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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世人言:钱钱钱,命相连。依我看,大不然,舍钱保命才算英雄汉,保钱舍命是痴男;钱去有人能挣转,人去有钱难买还。况如今盛宣怀订条约,硬将川、鄂、湘、粤,铁路完全拿与英、法、德、美、四国洋人办,眼睁睁断送我大中国四百兆父老兄弟姊妹性命,在那四国洋人的手中间。

“这一段,大家都懂得啦!下面,我就有点叽里咕噜的不大弄得清楚了。”——君不见,英修缅甸铁路成,缅甸国名即没焉。法修越南铁路成,待越人犹如马牛羊鸡犬豕一般。印度铁路成,五印度就归英国管。京釜铁路成,日本上年灭朝鲜。俄修西比利亚铁路,是何等凶险,横截去我伊犂、蒙古、黑龙江的北一边。更有埃及国真可死得惨,也因欲修铁路才借外国钱,路成全归英国管,却自己债帐堆积重如山;国已亡了,如今尚在还洋款,若非埃及国人都死绝,万万少不了外国人一文钱。

“英是英国,法是法国,天主教耶稣教就是这两国人的教,我晓得的。日本国是东洋鬼子,俄国是西洋鬼子,我都懂得。啥子缅甸啦,越南啦,埃及啦,印度啦,还有啥子西比啦,利亚啦,就不明白是些啥子地方上的国了。黑龙江是晓得的,常说充军到黑龙江,那是很远很苦的地方,吃俄国的啥子铁路占去了,唉!”——嗳呀呀,从此看,真可怜,铁路拿与外人修,譬如许了人家炸我,还答应人家四面安火线,火线一燃就炸完。

这些国变了灰都是我们的好殷鉴,然而我们中国屈指上当也同然。东清铁路纵贯满洲全地面,日南满,俄北满,各驻雄兵几十师团。庚子役,日俄战,满洲居民死去多多少,皆因外国铁路惹祸端。更可怪,俄杀满洲居民不用枪炮弹,只搌他自己去填黑龙江边。安奉铁路,日本上年也曾用过毒手段:估修路,硬当差,不给满洲居民一文吃饭钱。胶济铁路,是德国人霸住山东办,路线穿过孔子坟墓背后边。滇越铁路,早已修到云南城下,法国更要延长而昭通,而叙府,直抵成都的城中间。

“不懂得的也多。满洲是啥子地方呢?庚子年,我晓得是拳匪之乱,有八国联军进北京,咋个会说到满洲去了?安奉胶济更没有听见说过,想来总是中国地方。滇越也不明白。叙州府出糟蛋,出春茶,那是挨近云南的府城,咋个那铁路会修到成都?成都的铁路,只有我们现在争的川汉铁路。难道川汉铁路外,还有别的铁路吗?这可把我弄胡涂了。不过大意还晓得一点,是说我们中国各地都有了外国人修的铁路了。唉!黄先生这篇曲子实在做得不好,太文雅了!典故也太多!”——是这样,我们四川的大祸也不远。

“下面说得就很清楚,看起来真惨!大概亡国味道就是这样了!好生听!看你们听了,心痛不心痛!”——那知道盛宣怀还火上加油,将路政更送得完全。路成一节兵布满,名为保路,实胜那毒蛇钻心肝。矿产送了不上算,掘坟墓,奸妇女,占土地,我堂堂中国于是就掀翻。掀翻了,无男无女,无老无少,无贫无富无贵贱,都不免手挽手,眼对眼,一齐饿死冷死,热死劳死,披枷戴锁死,千刀万剐死,相率问诸彼苍者天。天呀天,费炉锤,劳造化,何苦生了我们这不智不武,不强不毅,非人非鬼,非雌非雄,似牛似马,为奴为隶的中国国民长在世上受熬煎。

“你们看惨不惨?亡了国,连坟墓妇女都保不住。死了倒好,不死哩,这活罪真受不了呀!”——苦呀苦!我苦极处恰是他占优胜的心快爽,灭我国后还要买我天!但那占优胜的也皆是人,可知全是自己,自己作孽何怪天?这样说来,此回定须人人拼命争回铁路归商办,而筹款妙法,就望我四万万父老、叔侄、兄弟、母女、姊妹、妯娌、每日踊跃输将这一文钱。此名便唤一钱捐。

“听清楚了没有?看来,一天一个钱,好像很不要紧,凑集拢来,就有这么大的用处。我从今天起,每天少吃一匹叶子烟,就可捐两个钱。你们哩,都要捐的”——一钱捐,一钱捐,一钱捐去除百难,保路保国保种的担儿全全靠你担。毁家纾难子文显,卜式输财万古传。

“这定然是两辈古人,和捐钱有关的。”

——何况今日之祸大且远,种儿国儿家儿身儿财产儿田宅儿祖宗坟墓儿都将随着铁路嫁人作陪奁。要脱这祸除非争路转,谁云争转自修筹款难?况同胞既认清这次题目,谁肯忍心去躲闪,将见那众擎易举,泥丸亦可封函关。一人一钱,我中国一天就可聚集四万万,区区修路何足言。说至此,我首先便把商界同胞劝。各位的财力,总比那士农工兵略为宽。

“我虽然也算商界,实在够不上说,顶多一天捐一碗茶钱。”——昔日弦高他本是贩牛汉,犒秦师却舍得用本钱。钱虽用了,却退得秦兵救得郑国转,国救了,自然身家安。到后来赢得多钱又荣显,弦高的声名长留天地间。愿商界同胞都把这弦高当作榜样看,小利去,大利来,才算会用钱。

“弦高就是现在新打的戏本:《弦高犒师》,我看过这折戏的。”——第二我又把二万万女同胞大声肃敬喊。

“说到你们女人家了,听清楚呀!”

——脂粉珠玉首饰头面衫,这都是污人伤财,稍有见识的断断不肯干,何不拿来作路捐?路成收息真上算,巾帼丈夫世称贤。请看那《春秋》上面:嫠妇忧宗周之将陨也那一段……吴凤梧猛的走进铺子,哈哈一笑道:“傅掌柜改了行,当起宣讲生来了!”

铺子里的人一齐回过头来。傅隆盛连忙从皮马扎上站起来,将那张仅仅念了一半的《一钱捐歌》,撩在柜台上,又连忙把老光眼镜取下道:“啊!是吴老爷!”

听讲演的群众各自散了,因为听见来的是位老爷,不大合得拢来。

"请坐,请坐!小四,去茶铺里泡碗茶来……吴老爷辛苦了!几时回省的?”

吴凤梧接过叶子烟竿,就小四手上的纸捻子咂燃了,不客气的就坐在皮马扎上,笑道:“昨天才赶回来,特为赶今天公司中的职员会。又因为有点特别事情,今天一早又跑去找罗先生,恰碰着蒲先生、张先生、叶先生、都在那里商量事情。我陪他们吃了早饭后,一同到公司,接洽各州府县的代表。忙了个不得开交,直到开大会前,才把午饭吃到肚里。因为记挂着你掌柜,承你厚情,送了我一把新雨伞,恰是得了用,一出公司,就跑来看你,只是空手回来的,别多心呀!”

傅隆盛喜欢得裂开一张大口,把已经在动摇的黄牙齿全露了出来道:“啊呀!还敢当吴老爷送东西?这样忙法,尚特意来看我,真就承你吴老爷的情了!一把雨伞,算得啥子?若还不中用,只管到小铺来取。像你吴老爷这样的好人,我们不敢高攀,说打朋友,作兴跟你吴老爷办办差,也是该的呀!”

“别这样说,有啥子不好打朋友,讲交情呢?且不忙说衣锦还乡,庶民同等,我还是丢了官的。你们做生意的人,现在资格几高大家都称的是商界朋友,又办得有商会,就是现任官,你们还能同他们称兄道弟的哩。何况我兄弟向来又不分界,总是在讲平等,王先生是个学生,我同他讲朋友,罗先生是副议长,是同志会会长,我也同他讲朋友,你既是正经生意人,我为啥不能同你讲朋友呢?新津县舵把子龙头大爷侯保斋,也是我最近才打的好朋友呀!”

傅隆盛更其高兴了道:“你既是这样的看得起人,我又咋个敢不受抬举呢?……你午饭恐还没有吃饱罢?我们走几步,到广兴隆喝杯酒,吃碗金丝面去。这个小东道我还当得起,顺便跟你接接风,可好不好?”

吴凤梧大笑道:“才讲朋友,就吃你,这真成了酒肉朋友了!我们要打义气朋友才对呀!”

傅隆盛把手一拍,——尚微微有点痛哩,不敢拍得很重。——又把大拇指一翘道:“到底你们做过官的,说话硬在道理!”

吴凤梧吧着叶子烟,顺眼把撩在柜台上的东西一看道:“这《一钱捐歌》,那个散跟你的?”

“我亲自在会场里取得的。”

“你也赴了会来?我咋个没看见你呢?啊!人也太多了……我们莫奈何,当了代表,只好到会。恁热的天,去挤会场,你真热心……说不定你还哭过来的,是不是?”

“小学生同蒙老先生那样伤心,咋个不引出人家的眼泪来呢?……我到公司赴会,到不只这一次,往回听见各位先生演说,也有忍不住要流眼泪的时候,却不像今天这一次,硬是忍不住。本来大家说得也好,只可惜去晏一点儿,挤在后头,不曾听见罗先生的话。”

吴凤梧笑了笑,把烟蒂磕了,将烟袋递给傅隆盛。又端起茶船,把碗盖揭开,热热的吹着喝了几口道:“你看这篇歌,还做得好不?”

“自然做得好,虽有些不大懂的地方,到底说得很近情。亡国奴真不是人当的!铁路既是那们紧要,咋个盛宣怀会送跟洋鬼子们去修呢?我们若不拼命的争回来,我们还能过太平日子吗?所以我一回来,就把本街几个平日通气的街邻招呼来,先把这歌念跟他们听听,等他们都懂了,我就去找街正,出头在本街公所里发起一个一钱捐会。街正不办,我丢了活路来办,天天收的钱,天天缴到公司里去。”

吴凤梧连忙站起,伸手把他肩头一拍,脸色很是庄重的道:“你口口声声凑合人家是好人,我看多少好人真能够像你这样存心的就很少!只可惜你不会做文章,又不会演说,不然,你也出了名了,或者事情还更要办得好些哩!”

“荷,荷,荷!你太凑合我了,我是啥子人,我拿啥本事去比那一般先生?”

“一般先生吗?依我看,口头行的倒多,真正做起事来,未见得比得上你我踏实罢?就你这一钱捐,早就应该办的,在前半个月,王先生已经提说过,并做好了这篇歌。偏一般先生要郑重商量,竟自搁下了。后来王先生向黄学典他们一说,他们倒欢喜得很,立时立刻就发起了一个会。前天报到总会去,大家才想起了这件事,赶快商量,打算借今天代表大会人多的机会,正正经经的提出来通过。我才献上一计:不如就叫黄学典他们来发起,小娃儿是容易感动人的,若是怕他们不会说话,赶快教一番也来得及。你是亲眼看过来,会场里可该热闹?连你都哭了,并且这样的触动,这么的热心。可见我们这些人,只管少读诗书,其实打点条,还不是要得的?……”

各家都在关铺板了,隆盛号里面也渐渐的迷濛了起来。

吴凤梧把第三次斟上的热茶喝了后,站起来说道:“把你正经活路耽搁了,下一次再来看你罢!”

“走了吗?我说消了夜去不好?……你府上住在那里?”

“我那地方糟得很,见不得客的。我得空来约你吃茶好了。”他告辞出门,一直向东御街走了下去,不几步便看不见了。 U9fn5PvRDwkvtwbJDxGZPmtKeiiQbnm0npDPO9qftP3hiiREZK9gCMbgwuDhsP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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