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亨利·鲁斯三世来说,2000年不是个好开端。先是在1月24日,他目睹了父亲亨利·鲁斯创办的时代集团被一家只有十五年历史的网络公司兼并。接着在3月17日,鲁斯创办的那本具有标志意义的杂志《生活》( Life )宣布停刊。尽管《生活》主编亨利·穆勒宣称停刊的理由是“《生活》缺乏明确的市场定位,经营太失败,公司希望集中财力,投资在定位更明确的新杂志上”,但是悲观与怀旧的人士还是本能地将这两个事件联系起来,哀叹“旧媒体之死”。
美联社对后一条新闻是这样描述的:“美国杂志工业失去了一个最古老而著名的名字。”对熟悉杂志历史的人来讲,这句话绝不夸张。在1936年11月,这本用著名的红色字符“Life”标明的杂志出现在美国街头前,没有人会想到一本杂志竟然可以主要由摄影图片组成。创办人亨利·鲁斯把电影的视觉效果带入杂志,实现了新闻史上空前的变革与成功。而伴随着亨利·鲁斯所预言的“美国世纪”的到来,《生活》杂志几乎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成为美国人观察世界方式的一种标志。几十年间,它充分体现了鲁斯对该杂志的观点:“观察生活,观察世界,见证伟大的变化,目睹可怜与骄横的仪容相貌,注视奇异的存在——机器、军队、大众、丛林的树影和月亮的明暗。看看男人的工作——他的成就和发现,看看千里以外的事、藏在墙后和房间里的事、即将来临的危险、男人们所爱的女人和无数的孩子。去观察,然后在观察中获得愉悦;去观察,然后去惊讶;去观察,然后学习观察……”
有了上述的背景,你就可以了解这本杂志的停刊为何引起如此的轰动。像全球一百六十万订户一样,我同样热爱《生活》用精美图片描述世界的方式,也为它的停刊惋惜。但是这个事件绝不能被简单地理解成是“旧媒体之死”。这个世界也绝不是史蒂夫·凯斯所叫嚣的“欢迎来到Internet世纪”。当我们顺着技术的发展线索来梳理《生活》的发展史时,其中的真相便开始不断显露出来。
《生活》的成功依赖于电影观念。它抛弃了杂志用文字讲述世界的方式,而选择了用形象来描述世界,因此《生活》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本准意义上的“电子杂志”。彼得·德鲁克这样评价这一点:“200年后,有可能出现另一种描述历史的方式,‘从鲁斯的《生活》到……’因为鲁斯的《生活》杂志不仅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也是新品种的第一个。”
德鲁克在做出如此评价的同时,也表明了这样一层意思:伴随着电子媒体的成熟,《生活》必将被取代。因为诸如《时代》这样以文字为主的杂志,隐藏了更多可供思考的空间。而《生活》则缺乏这样的思考空间,更多的是提供直接的视觉刺激,这一点正是后来的电视与网络的特性。所以,《生活》是文字杂志与电视和网络之间的过渡产品。它从一开始已经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尴尬境地。所以,尽管它在前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一旦电视普及时,《生活》便开始面临危机,因为更直接与连续的画面冲击了摄影图片的魅力。
我们必须正视这个现实:《生活》在1972年停刊已经说明了它在电视时代的不合时宜。你当然口可以反驳道,像《国家地理》( National Geographic )这样的图片杂志不是依然生气勃勃地生存下来了吗?但事实是,《国家地理》是一本针对性极强的杂志,而《生活》则是一本更类似于新闻图片摄影的杂志。对于新闻画面的处理,人们当然更有理由选择ABC或者日后的CNN。
穆勒把1978年《生活》的复刊理解成“更多出于怀旧而非经营目的”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在此之后二十年间,尽管《生活》并未亏损,但始终缺乏清晰的定位。而且在这期间,电视与网络等电子媒体得到了空前发展,《生活》面对这样的挑战,显然已经缺乏生气。
穆勒所说的“出于怀旧”的复刊目的,无意中暴露了《生活》再次停刊的另一个重要原因。1978年,作为传统媒体的时代集团似乎还有怀旧的心情,他们像鲁斯一样坚持“一本杂志就是一个生命”,对其经营的产品深具感情。而《生活》所采取的用照相机记录历史的方式,也决定了这本杂志的性质是怀旧的。正如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论摄影》中写道的:“照片能使人们在想象中拥有缥缈的过去……摄影是挽歌式的艺术,是衰老的艺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二十年以来,《生活》杂志把生机勃勃目击世界的任务转交给了电视,自己则不自觉地陷入怀旧之中。
但是,怀旧却是这个网络时代所无法容忍的一种品质。互联网强调的是速度,是以忽略历史感为前提的,而如果缺乏了历史感,怀旧便不可能存在。进入AOL时代的时代华纳集团,似乎已经无法容忍一本这样的杂志,他们需要把金钱投入到能够更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中。
当然,在自以为是地分析了这么长之后,我可能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像历史上不断涌现出的软弱的伤感主义者一样,我把一桩简单事件夸张成了一个历史性事件。可能《生活》的停刊仅仅是一件无须宣扬的商业事件,与我们的生活无关。而互联网也并未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可怕的转变,旧媒体也并未消亡,《时代》不是也正要出另一个版本吗?我突然意识到,对整桩事件唯一应该感到痛苦的只应该是亨利·鲁斯三世,因为那是他父亲的杂志。但也不一定,亨利·鲁斯三世似乎还没有我表现得这么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