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走到黄澜生家时,首先在敞厅里迎着他,表示出百分好感的,仍是振邦婉姑两兄妹。
振邦扯住他辫子叫道:“吴伯伯,你前回说的,下次来时,跟我买个灯影儿来。你又诳我,你又诳我。我今天偏要……”
婉姑在吴凤梧手臂中,一面扭着要下来,一面说道:“吴伯伯,不要买跟他,他飞歪的。买跟我。妈妈昨天还跟了我一朵绫片花,是幺孃做的。”
振邦丢了吴凤梧的辫子,转过去要抓妹妹的脚道:“你个鬼女子,说我歪,我就要纠你肥屁股!”
小女孩连连向吴凤梧肩头上耸着叫道:“快些,快些,把我抱高点,邦娃子要纠我。”
“老邦,你欺负你妹儿。我当真不买灯影儿跟你了!”
“不稀奇你的……你爱撒诳,说白。我们楚表哥来了,会买跟我。”菊花拿了水烟袋同春茶出来,还道:“少爷,你没规没矩的,我要去告太太。”
“不怕你告,不怕你告!”
“走!小姐,我抱你洗澡去。老爷的澡快洗完了。”
吴凤梧一面把婉姑递与她,一面说道:“进去跟太太请安,说我空手回来,连啥子东西都没带来送太太,实在抱愧得很。”
菊花唤着振邦道:“你洗不洗澡呢?……”
黄澜生的声音已传了出来:“菊花……打洗脸水……端到敞厅上来……”接着是脚步声。
振邦到底规规矩矩的跟着菊花走了。
黄澜生只穿了一件白绸对襟汗衣,大脚旧绸裤子,光脚靸着拖鞋,还挥了柄大蒲扇,一出来便说:“好热呀!凤梧,你今天到的吗?”
吴凤梧还是那件洗得快白了的蓝洋布衫,还是那一双生了眼睛的本城缎鞋,——他一离开省城,便是草鞋布鞋,甚至连长衫都免穿了。—— 一把黑纸摺扇也不住的挥着,迎上前笑嘻嘻的说道:“澜生哥,好吗?这一晌果然大热起来,昨天在路上,真把我晒到注了……”
“怎不把衣裳宽一下呢?”
“还打算往别处走一趟的。”
“何必哩!已经夜了,会人也不好,就在此地消夜,喝一杯,把你的事情谈点儿来听,不好吗?”罗升把洋蜡烛掌了出来,顺手将吴凤梧的长衫接去,挂在衣架上。
洗脸水也端出来了,是两盆,主客各自洗着时,吴凤梧便述说他是回省赴会的,新津保路同志协会,原是一个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在办,办得倒生不死。他们拿了罗先生的公事到县里,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大事接洽,将协会改变了一番,如今算是有了声光。
“前几天接到总会召集开会的通知时,楚子材出头承认,他上省来当代表的。不料到前天,他忽然害了病,不能走,大家才公推我来。昨天打早起身,又在双流县耽搁了一下,断黑时才赶进城的。”黄澜生不很热心的问道:“你说你们的协会已经有了声光,你把经过的大概情形说点儿来听听看。”
“经过的大概情形,不过增添了几十百把个会员。也因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当了副会长,才凭他的力量,把上下几堂兄弟伙召集拢来,大家演说了一番。学堂哩,又都放了假,找不到几个人,本地绅粮是怕事的,请也请不出来。顶吃亏的就是外州县的情形,实在不像成都省城,说起争路的事来,大家都有点马马虎虎,鼓不起劲。却也因为历来难得开会演说,就演说,连演说的人也没有弄得十分清楚,自然上不起好大的劲。
就像这一次,要开会了,我同侯治国楚子材等先商量了一下。因为侯保斋侯大爷名义上虽当了正会长,到底年纪已高,烟瘾又大,一定不能到会演说,主持开会以及演说自然要推副会长出来担任了。可是侯治国又只是码头上的人,说公口上的话,那倒行,一口气背得完通本海底。但要他到台盘上来,丢了袍哥话,说一番正经言辞,可就为难他了。当下他自己也很明白自己的短处,鸩死也不肯演说,只答应到开会时,他先上台去摇铃。那吗,谁演说呢?
我们晓得演说又是顶要紧的事,我们的协会能不能成立,就成立了,有没有声光,就要看演说的人行不行。那时大家都不做声,我着了急,才向楚子材说:‘这们罢,你用文牍的资格,先上去说一篇,跟着我以交涉的资格,也来说一篇。凭我们两个的见识口才,虽说不赢罗先生,在外州县总可下得去了。’楚子材皱起眉毛,问我说啥子呢?我又开了个条,叫他光说四川铁路是该四川人修的,如今遇着一个奸臣盛宣怀,不惜偷偷的把这铁路卖跟了洋人,卖的钱,全由他搁上了荷包,依然要拿我们的钱来修路,路修成,拿跟外国人去运兵运粮。”黄澜生哈哈大笑道:“那里有这么一回事!”
“自然没有这回事,可是你不晓得,这是王文炳告诉我的密诀。他说:‘你出去向人说话,总不要老老实实,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讲。你这样讲了,听的人一定不起劲,对于你的话,一定听得轻飘飘的,这只耳朵进去,那只耳朵出来,那你讲了也等于没讲。你一定要把你讲的事,扩大到七八倍,或十来倍。比方说一个人坏,或是好,我们就得把他的好坏说到极点。他本来只做了一件好事或者一件坏事,我们得说上十件。一则听的人也才高兴,二则就有人不信,把你说的话打个对折,已经比实在的增加了四五倍,你的话便不算枉说了。’王文炳的话很对,我把我们以前的行事,拿来一比。我才恍然大悟,以前我们都太老实了。硬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毫无虚假奉承,所以我们越搞越不得出头。自从他向我说了以后,我就学乖了,这次在新津试了一下,居然成了功了,哈哈!”黄澜生吹了烟蒂笑道:“我还不晓得王文炳有这们大的本事,把你一个久跑江湖的人也教坏了。那你以后说的话我还相信吗?”
“这你又迂拘了。你我老朋友,我还虚假做啥子?我只说在世途上对人,王文炳这番话倒是对的。比如开会那天,楚子材得到我们那一指点,跑上台去,睁起眼睛一胡说,——起初他还有点怯场,通红着脸,手足无所措的。我邀约了两三个弟兄,结实跟他拍了几次巴掌,他慢慢才稳住了。——虽然说得太斯文一点儿,有一些话不是弟兄伙懂得的,但是大家到底着了他的麻药,把个盛宣怀竟看成了曹操秦桧,个个都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我一看,就晓得我们的协会有了希望,等楚子材一说完,我就跑了上去,也跟他一胡说。”黄澜生仍是那么微微笑着道:“你的话,我相信还要说得好些。”
“这倒不是我冲壳子的话,若是高桌子低板凳,大家斯斯文文的坐着,讲点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不行,我心里头原本就没有好多道理,并且口齿也钝。若是在一般浑人跟前,说些倒通不通的粗话,叫浑人们听了,又懂得,又起劲,这却是我拿手好戏。从前在营盘里当哨官当管带时,常有这回事,把弟兄伙喊来,演说一篇,粮子上叫做训话。犯了事的,就在那时处罚,或是打军棍,插耳箭,没道理都要说出道理来,才叫人心服。我是练习过来的,王文炳又告诉过我:‘有演说时,你只管放大胆子,睁大眼睛,不要看人,认为听你讲的全是浑虫,你自然就会滔滔不断的了。’我相信他这话定是罗先生们的经验之谈,所以我那天的演说真就轰动了。”黄澜生把纸捻灰一弹,一面吹火,一面说道:“轰动了?你到底说了些啥子?”
“这却不能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把牙齿笑脱的。得亏我那一说,把侯治国的胆子也才引大了,兴致也才引了起来,不等我下去,他公然跑上台来,把毛辫辫一盘,大喊一声:‘我也来一个!’楚子材的老人,那天到会,本来很为勉强,看他的意思,是很不赞成我们这样干的。那时也眉飞色舞的跑过来向我说:‘你老哥的话真说得好!我们好好的一品大百姓,这样着人卖去当亡国奴,真不犯着!我们硬要拼死命的争,若是争不赢,就造反,换个皇帝老官,我们的路总可保住了!’你想想看,就晓得我的话可多扎实呀!”黄澜生摇摇头道:“放火容易救火难。像你们这样闹法,万一闹大了,下不了台,后患才不堪设想哩!”
“你这番话,和我初次才回省来,听见同志总会的举动时,所想的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很不以罗先生他们的办法为然的,心想铁路和我们有啥相干呢?统是国家的事,我们何必这样出头来争?
又想着,他们这样闹法,无法无天的,设若朝廷硬不退让,硬要照下过的上谕办理,那他们不就闹僵了吗?又想着,赵大帅在川边的脾气,想他既当了一省的海外天子,那能受你几个老酸们的提调,叫咋个做,就咋个做的。不想后来同舍亲姓廖的一往还,再同他到铁路公司一走动,听了几场演说,从旁看见了罗先生他们的精神气概,我的心意才转变了。
第一,我才晓得铁路同我们的干系,原来并非寻常。我们要不当亡国奴,要做一个自由百姓,便不能不反对盛宣怀去同洋人订约,把我们商办的路收归国有。第二,我才晓得方今朝廷虽是摄政王在作主,盛宣怀却能一手遮天。我们只要专反对盛宣怀,把他的黑暗叫穿,使朝廷明白他是个坏人。只要把他罢免了,同洋人订的合同自然无效,铁路既可保住,朝廷也没有啥子损失地方,这事情是一定可以办到的。第三,我这次回来,也才晓得了四川人民已经不是我从前离开成都时候的光景。以前四川,只算是官的天下,官要做啥,就做啥,那个敢出头哼一声不然。
所以那时的官,才叫做民之父母,又说是灭门县官。如今却大大不同了,绅士们抬了头,谘议局一开,官就小了一半。王护院口口声声喊着官民一致,并不是他懦弱,实在有点害怕绅士们,害怕他们闹起来,他吃不住。赵大帅在川边只管说歪得像阎罗王一样,到底是天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他一出来,自然就明白内地简直不像关外,啥子事都可由他去独行独断,内地却不行,错半步,都要跟你打回来的。
所以听说十二开股东特别大会那天,他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到了铁路公司?他在关外时,一出边务大臣衙署的辕门时,是啥阵仗呀!钦命头品头戴的官衔旗一落桅竿,接着三声大炮,鼓乐齐鸣,队伍要摆半里路长,旗锣伞扇,全堂执事,蛮子们要全趴在地下,不准抬头,土司们在一里路外就跪下了。听说那天他到铁路公司,不过才带了二十来个亲兵,四个戈什哈,对着罗先生他们,还不是口口声声自称兄弟?他为啥这样?不过是明白现在的事不是压制得下的了,他也只好同王护院一样,将就下子。他这一来,我们还怕啥子?还怕他不跟我们同鼻孔出气吗?他若不听话,就连他一齐反对,他敢拿他屠户的手段来对待我们吗?常言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接事至今快半个月了,连火影都没见,可见他早已胆怯了……”敞厅上虽只是他们两个人,却因为吴凤梧声气很大,好像在演说一样。振邦婉姑又重新跑了出来。
振邦把吴凤梧看着道:“还是吴伯伯一个人在说哩!我们默到又来了客了!”
婉姑道:“吴伯伯,妈妈叫我问你,楚表哥啥子时候才来?”
吴凤梧又要去抱她,她退了两步道:“你一身的汗,我已洗了澡了。”
他父亲笑道:“乖女,竟这样的爱好起来!”
吴凤梧打着浑道:“我们闹袍哥的,自称汉流,我咋个不满身流汗呢?哈哈……乖小姐,嘴巴儿也真乖……进去跟妈妈说,你们楚表哥要是不害病,昨天已就来了。大概月底他一定来的。”
“啊!你起先说他害病,我忘记了问你,到底是啥子病?该不是累病了?”
“你的表侄儿,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说他累病了,未免笑话。子材以前是不是这样,我不得而知,只是这回,我看他好生没精神。平日还有说有笑,自从那天上了路,好像换了一个人,昏昏沉沉,话也不说,一到家,就说是中了暑热。他的老人要跟他请医生,他又不肯,我约他去找侯保斋,他也好像没有心肠。后来我才拿出我的片子,约同他的老人,先把侯治国找着了,才算将这条路走通。子材哩,除了在家吃饭睡觉,简直找不着他。到他姐姐出嫁那天,才把他抓住了。我说:‘子材,你这样有心无肠的,不把别人托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未免对不住你的师友罢?我们明天要在关帝庙开大会了,你不能再这样恍惚。我们原本要找你当副会长的,既然罗先生的公事是下跟你的,但是看见你心不在焉的神情,就不好麻烦你了。但是文牍一职,你却不能推卸,明天,无论如何你得到会,不然,我们一齐不管,看你咋个去回答罗先生同王文炳。’
这下,才算将他激起了,果然到了会,也果然演说了一回。其后也勉强办了几天事,但是总那样的有精无神。说他病呢?又不请医,又不吃药。说他没病呢?的确打不起精神,饭量也不好,脸色也不好。问他到底是那里不舒服,他又说不出来,只说心里不爽快。他的老人也说他不像往年。——说句老实话,我们协会,不是我顶着跳,绝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楚子材这样懒散,更不只今天这个样子。我们是新交,如今算是同事,也不好说得。就是王文炳问起我来,我也只是含含胡胡的,不好明白的说。——到公推代表来省的前一天,他原本自告奋勇要来,不料当真病了,通身发烧发寒,倒在床上不能起来。说不定倒是当真中了暑热了……但在我昨天打早要走时,他在床上吵着要同我一道走。他的老人不肯,只答应他等病好了,再放他上省。
我想中暑热的病,几天内定然就痊愈了,他总赶得及学堂开课的。”黄澜生完全相信楚子材的病是假的;楚子材之有心无肠,有精无神,是装做的;楚子材不当副会长,乃至当个文牍也甚为勉强,皆是他用的手段。因此他倒不以吴凤梧谈言之中,颇有不满于楚子材之处,而亦加以不满,而反大为欣然"孺子诚可教也!”他很想把他这种得意,向吴凤梧喊出来,很想表白一下,楚子材之所以如此,正是他指教之功。
罗升恰端着掌盘,将消夜的酒菜送了出来。菊花同何嫂也出来招呼振邦兄妹去睡觉。
话头一转,又说到本日铁路公司开会的情形。
黄澜生道:“凤梧,你现在投身同志会中,算与他们已是志同道合的,所以你从前许多不大以为然的地方,现在都翻过来了。我哩,始终是个老腐败,我总相信我是客籍人,对于四川人无恩无怨,交游也寡,就在官场中,也历来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所以我对四川的局面,自信比你们有利害干系的看得清楚些。
据你说,争路的举动是对的,是有赢无输的,赵季帅也定然把你们没奈何,只好跟着你们的脚后跟滚。但是据我观察起来,恐未必然罢?”吴凤梧见了酒,不管是白的,是黄的,已是一心都钻进杯里去了。加以肚里正饿,不客气的塞了一口的菜,又端着酒杯,只"唔……唔……”的应着。
“显而易见的。赵季帅初八抵省,初九接事,只十二到过一次公司。听说很不跟大家的面子,大家要求他再为代奏,他没有答应。并且从此不再到会,从此也不再见绅士。大家禀请他到会,他只委派周法司同劝业道胡大人去,这已可怪了。
我又听说,在他幕府中参与密内的,除了四少爷九少爷外,只有饶凤藻饶大人,田徵葵田大人,王棪王大人,还有一个是路广锺路大人。这一般人里头,王寅伯最油滑,说不上恩怨,只算是一个会做官的人。其余几个,对四川绅士都不见好,尤其对于谘议局和同志会的一般绅士,平日提起,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的。
人事的情形是如此。加以盛大臣也并不如你们所听的是一手遮天的奸臣,端大臣听说也到了湖北,可见朝廷断不会听你们四川人的话,遽然收回成命。本来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四省,都是同一样的事情,其他三省的人都不闹,只你四川一省闹,朝廷依了你四川,又咋个对付那三省呢?何况天象又变于上,……”
吴凤梧已是好几杯酒下肚,又差不多扫光了两个盘子,方揩了揩嘴,摸着酒杯说道:“澜哥,你府上的饮食,特别,精致,好吃。官场中考较的酒席,我没有吃过,就我吃过的,无论是酒馆,是人家,你府上的实在要算一等第一了。我今夜来时,本有人要请我消夜的,我都辞谢了,就是来赶你这一顿。”
“那你起初还要走呢?”
“不过做个过场罢咧!其实心里是很想多谢你的!”黄澜生很为得意的道:“说句不谦逊的话,拙荆做点菜,确是可吃。因为先岳父就是一个讲究口腹的人。我们那位犹然待字的幺姨妹子,还更行些哩……可是今夜却不是拙荆亲手调炙,是任凭厨子办的。拙荆这几天还不是很不舒服。”
“大嫂也欠安?想系天气太热,中了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