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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心事几人知?

谁念西风独自凉:愁之所起

南唐后主李煜,从他那里开始,一个“愁”字,几乎直达词之灵魂。

自那首名篇落笔成文之日,便注定对历代中国词坛影响至深。爱读诗词的人最熟悉不过的,便是他那首家喻户晓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故国已去,自己已经做了亡国之君。问君能有几多愁,确实应该没有比这更加愁苦的事情了。这份“愁”情,绵延不绝,一直到中国历史上第一女词人李清照,再到“清初第一才士,千古伤心词人”并深受现代人所喜爱的纳兰性德。

一位宋代才女,一位满清小伙,都逃不过人世间的满腹愁肠。譬如,李清照写《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最后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简直是再直白不过的郁闷表达了。当然这与她的个人境遇密切相关,这时候的她已到落魄中年,国破家亡,丧夫之痛仍在,昔日繁华成空。而到了纳兰性德这里,有增无减,且看这两首: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满眼芳菲总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每一句都如湿漉漉的昨夜冰冷雨水浸润过似的。从“惆怅客”到“泪纵横”,再到“总寂寥”。这愁情,似湘江潮水,日夜起伏,连绵不断。

试问纳兰,这位王公贵胄,青年才俊,愁情到底从何而来?出身豪门,身居高位,满眼世间繁华,为何内心深处总寂寥?到底深藏了什么心事。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不是人间富贵花:相门公子惆怅客

其实,他是一个深受命运眷顾的少年。

顺治十一年腊月,一个静静的雪夜里,纳兰性德出生,小名唤做冬郎。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

他的父亲是清朝大学士纳兰明珠,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爱新觉罗氏,曾祖父金台吉是叶赫部贝勒(其妹孟古格格即皇太极生母)。可谓真正的出身显赫,皇亲国戚,家族上下与皇室都是亲戚。在这样优渥的家庭背景之下,纳兰性徳作为家族长子,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一不小心变成了专横跋扈的满族贵胄,还是家教良好修养极高的青年才俊?

纳兰勤奋治学。拜徐乾学为师,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十九岁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二十一岁,殿试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在这样的年纪,就取得这些成就,可以说是非常优秀了。求学路上孜孜不倦,是纳兰的真心向学,是他的个人努力。

纳兰热爱学问。于两年中主持编纂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并因此深受康熙赏识。除此之外,他还编成四卷《渌水亭杂识》,整理归纳自己阅读经史中获得的启发感悟,其中内容涉及到天文地理、历史人文、佛学宗教、音乐以及考证等方面,可谓学问广纳百川,博物致知。

纳兰热爱交友。他不以地位尊卑这些外在虚名作为判断标准,而是以坦诚之心交挚友。君子之交淡如水。从名不见经传的世间词人,到汉族老儒生,只要可以敞开话题大家一起谈天说地,他一律敞开心扉。喜好结交有真正才能和观点的文人志士,又相忘于江湖。

不因出身达官贵族而傲慢无礼,反而谦虚谨慎,勤学苦练,这位大家公子,着实让人称赞。而这些优厚的学养,也成为他来日词之才情的基石。

纳兰成为进士之后,康熙爱其才,又因有家族亲情在,感到安心,便将其留在身边,做御前侍卫。在常人看来平步青云的职业道路,不知道是否真正满足纳兰的期待。每天与这个国家最高权力者相伴,又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差事。

山一程水一程:纳兰性德的少年游

纳兰的确是文武并行之人。

我们在读他的词之外,应该知道他也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否则就无法伴驾出征,担任起帝王安全大责。

但世上真的有文武双全之人吗?

如果文武双全的意思,是文才和武才纷纷达到了较高的境界,是能写一些精彩文章,又能带兵出征打仗。但若要两者都做到真正的出类拔萃,文可比大家,武可比名将,太少见到。文,往往需要人心思繁复、敏感多情;武,恰恰是相反的方向,提刀上马,潇洒利落。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历史名君往往如此。典型如宋徽宗,是位优秀的艺术家,然而不是一位合格的政治家。

尽管纳兰出身满族,自小接受了家族的武学熏陶,擅长骑射,但纳兰的文学禀赋,我想应该是远远高于他的武学才华的。从他留下的三百多首词作就可以看出,从几百年后世人持久不断对他的作品的追忆就可以证明。纳兰性德做御前侍卫期间,随康熙东巡,前往山海关途中,写下这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此行的目的地,榆关,即山海关的别称。山海关位于明长城东端,是明长城唯一与大海相交汇的地方。依山傍海,故此得名,山海关。素有“京师屏障,辽左咽喉”“天下第一关”的美誉,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山一程,水一程”,这句写地理。行军路上跋山涉水,一路不停赶往边关。夜深了,大队人马停下,驻扎营地,在漆黑的夜色里,纳兰看到了千帐灯的壮阔。灯光绵延数里,昏黄而肃穆。这是一种皇家气魄,随帝王出行,想必是千军万马。

“风一更,雪一更”,这句写天气。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日夜兼程不辞辛苦。在停下来休息的夜里,纳兰失眠了。无奈做不了美梦,只能听着这呼啸的风雪之声,回想着家乡的宁静。恶劣而艰苦的边关自然环境,和昔日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候纳兰心里,是有一丝丝退意的。尽管是职责所在,但他的内心向往的生活并非如此。他感到了倦怠。

而这份倦怠,纳兰是无处诉说的。

德也狂生耳: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

想必在他所接受的传统教育里面,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根深蒂固。在封建社会里,一个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入仕做官。想要做艺术家?那是不被尊重的职业。甚至我们的大诗仙李白,都要去朝廷走一趟,领个官职,求取功名。那样的诗歌才华,在当时世人眼中,只是消遣,只是余兴。达官贵人们不会因此高看你一眼,平民百姓也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以及修养去理解和消化这些作品。于是,所谓正经事,必然不是写诗写词,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在众人眼中,纳兰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伴驾亲征,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当时的价值观无比相符,十分符合家族的期待。

倦怠?怎么可以说出这个字眼。

对这份职业感到倦怠,不符合皇帝的期许,不符合家族的期许,不符合他的出身,不符合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这份苦闷,只有藏在心底,藏进诗句。

也许到这里,很多人会略略发问,是不是这位贵族青年略显“矫情”。就像是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佶虽然才华无限,却仍背负了千年的“骂名”,譬如亡国之君,不懂治国,昏庸无道。即便李煜写下名传后世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宋徽宗创立了书法上的“瘦金体”,也于事无补。现实总是残酷的,因为他们在亡国之痛中屈辱而死。

但这些真的是因为他们自身原因而导致的吗?

李煜接过的那个江山,已经是伤痕累累。本来皇帝的职位不应该落在他头上,但偏偏命运就是爱开玩笑。就像溥仪继承的大清,已经是行将熄灭的烛火。末代皇帝是悲情的,但这个悲情是时代的。不是一人所能左右的。

纳兰出身在官宦世家,注定无法脱身而去。他是家族的长子,是康熙的爱臣,必须有现世的担当。但他的内心究竟向往哪种生活呢?

我想一定是自由自在。

然而纳兰的皇亲国戚身份,注定了他必须要符合家族和社会的期待,成为皇权体制的一员,不允许这样的任性。

而他,又偏偏是艺术家的底子。敏感,多情,好学,擅长文墨。细腻地感受着外面的环境和自己的内心。他无法欺骗自己。

御前侍卫,词作大家,就像这十分有冲突感的两个身份的交错,矛盾纵横。注定了他,满腹愁肠。

一生一代一双人:遮不尽的眼底风光

除了人生道路的理想冲突,纳兰还是一位极有情意之人。

常感寂寥之人,往往是情深意切之人。纳兰很深情,甚至堪称满清第一深情之人。要从他的妻子卢氏这里说起。

作为纳兰的结发妻子,二人情投意合。卢氏性情温和,能够理解纳兰的才情,可以给予彼此很多慰藉。然而谁料这样一位难得的伴侣,却因难产去世。残酷的现实再次冲击了纳兰敏感的内心,他感到抑郁、苦闷,久久不能走出这份伤痛。在悼念亡妻的这段日子里,纳兰下笔千言,可谓伤心到了极点,也动情到了极限,这些都落笔成诗,一首一首,汇成一部《饮水词》诞生,引众人纷纷落泪。其中在《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里,纳兰表露了这份情愫: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生一代一双人,开篇点题。三个“一”字重复出现,是一种绝对,是一种唯一。

人只有一生,一代人的青春只有一次,情意相投的一双人只有你我。这是对爱情无比美好的理想。在这仅有的一次生命里,在最美的青春时,遇到最好的你,而你恰巧,也这样看着我。

完美到极致,浪漫到极致。

然而,下一句,即是“争教两处销魂”。

这样的你我,却被天隔两处,教人如何不消魂!相思相望,却无法触及。于是感慨一句:“天为谁春!”

纳兰顿足,试问苍天,为谁布置下这良辰美景,为谁赋予这灿烂青春。

内心多少的怨恨,多少的不甘,多少的寸断,都化作克制、隐忍、淡淡的诗句。却不知背后,研碎了多少心墨。再看这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中两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两句把二人相伴生活的美好场景刻画得淋漓尽致。这是一对多么才情满腹的璧人。春日里小睡、赌书、泼茶,这些文雅而趣味横生的家庭时光,让人艳羡。即便对于我们现代人,也是一种奢求。然而,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自此梦碎。

那样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就这样在时光里破碎了。而那时候的自己浑然不知,还以为只是平平常常。这一句,也道出了对平淡日常的珍重之情。

这种重视“日常”的审美观,也是纳兰深情的精神内核。

因为当一个人在日常小事里都可以感受到人生的快意和活着的意义的时候,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都可以触动到心境的时候,若有一人,可以知心知意,彼此相伴,又能如何不去珍惜。那这样的人,又能如何不深情。

纳兰词里话平生:以真切之心写真切之词

王国维评纳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生命短短三十载,名列“清词三大家”,这得益于他的天赋异禀,也离不开自我的勤奋好学。最重要的,是他直面生命的这些“惆怅”,不麻木自己的内心,将这份愁情和苦闷,落成诗篇。是真实对待自己内心的体现。一个创作者,唯有真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 才会直达他的受众。

纳兰做到了。

他这样赤诚地燃尽了生命,留下了一首首经典,感染着后来的我们。

我想,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家生命的无限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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