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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假使她叫他定于今天此刻来,假使他写信通知了她说是今天此刻来,假使她母亲过生不是真的而是她借口的话,那吗,他都可以像现在这样怨恨她。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他是毫无理由的在怨她无情无义?他为她害了这样一场大病,——病也未见得是相思病,医生和他家里人都一直说是中了暑热。——把什么事都丢了,——他自以为同志会的事他是有本事干下去的,所以不者,就是想见她。——特为她扶病冒热上省,——他也不承认是为学堂而上省的。——而竟自连面也见不着。他想来,他没一点过失,他对得住她极了!她是无情无义的!他怨她恨她,至于心痛。”那个鬼老娘子也可恨极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天不好生,偏偏就生在明天,好像故意与我做反对似的。总之,是她的不好,妈过生,明天是正日子,明天回去不好吗?为啥子今天就回去了?既然今天要回去,在临别时,就该告诉我,她是那月那日的生,我也好早两天或迟两天来呀!

横竖土端公这一学期又这们宽的"其实,迟一两天见面,何尝不一样呢?如其自己不害这场鬼病,不是早两周就来了?早两周就见面了?就说话了?就亲嘴以及其他了?这全是自己延误了的!走的时节,本说是顶多十天就来,她不是还叮咛了又叮咛,叫不要误期吗?可见今天之见不着面,何尝是人家的不是,全是自己做错了事,天老爷给与的处罚!上天示罚,你还不承受,还敢怨恨别人,那你准备着,还有厉害的处罚在后面哩!

心思这样反正的想着,一连走过了好几家饮食店,他全不知道,差不多走到贡院街了,才被一伙人的吵闹警醒了。

街面本来不大宽,又在街口上,东西南北的行人既那么众多,来往的小轿子也不少,在这地方上来理论是非,争曲直,固无怪乎一下就扎断了街。

先是几个人的吵闹,已经够把你的耳朵震聋。因为成都一般人的习惯,在平常谈话时,已经是那么在使用喉咙。一旦奋争起来,更恨不得把喉咙变成一种扩音器,用声音的威力,把对方镇压下来。古人言人之相争,有所谓斗智,有所谓斗力,今人言人之相争,有所谓斗嘴。至于成都一般人的相争,则是斗声了。斗声不仅是对敌的人,还要加以解劝的人,有时解劝人的声音,喊得比对敌的人还要大得多。

在众声齐奏中,约略可以分辨出一伙人是这样的在喊骂:“日你妈……亡国奴……凉血动物……晓得他妈的是啥杂种生的……打死他狗日的……你还敢辩吗?……”

辩的也隐约可以听到:“日你妈……老子又没说你龟儿……老子说别个,把你龟儿就惹着了……”

解劝的人则无所是非,只是喊说:“算了嘛……都是熟人……大家无心的说几句、算啥子?……”

还是要等到站岗的警察听不过了,走来,各各教训了一顿,才把这场戏结束了。

听热闹的人众散开,也才把那片卖烧鸭和卤牛羊杂碎的老酒铺显露出来。它隔壁是一家牛肉面馆,都在门前悬有一块小小的金字黑漆木牌刊刻着“教门”二字。而贡院街皇城坝回人所独卖的牛肉焦粑儿,正在锣锅似的铁锅里烤得香气扑鼻。

这又把楚子材已经忘记了的饥饿勾了起来。这下,可就忍不住了,肚里需要得很。

他走进老酒铺,叫了六十个钱的烧鸭,两只卤羊尾,一碟卤牛肚。一面喝着滚热的,味苦而色黄的米烤的老酒,一面叫堂倌到隔壁端了八个焦粑儿,又煮了一碗牛肉面。吃到差不多了,才端着青花瓷的酒碗,听隔壁的酒客议论刚才斗声的事情。

两个人都是有了年纪的小商人,披着麻布汗衫,挥着扇子,一个说:“年轻人的性情都是那们憨法!你就要说同志会不该在农忙时节,闹得把收成耽搁了,也该好生说呀!何犯着鼓起一双牛卵子眼睛,就像同志会把他老子娘杀了的一样。幸得大家都是熟人,吵几句到罢了,如其是生人,这一顿不要挨上身了吗?”

那一个则说:“同志会本来就不应该说,人家为的啥子事啦!我看那年轻人,一定是乡坝里一个啥都不懂的小粮户,只晓得多收几石租谷,穿衣吃饭,铁路租股,他一定没有出过,所以才这样不高兴同志会。”

再把耳朵伸长点,好几个座头上的言语,全是同志会在做题材。

他起初还留心在听。倒不是为的打听同志会的消息,也不是为的博采一般人对于同志会的见解,只是想利用一种无干得失的语言,来充满他这空落落的心窍。然而到底不行,无干得失的语言,毕竟是一般风,由这窍吹入,毫不停留的便由那窍逝去了。心一空,而原来的不快,便又涌了起来。

不过肚子吃饱了,神经也被老酒稍为麻醉住了,想到不高兴之际,再不像起初那样的乱法,那样的悲哀。

他忽然讨厌这郁热而嘈杂的老酒铺,更讨厌去听那般小商人同情于同志会的议论。他觉得除了听她那有趣味的悄悄话外,无论什么语言都是无聊的,不中听的,同他在乡坝里所听的一样。

老酒又是发汗的东西,三碗之后,全身都水湿了。他不能再勾留,赶快把钱付清,提着脱下的长衫走到街上。看着打赤膊的行人,一伙走过去,一伙走过来,他自己问询往那里去呢?学堂是绝不想回去的,说不定她祝了寿还是要回来,明天再去拜生。这本是可能的呢,何以起初竟未想到这层?他笑了笑,自己承认看惯了乡间的行动:凡走人户的,从没有当天去当天回的,本来路是那么远法,动辄几十里,城里一定不同,南北城门相距也才九里三分啦!

他重新走到黄公馆时,画着五福捧寿的亮纱门灯已点燃了。看门老头子正萧然的站在街边,徐徐的咂着叶子烟。

他挟着希望问道:“太太回来了吗?”

"啊!是楚表少爷!”看门老头子忙将叶子烟竿顺在背后,“还没有哩……听说表少爷在办同志会,这倒是好事,办起来,我们的国就得救了。”

“老爷哩,可回来了?”他已跨进了二门,一直不理会他说同志会的话。

敞厅里黑魆魆的,显见老爷也没有回来。老爷一定会同太太回来的。大概还早,省城不比乡间,吃完消夜,总在三更后了。

菊花跟太太走了,罗升跟老爷走了,何嫂点出灯来,自然又要无聊的攀谈几句。何嫂问他今夜可是就在这里歇宿?说蚊帐卧单,都是洗干净了的。铺的是老爷小床上的藤席。

“太太说,表少爷是怕热的。算着你不久就要来,天气又这们热法。后来听吴老爷说你病了,太太很耽心你,说你们乡坝里头没啥子好医生,有点钱的人又爱吃补药,你该不得把药吃错了呀。说了几回,叫老爷写信跟你,老爷总是忘记了。幸好,菩萨保佑,表少爷,你竟自好了,只是比以前瘦得多。你今天走了一天,可要先睡一下?我想老爷太太回来得一定晏的。房间里老早就打整干净了。总以为你就会来了,一吃过午饭,太太总要叫菊花来打扫,拿水来抹家具。说是你一下到了哩,就好住了。只是今天走得早,没有拿水抹。我可是拿鸡毛帚掸过的。”何嫂这一番话真有力量,每一句都好像一根吗啡针,把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麻醉了。

他张着眼,很想在她嘴里再探讨一些消息的。因为表婶说过,下人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老奸巨猾的。面子上你看他那样的蠢笨老实,其实骨子里比什么人还精灵。他们能从你的行动上,看出你的意思,能从你的声音里,猜到你的心曲,并且都是坏蛋,奸盗邪淫,无一不精,对上人们的好处,是不知道的,窥测上人们的坏处,倒是十拿九稳。假使上人们一不当心,有什么短头着他们看见了,那你就算悖了趸时,一辈子受他们的挟制,到头还是给你闹得四处皆知。她说,她看得很多,曾再三叮咛他,在底下人跟前,总要少说话,尤其不要提说她一字。

表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有经验的,所说的话都也极近情理。他是初出茅庐的浑小子,安敢不把她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何嫂说得诚然说得那么自然,安知她不是故意来引诱他的言语,探讨他对于太太的态度究是如何,好便于她拿去做推测的资料?

所以他只好随便说了几句很客气的感谢话,便走进房去,把蚊子扇了,躺在藤席上,细细咀嚼表婶这样等待他的恩情,这样体贴他的爱意。一面深为失悔起初实不应该那样无道理的怨恨她,幸而只是自己晓得。 h/VvvHBVEhwHxSNIlptBocFoJJe7rjZLmARR2oQDGG3W5/wdkM14AqD6WZTkdx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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