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暴雨如注。
不过因为紧邻洛水湖,排水便捷,这间用一整栋独栋别墅改装成的上海餐厅门前马路并没有积水,餐厅的经理穆归璨穿着一件宝蓝色斜襟连肩袖琵琶扣的丝绵旗袍,双脚踩着复古的深棕色玛丽珍高跟鞋,翘着二郎腿,坐在餐厅二楼加装了玻璃顶的花园露台处,唇间叼着一支薄荷口味的中南海香烟,神色恬静的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洛水夜色。
宝蓝色的旗袍,配上她双唇和十指的猩红,让她有种泛黄旧照片中的复古美感。
可惜这家主打复古风格,精致上海菜的上海餐厅,并没有征服邙山市食客的味蕾,除了偶尔一些企业包场开年会,或者一些文青范儿的年轻男女举行婚礼,平日里这家餐厅似乎永远都见不到什么散客。
不过穆归璨并不在乎营业收入,因为这家餐厅的老板也不在乎,老板是邙山市人,早已实现财务自由,现在长期住在纽约,西雅图,东京和上海,在老家邙山市开一间上海餐厅只不过是突然想到的小乐趣。
随着这家上海餐厅建成,穆归璨从上海漂来了邙山,从三十一岁担任上海餐厅的经理到现在已经四年,生意如何完全不用在意,反正她年薪始终保持在五十万这个数字,对一个独身女人,哪怕是一个挑剔精致的上海独身女人,这份年薪也足够她自在的生活,而外面风传她是老板情人的谣言,她一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因为这条谣言为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如果有人想要招惹她,就要先考虑一下谣言中为她盖了这座金屋的大亨如果发怒,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一辆沃尔沃S90在雨中慢慢的驶了过来,小心的停入上海餐厅标识的车位,不等门童来帮忙开门,而是自己把车门打开,驾驶席上的男人撑着一把黑色雨伞走下来,先围着车观察了一圈,确定四个轮胎没有压线,对着迎上来的门童礼貌的欠欠身之后,才随着对方的引导进入了餐厅。
“没别的客人,帮张教授升一下规格,让他来二楼花园露台用餐好了。”穆归璨对旁边的适应生吩咐了一句。
随着她的吩咐,花园露台刚刚一直暗着的复古灯柱亮了起来,用昏黄柔和的光芒填充整个花园露台,角落做成复古留声机样式的音响里,英文版的《梭罗河畔》轻慢的飘了出来,明明是一首印尼民歌,可是却被潘迪华唱出了优雅委婉的旧上海风情。
很快,适应生引着穆归璨嘴中的张教授出现在花园露台,三十八九岁的年纪,样貌儒雅,斯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外面罩着一件灰色长款风衣,纽扣全都扣着,甚至连风衣腰带也小心仔细的扣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和外面他那辆车一样沉稳大气,此时笑着与穆归璨打招呼:
“穆经理,我只是一个人来吃蟹,楼下散座就好,花园露台的低消费用,我一个月薪水怕是都付不起。”
不过虽然话语谦虚,但是男人还是走到露台临近栏杆处的餐桌处拉开椅子,与穆归璨刚好坐到相邻的一桌。
“还是老样子?两只蟹?”
“嗯,两只蟹,一份醉虾,一份三丝,等吃完蟹再上一碗菜泡饭,还有,现在是十月,该吃公蟹,又有醉虾,不太适合黄酒,麻烦帮我把贵餐厅最便宜的白酒开一瓶。”张教授脱去风衣,只穿一件衬衫坐在餐桌前,挽起两只袖口,把自己的手机,香烟等小物件放到桌上,在这个过程中顺便完成了点菜。
随后搓搓双手,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看向正用微型对讲机通知厨房准备菜品的适应生:“蒸蟹背上的紫苏叶留下来让我自己挑,在厨房里挑的太早,送过来时紫苏的香味就淡了。”
看到张教授那副急切期待的模样,穆归璨笑了一下:“张教授……”
“现在不是在学校,你也不是我学生,要么叫我老张,要么叫我本名张圣夫,哪怕叫我张先生呢,也比我听到教授两个字自在。”本名张圣夫的教授正在低头拢风点烟,听到穆归璨的称呼,顾不得叼着烟,抬头声音含糊的说道。
穆归璨亲自起身帮张圣夫拿过镀银的烟灰缸,随后用手里的防风打火机递到张圣夫面前:
“张先生平日都是骑着自行车来吃饭,如果下雨就绝不出门,怎么今天舍得开你这辆汽车在雨天出门吃蟹喝酒了?不过喝酒也没关系,等下喝过酒,我让员工帮你把车开回去。”
张圣夫看了眼穆归璨,凑上去把香烟点燃,随后侧过脸看向外面风雨:
“十月要过去了,再不吃几次蟹,今年就吃不到了,至于酒嘛,一杯就好,一是驱驱寒气,二是遥送故人。”
……
雨夜中的豫南219省道空荡荡,看不见其他车辆,只有三辆车组成的小车队,亮着车灯,远远从市区方向冲出来,朝着前方黑沉沉的连绵邙山前进。
最前方一辆牧马人开路,中间一辆丰田埃尔法商务车,一辆奔驰大G殿后。
“古语说生居苏杭,死葬北邙,宋先生,你说这五千年下来,俺们这三百里北邙山怎么不得埋个几十万人,国家发现的那点儿古墓,九牛一毛!”
埃尔法商务车副驾驶上坐着的孙志刚半个屁股离开坐垫,头朝后面的座位上探去,语气里满是谄谀。
中间商务座上被他称为宋先生的男人,年龄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一身得体的西装,一手摩挲着趴在另一张座椅上打盹的灰黑色恶霸犬,另一手则翻看着手机,头也不抬:
“孙老板,这么大雨天你让我跑一趟北邙,可要想清楚,到了地头要是没有像样的东西……”
孙志刚眼睛小心的掠过最后一排宋先生那三个体格彪悍的手下,连连点头:
“明白明白,放心,我要是敢糊弄您,您还不把我给埋山上?话撂在这,吃这碗饭但凡有点名头的,哪个手里不存两个古墓?兄弟我手上存了三个古墓,一年下来找人守墓的钱都要花大几十万,这次我既然是要表忠心,当然是要拿点真章出来,三个墓中,今晚我开一个战国墓孝敬宋先生。”
“我知道你们手上那些墓都是留着传家的,平时舍不得露出来,不过你小子要是真的吐出一个战国墓,我话放在这里,之前胡八一在教授手下什么地位,你在我这里就是什么地位,三百里邙山都是你的。”宋先生听到战国墓之后,脸上多了几分暖色,开口对孙志刚给出了一个承诺。
一座战国墓,绝对值得他披风冒雨走一遭北邙。
三辆车风驰电掣,穿梭在暴雨之中,北邙山已经近在眼前。
生住苏杭,死葬北邙,风水地,富贵地啊……
……
“都是我的!”
看到适应生端着螃蟹刚出现在楼梯口,张圣夫已经忙不迭伸手示意,开口招呼。
急切的动作看得穆归璨和适应生们都忍不住嘴角上翘,露出笑意。
两只大闸蟹被端到张圣夫面前,张圣夫搓搓双手,从旁边蟹八件工具里取出蟹针,小心翼翼把其中一只蟹蟹壳上的紫苏叶子挑开,随后低下头深深嗅了一下香味,这才又用小剪刀慢慢把大闸蟹的所有蟹脚都剪下来。
穆归璨在对面看着张圣夫拆蟹,觉得非常有趣,明明张圣夫脸上的表情恨不得把面前的螃蟹一口囫囵吞下,可是却努力克制,保持足够的耐心,细心的拆解着。
用蟹针慢慢把蟹肉从蟹脚里顶出来,最多只有丁点儿一块,可是张圣夫把那块蟹肉蘸一下酱醋放到嘴里时,却仿佛得到了极大满足。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张圣夫双手正忙着吃蟹,此时已经动作麻利的吃光了所有蟹脚的肉,正用蟹锤小心翼翼的敲着蟹螯,抽空把蟹肉朝嘴里送去。
张圣夫抬头看了下对面的穆归璨,穆归璨看了眼手机,张圣夫点点头,穆归璨拿起张圣夫的手机,划开没有密码的屏保,发现是一条微信语音,她把屏幕转向张圣夫,张圣夫端起白酒喝了一小杯,哈了口气:“麻烦帮忙打开免提。”
穆归璨按下了语音,随后打开免提,里面明显是个学生问张圣夫关于学术上的问题。
“教授,我在做课后笔记,您之前课上讲到关于邙山古报恩寺壁画时,随口引了两句诗,是哪两句来着,我忘了?”
张圣夫停下动作,擦干净双手,从穆归璨手里接过手机,按下语音按钮:“万卷书容闲客览,一樽酒待故人倾,态度不错,不过这两句不是诗句,出自《声律启蒙》八庚卷,下次再在我吃蟹的时候问这种低级问题,我的课别想再及格。”
……
“胡大哥!您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把我知道的墓都告诉你!我……我还知道别人的,我也都告诉你!”孙志刚跪在泥水中,头用力的砸在泥浆中,溅起一次次的水花。
胡八一披着黑色长款雨衣,雨帽罩在头上,看不出他的表情,此时手里拖着一把十字镐,慢慢走到孙志刚的面前,语气满是感慨和遗憾:
“志刚啊,我会吩咐人替你把你那三个墓起出来,东西换了钱交到你家老婆孩子手里,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我要是饶了你,那这三百里北邙山以后还怎么定规矩?安心上路,对了,抬头,有件事……”
孙志刚下意识停止磕头的动作,抬头看向胡八一,趁他抬头这个瞬间,胡八一已经双手抡起十字镐,十字镐带着一串水珠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圆,最终狠狠砸进孙志刚的前额!
孙志刚整个人原地挺了一下,痉挛着软倒,十字镐拔出时,脑压把鲜血从伤口处顶的喷涌而出,在黑色雨幕中划出一道鲜艳的红!
处理完孙志刚,胡八一转过身,拖着十字镐走到宋先生的面前:
“生住苏杭,死葬北邙,宋睿,教授吩咐我,务必要在这邙山上帮你挑个好位置。”
宋睿呆愣愣的跌坐在泥水中,娇生惯养的恶霸犬此时不顾风雨,围着宋睿身边转圈,不时把头凑到主人的身上磨蹭着。
宋睿看到胡八一出现的第一眼时,就知道今晚自己这条命保不住了,胡八一是邙山市最大的盗墓团伙首脑,教授手下得力干将,一年不知道多少古玩文物是靠胡八一的团伙从邙山内盗挖出来,流通出去。
“就凭你也敢在教授手下玩吃碗面反碗底这套把戏?觉得在教授手下当了两年大管家,就能自己挑大梁单干,还挖我的人了?”
“胡疤瘌,给我个痛快,朝我脑袋来一下,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说了。”宋睿搂着自己的狗,抬头看向胡八一,直接叫了胡八一之前的花名。
胡八一当然不是本名,胡八一本名叫胡向荣,年轻时候因为和人抢墓,脸上被对方留了几道疤,横七竖八缝的好像几条蜈蚣爬在脸上,所以被人叫做胡疤瘌,后来《盗墓笔记》《鬼吹灯》那些小说火了起来,因为谐音,胡疤瘌又开始被人调侃,叫成了胡八一。
只不过邙山的胡八一,和小说中,影视剧中那些年轻帅气,功夫了得,又爱国热血的胡八一完全不同,邙山的胡八一,粗鲁,残忍,心狠手辣,丧尽天良。
“志刚是我的人,我能动手,可不敢随便给你痛快,一切都是教授做主,我看看教授怎么说。”胡疤瘌看向身边一个手下,手下正撑着伞翻看手机,随后把手机屏幕展示给胡疤瘌。
胡疤瘌看完了之后对宋睿开口:“教授说,之前你黑了一批货,交出来给你个痛快,还有,教授查出你有个电话打到海外,他想知道电话那边是谁,说了什么?”
“你觉得我会说吗?”宋睿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居然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胡八一的面前,有些生死看淡的意味。
胡八一转过身朝着自己一圈手下摆摆手,远处几个人迅速抬着几个麻袋摔到了宋睿面前,看那麻袋里扭动挣扎,发出的呜呜声,明显装的是人。
宋睿先是不解的看着胡八一,随后回过神来疯狂撕扯解开麻袋,自己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全都封着口绑住手脚,正一脸惊惶。
“胡八一我X……”宋睿转身冲向胡八一,嘴里骂着脏话,可是没等他到胡八一面前,胡八一身后一名手下已经利落的一脚踹向宋睿,正中宋睿的胸口!宋睿被踹的摔倒滚了回去。
“有时间说脏话,还不如把该说的告诉我,说了,这块墓地就是你一人独享,不说,这块墓地就是你全家共享,教授的意思是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不能只便宜你一个不识趣的人,还是要全家一起上路,雨露均沾的好。”胡八一让一名撑伞的手下凑过来帮自己挡住雨水,自己则摸出烟盒点了支香烟,开口说道。
宋睿绝望的看看自己倒在泥水中的家人,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说话算话?”
“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教授?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骂教授言而无信?”胡八一吐了口烟雾,语气随意的说道。
……
“我就是言而无信啊……”张圣夫看着面前被自己摆放整整齐齐的两只螃蟹残骸,只剩下调汁的醉虾碟,很是愧疚的感慨道:
“每次吃完都提醒自己不要再吃,明知道是些大寒伤胃的食物,自己又有老胃病,可是就是控制不住馋虫。”
穆归璨微笑着递给张圣夫香烟,张圣夫摆摆手,拿起自己那盒廉价的红塔山:“抽不惯薄荷烟。”
“张先生是我在邙山市见过吃蟹动作最斯文,吃的最干净的人,比很多自诩吃蟹专家的上海人更细致。”穆归璨自己点燃香烟后说道。
张圣夫自己搓了半天火轮才打着火焰,点燃之后很没有气场的说道:
“当然要细致,你这家餐厅的菜太贵,蒸一只蟹三百块,一盘醉虾两百多块,我要不是没有老婆孩子房贷这些羁绊牵挂,怎么可能吃得起?”
穆归璨表情佩服的说道:“没有那些牵挂,是准备为了学术奉献终身?”
“是因为把彩礼钱和房子首付都吃光了。”张圣夫说完,和穆归璨一起笑了起来,此时手机响了起来,张圣夫接通电话,表情自然的应了两声:“确定了?好,我就在湖畔半岛对面的上海餐厅吃蟹,让他当面讲清楚吧,毕竟他是做生意,我是做学术,如无必要,还是不要发生接触的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嘛,不过总要给一点情面,我会去亲眼看看,就这样。”
……
宋睿眼睛盯着正打电话的胡八一,胡八一听完对面的吩咐,挂断电话,吩咐手下:
“教授说把这边料理干净我们就可以回去睡觉了,狄震寰那边他已经另外安排了人手。”
“大哥,这些人?”手下看向宋睿和他家人,对胡八一问道。
胡八一把手里的烟蒂弹飞,看也不看宋睿,转身就走:“全都留在邙山,老子不想还要耗费车马把人送回去。”
“那……狗呢?”一个手下看着那条还在朝着宋睿打转的恶霸犬,多嘴问了一句。
胡八一看看那条狗,又看看手下:“你就当做善事,让宋先生一家鸡犬不留,全部升天,他在天上也会念你的好。”
胡八一的手下们提着十字镐慢慢朝着宋睿一家围拢而上,宋睿绝望的在雨中大喊:
“胡八一,你刚才还说过教授言而有信!”
“哦,我是说你没见过有人骂教授言而无信,那是因为骂过他,知道他言而无信的人都埋在这邙山上,不多你们几个。”胡八一停步说了一句,就继续迈步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和狗的惨哼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只剩下暴雨冲刷这天地的声音,胡八一临上车之前,扭回头看了眼周遭黑沉沉的北邙山:
“生住苏杭,死葬北邙,风水地,富贵地,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