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之美,反复被人们咀嚼至今。李清照,是其中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她是大众印象里的古代才女,前半生优渥,后半生落魄。
幼时出生于书香门第,不受物质困扰,受到良好的家学熏陶。父亲李格非是读书人,后中进士,为官清正。爱好藏书,擅长写作。可贵的是,父亲早早意识到了女儿在文学方面的天赋,没有在封建传统观念之下束缚了她的灵性,而是给予她非常多的启蒙和引导。
在她刚开始动笔写下几行诗句的时候,父亲就将其诗作传阅于身边文学好友,她最初在创作方面得到的肯定,就来自这些长辈们。早年的她天真烂漫,尚无多少忧虑,尽情去感受世间的种种美好事物与情意,表现出女性独特的纯真和娇羞。
在她的早期作品中,有这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豆蔻少女,在院子里面荡完秋千,懒懒地收拾衣裳,整理发丝。院子里的植物上面布满了一层露珠,而自己的薄衫也被汗水浸透了。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见到客人来,害羞地匆忙躲避,来不及穿鞋子,只穿袜子走路,头发上的金钗也不小心滑落了。尽显仓皇失措的样子。悄悄地藏在门口,却还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手里捻一枝青梅,细嗅起来。
刚刚仓皇失措紧张逃走,之后又细嗅青梅来掩饰内心的羞涩,这两个画面一动一静地切换,把少女的调皮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可以看到门后面少女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外面未知世界充满了探索的好奇。
寥寥数语,却全然是一段十几岁少女的内心写照。我读来可以完全回忆起自己在那个年龄段时的心理过程。小时候每次家里来了客人,都害羞地躲进房间,翻翻小画书,啃啃苹果,却也竖着耳朵想听到大人在说什么。
在李清照的这段词里,那时候来的客人究竟是一般的长辈,还是年龄相仿的翩翩少年呢?如果是后者的话,似乎就更能解释在这段词中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少女萌芽与羞怯之心了。
还有一次,外出与友人宴饮之后,她落笔写出《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如果还原成白话文,大概像这样:
还记得那次在溪边亭中的傍晚
不知不觉间
日色已暮。
就这样沉醉在美丽的景色里
仿佛忘记了
回家的路。
这画面和意境,俨然像是某首现代歌曲的歌词。只需配上最简单的几个和弦,拿着一把民谣吉他,就可以轻轻弹唱。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位经过一日欢愉而心生荡漾的女子却并无归意。她意犹未尽。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就在乘一叶小舟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偏偏不小心误入了藕花深处。夏日池塘里,芬芳的香气,周围全是大而挺拔的荷叶。晚风微凉,日色渐暗。这时候的藕花深处,真是一处令人浮想联翩的妙地。
它是隐蔽的,又是自然纯真的。
我在试着想像这时她的心理活动。应该是兴奋而紧张的吧。好像借着这“误入”又可以多留一会儿,好像这“误入”也并非“误入”,而正中了她的心思。一位身居闺阁的有着良好教养的小姐,因为这样的契机,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在这样一个不为人知充满幻想的夏日荷塘深处,有着诸多浪漫的可能。
如果是一位现代少女,她甚至会可爱地幻想着是否可以走入一段奇妙森林旅程。就像是宫崎骏动画《龙猫》里的主人公小梅,不小心掉进了树洞,因此遇到了憨纯可爱、热心善良的龙猫。就像是现代诗人张枣在《镜中》所写下的那句,“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似乎某些意外也是诸多美丽的相遇的契机。
但偏偏这样的冒险,被一群鸥鹭给惊醒了。这“惊”字,是写鸟儿,也可能是写自己的内心。
在那时候的李清照心里,是否真的会有这样的一点幻想呢?作为后来的我,也只能是在她的字里行间进行一点点个人揣测。她没有把心路历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但留白恰恰又是最好的交代,借着这样美的词汇意境,勾画出一个浪漫纯真的夏日傍晚,令后来的人反复品味和想象。
一位有着敏锐感知力的少女正自由蓬勃地生长着,那是她生命里的春天。像是滋润着丰沛雨水的春笋,破土而出。
成年后,李清照嫁与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郎君赵明诚,与其互相赏识并有着共同的审美爱好,夫妇二人共同致力于书画文物的搜集整理。
他们爱情的开始,在一次灯会。
那年元宵节,相国寺赏花灯,同样出生于书香世家的赵明诚,第一次见到芳名远播的这位才女后,惺惺相惜,同时爱慕之心油然而生。“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回家后向父亲袒露了自己的心迹,赵家遂遣人上门提亲。
在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的封建社会,婚姻并非自主。婚后的生活大部分乏味而囿于形式。而难得的是,他们二人幸运地相遇相知,心意相通,珠联璧合。
婚后因丈夫为官,无奈分居两地之时,她的思念之情跃然纸上,写下《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句句都是一位女性的柔软心思。罗裳,轻盈的衣裳,兰舟,一叶扁舟,这样的词汇时常出现在她的意象里。她在盼望着,心上人寄来的书信,期待着读一读里面的只言片语。
四周月光散落。
宋词之美,美在细腻,美在意境。就像宋画花鸟工笔一般,一笔一画,都精致。这种唯美主义的倾向,在李清照的诗词里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谁料之后,金人南下,丈夫前往南京时突然染病离世;后来又战事频发,夫妇二人早年苦心收藏的碑帖书画在流亡中散失殆尽;再次试图走入婚姻却遇人不淑,告发之却因当时法令怆然入狱。
人生的种种落拓,在她身上一样毫不留情。
这样近乎“惨痛”的经历,是否破坏了她的美学表达方式?在李清照这里,答案是否定的。她的另一首《如梦令》,最近因为在时下热播剧中谱曲演唱而被人们再次注意到: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后,她担心着院子里的花,是不是颓败了。但身边的人却告诉她,没有变。但只有细腻如她才知道,一定是绿叶更加茂盛,而红花却眼见着“瘦了”。
“瘦”字,也是典型的李清照式的字眼。它有时候隐喻着一种时间的逝去,有时候更具体地表达着内心的颓唐。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眼前已经没有了故人和亲爱的家人,又有谁再来怜惜并感知她那敏感多情的内心呢?
知否?知否?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是她娇嗔而认真地追问。
再到后来,尽管她写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字眼,却也仍旧是柔软而富有感染力的表达,不忘感受眼前景象,“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她始终是自己,一种李清照式的表达。在李清照的词里面,始终留存着这种“美”的情意。
提到宋词,人们常常会有一个固定而强烈的印象:某种“风雅闲愁”。
唐诗,合辙押韵,适合小儿在咿呀学语时吟诵。而宋词,并不算朗朗上口,甚至是有些拗口,情绪也是忽明忽暗,多种缱绻。词注重个人内心感受,并非表达大时代的气象,而是用来诉说淡淡情愫。
这反映了唐宋两个时代之间的差别,家国命运的急转直下渗透到了审美表达。唐代是大气磅礴的,外向的,兼容并包的。宋代是偏安一隅的,内敛的,返璞归真的。
前者明朗,后者忧伤。
然而,“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当李清照写下这样的句子,却也并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新婚不久,思念丈夫,句句情真意切。在那个女性并无多少表达空间的时代,她敢于袒露心声,传递思念。甚至到后来,中年丧夫,当发现再婚者的丑陋的真面目之后,愤然决定自救,主动控告,提出“离婚”,即使是知道根据当时的法律自己也会因此入狱。可以想像这些举动在当时是多么令世人震惊。
然而在词的世界里,她的表达始终是温柔内敛的。
我想,这来自她的性格、学养,也是一种对于“美”的坚持。早年因为充盈地感受过种种世间的温柔情意,因此在中年晚年经历种种变故,也不会使她变得“野蛮”。她内化掉那些悲伤,倾吐出来仍旧是丝丝缕缕的美的意境。
不能忽略的是,在词之外,李清照还写下过一首相当“硬气”的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是她对整个大时代格局的思考和怀疑,对宋代当权者放弃抵抗的不甘。这样简短的四句,透露出了她的精神世界,在柔软情意的包裹之下,是深刻而坚韧的内核。
李清照的词里面,有着属于她的韵律感。且来看这首《醉花阴》: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整体结构,七个字开篇,然后五个字落下回应。再之后五个字,四个字,五个字。这样的字数结构,是原本为了适合演唱而流传下的填词规则,而李清照一字一句,层层递进,填得细腻婉转。
暗香盈袖,人比黄花瘦,这两句穿插在这种长短句的形式内,带着轻盈的韵脚,字里行间有着某种自然而然的节奏感。
说到长短句,我想到日本的古典和歌,也是由“五七五七七”这样的长句和短句构成,和宋词有着某种默契的呼应。历史上,日本所受到的审美影响很多来自宋代。无论是对于自然万物的细腻感受,还是偏爱留白、含蓄,给人以想象空间的表达方式。
这种表达方式也影响到我的音乐创作。我的音乐灵感很多得益于早年的文学阅读,尤其是文学里面的诗词部分。最久远的《诗经》中传递的洪荒清脆之美,唐代诗歌的洗练洒脱之美,再到宋词的秀丽细腻之美。这些描述词汇,其实也根本无法概括它们各自的美。不同的时代,对“美”的韵律感有着不同的呈现。
而这种“韵律感”,于我而言最直接的个人感受,就是在读到非常有共鸣的诗词的时候,有某种旋律的冲动,甚至可以即兴哼唱出来。
读李清照的诗词,就有这种强烈的感受。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我想原因有二:一是她用词语勾画出的意境实在是美,让人无法不受到感染。好的音乐的动机,大部分都来自直感。那一刻的情感涌动,对应到了音符。二是她的词和韵脚确实适合演唱。并不复杂的措辞,去除掉很多繁冗的装饰,清浅直白,直入人心。
想来真是奇妙,这些跨越千年留存下来的文字,重新映入一个后来人的眼睛,进入他/她的身体感官和思想,藏之其中的美似乎也借此重新复活了。文字所勾画出的意境,在每个人的主观想像世界里,以通感的方式,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新的旋律。
历史上与李清照相似的女性创作者,屈指可数。“女憧憧,妇空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上千年间。这是中国古代男权社会时代背景所致。在这样的历史大环境之下,她的出现,足够令世人惊叹。
在精神世界的自由独立,在措辞表达方面的柔韧功力,使她的作品持续被后人重读,因此也持续获得重生。
云中谁寄锦书来?
我想,是她的和她的词,以清丽动人之态,不断寄予后来人。
2019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