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藤席凉爽,庭院又极静悄的原故罢?他一直熟睡到早晨九点钟的光景,罗升进房请他起来,说是要开饭了,他才遽然而醒。
他自害病以来,从未像昨夜这样熟睡到九小时直未醒过一次。尤其是要上省的三四天,简直没睡好过半宵。
他一醒,才记起了黄表叔昨夜打更过回来,仍是一个人。从他口中,才知表婶之回娘家,也是同乡坝里一样,总要住宿两三夜才走的。往回或者不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所以他不知道,——不是简直不知道,只是毫不留心的原故。——至于拜生同年节,起码也是四五天的勾留。据表叔批评来,道理是对的。因为亲戚们不比朋友,虽然同处一城,平常没有事故,很少会面。
在他初讨老婆的前四五年,联襟姻兄弟以及太太的两位老表哥,还肯来往走动,甚至打牌闹酒,几天不散的时候都有。他也肯同太太到丈人家去,一住两三天。
后来丈人死了,大舅子也死了,家事不如以前。太太的两位老表哥也都讨了老婆,安了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一个襟兄,又常在外面就幕。襟弟哩,在学堂里当了教习。一月里头,难得齐扑扑的会聚上两次。只有三节同拜生,在丈母家,算是个好机会,远的、近的、长的、幼的男女亲戚,便都聚拢了。打牌、吃酒、说笑、谈家常、传播亲戚中好的歹的消息,都在此刻,并且大家似乎都有点忘记了年龄,若干年的老事,说起来好像新的一样。
所以他太太每逢这样的一次,总要畅畅快快,尽情勾留好几天。假使不如此,亲戚的关系真会淡薄到没有的了。他如其不为了局上的事忙,他还不是要留宿下来,彻夜的顽耍?
他那时因为藤席的关系,也不再怨恨人家了,只是心里很想早点见一面,曾无意的——他后来觉得,简直是鬼神在启示他。——问了一句:“我同表叔的岳家,理起来,也算亲戚;又常住在表叔府上,既走来碰着做大生的时候,可不可以也送份礼,也去拜个生?”
黄澜生拍掌说道:“你到底懂得人情了!我看你在前两年,一定思不及此的。你不开口,我自然不好说得。你是我的表侄,我的丈母,你该喊太姻伯母。我们要是没有来往,你自然可以不加理会,如今你既住在我家,多少总要使你表婶劳点神的,她的母亲过生,你咋不该去磕个头呢?送礼到是虚应酬,磕头却认真了。妇女家又是喜欢这些的,你尊敬她的亲人,比尊敬她自己,她还高兴。况你表婶更是在这些地方讲究。比如今春,她的姐夫在此吃饭,叫你进去作陪,那是你表婶看得起你。你偏不懂得这道理,硬不进去,跟着同学的走了。你表婶好生生气,不说你怯生,偏说你看不起她。今夜,我本想叫你同我一道去祝寿的,显得你多有心,多明白,今天才拢,就赶去磕头。不料穿了衣服出来,说你已走了。幸而我去时洋琴正打得很热闹,你表婶没问到你,不然,又要不高兴你了。”这是何等可喜的事啦!表叔如此的帮助他。半月以来,未曾有过的笑,竟止不住的从丹田里冲出了喉咙。又问送什么礼?明天什么时候去?
"这份礼,真不好配了!寿桃、寿面、寿酒等水礼,太菲薄了,表不出你的情意来。寿联哩,赶做不及了。我想,……横竖我明天不上局,等吃了早饭,我同你到马裕隆去,看是买件衣料,看是买点老年人得用的东西。虽然花钱多点,也是你的面子,你表婶也喜欢了,免得说黄家的亲戚是个没开过眼的土苕果儿。只是要花费十多二十块钱,你身边有没有?别为了送礼,把你扯空了?”能够讨得她的喜欢,二十几块钱算得什么!况且初来,手边正是丰富的时候。
"东西买好了,要是没有别的耽搁,只须在待诏铺打个辫子就一同去。早到晚走,也才是亲戚的情谊!只是要耽搁你一天工课。”他服了这样一剂安眠药,自无怪其魂安梦稳的上床一觉,直睡了九小时,尚不知道醒。
他醒了,精神自然健旺得像吃了人参汤,而身体也觉得强壮了许多。看着满窗的树影,满院的太阳,又听见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繁枝密叶间婉转低回的唱,他也觉得有一段快乐的情歌,在心头兀兀的跳着。只是从来没有学过诗歌韵语,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字句腔调将它唱出来。
洗漱之后,到平常吃饭的倒坐厅去时,黄澜生已坐着端起饭碗来了。
"你今天的气色很好。”
"是的,昨夜睡够了的原故。”
今天的胃口也很好,简直恢复了病前的状况,吃得那么香法,饭粒好像自己向喉咙里在爬,舌头牙齿全阻拦不住。整整三罗汉碗的饭,似乎还有点欠然,大概是菜炒得太好了罢?然而还不是那个老张炒的。至于冬瓜豌豆尖丝瓜之属,成都省的,那里及乡间旋摘旋吃的新鲜?
吃过饭,洗罢脸,又各各把饭后的烟抽够了,已快十点一刻,然后带着罗升上街。
街上的气象,似乎有点不好,行人不很多,进少城去的更少,铺子跟前,总聚集有些人在那里说什么。
走到东御街口,太阳又从云堆中钻了出来。黄澜生是难得走路的,便说:“由这里到青石桥真武宫,还有两条街,我看还是坐轿去罢。”
他们正站在一家药铺门外等着,罗升去轿铺喊轿子时,忽然听见东头上一片人声,嘈嘈杂杂的传了过来。
二十多个年轻人,手上散着纸条子,额头上青筋直暴,满面是汗,一头急走,一头同声大喊:“政府信奸逼民……人民被逼无路……我们快罢市呀……快罢课呀……同胞们,大家齐心……”
跟在后面走的多少人,也这样的喊着。声音直同怒潮一样,撼荡了一切,首先被撼荡的,就是各家的铺板。大概掌柜们先就自动起来,只听见咇咇叭叭,响彻通街,俨然断黑时候,大家赶着收拾生意,安排休息的那种光景,所不同的,就只没有算盘响声,所不同的,大家脸上肌肉都那么紧张,并不像每天安排休息时那样的和悦,那样的弛缓。
白日青光而将铺子关上,不做生意,在过年时候,以前十五六天,近年人心不古,一切翻新,但也要关门五日而后交易,倒是看惯了,不足诧异。当此炎热天气,并非年节,本来从早又是打开的,忽然之间,全行关了起来,这确乎令人感觉异样。
楚子材本能的跑去抢得了几张散发的纸条,一看,是油印的,一种是"保路同志总会今以紧急事故,定于本日午后二钟,在铁路公司开临时大会,凡我热心同人,届时齐集!”其余是叫全城商界学界自即日起,一律罢市罢课的通知。
黄澜生脸色大变,本是出着汗的,忽然没有汗了。瞅着楚子材道:“果然闹到了这一步!”他不是负责的官,又不是负责的绅,罢市罢课与他有何干系?他更该站在他客籍的立场上,像往回一样,说一番清凉话的。可是他不能自止的心房老是那么紧缩,两腿老是那么抖战,仿佛有什么大祸,就要落在他头上来了似的。
他又问楚子材,叫罢市罢课的油印单上,有没有戳记。说,没有。他凝着眼,又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别人,"那吗,罢市罢课是那个主动的呢?”这倒是一个谜,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证实到底是什么人主动的。
罗升跑了回来说:“罢市了,轿铺也关了,轿夫都不肯抬。”
同时,一乘小轿走过,铺门前一般没有事情可做的客师徒弟们,竟有这样叫唤的:“政府信奸逼民……通罢市了……还抬轿子吗?……妈哟……”
轿夫答道:“是女轿子,难道不抬拢吗?”
黄澜生向楚子材说道:“我看这事,变得厉害。街上已是这种情形,其他各界,自不必说。我丈母那里,你不必去了,不消说,已是人心惶惶,客是宴不成了,你不去,我太太也不会怪你的,我此刻要到几个同寅地方打听打听,你最好下午到铁路公司走一趟,我夜里听你的消息。”一说完,就带着罗升向三桥走了,他是那样的慌张,楚子材还要同他商量一下,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