖、魔四界之间的灰色地带。

因为无人管束,这里也没什么法度。法外之地,当然藏污纳垢,但也确实有不少好玩的东西。

玄商君都记不起自己上次过来是什么时候了。

城墙高深,左右都燃着火把。光线金红,映照黑色城门。魍魉城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夜昙对这里倒是很熟,直接就进了门。这里无人守城,当然也不需要信物。可这也同样证明,城内必定危险重重。

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一会儿,停在路边——有人在地上铺了一块粗糙黑布,卖一支长笛。

长笛润泽通透,如同玉石。但玄商君一眼已经看出,这是一支骨笛。会选择在魍魉城脱手的东西,大多来历不明。当然,也价格不菲。

果然,摊主直接就说了句:“笛子叫大道同悲,买的话十五万两黄金,或者八万妖币。不买别碰。”

夜昙拿起骨笛把玩了一阵,回身就说:“给我买这个。”

玄商君微微一滞,沉声说:“堂堂公主,向陌生男子乞要钱财!离光氏从小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这老男人真是又刻板又吝啬……夜昙摸摸手里的骨笛,实在是喜爱,耐着性子哄他:“以我们现在的关系,那你也不算陌生男人嘛,对吧?”当然不算了,如果你娶了我姐,那还算是我姐夫呢。

玄商君一想,倒确实也是。既然是未来天妃,送件礼物倒无妨。只是……他说:“神族不允许在人间私蓄家产。”

夜昙吃惊地瞪大眼睛,半天说:“也就是说……你没钱?”

玄商君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嗯。”

我的天呐。老、穷、啰嗦,而且非常、非常、非常的……寡淡无趣。夜昙放下骨笛,半天终于又感叹了一声:“我的天呐。”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玄商君生平第一次,竟然因为兜里没钱而尴尬。

夜昙往前走,也不再东看西看了——没钱看什么看,反正也买不起。

玄商君跟在她身后,其实他也并不是真没有私产。只是他这样的身份,为免受俗世之扰,所有在其他三界的个人私产都有专门的神官打理。无论任何时候需要动用,都是一道复杂的程序。

只是……好像也没必要特意解释。

他想什么,夜昙倒是没在意。她直接来到一处擂台——添香台。

这擂台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上台打擂的只能是女子。如今可谓是整个魍魉城人气最高的地方。现在台上并无人比斗,然而看台下居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

“贱人,我还以为你怯战不来了!”一个女人站在擂台上,看见夜昙行来,兀自冷笑。玄商君微微皱眉,此女一身红裙,领口极低,露出颈下大片雪白的肌肤。她臂挽披帛,金珠作饰。再加上酥胸半露,言语中自有一股媚态。

夜昙转过头,逗玄商君:“她漂亮吗?”玄商君眉头微皱,不答。夜昙说:“干吗不说话?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这种的吗?”

玄商君终于说:“缺之庄重。”

答得倒是老实。夜昙笑得直不起腰:“你们神族都这么一本正经吗?真是一个毫无乐趣的种族啊!”

玄商君不再搭理她,夜昙笑完了,正色道:“不过也是本公主今天衣着保守了些,不是吹,我要是换上这样的衣裳……”她左手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半圆,一脸傲然,“她水芙蕖算老几?”

玄商君下意识扫了一眼她的胸,确实……他刚这般想,倏然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这有比较的必要吗?!有必要吗?!

夜昙看他瞬间脸色都变了,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玄商君知道被她戏耍,不再说话了。夜昙这才转头对台上女子说:“手下败将,今天你准备了什么礼物给我啊?”

玄商君眉头皱得更紧:“你们认识?”

但很快他就知道“认识”两个字不妥了。因为台上衣着暴露的水芙蕖说:“少废话!别以为你还有昨晚的运气!贱人,放下彩头,上来受死!”

她说着话,兵器出鞘,竟然是一对金钩。夜昙跳上擂台,看了看台上的彩头盒子,里面放着一颗伽蓝佛果。乃是疗伤圣品。

夜昙乃离光氏的公主,虽然不得宠,但也不寒酸。当即摘了腰间玉佩放进去。价值倒是相差无几。

玄商君左右一观,见观战者魔、妖、人都有,甚至还有小仙。

他捡了一个空座,正准备坐下,旁边有人说:“你瞎了?!这里是你能坐的吗?”

……

玄商君回头,方才看见几个仆从簇拥着一个贵家公子,正坐在一边。

玄商君打理天界事务多年,对各方势力了如指掌。此时一扫对方衣饰已经明白对方身份——雷夏泽姬氏后人。

果然,他尚未开口,对方家仆已经趾高气扬地道:“雷夏泽姬家二公子姬琅,你不认识?”

玄商君眸色微沉,说了句:“略有耳闻。”

这话倒是不假。姬氏跟神族还算是有点渊源,族中出过几位仙人。只是现今品阶都不高,也就玄商君记忆超群,还有印象。

他话音刚落,对方就一脸得色:“既然认识,那你觉得以你的身份,跟我们二公子同坐一席,你配吗?”

……

玄商君没说话,往后一排坐下。夜昙回头看了一眼,拍了拍额头:“你要不要这么丢脸啊?好歹还在女人面前,怎么一点好胜心都没有?”

台上水芙蕖哈哈大笑:“贱人,别以为勾搭了个小白脸,就有人撑腰了。一般脸好的,骨头都软。”

玄商君听若未闻,夜昙气得,又从擂台上跳下来,冲到他面前:“你还真是宠辱不惊啊!喂!我好歹也还算是个美人吧?美人面前,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像个男人啊?”

玄商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意气之争,有害无益。”

“你!”夜昙生平第一次,被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台上一身红衣的水芙蕖向姬琅妩媚一笑:“二哥哥等等人家,收拾了这个贱人,我们就去游灯河。”

她字字娇脆,二公子姬琅骨头都酥了一半,端着玉盏,向她举了举:“我先为妹妹斟好庆功酒。”

“庆功?”夜昙冷笑,转而又跳上擂台,“你们真是当我不存在啊!”

她右手轻弹,袖中一根花枝已然在手,花枝上带刺,又分三叶,每一叶都是尖锐利器。唯有顶端开了一朵兰花,花片白中泛蓝,显然淬毒。

玄商君目光微顿,这兵器可不常见。

夜昙没再管他,很快跟水芙蕖战成一团。水芙蕖的术法,也是偏仙家路数,只因过于浅薄,他反而难以分辨系出何门。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旁边看台上有人说:“添香台有这两位美人,怪不得看客越来越多了。”

另有人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紫衣服那个又漂亮又厉害。只要有她在,这添香台人气差不了。来这里的,有几个是想看大老爷们挥汗如雨打打杀杀的啊。还是这美人的武和舞曼妙生姿。”

台下说什么,夜昙不关心。这添香台她经常来,虽然年纪小,但是水芙蕖也不高明。两个人菜鸡互啄,跟水芙蕖一比,她的天资显然好出太多。

十二招之后,水芙蕖已经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她红唇紧咬,已经是不服强撑。

夜昙手中花刺斩落,眼看她手中金钩即将脱手。美人比斗,观众情绪都十分高昂,台下轰然叫好。水芙蕖一声娇呼,突然座上黑影一闪,台下有人跃起,一道剑光直斩夜昙。

玄商君右手掐诀,正欲相助,但见夜昙虽惊不乱,手中花刺回手一护,挡了这剑,然而兵器却也差点脱手。

“你!”夜昙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个突然插手的人是谁。她说:“姬琅!擂台之上,可以随便干预胜负的吗?再说了,添香台规矩,不准男子上场,你不知道吗?”

台下众人轻声议论,这姬琅是雷夏泽姬家年轻弟子中实力最为强悍的一个。

传闻不久之后就将历第一道仙劫。姬氏家主姬鹤停对他寄予厚望,就连他们已成地仙的老祖宗姬白燕都特别关照过。这样春风得意的新贵,没有人愿意招惹。

姬琅一把扶起水芙蕖,水芙蕖柔若无骨地躺在他怀里:“二哥哥。我手疼。”她字字带泪,软软柔柔的。姬琅为她揉揉手腕,冷哼:“我在这里,轮得到你讲规则?”

玄商神君眉峰紧锁,却一直端坐未动。

夜昙一声不吭,直接跳下擂台。水芙蕖顿时得意,说:“贱人,你先下台,这局是你输了!”说完,就去取彩头盒子里的伽蓝佛果和玉佩。

夜昙没理她,径直来到玄商君面前。玄商君看她步步走近,暗香渐浓。他突然有一种“我知道她要说什么”的预感。果然,夜昙瞅着他,目光幽怨:“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负你的女伴?”

玄商君忍笑,说:“一路规劝之言,你都当了耳边风。现今怎的又成了我的女伴?”

夜昙气鼓鼓的像只青蛙,她是无理也要扯三分的,立刻说:“你堂堂男子,一点保护弱小之心都没有吗?”

“弱小?”玄商君说,“你若自知弱小,便应安于宫室,不该出现在魍魉城。”

又来了……夜昙伸手,扯上他腰间衣料,换了个柔软的语气,娇糯糯、甜丝丝地道:“可……姬琅仗势欺人,你也是看见的呀。那人家跟你一同前来,若是被他欺凌,不同样也拂了你的面子嘛?”

美人含嗔,销魂蚀骨。

但利用美色蓄意献媚讨好,可不是好品德。玄商君拂开她的手,语气又带了几分严肃:“吾之颜面,无关紧要。但是利用姿色支使旁人,非正道所为。”

个油盐不进的老男人!

夜昙暗暗咬牙,那边姬琅却哈哈大笑:“美人,他不过是个草包,白长了一张好面皮。你又何必同他撒娇卖痴。不若早日从了你姬二爷,自然有人会处处护着你。”

夜昙看了姬琅一眼,摊摊手,说:“好吧,你说得对。”说完,转身就要走。姬琅想要跟过来,水芙蕖指尖在他胸口打了个转,说:“姬二哥哥。”尾声辗转,花腔销魂,姬琅哪里还顾得上她,拥着水芙蕖离开了。

夜昙当然也要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发现玄商君还跟在身后。她柳眉倒竖,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变脸真是迅速。玄商君说:“我若出手,四界会认为神族有意监管魍魉城。可天道法则,本就是阴阳相佐、明暗并存,魍魉城的存在,自然有其道理。神族目前并无其他打算,不可引起误会。”

这也是个好好解释的意思。可夜昙会这么认为吗?她问:“你就不能隐藏身份,教训一下姬琅和那个贱婢?”

玄商君发现自己这一晚上说的话,比之过去一年都多。他说:“姬氏一族,乃仙门末流,姬琅更是辈份低微。吾若出手,胜之不武。”

夜昙冷哼:“所以结果就是,我跟你在一起被人欺负了,而你连站出来说句话也不敢!”不行,这老男人几句话打动不了。她眼珠一转,眼泪已经流下来,抽泣着说:“他们霸道,你也看见了。如果单单只是一个姬琅,我也不至于跟你开口。可他的侍卫,个个修为都不弱。可见平素姬氏家主对他一定偏宠。你只顾神族大局,却不见身边人被践踏欺凌吗?”

说完,她撩起衣袖:“你看看人家的手!”她腕间一道红痕,是方才姬琅出手突袭,气劲压过她手中花刺,留下的痕迹。血痕出于皓腕,如梅花开于霜雪。艳到刺目。

玄商君垂眸片刻,自腰间掏出那粒星辰碎片,放到她手上:“今日之事,确系姬琅妄为。你执此信物至雷夏泽,找姬氏家主,与姬琅重新比斗。你的实力,如果单打独斗,足可胜他。且可保日后他不会相扰。”

哟!这老男人吃软不吃硬的嘛。夜昙接过碎片,声音软软糯糯的,问:“是不是真的呀?”这星子触手生温,打磨得光滑温润,上由丝线穿引,顶珠精美、流苏华丽,看上去倒确实精致。但她还是不放心,她问:“那我要是去姬家,他们人多势众的,万一欺负我怎么办?”

玄商君目光扫过她腕间伤处,说:“不会。”

夜昙想了想,终于把碎片收入怀中,倒是露了个笑脸,说:“那我收下啦。”

这一路行来,她一直态度不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今这一笑,却灿若星辰。

玄商君移开视线,美人一笑,确实惑人。他说:“嗯。”

报仇这种事,当然是宜早不宜迟。

夜昙一双眸子里宝光流转,她说:“那我这便去找姬氏家主,神君也早点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玄商君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比斗过后,立刻返回离光氏,一路不得再招惹是非。”

老男人,真是啰嗦……夜昙蹦蹦跳跳地跑走,远远一挥手:“知道啦!”

仇,当然是要报滴。但是怎么报,是个问题。如果报仇只是让对方得到应有的惩罚,那毫无意义嘛。

夜昙轻转手上的星辰碎片,姬琅啊姬琅,遇到本公主,将是你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雷夏泽姬家虽然在玄商君看来,乃是仙门末流,但是在人、妖两族之间,却颇有威望,算得上名门望族。夜昙找到这里也很容易。

次日,巳时过半。夜昙站在姬氏门楼前,鎏金铜门双狮衔环。

这门实在是太高了,仿佛是故意要令站在门口的人不由自主心生忐忑敬畏。

门楼气派威严,左右两边有人守卫,夜昙直接递上玄商君的信物,然后从怀里掏出丝帕,开始擦眼睛:“劳烦先生将此物呈给姬氏家主。”

她楚楚可怜,说话也温柔懂理,守卫倒也没为难,直接将信物呈了进去。

不一会儿,姬氏大门分左右而开,一个白须垂胸的老者疾行出来,身后随从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哪位神使送来的信物?”他急急走到夜昙面前,仔细端详。

夜昙哭得梨花带雨,抽泣着说:“姬爷爷,上次在魍魉城,小女子与姬家二公子姬琅发生争执打斗。回去之后,家父狠狠训斥了我,并令我执他老人家信物登门致歉。还望姬爷爷原谅小女子鲁莽无礼。”

她边哭边跪下去,委屈无比。一看就是并不服气,只是迫于尊长严令,勉强道歉认错。

姬氏家主姬鹤停脸色瞬间煞白,足下不稳,连退了三步。

家……父?

那星辰碎片,乃玄商君的私人信物!她口口声声称家父,而玄商君又并未婚娶,那她究竟是何人?!

姬鹤停不敢问。

——这他妈要是问出来,是玄商君的私生女。姬氏满门会不会被神族灭族封口啊?!

可,这是很有可能的。两千七百年来,玄商神君几时动用过自己的私人信物为人出头?!

“来人!”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把姬琅那个孽畜给我绑来!”

听这颤抖的声音就知道,玄商君的信物是真的有用。夜昙一边哭一边火上浇油:“姬爷爷,当日乃是姬琅有错在先,家父怪责于我,本就失之公允。但他老人家说,姬氏门规严厉,自会重处姬琅。我只要登门道歉就是。现在我已经道过歉了,可以走了吧?”

说完,她嘟着嘴,大步离开姬家。姬琅啊姬琅,你就等着受死吧!啊哈哈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姬鹤停苦胆都要呕出来,吩咐左右:“召集姬氏长老,祠堂议事!”

当天下午,天界垂虹殿。

玄商神君居于上座,正翻阅二十八星宿呈上的星象图。星象图与天道息息相关,于人道更是影响重大。若是天道异变,首先就是星象生变。

他刚翻了没几页,突然座下司墨的仙侍飞池进来。进来也不敢打扰,侍立一边,欲言又止。

玄商君合上星象图,问:“何事?”

飞池是只小白兔,幼时误陷沼泽,被玄商神君所救。也算是福缘深厚,长大后留在垂虹殿专门侍候笔墨。是玄商君最为亲近的仙侍。他性情温和,大家平日里有不敢奏报的事,也都央着他帮忙。故而他在天界,人缘颇好。

此时他犹豫片刻,才说:“回禀神君,雷夏泽地仙姬白燕在外求见。”

“姬白燕?”玄商神君皱眉,姬白燕乃现今雷夏泽地仙。品阶不高,应该无事直接奏到垂虹殿才对。但既然来了,必然事出有因。他说:“让他进来。”

飞池这才通传。

片刻之后,雷夏泽地仙姬白燕进来,不仅身穿罪衣,更披头散发。这样也就罢了,偏生他还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一并入内。

玄商君顿时明白为什么刚才飞池神情犹豫。他性喜洁净,而姬白燕拖进来的这东西血肉模糊,要很仔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人形。整个垂虹殿刹时充斥了一股血腥气。

玄商君眉峰紧皱:“出了什么事?”

姬白燕一个头磕在地上,长跪不起:“神君在上,姬家出了个不孝子孙,飞扬跋扈,败坏姬氏门楣。姬白燕后嗣无德,特来向君上请罪!”

说着话,他双手递上一物。飞池忙上前接过来,呈给玄商神君。玄商君一眼扫过,正是日前交给“青葵公主”的信物。

再扫一眼殿下那团血糊糊的东西,他终于明白过来——姬琅?!为什么被打成这样。青葵一个女子,就算比斗,能下如此狠手?

眼见姬琅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一身修为是彻底毁了。根骨也严重受损,就算治愈,能不能再度修炼都还两说。

他沉吟不语。姬白燕更是慌张,忙说:“姬琅不修福德、仗势妄为,竟开罪君上爱女。姬氏满门惶恐,现已废去孽畜修为,并施以家法。本欲将这畜牲诛杀。又恐孽畜罪行远不及此,百般思虑之下,绑他来此,请君上定夺。”

他说别的,玄商神君都不太在意,但有两个字,却被他清晰地捕捉了去。

爱……女?!

玄商君眉宇成川,没说话。这还用说吗?她必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前去雷夏泽狐假虎威了!

这……

现在说什么也是没有用,反正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玄商君收起星辰碎片。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她只是个人间孩童,无知稚子,并不懂事。

他一脸冷肃,把清心静气的咒诀念了又念,终于缓缓开口:“姬琅虽然跋扈,但刑责至此,也算得了教训。将他领回,好好将养。日后须得严加管教。姬氏一族盛名来之不易,今有祖荫庇佑,后世子孙更应珍惜福缘。”

姬白燕连连磕头,旁边飞池早已是目瞪口呆——神君的……爱女?!什么时候的事?!

玄商君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抬手把他挥退了。

莫生气,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雷夏泽,夜昙教训完姬琅,心情上佳。她哼着小曲儿,一路东游西逛,终于来到雷夏泽以北。雷夏泽是人间和妖族的交界处,中间仅隔一条深谷,名为鬼婴谷。

夜昙就站在深谷边,地面浮草翻滚,偶尔可见森森白骨。妖风斜来,如同恶魔低语。可镇守边界的妖族士兵却像是看见了真正的恶魔,正在步步后退。

“嗯哼!”夜昙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一块古铜色的令牌,上面“少君府”三个字熠熠生辉。

“看清这是什么了吗?”她一脸邪笑,妖兵们手持长戟,连尖耳朵都耷拉下来。终于为首的妖将颤抖着说:“回姑娘,这……是少君府的令牌。见它如见咱们少君。”

“这就对了!”夜昙趾高气扬,在一群妖兵中转来转去,看了半天,她怒了:“你们以前的狐狸将军呢?!”

这次为首的将军是个狼妖,它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胡,它回家了,不干了。”

夜昙气得:“它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难道它不知道我还差一双狐狸毛的手套吗?!”

——就是因为它知道……

狼妖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己长长的嘴筒子,装聋。夜昙指着它的鼻子:“就算是它不干了,你们换个雪貂来也行啊!再不济,来只象妖本姑娘也还能做个象牙坠子。为什么要换头狼?狼毛又糙又丑,能用来干什么?!”

狼妖这回不装聋了,它直接装死。

夜昙不甘心地又看了一圈,发现这群妖兵,尽是什么猪妖、牛妖的。是真的半点毛都用不上。

她嘟着嘴,问:“帝岚绝还好吗?”

狼妖不装死了,它赶紧说:“少君上次出来见您,被离光氏的国师抓住。好家伙,我们妖皇大怒,把它揍得起不了床。估计现在还躺着呢。”它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夜昙——你倒是一点事没有哈。

夜昙说:“我就知道。”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这是我从我姐姐那里偷的药,本来想再给他弄个伽蓝佛果的,但是有贱人捣乱,没赢到。所以就只有这些了,你让他省着点用啊。”

狼妖把包裹接过来,抖了抖狼耳朵:“知、知道了。”

夜昙转身走了,身后,一众妖兵这才敢探出头来,小妖甲小声说:“看见没,这就是我们家少君那个人族相好的。”

妖兵乙说:“可不是,这小丫头对我们家少君还挺痴情的。经常来给少君送药。”

终于小妖丙说了句公道话:“得了吧,痴情?我们少君哪次挨打不是因为她?我看呐,咱们少君早晚栽她手上……”

“嘘……”狼妖将军终于听不下去了,“万一什么时候老天爷瞎了眼,她真成了咱们妖后……”

诸妖齐齐闭嘴。

夜昙没有回头,唉,一群山野小妖,智力低下,不用一般计较。

她把药送到了,倒是难得听了玄商君一回话,直接返回离光氏。天边云彩聚集,清光远播。夜昙抬头看了一眼,知道是神族下凡。至于来意嘛,她倒也清楚——通知离光氏,十日后接青葵去天界小住。

玄商君说过这事儿。

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她哼着歌跳进朝露殿,突然就觉额头一痛!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她差点整个人扑地上。

“啊?”她捂住额头,很快反应过来——青葵磕到头了?

她跟青葵自出生以来,一直疼痛共通。这是连离光旸都很愁苦的事。毕竟要罚夜昙,青葵就免不了受苦。

夜昙揉着额头——不对啊,今天是青葵的生辰,每年这时候,日晞宫都是贺客云集的。

她是离光氏的心肝宝贝,大家捧着她都来不及,怎么会让她撞到头?

夜昙左右观望,朝露殿有人来过。不仅殿门开着,通往殿后的草径也十分凌乱,显然不久前曾有人进出。

这条草径,原本并不荒凉。它通往殿后的饮月湖。那湖原是离光氏特地为青葵公主所建的纳凉散心之所,亭台水榭十分精致。

可后来,夜昙撒娇卖痴,央着青葵令兵士在朝露殿也修条小径,可以入湖游玩。

青葵怜她孤苦,对她素来宠爱,自然应允。

夜昙极为喜欢这湖中美景,时常前往。然没过几天,她的随侍宫女就失足落水,淹死在湖里。据说死状十分恐怖。文武朝臣皆担心冲撞了青葵,便砌下高墙,封禁了日晞宫通向湖边的路途。

后来也有人指出,是夜昙为了独占这片湖,这才推宫女入水,致人身死。

这事一度激起众怒,文武朝臣皆惊骇恚怒。毕竟当时她年仅五岁,一个五岁女童,若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和这般深沉的心机,岂不令人惊惧?

诸人再次请求处死夜昙,然而案子查来查去,苦于没有任何证据,诸人也只得作罢。只有这湖算是彻底废弃了。

日晞宫是无法直通饮月湖了,但朝露殿却是没人管的。夜昙可不避讳这个,于是十年里,这湖都专属于她。今天是谁入内?

青葵在里面跌倒了?这倒是有可能。毕竟饮月湖荒废多年,早已青苔丛生、湿滑无比。自己那天妃姐姐养尊处优的,估计是行走不便。

夜昙猫腰进去,拨开乱草,但见潮湿的青苔上,一行脚印清晰可见。这纤纤玉足,一看就知道是青葵,而且有进无出。

这么晚了,她在里面干什么?

夜昙跟着脚印进去,此时暮色四合,湖边没有灯,光线晦暗不明。夜昙正要喊她,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谷海潮,你说她会不会向我求救?”

夜昙抬眼望去,湖心有人,但不是青葵,是两个男人!

饮月湖有个湖心亭,从岸边过去,原本也是有路有船的,可惜年久失修,如今只剩下一排木桩。

现在,木桩上站了两个人。

不是青葵。

夜昙找了个隐蔽处,悄然下水,向湖心潜游。真是有意思,这饮月湖平时鬼影都不见一个。今天却来了这么多人?

她游近湖心,才发现青葵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她紧紧抱住水中木桩,以免下沉。额角磕了一个大口子,如今也被水泡得发白。

自己这姐姐,向来仪容端庄,进退从容的。居然也有今天。

夜昙偷笑,抬眼看木桩上,只见两个男人正一脸凝重地盯着水中的青葵。

这两个人一个作仆从打扮,面无表情,抱剑侍立一侧。另一个男人身着黑色连帽的衣袍,帽沿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双唇。隔着一层湖水,夜昙看见他黑袍上以银线绣刑天战纹。

刑天舞干戚,狰狞可怖。

是魔族。

夜昙心里一沉。魔族与神族乃是世仇,青葵如今是神族未来天妃。若是落进他们手里,可是大大不妙。

这时候应该赶紧回去通知父王和国师。但万一他们把青葵带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昙咬牙,自水底悄悄游到木桩之后,摸准两个魔族站立的地方,她手中花刺悄然伸出,猛地一刺。

木桩上,作仆从打扮的,正是魔族战力排名前十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谷海潮。他反应当然迅速,闻听不对,立刻回身一挡,格住了夜昙花刺。

然而那兵器外形十分古怪,花刺虽然格住,仍有一片花叶刺入他背部。

谷海潮反手握住花刺,待看清水里的人,他整个惊住——他竟然被一个普通女子给偷袭了。

“哈哈哈哈,谷海潮!”黑袍男子看见他的血滴落湖中,大笑,“你可真给我涨脸。”

谷海潮一张面孔绷得死紧,水下夜昙已经一把抽回兵器,鱼一样游开了。

青葵也是这时候才看清水里是谁,但在魔族面前,她是不会叫出自己妹妹的名字的。她焦急地喊:“别管我,快去通知国师!”

水面瞬间平静无波,她甚至不知道夜昙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谷海潮摸摸背后的伤口,手中兵刃就要出鞘。可似乎早有预知,黑衣男子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美人面前动刀动枪,有伤风雅。”

谷海潮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夜昙花刺上有毒。他说:“那女人兵器淬毒!而且此毒对魔族同样有效。必须抓住她仔细审讯!”

黑衣男人说:“好。”他刚说了个好,抬脚就踩在了青葵的头顶。随后一言不发,脚下施力。青葵呜了一声,整个人都被踩入水中,顿时四肢乱划。

夜昙叹了口气,她是可以隐藏得很好,但是青葵是不行的。这个魔族男人真是又狡猾又毒辣。她不但不能跑,还只能乖乖回去。没有时间犹豫,她飞快游过去,花刺直刺男人小腿。

男人从容不迫地收了脚,青葵终于又自水底探出头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昙冷哼:“卑鄙。”

男人轻笑,问:“怎么?不服气?”

夜昙说:“当然不服,有种我们单挑。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

男人说:“可以。你上来。”

夜昙转了转眼珠,目光狡黠,说:“好。但是你不准趁我出水时偷袭我。要等我站稳之后,喊一二三才准动手。”

男人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好。”

夜昙这才轻身一跃,然而她出水只是假象。真正的意图,则是偷袭黑衣男子!她身形刚往上一拔,花刺如流光,抬手就刺。真是又快又准,毫不迟疑。但几乎同时,黑衣男子手中突然现出一把九尺战镰!

他战镰直指夜昙,镰上血槽于浓夜中精确卡住她手中美人刺的花叶。夜昙顿时变成了一尾被钓钩勾住的鱼。

这个男人,自己刚才不过出了一招,他已经将她的兵器观察得清清楚楚。夜昙叹了口气,说:“魔族果然从不守信。”

黑袍男子轻笑,问:“姑娘虽非魔族,但论品性,也是彼此彼此啊。”他指指谷海潮,好奇地问,“你方才潜入我二人身后,第一招为何刺他不刺我?”

夜昙也认真答:“他笨笨呆呆的,看起来更有把握得手。”

谷海潮怒目,黑袍男子再度大笑。

夜昙自然不是白白同他说话,她几句交谈,也已经看清了黑袍男子的兵器,顿时花刺右前移几寸,脱开了钳制。

她溜回青葵身边,轻轻提气,将她带离湖水,掠入湖心亭中。

青葵身子一软,坐在亭内石凳上。她被湖水呛狠了,不停咳嗽。夜昙一脸嫌弃,却终究是替她拍了拍背,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青葵说:“今日你我生辰,父王命我前来寻你前去听戏。”

夜昙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青葵无奈,她跟夜昙乃是双生姐妹,今日是她的生辰,当然也是夜昙的生辰。她央了离光旸好长时间,终于求得离光旸心软,默许夜昙出来玩。

青葵前来寻她,却没想在这里遇上魔族。

危机当前,也不便多说。她说:“如今可如何是好?”

黑袍男人没有打扰她姐妹二人说话。他旁边,谷海潮说:“这个也是公主礼制的衣饰。离光氏到底有多少公主?”

黑袍男人突然扬手,作了一个进攻的手势。暗处魔影幢幢,潜伏候命的魔族斥候纷纷现身,围攻湖心亭。夜昙骂了一声,一边抵挡一边问为首的黑袍男子:“你家谷海潮中毒了,你不想要解药了?”

黑袍男人看看谷海潮更加乌黑的脸,毫不在意,说:“这种手下,又蠢又不听话,毒死算了。”

谷海潮无语了,夜昙也没办法,一边对付攻入亭中的斥候,一边嘟囊:“这人到底是谁啊,精得跟猴似的!”

旁边青葵说:“不认识。但他手中战镰,名为贪念。传说是天地初开之时,由混沌中激射而出,飞嵌在魔族晨昏道的神器。因为一直无人能够拔出,所以始终未曾认主。如今竟在他手。他能拥有这等神器,必定不凡。”

说着话,她放出求救的烟花。

夜昙说:“这时候信号根本没有用,你看看天上!”

青葵也是无奈,今日是她生辰,为了替未来天妃娘娘庆生,半个夜空都是火树银花。围攻的斥候越来越多了,夜昙叹了口气:“不露点真本事,你们还膨胀了。”话落,她五指微屈成爪,用力一收,顿时空气扭曲。一个斥候兵惨叫一声,身上的魔息在瞬间流向了她!

暗处,黑袍男子一边替谷海潮逼毒,一边留意战况。此时他身躯微僵。谷海潮也随即看过去,湖心亭,一个魔族正好被夜昙吸干魔息,掉进湖水里。

“这是什么功法?!”谷海潮失声问。

黑袍男子也眉头紧皱,思索半天,竟然无解。这个女子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类,身上没有神族的清气,也没有魔族的浊气。可为什么竟然能够汲取魔息?

而就在这时候,夜昙又吸干了一个斥候,她战力更强了,眼看就要带着青葵突围而出。谷海潮毛孔里渗出黑色毒血,他随手擦干净,说:“此女体质怪异,素未听闻。离光氏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公主?不知神族是否因为看中其体质,方才纳为天妃。若果真如此,只怕对魔族极为不利。我们须抓她们回晨昏道向魔尊复命!”

说着话,他站起身,而他身边,黑袍男子开始脱衣服。

他解了自己绣刑天战纹的披风,又低头解自己腰带。谷海潮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迅速以兵器护在胸前,目光渐渐震悚。

黑袍男子叹了口气:“海潮,你那核桃仁儿大小的脑子要是用不着,就抠了吧。”

湖心亭。夜昙连续吸取了几个斥候的魔息,只觉全身剧痛——十五岁少女的身躯,实在是太脆弱了。魔息汇入,仿佛要爆裂开来一样。

她运转魔息,眼看就要冲出魔族的包围,突然那个手持战镰贪念的神秘黑衣男子又返回了!他一加入战局,夜昙顿时连招架都吃力,跟着青葵又被逼回亭中。

贪念威力无穷,男人频频紧逼。眼见夜昙和青葵就要被擒,突然水面有人掠风而来,一掌击起巨浪滔天。

他掌力雄浑无比,就在一掌之间,已经冲破斥候包围。他瞬间入亭,一把拉起青葵和夜昙,飞身出去。

身后黑袍男子的贪念也随后而至,电光火石之间,男子拼着受贪念一击,抓住夜昙和青葵出了湖心亭。

魔族斥候紧追不舍,甚至放出毒烟。夜昙和青葵都立刻闭气,此人带着她们,一路凌空渡水,掠出几里远,方才停下。

此地乃是荒废的水榭,其间杂草足有半人高。

离得太近,青葵终于勉强看见面前这个人。他是个男子,身材精瘦高挑,只是脸上戴了黑色的眼罩,看不出真正面容。

如今他气息凌乱,青葵知道他定是中了方才魔族的毒烟。她拨弄野草,以前自己在这里种过一些草药,后来久不打理,不知道还有没有。

夜昙拧干了裙摆的水,这才拿眼皮夹了一下面前这眼罩男。

眼罩男也在看她,虽然隔着眼罩看不清表情,但眼神却是饶有兴趣的模样。夜昙撇了撇嘴,问:“看够了没有?”

眼罩男意外:“好歹我刚刚才救了你们,对待恩公,就这么说话?”

“救了我们?”夜昙冷笑,“你围堵我们,又救我们,几个意思?”还想玩英雄救美呢?

“……”眼罩男男人终于吃惊了,“你认得我?”

夜昙双目上翻,露了个白眼仁给他:“拜托,世上有哪个白痴会因为你戴了个眼罩就认不出来你是谁啊?!”

正在这时,青葵用芭蕉叶盛了一汪水过来,恭敬地道:“恩公,这是我配下的解药,可解方才魔族施放的毒烟。恩公救我姐妹性命,小女子永感恩德。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夜昙:“……”

眼罩男:“……”

夜昙一把抽过青葵手里的芭蕉叶,连水一起扔了。姐姐啊,就你这点智商,还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了!

眼罩男眸中含笑,仔细打量这双姐妹。一白一紫,白如莲花,高贵典雅,紫如霓虹,魔魅娇艳。赋中洛神也不过如此了。

离光氏的公主,都是如此绝色吗?眼罩男问:“你们是什么人?”

青葵虽然善良,却也知道不宜对陌生男子报上闺名。她只有说:“请恩公留下姓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离光氏定有重谢。”

“重谢?”眼罩男轻笑一声,“无以为报的下一句,好像不是这样的。”

青葵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夜昙拉起她就走,青葵小声说:“毕竟人家救了我们,不可以这么没礼貌的。”

夜昙连标点符号都懒得说,拖着她穿过深草乱树,返回日晞宫。身后,一袭黑衣的魔族斥候队长竟然也没阻拦。他含笑看这两枝姐妹花,半天,扬声说:“两位美人儿,在下嘲风。但愿后会有期。”

青葵还想道个谢。夜昙压根不搭理,拉着青葵就走了。

“哈哈,头也不回,真是无情啊。”嘲风轻笑,略一凝功,逼出自己身上烟毒。不远处,草树乱摇,谷海潮穿着他的黑色披风,手握他的战镰贪念钻出来。

嘲风仍然望着青葵和夜昙离开的方向,字句清醒冷静,说:“二女体质都极为特殊,非人非妖,亦非神魔。确实怪异。”

方才他救走青葵和夜昙之时,顺便就已经探过了二人的脉象体质。

谷海潮说:“那你就更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放她们离开!”

嘲风接过自己的战镰,说:“这件事呢,很难跟你解释。但作为你的主子,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的智力稍微提升那么一丁点儿。二女来历神秘,不知是否有未知势力暗中支持。如果我们冒然把人掳回晨昏道,只会惊动她们身后未知的势力。

二来嘛,神族一定会与魔族开战。人族也一定会站在神族那边。妖族就是四界的一根搅屎棍。我们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

不如返回晨昏道,将斥候这边得到的消息呈报上去。重点提及两位公主的事。只要你措辞得当,引起大家的兴趣。不管她二人谁是天妃,两位公主,我们至少可得一位。随后再慢慢探究她们的来历也不迟。”

他解释得认真,然而谷海潮还是说了句:“你确定不是因为想要再见美人?”

“我……”嘲风啧了一声,“你看,我就说我的开悟可以让你稍微提升一点智力吧?你这话果然就开始有点道理了。毕竟美人如虹,我也不希望今日一别,会是最后一次相见嘛。”

谷海潮不想理他了。

日晞宫,神族派神使前来通知离光旸,准备在十日之后迎接天妃入天界小住。

这是好事,离光旸与国师愿不闻、丞相离光赤谣正在讨论青葵去往神族时应携带的备用之物。

就在这时,夜昙带着青葵从墙外翻进来。此时三人目光一转,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她们。

离光旸须发皆张,如同头暴怒的雄狮:“混帐东西!你又干了什么?!”

这自然是骂夜昙。她跟青葵本就一身湿透,如今拨草而返,自然一身草屑灰尘。再加之青葵额角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远远看去,十分吓人。

这可是未来天妃!而且神族十天之后就要接她入天界了!

离光旸简直气炸了肺,愿不闻几步上前,一把扶住青葵:“公主无恙否?”

一群宫女侍从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全部围上去。离光赤谣上前,为青葵公主把脉。他虽位及宰辅,但是医术也是不错的。

青葵的歧黄之道,便多传自他和愿不闻。

离光旸上得前来,见青葵额角伤口,顿时怒火更盛:“发生了什么事?”

青葵说:“父王不必担心,女儿无恙。方才是魔族斥候潜入宫中打探神使来意,女儿不巧撞见。幸得夜昙相救,方能平安返回。”

“魔族?!”离光旸君臣三人皆是面色一沉,愿不闻说:“想是方才神使临凡,魔族派人进宫打探消息。妖人擅闯离光氏,是愿不闻失职,公主受惊了。请陛下降罪。”

离光旸哪里顾得上这个?他握住青葵的手,觉出其身上寒凉,说:“额上怎的伤成这样?雨后湿气重,你又受惊吓,快快回宫。披霞!为公主煮一盏安神茶压压惊。”

宫里早有宫人忙着准备,青葵说:“父王,青葵只是皮外伤。倒是夜昙方才为了救我跟魔族交手,肺腑被魔息所伤,我先为她诊治。”

离光旸回头看见夜昙,一脸关切瞬间变成了满天阴云。他沉声喝问:“你们在何处遇到魔族?”

这话自然是质问夜昙,青葵怕他跟夜昙又吵起来,赶紧如实回禀道:“殿后饮月湖。”

离光旸说:“饮月湖早已封闭多年,寡人早已明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为何你们会在该处遇到魔族?”

他问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夜昙。夜昙一摊手,说:“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不管说什么都是我的错。你直接惩罚我不就行了?”

“你!”这话如火上浇油,离光旸气急,“你自己勾结妖物,荒唐浪荡也就罢了。如今私闯禁地,还让前来寻你的青葵一同涉险!你可知罪!”

夜昙只觉得经脉剧痛,她撩了撩湿透的流海,问:“知罪?我有什么罪?我让她来找我了?再说了,愿不闻身为国师,统领镇妖司,外不能阻止妖族潜入,内不能保护未来天妃,如今父王竟然在这里怪我?”

愿不闻微滞,离光旸气得就要中风:“反了……反了。你闯下大祸,却丝毫不知悔改,给我跪下!”

夜昙说:“悔改?魔族潜入宫中打探消息,又不是我勾来的。我悔改什么?”

丞相离光赤谣冷笑,说:“饮月湖早已被陛下封禁多年。只有公主独自出入,就连宫人也不曾跟随。而今魔族不在别处潜入,好巧不巧,偏偏就出现在饮月湖。甚至差点抓走青葵公主。如此巧合,难道公主不该解释吗?”

夜昙一脸不愤:“赤谣老狗,你可真会血口喷人啊。”

离光旸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啪地一声响,夜昙右颊立刻泛红。他气得发抖:“你自己四处闯祸,还有理了?”

青葵脸上也一痛,她一手捂脸:“父王!不是丞相以为的那样。我去到饮月湖的时候,夜昙根本不在!她是为了救女儿才与魔族周旋,还请父王不要怪罪她!”

愿不闻扶着她,急急为她伤口上药,说:“青葵公主禀性纯良,难免被心怀叵测之人蛊惑,还是先行回宫歇息吧。”

离光赤谣说:“陛下,微臣早就说过,此女不祥,当初陛下一念之慈,留她存活至今。可是陛下浩荡皇恩,她可有半分感念?她勾结妖族,不仅引妖孽入宫,如今更是勾连魔族,差点危及青葵公主。难道陛下还要包庇纵容不成?”

夜昙盯着离光赤谣,目光渐渐阴狠,她说:“老狗,我要是勾连魔族,第一个诛你十族。”

语气阴森到令人恐惧,离光赤谣大骇。

“孽畜!”离光旸一脚踹过去,“跪下!”

夜昙脖子一梗,也是大声道:“我没错,为什么要跪?!”

离光旸气得差点昏过去,他怒吼:“来人,给我将这孽障笞一百!”

有兵士犹豫片刻,执鞭上前。离光旸怒喝:“重打!”

几个兵士按住夜昙,一鞭下去,夜昙背上顿时浸出长长的一道血痕。青葵痛呼一声,跪在离光旸面前,离光旸伸手欲扶,但也知道如果责罚夜昙,青葵跟着受苦也是免不了的。

青葵说:“父王!今夜之事,确实错不在夜昙。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受得了如此重刑?丞相就算不相信她,难道连本公主也不信了吗?”

离光赤谣见青葵亦同受痛楚,当下不再开口。毕竟未来天妃可是不容任何闪失的。离光旸双颊抖动,半晌,厉声喝问夜昙:“知不知错?!”

夜昙五内如焚,强忍着不吐血,闻言比他声音更大:“你不过就是心疼你的青葵,赤谣老狗胡说八道你也听信!你们一对昏君佞臣,却要我来认错!我呸!”

“放肆……放、放……肆!”离光赤谣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音都小了。离光旸气得吐血:“给我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兵士几鞭子下去,夜昙后背立刻血肉模糊。青葵经受不住,整个人脸色惨白、汗出如浆。她跪在离光旸面前,仍在苦苦哀求。唯夜昙咬紧牙关,拒不喊痛。

离光旸站了一阵,纵然是气炸了肺,仍旧忍不住再问:“认不认错?!”

夜昙的声音已经低微,却还是字字清晰:“没错,不认!”

离光旸跟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他张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宫外有声音传来:“魔族使者烛九阴奉魔尊之命,拜见暾帝陛下。”

此人未到,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却洪亮如钟。

众朝臣一并愣住——魔尊遣使前来?还依礼在宫外等候?他们什么时候这么懂礼貌了?

宫门前,一片寂静,半天,离光旸方问:“魔尊派使者前来离光氏,不知所为何事?”

日晞宫门口的宫砖上,紫黑色的雾气聚集旋转,魔族使者烛九阴于魔息中缓缓现身。他一身黑袍,上绣刑天战纹,正是魔族饰纹。只是这次,素来狂傲的魔族居然还挺懂礼貌。他躬身施一礼,说:“暾帝陛下。魔尊听闻离光氏有位夜昙公主,德言容工、才貌俱佳,特命微臣前来提亲。魔族愿聘离光氏夜昙公主为魔族未来储妃,与人族永结姻盟。”

他短短几句话,却震住了离光氏的文武朝臣。就连愿不闻都原地石化。

德言容工?谁在你们魔尊面前造的谣啊?你们魔尊真应该把说这话的人去骨切片,用来蘸大酱吃啊……

没人答话,烛九阴自认为自己把来意表达得很清楚啦。他笑意盈盈地问:“暾帝陛下,不知未来魔妃何在啊?”

这下子,连离光旸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这不在那边吗,正打着呢……

冷场半晌,还是离光赤谣笑着打圆场:“魔使有所不知,人族礼教森严,女子未嫁之前,不宜抛头露面。夜昙公主身份尊贵,此时此地,也是不宜露面。”

烛九阴唔了一声,就算把他洗净焯水,用来焖黄豆,他也不会想到——旁边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会是他们家未来魔妃啊!

人族规矩,他倒也理解,说:“即是如此,此事就便就这么定下了。魔尊听闻神族十日之后将迎接未来天妃入天界小住,也特意交待下来,魔族将在同日迎接夜昙公主入魔族作客。陛下早作准备吧。”

话落,他身化紫雾,遁地而去。

离光旸君臣三人面面相觑。

夜昙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一缕晨曦入窗,垂散在床幔上。她揉了揉眼睛,发现离光旸守在榻边。

“呦!”她翻了个身,背对他,“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去守着你的宝贝天妃,居然在这里。还是我受伤太重,出现幻觉了?”

离光旸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沉着脸说:“昨夜魔族遣使前来,聘你为魔族储妃。而且要在十日之后,接你去往魔界小住。”

“嗯?”夜昙微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说:“那父王出现在这里就说得通了。怎么,我现在对您也有点用处了?”

她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离光旸压抑着心中火气,说:“魔族不比人间,魔心险恶、嗜血好战。你过去之后,务必要处处小心,不可再任意妄为。”

他刚说了两句话,夜昙就说:“哈,你这是对我的关心?魔族人心险恶,宫里的人心就不险恶了?你既担心我,何不拒了这门亲事?”

离光旸的火气又开始往上冒,他极力强忍,说:“魔族势大,离光氏……不能推拒。”

夜昙吸了吸鼻子,说:“那你又何必在这里虚情假意?现在的你,是担心我,还是希望我也像你的宝贝天妃一样,护佑离光氏?”

离光旸终于大怒:“闭嘴!这是你跟自己父王说话的态度?!”

夜昙哪肯示弱,当即说:“我说错了吗?还是我要再去外面跪着,把剩下的鞭子都挨完?”

离光旸看见她背上沁出的血迹,声音也略微低缓,说:“孽障!难道你一点错都没有吗?”

夜昙冷笑:“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出生在离光氏,成为你离光旸的女儿。”

她犹在病中,却仍一语诛心。离光旸后退两步,思虑良久,竟也无话反驳,他说:“也许吧。”

话落,他转身离开。

床帐中,夜昙终于回头,却是添了一句:“既然看见我就生气,朝露殿你还是不要再来了。”

离光旸脚步微顿,开门而去。

离光旸果然是再未踏足朝露殿。无论青葵如何劝说,这父女二人,就像两个闹别扭的孩子,竟是真的互不搭理了。

四月十九。

因为实在太过仓促,离光氏来不及准备,只得将青葵公主的衣裳首饰分出一半来,匀给夜昙。好在青葵这边准备充分,匀出一半,也不寒酸。

离光旸一宿没睡,在朝露殿和日晞宫外徘徊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进去。一直等到东方发白,他立刻令宫女为青葵和夜昙梳妆,宫里张灯结彩,却如临大敌。

及至辰时初刻,天边云霞渐聚,燃烧了半边天空。须臾间,霓虹垂落成梯,浮彩艳发,浓烈如有实质。离光旸带着文武朝臣,早已盛装等候。

此时诸人顾不得身份仪态,皆引颈而望。

霞光中,玄商神君衣冠似雪,星纹为饰。空中异香扑鼻,他足踏渺渺仙音而来,轻袍缓带,暗光浮流,足不惊尘。在他身边,其弟清衡君难得随行。清衡君全名少典远岫,一身天青色衣袍,如风过烟雨,飘逸出尘。

他跟随玄商君行来,臂间素绫流光隐隐。

二人身后,百余天兵手握长戟,金甲生辉,令人不敢直视。

就在同时,一团紫雾自地面升起,紫雾之中,魔族的刑天战旗当先而行,一队黑甲兵士手持长戈,昂然肃立。队前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魔族大殿下乌玳、二殿下顶云。

两队兵士几乎贴了脸,然宿仇难解,相见便是相杀,哪来话说?

离光旸生怕自己的未来“亲家”就这么当众撕打,立刻吩咐宫人,将两位公主的软轿抬到宫门口。一心只盼双方赶紧离开,连请进宫中奉茶都免了。

玄商君与乌玳对视一眼,即令神兵上前,接过青葵公主的软轿,说:“出城南行三十里,结云返程。”毕竟天地之间九万里,以术法结云梯,也是需要时间的。

此时魔族这么近,若结印之时被偷袭可就不好了。 mo/YTzjV6u24+GKUwzx2DTcodUw6QJMW/VRvSDlSqV93PNtFhQnmwGpqSYO5Dvo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