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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吴凤梧走到黄澜生家时,首先在敞厅里迎着他,表示出百分好感的,仍是振邦婉姑两兄妹。

振邦扯住他辫子叫道:“吴伯伯,你前回说的,下次来时,跟我买个灯影儿来。你又诳我,你又诳我。我今天偏要……”

婉姑在吴凤梧手臂中,一面扭着要下来,一面说道:“吴伯伯,不要买跟他,他飞歪的。买跟我。妈妈昨天还跟了我一朵绫片花,是幺孃做的。”

振邦丢了吴凤梧的辫子,转过去要抓妹妹的脚道:“你个鬼女子,说我歪,我就要纠你肥屁股!”

小女孩连连向吴凤梧肩头上耸着叫道:“快些,快些,把我抱高点,邦娃子要纠我。”

“老邦,你欺负你妹儿。我当真不买灯影儿跟你了!”

“不稀奇你的……你爱撒诳,说白。我们楚表哥来了,会买跟我。”菊花拿了水烟袋同春茶出来,还道:“少爷,你没规没矩的,我要去告太太。”

“不怕你告,不怕你告!”

“走!小姐,我抱你洗澡去。老爷的澡快洗完了。”

吴凤梧一面把婉姑递与她,一面说道:“进去跟太太请安,说我空手回来,连啥子东西都没带来送太太,实在抱愧得很。”

菊花唤着振邦道:“你洗不洗澡呢?……”

黄澜生的声音已传了出来:“菊花……打洗脸水……端到敞厅上来……”接着是脚步声。

振邦到底规规矩矩的跟着菊花走了。

黄澜生只穿了一件白绸对襟汗衣,大脚旧绸裤子,光脚靸着拖鞋,还挥了柄大蒲扇,一出来便说:“好热呀!凤梧,你今天到的吗?”

吴凤梧还是那件洗得快白了的蓝洋布衫,还是那一双生了眼睛的本城缎鞋,——他一离开省城,便是草鞋布鞋,甚至连长衫都免穿了。—— 一把黑纸摺扇也不住的挥着,迎上前笑嘻嘻的说道:“澜生哥,好吗?这一晌果然大热起来,昨天在路上,真把我晒到注了……”

“怎不把衣裳宽一下呢?”

“还打算往别处走一趟的。”

“何必哩!已经夜了,会人也不好,就在此地消夜,喝一杯,把你的事情谈点儿来听,不好吗?”罗升把洋蜡烛掌了出来,顺手将吴凤梧的长衫接去,挂在衣架上。

洗脸水也端出来了,是两盆,主客各自洗着时,吴凤梧便述说他是回省赴会的,新津保路同志协会,原是一个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在办,办得倒生不死。他们拿了罗先生的公事到县里,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大事接洽,将协会改变了一番,如今算是有了声光。

“前几天接到总会召集开会的通知时,楚子材出头承认,他上省来当代表的。不料到前天,他忽然害了病,不能走,大家才公推我来。昨天打早起身,又在双流县耽搁了一下,断黑时才赶进城的。”黄澜生不很热心的问道:“你说你们的协会已经有了声光,你把经过的大概情形说点儿来听听看。”

“经过的大概情形,不过增添了几十百把个会员。也因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当了副会长,才凭他的力量,把上下几堂兄弟伙召集拢来,大家演说了一番。学堂哩,又都放了假,找不到几个人,本地绅粮是怕事的,请也请不出来。顶吃亏的就是外州县的情形,实在不像成都省城,说起争路的事来,大家都有点马马虎虎,鼓不起劲。却也因为历来难得开会演说,就演说,连演说的人也没有弄得十分清楚,自然上不起好大的劲。

就像这一次,要开会了,我同侯治国楚子材等先商量了一下。因为侯保斋侯大爷名义上虽当了正会长,到底年纪已高,烟瘾又大,一定不能到会演说,主持开会以及演说自然要推副会长出来担任了。可是侯治国又只是码头上的人,说公口上的话,那倒行,一口气背得完通本海底。但要他到台盘上来,丢了袍哥话,说一番正经言辞,可就为难他了。当下他自己也很明白自己的短处,鸩死也不肯演说,只答应到开会时,他先上台去摇铃。那吗,谁演说呢?

我们晓得演说又是顶要紧的事,我们的协会能不能成立,就成立了,有没有声光,就要看演说的人行不行。那时大家都不做声,我着了急,才向楚子材说:‘这们罢,你用文牍的资格,先上去说一篇,跟着我以交涉的资格,也来说一篇。凭我们两个的见识口才,虽说不赢罗先生,在外州县总可下得去了。’楚子材皱起眉毛,问我说啥子呢?我又开了个条,叫他光说四川铁路是该四川人修的,如今遇着一个奸臣盛宣怀,不惜偷偷的把这铁路卖跟了洋人,卖的钱,全由他搁上了荷包,依然要拿我们的钱来修路,路修成,拿跟外国人去运兵运粮。”黄澜生哈哈大笑道:“那里有这么一回事!”

“自然没有这回事,可是你不晓得,这是王文炳告诉我的密诀。他说:‘你出去向人说话,总不要老老实实,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讲。你这样讲了,听的人一定不起劲,对于你的话,一定听得轻飘飘的,这只耳朵进去,那只耳朵出来,那你讲了也等于没讲。你一定要把你讲的事,扩大到七八倍,或十来倍。比方说一个人坏,或是好,我们就得把他的好坏说到极点。他本来只做了一件好事或者一件坏事,我们得说上十件。一则听的人也才高兴,二则就有人不信,把你说的话打个对折,已经比实在的增加了四五倍,你的话便不算枉说了。’王文炳的话很对,我把我们以前的行事,拿来一比。我才恍然大悟,以前我们都太老实了。硬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毫无虚假奉承,所以我们越搞越不得出头。自从他向我说了以后,我就学乖了,这次在新津试了一下,居然成了功了,哈哈!”黄澜生吹了烟蒂笑道:“我还不晓得王文炳有这们大的本事,把你一个久跑江湖的人也教坏了。那你以后说的话我还相信吗?”

“这你又迂拘了。你我老朋友,我还虚假做啥子?我只说在世途上对人,王文炳这番话倒是对的。比如开会那天,楚子材得到我们那一指点,跑上台去,睁起眼睛一胡说,——起初他还有点怯场,通红着脸,手足无所措的。我邀约了两三个弟兄,结实跟他拍了几次巴掌,他慢慢才稳住了。——虽然说得太斯文一点儿,有一些话不是弟兄伙懂得的,但是大家到底着了他的麻药,把个盛宣怀竟看成了曹操秦桧,个个都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我一看,就晓得我们的协会有了希望,等楚子材一说完,我就跑了上去,也跟他一胡说。”黄澜生仍是那么微微笑着道:“你的话,我相信还要说得好些。”

“这倒不是我冲壳子的话,若是高桌子低板凳,大家斯斯文文的坐着,讲点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不行,我心里头原本就没有好多道理,并且口齿也钝。若是在一般浑人跟前,说些倒通不通的粗话,叫浑人们听了,又懂得,又起劲,这却是我拿手好戏。从前在营盘里当哨官当管带时,常有这回事,把弟兄伙喊来,演说一篇,粮子上叫做训话。犯了事的,就在那时处罚,或是打军棍,插耳箭,没道理都要说出道理来,才叫人心服。我是练习过来的,王文炳又告诉过我:‘有演说时,你只管放大胆子,睁大眼睛,不要看人,认为听你讲的全是浑虫,你自然就会滔滔不断的了。’我相信他这话定是罗先生们的经验之谈,所以我那天的演说真就轰动了。”黄澜生把纸捻灰一弹,一面吹火,一面说道:“轰动了?你到底说了些啥子?”

“这却不能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把牙齿笑脱的。得亏我那一说,把侯治国的胆子也才引大了,兴致也才引了起来,不等我下去,他公然跑上台来,把毛辫辫一盘,大喊一声:‘我也来一个!’楚子材的老人,那天到会,本来很为勉强,看他的意思,是很不赞成我们这样干的。那时也眉飞色舞的跑过来向我说:‘你老哥的话真说得好!我们好好的一品大百姓,这样着人卖去当亡国奴,真不犯着!我们硬要拼死命的争,若是争不赢,就造反,换个皇帝老官,我们的路总可保住了!’你想想看,就晓得我的话可多扎实呀!”黄澜生摇摇头道:“放火容易救火难。像你们这样闹法,万一闹大了,下不了台,后患才不堪设想哩!”

“你这番话,和我初次才回省来,听见同志总会的举动时,所想的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很不以罗先生他们的办法为然的,心想铁路和我们有啥相干呢?统是国家的事,我们何必这样出头来争?

又想着,他们这样闹法,无法无天的,设若朝廷硬不退让,硬要照下过的上谕办理,那他们不就闹僵了吗?又想着,赵大帅在川边的脾气,想他既当了一省的海外天子,那能受你几个老酸们的提调,叫咋个做,就咋个做的。不想后来同舍亲姓廖的一往还,再同他到铁路公司一走动,听了几场演说,从旁看见了罗先生他们的精神气概,我的心意才转变了。

第一,我才晓得铁路同我们的干系,原来并非寻常。我们要不当亡国奴,要做一个自由百姓,便不能不反对盛宣怀去同洋人订约,把我们商办的路收归国有。第二,我才晓得方今朝廷虽是摄政王在作主,盛宣怀却能一手遮天。我们只要专反对盛宣怀,把他的黑暗叫穿,使朝廷明白他是个坏人。只要把他罢免了,同洋人订的合同自然无效,铁路既可保住,朝廷也没有啥子损失地方,这事情是一定可以办到的。第三,我这次回来,也才晓得了四川人民已经不是我从前离开成都时候的光景。以前四川,只算是官的天下,官要做啥,就做啥,那个敢出头哼一声不然。

所以那时的官,才叫做民之父母,又说是灭门县官。如今却大大不同了,绅士们抬了头,谘议局一开,官就小了一半。王护院口口声声喊着官民一致,并不是他懦弱,实在有点害怕绅士们,害怕他们闹起来,他吃不住。赵大帅在川边只管说歪得像阎罗王一样,到底是天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他一出来,自然就明白内地简直不像关外,啥子事都可由他去独行独断,内地却不行,错半步,都要跟你打回来的。

所以听说十二开股东特别大会那天,他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到了铁路公司?他在关外时,一出边务大臣衙署的辕门时,是啥阵仗呀!钦命头品头戴的官衔旗一落桅竿,接着三声大炮,鼓乐齐鸣,队伍要摆半里路长,旗锣伞扇,全堂执事,蛮子们要全趴在地下,不准抬头,土司们在一里路外就跪下了。听说那天他到铁路公司,不过才带了二十来个亲兵,四个戈什哈,对着罗先生他们,还不是口口声声自称兄弟?他为啥这样?不过是明白现在的事不是压制得下的了,他也只好同王护院一样,将就下子。他这一来,我们还怕啥子?还怕他不跟我们同鼻孔出气吗?他若不听话,就连他一齐反对,他敢拿他屠户的手段来对待我们吗?常言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接事至今快半个月了,连火影都没见,可见他早已胆怯了……”敞厅上虽只是他们两个人,却因为吴凤梧声气很大,好像在演说一样。振邦婉姑又重新跑了出来。

振邦把吴凤梧看着道:“还是吴伯伯一个人在说哩!我们默到又来了客了!”

婉姑道:“吴伯伯,妈妈叫我问你,楚表哥啥子时候才来?”

吴凤梧又要去抱她,她退了两步道:“你一身的汗,我已洗了澡了。”

他父亲笑道:“乖女,竟这样的爱好起来!”

吴凤梧打着浑道:“我们闹袍哥的,自称汉流,我咋个不满身流汗呢?哈哈……乖小姐,嘴巴儿也真乖……进去跟妈妈说,你们楚表哥要是不害病,昨天已就来了。大概月底他一定来的。”

“啊!你起先说他害病,我忘记了问你,到底是啥子病?该不是累病了?”

“你的表侄儿,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说他累病了,未免笑话。子材以前是不是这样,我不得而知,只是这回,我看他好生没精神。平日还有说有笑,自从那天上了路,好像换了一个人,昏昏沉沉,话也不说,一到家,就说是中了暑热。他的老人要跟他请医生,他又不肯,我约他去找侯保斋,他也好像没有心肠。后来我才拿出我的片子,约同他的老人,先把侯治国找着了,才算将这条路走通。子材哩,除了在家吃饭睡觉,简直找不着他。到他姐姐出嫁那天,才把他抓住了。我说:‘子材,你这样有心无肠的,不把别人托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未免对不住你的师友罢?我们明天要在关帝庙开大会了,你不能再这样恍惚。我们原本要找你当副会长的,既然罗先生的公事是下跟你的,但是看见你心不在焉的神情,就不好麻烦你了。但是文牍一职,你却不能推卸,明天,无论如何你得到会,不然,我们一齐不管,看你咋个去回答罗先生同王文炳。’

这下,才算将他激起了,果然到了会,也果然演说了一回。其后也勉强办了几天事,但是总那样的有精无神。说他病呢?又不请医,又不吃药。说他没病呢?的确打不起精神,饭量也不好,脸色也不好。问他到底是那里不舒服,他又说不出来,只说心里不爽快。他的老人也说他不像往年。——说句老实话,我们协会,不是我顶着跳,绝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楚子材这样懒散,更不只今天这个样子。我们是新交,如今算是同事,也不好说得。就是王文炳问起我来,我也只是含含胡胡的,不好明白的说。——到公推代表来省的前一天,他原本自告奋勇要来,不料当真病了,通身发烧发寒,倒在床上不能起来。说不定倒是当真中了暑热了……但在我昨天打早要走时,他在床上吵着要同我一道走。他的老人不肯,只答应他等病好了,再放他上省。

我想中暑热的病,几天内定然就痊愈了,他总赶得及学堂开课的。”黄澜生完全相信楚子材的病是假的;楚子材之有心无肠,有精无神,是装做的;楚子材不当副会长,乃至当个文牍也甚为勉强,皆是他用的手段。因此他倒不以吴凤梧谈言之中,颇有不满于楚子材之处,而亦加以不满,而反大为欣然"孺子诚可教也!”他很想把他这种得意,向吴凤梧喊出来,很想表白一下,楚子材之所以如此,正是他指教之功。

罗升恰端着掌盘,将消夜的酒菜送了出来。菊花同何嫂也出来招呼振邦兄妹去睡觉。

话头一转,又说到本日铁路公司开会的情形。

黄澜生道:“凤梧,你现在投身同志会中,算与他们已是志同道合的,所以你从前许多不大以为然的地方,现在都翻过来了。我哩,始终是个老腐败,我总相信我是客籍人,对于四川人无恩无怨,交游也寡,就在官场中,也历来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所以我对四川的局面,自信比你们有利害干系的看得清楚些。

据你说,争路的举动是对的,是有赢无输的,赵季帅也定然把你们没奈何,只好跟着你们的脚后跟滚。但是据我观察起来,恐未必然罢?”吴凤梧见了酒,不管是白的,是黄的,已是一心都钻进杯里去了。加以肚里正饿,不客气的塞了一口的菜,又端着酒杯,只"唔……唔……”的应着。

“显而易见的。赵季帅初八抵省,初九接事,只十二到过一次公司。听说很不跟大家的面子,大家要求他再为代奏,他没有答应。并且从此不再到会,从此也不再见绅士。大家禀请他到会,他只委派周法司同劝业道胡大人去,这已可怪了。

我又听说,在他幕府中参与密内的,除了四少爷九少爷外,只有饶凤藻饶大人,田徵葵田大人,王棪王大人,还有一个是路广锺路大人。这一般人里头,王寅伯最油滑,说不上恩怨,只算是一个会做官的人。其余几个,对四川绅士都不见好,尤其对于谘议局和同志会的一般绅士,平日提起,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的。

人事的情形是如此。加以盛大臣也并不如你们所听的是一手遮天的奸臣,端大臣听说也到了湖北,可见朝廷断不会听你们四川人的话,遽然收回成命。本来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四省,都是同一样的事情,其他三省的人都不闹,只你四川一省闹,朝廷依了你四川,又咋个对付那三省呢?何况天象又变于上,……”

吴凤梧已是好几杯酒下肚,又差不多扫光了两个盘子,方揩了揩嘴,摸着酒杯说道:“澜哥,你府上的饮食,特别,精致,好吃。官场中考较的酒席,我没有吃过,就我吃过的,无论是酒馆,是人家,你府上的实在要算一等第一了。我今夜来时,本有人要请我消夜的,我都辞谢了,就是来赶你这一顿。”

“那你起初还要走呢?”

“不过做个过场罢咧!其实心里是很想多谢你的!”黄澜生很为得意的道:“说句不谦逊的话,拙荆做点菜,确是可吃。因为先岳父就是一个讲究口腹的人。我们那位犹然待字的幺姨妹子,还更行些哩……可是今夜却不是拙荆亲手调炙,是任凭厨子办的。拙荆这几天还不是很不舒服。”

“大嫂也欠安?想系天气太热,中了暑了!” klEcw777IemDO7Q3h+UBS0KVBzcNa9CEZldXl9fbchK25L2jaRwBduv1eeOQshl/



第22章

楚子材要上省的那几天,成都的情形竟自大变起来。

四川总督赵尔丰先生,刚刚由打箭炉起身时,成都许多人士,不管是不是在争路潮流中的,大都耽了一番心:“事情如何能这样就搁下了!不搁下,老赵来了呢?”

就赵先生自己的倾向与自信,也是"这般东西,给他一顿下马威,叫他给我收拾起来罢!不吗?哼!我不是王人文!”但他才走过雅州府,他的自信心已不知不觉被路上的尘土动摇起来。

他的功名已大,位份已高,岁数又已过了花甲,中年敢作敢为的勇概,已逐渐被那持盈保泰的打算胜过了。假使四川仍然是永宁道那么大,他的官职仍然是道台那么小,或竟回转去十几二十年,那吗,他还是有本事摆出他屠户面孔:你说人不可杀,我就杀一些给你看!或者不杀,而捆绑几个去陪杀场,也会把许多人骇得不能不走到三十六着中的上着,而露出川耗子的本相的。如其他的头脑真个化了礓石,或许他的性情真个像吴凤梧所论“赵大人和蛮子处久了,也吃糌粑,也吃酥油,几几乎也变成了一个蛮子了。”

那吗,他也绝不会多所顾虑,而将四少爷、九少爷、田徵葵、饶凤藻、王棪、王梓等等所主张的"以辣手对付,"放在脑里去考虑,居然着了一般和平论者的怂动,把原来的倾向与自信,修正了又修正,真修正到"好罢!只要四平八稳的搁得下去,我又何必不和平呢?”他已经有了和平的念头,已经有了须将事体搁得四平八稳的私欲,所以才借着两位少爷的进言,于闰六月十二日,轻车减从的躬到铁路总公司来,参与铁路股东的特别大会。

他那天虽然当面拒绝了代奏,可是他却有点骇然:“几年不见四川绅士,四川绅士果真变了样儿了,气概也行,说话也行,人又那么众多,这可要小心点才好啦!”

同时又接了些京内外的电报,统叫他不要操切,说是"民气张甚,激之恐生大变,宜利道,不宜压制。”

他的自信动摇了,耽心的人们于察言观色中,便长呼了一口大气。又从许多有关系处,打听到怕事的与主张和平的极多,他们自然更乐得等赵先生自己来转弯。

如其他真个聪明,这弯或许已给他转过来了。

他又是那样的不聪明,丝毫不能把他那久已不用的脑经,拿来磨练磨练,而只是去听别人的话。一伙人说:“大人,这事非严重对付不可!那般闹事的人,本不是有好大本事的角色,只因王大人太懦弱了,才长起了他们的志气,自以为了不得。大人的威名,既为他们素所震慑,最好就趁他们心意未安之时,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他们停止争路,不准再胡闹!一切事情,静候大人电商盛端两大臣。总使川民不致甚为吃亏,而国家的政策,却不能由他们妄行反对。如其不然,便要捉人严办!这一下,他们定可以帖首就范,而后再想以后的办法。”这话,他觉得对,立时立刻就有采用的意思。

但是另一伙人来说:“督宪,现在民心如此愤激,如此浮动,看来绝不是光用严重对付的方法,可以把它安静得下去的了。盛大臣的失计,本已昭示天下。国家政策,岂有不先交资政院议决,不先由内阁商讨,再旁征分省谘议局的意见,然后决定施行,而乃仅由邮传部单奏请旨,即便颁行了?川民感觉切肤之痛,势所必争。

而粤湘鄂三省之所以无私言者,因商款民款概由朝廷筹借洋债归偿,人民无所损失故耳。盛大臣之所以独外川省,并决定仍以川款修路,损失之款,不予偿补,一方固是视川民易与,一方也视川省官吏如无物,这就连督宪也在内了。方事之初起,人民便已纷然反对,王护宪亦力陈其不可,然而盛端两大臣仍不顾也。在盛端两大臣之意,川民反对,川吏自能镇抚,不使他们所定政策,微有变更。川民吃亏,利在两大臣,川省官吏则为之受怨,王护宪之所以宁受朝廷责备,而绝不愿为盛大臣之鹰犬者,正以此中利害,太为悬殊,代人受怨,又徒为国家造乱,为不值耳。

至今官民合作,既成风气,盛大臣或已少有顾忌。只须盛大臣以对粤湘鄂之方法,平等对川,则川民自然宁息。如今若一变王护宪之行,而加以严重之干涉,诚恐有大不善处。不若仍出之以和平,纳之于轨道,既免朝廷西顾之忧,又足以救国家损失,人民则感恩戴德,宪台自功名盖世。”这话也很入耳,他觉得也有采用之必要。

他的心情就这样柳丝般的东边一倒,西边一倒,他的举措也就那样钟摆般的向左一下,向右一下。

他这个当中心的既然如此,局面的越加纷乱,自在情理中了。

不幸,因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理李稷勋的去留一事,更使得邮传部同四川的铁路股东走上了厮杀道路。

照理,李稷勋是四川铁路股东公举充任的宜昌总理,无论如何说法,总是四川铁路股东所雇用的人员,四川铁路股东,比如就是主人。当铁路收归国有的上谕颁布之后,当主人的尚在反对,不承认这件事,而当雇员的,理应要等主人的地位决定了,再定自己的行动方算对的。

但是这位雇员却甚为别致,并不等主人的命令到来,竟自抱着帐簿投到邮传部的名下,请求邮传部准予接收核算。这一来,当主人的自然生气,自然就飞去一道命令,将他开消,并不准他擅自盗卖产业。无如宜昌是湖北省所管,距离成都那么远,总理有官场保护,又有经济权在握,他硬不听话,股东们也就只好坐在三倒拐街铁路总公司内,大吵着"反对,反对!”格外加以臭骂外,也硬无别的办法。

股东们是如此愤慨,而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则甚以李稷勋的办法,为深明大体,公忠体国的举动。不惟喜逐颜开的俯予接收了,并说,还要奏请钦派他为宜昌总理,以资熟手云云。

这场厮杀,本可以由中间人出而解和的,只要国有商办的根本问题一决,连带的枝叶问题自然不成其为问题。无如赵尔丰先生始终确定不下他究该刚吗?还是柔呢?于是遂令争路的人,也就纷乱到忘记了所争的根本,而竟把李稷勋事件作为必须先行解决的事件,这是在他接事以后,便如此了。

但是股东们只管天天在开会,天天在讨论李稷勋的事情,却天天把李稷勋没办法。看来,非得赵先生到会一次,凭藉他那有出奏之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天天请他,他总有点害怕麻烦,不敢来,只是要派周善培胡嗣芬代表来敷衍。而代表的话,又每每不甚可靠。

有一天,众股东代表们看出赵先生并非以前的赵先生,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便仗恃人多口杂,于开会之际,忽然大闹起来:“赵大人这样的躲避我们,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的任其不生不死下去!他既不来,我们何不一齐涌到院上去见他?”

此言一出,巴掌声便雷动了。在座的周胡二位,登时骇得汗如雨下。大概他们必是这样在着想:“我们既奉派而来,大众偏又涌了去,不说我们不才,反而还要疑惑我们煽动,将人带了去哩!”

因才使出全副工夫,联合起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费了无数唇舌,扮了无数面孔,才把乱吵、乱闹、乱骂、乱走的君子们,安顿下来。

两个人拍着胸膛说:“我二人代大众去请赵大人。我二人负责,包把他请来。”

赵先生那时,若不是接了内阁打来的一通电文,他本可以不再令周胡二人的轿夫,赤脚在晒得滚热的石板地上,来回跑上四趟的了;也不再使得他二人出了若干的汗,作了无算的难,才向股东代表们说好,举一位代表到院上去面商的了。

这通电文,包含了两件事。其一是:

奉旨,盛宣怀奏,沥陈川路情形一摺。所有请饬四川总督转饬李稷勋,仍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许离工。并责成该督遵照前旨,迅速会同端方,将所有收款,分别查明细数,实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拟办法,早日决定,等语。均著照所拟办理!本日又据瑞徵端方电奏各节,应由端方就近迅速会商赵尔丰,懔遵叠次谕旨,妥筹办理,严行弹压,毋任滋生事端。并将详细情形,随时查明电奏,钦此。

其二是抄示两湖总督瑞澄与铁路督办大臣端方二人会同电奏川事的节略。原文是:

川汉铁路,自奉旨收归国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护督王人文代奏,奉旨严斥,始渐帖然。嗣经瑞澄因宜昌夫役数万人,诚恐未接收以前,谣诼纷纭,怀疑生事。与邮传部及端方往返电商,仍留李稷勋暂行经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项仍就川款开支,俟接收后,一并核议。由邮传部照会李稷勋在案。此因顾全路事,绥靖地方起见,非别有私意于其间。乃川人计无所逞,辄指专擅害公,妄议辞退总理,要求代奏。传播到宜,人心惶惑,于地方治安,大有影响。虽经电饬地方官晓谕弹压,能否不致滋事,尚难逆料。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询之蜀人,众口佥同。非请明降谕旨,派李稷勋仍留办路,并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瑞澄等不敢避谗畏谤,披沥直陈。

赵先生为难极了,大有感觉作磨心之苦。不禁向偶然走来的四少爷叹息:“我以为四川总督还是我护院时那么清闲自在哩,不料现在比川边的事棘手极了!士绅们如此桀骜,僚属们又如此胆小怕事,想做好人,御下已是大难,而京内外的大臣们,偏生不谅,偏生把许多事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看这电报。”

四少爷略为一看,遂说:“饶道凤藻,人虽年轻,却很明白事理,多同他商量一下看?”

“不行啦!股东会代表邓孝可,已同周臬胡道同来候见,有刻把钟了!”

四少爷率然说道:“既这样,就把这电报赏给他去看罢!一则,叫他们晓得,咱们对他们实在宽厚极了,一直让他们这样胡闹,闹到如此地步,并未严重对付他们一下,可见咱们以往,还是同王采臣一样的啦!其次,也叫他们明白点,京内外的人对他们是怎样议论的,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谁又不知道呢?并叫他们看看,旨意是怎么样的严厉,倘若不再收敛,朝旨一定要咱们怎么办,咱们只好照办,那时却怪不着咱们了!”

他尚凝思了一会,才决定采纳了四少爷的建议,而他后来举棋更是不定的办法,也就因了四少爷的这一番建议。 klEcw777IemDO7Q3h+UBS0KVBzcNa9CEZldXl9fbchK25L2jaRwBduv1eeOQshl/



第23章

后来,据王文炳向人泄漏那几天的情形,以及如何闹到罢市罢课,大概是这样的:

邓孝可回来之时,脑壳几乎垂到胸前。会众已散得差不多了,众人问他同赵制台面议的结果如何?他张着眼睛,面色惨白的向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大概受了暑热,头晕得很!待我稍为休息一下,洗把脸,喝口茶,再报告如何?”

他躜进房去,蒲伯英罗梓青张表方几个人也跟了进去,接着就听见房门紧闭。洗脸水与茶,其实并未拿进去。

王文炳和他们共事已久,自比一般粗心人感觉得锐敏些,他也借着一件别的事,溜进陆先生的房间,也将门随手关上。跟着就把耳朵贴到泥壁上。

到底是侯爷府第,建筑得终竟比近代的房舍工坚料实些,以致隔一层泥壁,竟自没方法把那悄悄的语声偷到耳里。顶多只听得见嘁嘁喳喳,一阵无层次的响声。倒是椅凳的移动,还听得清楚些。

最后始有一片较高较为清晰的声音,结吧而沉着的,传了过来:“这个……只好暂时不忙报告。待今夜,在……在伯英家,把这个……这个商量好了,再决定。我看,……这个是无可挽救的了!”

“无可挽救,"不必再说,事情必已演变到危险的境界了。

四个人出来之时,脸色都是那样的不自然。蒲伯英更是牙齿咬得死紧,平时放言高论,机趣横生的话句,好像全吞在肚里去了。张表方的眼睛睁得更其大,脸色似乎更黄了些。罗梓青满额是汗,喘吁吁的,似乎喉管里的痰全涌了起来。

邓孝可反而精神奕奕,他受的暑热既传染给别人,他自能轻减多了。

他向众人报告的是:“赵制台赵大公祖虽是已经答应代为出奏,但他却说还要三思一下。因为现在朝廷里对于地方官所奏请的,总不大相信。上月王护院几次出奏,何尝生过效?就赵大公祖他也出奏了两次,虽未着严旨申斥,却也没发生半点儿好影响。所以他请大众镇静点,他不会辜负大家的希望的。”

但王文炳却明白这全是鬼话,要晓得真实消息,势必等到明天。

明天,还是没有消息。一般到公司来谈天说地的股东代表,以及董事职员们,依然是那样有恃而无恐的说:“老赵今天该出奏了?……李稷勋再不滚蛋,我们再打几个电报去骂他……今天为啥子不见周秃子来呢?昨天也着我们把他方到注了……已经闹了这们久,盛宣怀该悔悟了罢?……”依然是上好的酒饭摆出来,吃得很高兴的。

若干人中,从无一个人想到事情万一失败了呢?或者北京方面简直不让步一点呢?或者赵尔丰竟变了卦呢?

王文炳偶尔在谈话之中,不经意的把这三个问题试着一提出,得到的答复,老是"我们众志成城,七千万同胞都已结为了一体,事情是只有成功的。北京方面有资政院在揭参,这是我们的大靠背。内阁里王爷中堂们难道都是盛宣怀一党,就一点民心也不顾了吗?步一定是让的,只看咋个让法,于面子上才好看点……老赵吗?纸老虎罢咧!他敢咋个?我们这们多的人!”

设若再问到“我们到底准备得有啥子利器,以防不虞呢?”一多半的人便哑然了。却也有少数的激烈派道:“有的!人民不纳粮税,不缴厘金!全省商人罢市!全省学生罢课!骇也把他们骇死了!”在第三天的傍晚,各人应该做的事差不多快完了,王文炳借了商量一件什么,走到邓孝可房里。罗梓青恰也伏在桌上,提着笔写什么东西。

他走到邓孝可的坐椅旁边,把要说的话说了后,忽然放低声音,几乎变成悄悄话了,说道:“邓先生,你可晓得近两天来,很有些人在说激烈话吗?”

“激烈话?”邓先生当然要这么一惊问。

罗梓青已经把笔停住了,抬头把他凝视着。

他把声音稍为放高了点道:“是呀!好些人都在说,——是我亲耳听来的。——如其政府方面再不让步,或者我们不能把路争回来,不能把李稷勋搌走,我们就要以顶严重的方法来对付了,看政府同地方官又咋样来处理……”邓罗两个人更其凝精聚神把他看着。

他心里很为得意,知道他这一箭确不是射虚了。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他们说,如其稍不遂意,他们就要通告全川人民,誓死不纳粮税,不缴厘金,商界罢市,学界罢课,农界罢耕,女界罢织,……”

邓孝可登时就与罗梓青交换了一个眼风,脸上似乎有点惶恐,又有点惊诧的样子。

罗梓青慨然说道:“这虽然是一条绝路,却也是一个杀着。光是四民罢业这一项,已够他们吃惊。若再不纳粮税,他们必更恐慌。不过行迹近于叛逆,只好说说,作为一种最后武器,能够不使用到它,那就顶好了。”

邓孝可拍掌说:“西洋人的名言:不出代议士,不纳捐税。英国巴力门之有力量,正因有这最后的武器,足以制政府之死命。我看,我们这个颟顸麻木的政府,正该用这东西去激刺它一下,就是老赵现在之满不在乎的态度,也因他没有啥子惧怯,所以才动辄拿政府要如何如何的来骇我们,而谅的了我们除了开会外,只有求他代奏,他不代奏,我们实在没有更厉害的方法了。”

罗梓青道:“既这样说,我们何不可以就利用这机会,把那东西宣布出来,简直跟他大大闹一场,看又如何?”

“这事太大了,我看还得同伯英他们商量一下要紧。”邓孝可又掉头向王文炳笑了笑道:“王君,我们很感谢你跟了我们这个机。”他自然谦逊了一番,说这不过是愚者千虑罢了。

据王文炳向人说,辛亥年,四川这颗爆炸弹的信管,才是他这么不经意的点燃了的。他又说:“两天以来,罗先生他们的脸色全是那么样的阴沉,态度全是那么样的颓唐,一下听见了我的话,满天云雾都散尽了。哈哈!如此看来,啥子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要不是区区一个中学生,他们有啥本事,把这局面翻过来呢?”

虽然该他说嘴,恰好,次日傍晚又接到川汉铁路公司宜昌董事局打来一个电报。就是赵尔丰拿与邓孝可看过的那道上谕,只没有瑞澄端方的电奏节略。

那天夜里,全公司的空气就大为紧张起来,无论何人,都感觉到事情快要大变了。

会长颜雍耆到公司来时,是那么样的只管流汗,而脸上却无一点血色。慌张到话都说不出来。电报纸在两手上,也不住的瑟瑟作响,如秋风里一片枯叶似的。好半会,才丢下电报,握住张表方挥扇子的手臂道:“朝旨严厉如此,我们咋个办呢?”

张表方胸有成竹的笑道:“雍耆,你看呢?”

“我,……我吗……”他的汗还是那么在流,跟班绞上手巾来,接过去胡乱揩了揩道:“就这样罢休哩,不说别人要笑我们虎头蛇尾,四川人如此不行!就是股东代表们,就是同志会的人,……”

“是啦!这样丧德的事,虽生犹死。”

“还不晓得瑞端二人的奏摺是咋个说的?光看这旨意,李稷勋不但去不了,并且仍然要查我们的帐,收我们的钱去用。若是把这消息一宣布,我看立刻就要出事的。表方,我想把这电报暂时搁下,大家先来商量一个妙法。”

“有啥妙法?始终是遮掩不了的,倒不如明白宣布出来,拼着大闹一下。”

因此,到闰六月二十九日开股东审察会时,才一摇铃开会,便有人起立问道:“会长,听说昨天宜昌董事局有一封紧要电报打来,请会长报告。”

颜雍耆脸色又变了,不得已的站起来道:“请大家镇静点!消息果然甚恶,李稷勋,已有上谕令其仍驻宜昌,不许离工!”

于是就将宜昌董事局打来的电报取出,颤声的对众宣读了一遍。

也不知是先商量好了的吗?抑或是偶然出此?据王文炳说,股东代表便都哗然起来,纷纷起立问道:“上谕上所说的瑞澄端方所奏各节,到底奏的是些什么?”

会长答道:“连我还不晓得哩!赵制台并没有把阁抄转来。”

副会长站了起来道:“阁抄,我也没有看见过。据我所闻,大概除了极力主张查帐收款,仍用川款修路,请钦派李稷勋为宜昌总理,不得听川人反对,而遽离工外,还请饬令四川总督,对于争路一事,要严重对付,不得稍事姑循,无论用啥子方法都可……顶重要的,就是说四川争路的人,都不是些正派绅士,不过一伙浑小子,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浑小子……”

据王文炳说,会场上登时就乱了。吵闹声不说了,还有打茶碗的,掷坐椅的。幸而是斯文有礼貌的绅士们,方经会长副会长以及几个稳慎的董事,挥着汗,大喊了几十声:“秩序,……秩序………各位文明点!”

然后怒潮才略为平息,而坐在来宾席上的一般官员,早已惶然起来。

一个大汉子怒容满脸的捶着桌子喊道:“今天也只赵制台几位没有来,我们就请在场的宪台公祖们看看,我们是浑小子吗?是不正派的绅士吗?……”

又有一个中年人从坐位中把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年人扯了起来,喊道:“各位大人们请看,这位伍老先生,鹿相国送过对联的,恭维他: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今年也快八十岁了,能说他不是正派绅士?能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吗?……”

一个有胡子的瘦人,放出他尖利的声音,高叫着道:“我们四川铁路,原是德宗景皇帝批准给我们商办。如今权臣擅改祖制,我们最好是把景皇帝的牌位设起来,日夕顶香痛哭。或者可以把朝廷感动,把天心挽得回来……”

“赞成!赞成!”接着便是这样的一片呼声。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精神显得很为饱满的少年,却挥着手叫道:“这位先生的话,我不赞成!”

于是拍掌喊赞成的都把眼睛一齐向他射来。

他红着脸,慷慨激昂的说道:“我们为着铁路事情,不惜劳精惫神,旷职废业,争了两个多月;电报打了无数,眼泪流了无数,地方大吏代为出奏,单衔入奏,一切情敝,说得多样明白!若果朝廷稍为体恤一点民心,它就早已把权奸罢斥了,把成命收回了,即或不然,也就把办法改良到合乎民意的了!何至于闹到今日,还一切不顾,只信别省总督和脚迹未到四川的端方的话,而叫我们的官吏来压制我们!我们如其再拿眼泪来争,徒为示弱,只怕你就把光绪皇帝哭活起来,还是要说你是浑小子,是不正派的人!如今世道,有强权,无公理,我们现在为争公道,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不必要人来可怜我们,而要人来害怕我们!我们该反而求诸自己,看有啥子可以使人害怕的力量没有……”不甚平静的会场,被他这一番话,竟说得仅听得见几处咳嗽声音,和扇子的声音。

“……我们现在要表示力量,要使人家不能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各位,我想,怕只有不纳厘金……把租股拿来抵算正粮罢……”

“赞成!赞成……正当!正当……”这一片声,简直同打雷一样,王文炳说的。

副会长又大声补充道:“钟君的提议,只能算是今天股东代表审察会的意见,最好,得开一个临时大会,再来讨论!”

周孝怀已从来宾席上站起,要说什么。众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只是大喊:“请会长就召集临时大会!”

会长说:“今天如何来得及?”

“那吗,明天!”

"闰六月月小,今天二十九,明天是七月初一。大会逢一休息,开临时大会,恐怕不便罢?”叫唤的声音更大了:“国快亡了!还要休息吗?……明天一定开会!”

中间还杂有一些性骂,大概是骂会长了,也是王文炳说的。 klEcw777IemDO7Q3h+UBS0KVBzcNa9CEZldXl9fbchK25L2jaRwBduv1eeOQ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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