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道人听了后成的话,仍是笑嘻嘻的答道:“你想知道惨杀你祖宗抢夺你产业的人幺?我知道的很详细。不过不能就这们说给你听。”后成问道:“要如何才能说给我听呢?”
道人忽然正色回问道:“你真想知道呢,还是随口问着玩呢?”后成遂也正色答道:“我实在是因父母去世太早,这种大事,没人肯向我这未成年的小孩子说,所以不知道还有这般大仇恨。于今既承你老人家肯指点我,岂有不是真想知道的道理。”道人点了点头道:“你既是真想知道,且同我来,此地不是谈话之所。”
后成遂驮上包袱,跟着道人行走。才走了十来步,后成在后面留神看道人两脚,行动时好象不甚方便的样子。左脚略略有些偏跛,皮色也和右脚不同,右脚杆上有汗毛,左脚杆上光溜溜的,一根汗毛也没有。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只铜铸的假脚,只是行走的比寻常人还要迅速。在路上不只一日,将后成带到贵州境内一座山里。
那山十九是岩石堆成,最大的岩石,占四五亩地没有裂缝。山高不过五六里,却陡峻异常。岩石上长满了青苔,脚踏在上面一溜一滑,并没有上下的道路,也没有树林藤葛可以攀扯。若是寻常人,断不能从岩石上向山顶行走。欧阳后成做了三年服气的工夫,又是童身,早已身轻似燕,能在薄冰上游行。跟着道人行走,因此才不大吃力。看那道人两脚,在岩石上和打鼓相似,左脚触在岩石上,更铿锵有声。
一会儿便到了山顶。后成看这山顶的形式,甚是奇特。最高处有一饭桶形的圆石,足有一亩地大小,七八丈高下,当中一条裂缝从上至下,如弹了墨线锯开的,不偏不倚将圆石分做两个半月形。裂缝约有七八尺宽。中间搭着一条石粱。石梁方正平直,有一丈多长,二尺多宽,尺来厚。可由东半圆石,走过西半圆石。看这石粱的重量,和圆石四周的形势,决不是人力所能造成这种奇迹的。
道人指着圆石向后成道:“这山叫饭甑山,就因这石形似饭甑。你不要小觑了这石梁,顺治初年,黄叶道人在这山里修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石梁架成的。”后成问道:
“费九牛二虎之力架成这粱,有何用处?”道人笑道:“没用处,便不足奇了。这山与陕西终南山相通,黄叶道人在此山修炼《中黄宝笈》,常有山精海怪前来劫抢,黄叶道人修炼不曾成功,没力量抵御,竟被山妖将《中黄宝笈》夺去了。后来亏了终南山昭庆寺碧云禅师,施展无边佛法,取回《中黄宝笈》,交还黄叶道人。黄叶道人就架了这条石粱,与昭庆寺的铜钟相应。一遇意外的事,只须拿铁如意三叩石梁,昭庆寺的铜钟,便应声而响,黄叶道人就赖这石粱,将《中黄宝笈》炼就。你能小觑他吗?”
后成听了这派虚无缥缈不可究诘的故事,也不知毕竟是怎么一回事,便懒得寻根觅蒂的追问。心里忽然想起道人所说异种人惨杀自己祖宗及抢夺产业的话,忍不住问道:“你老人家说惨杀我祖宗抢夺我产业的,究竟是甚么人?此时可以说给我听了幺?”道人道:“于今还没到向你说的时候。你的年纪太轻,工夫太浅,你这仇人的地位太高,本领太大,你不能去报仇雪恨,便说给你听也没用处,徒然分了你向道之念。我这木箱中,便是黄叶道人传下来的《中黄宝笈》。我和你有缘,可传给你,就在此山中修炼。”说罢,耸身上了石梁,开了手中木箱,拿出一本八寸多长,五寸来宽,一寸来厚的书来。
后成此时忽然福至心灵,忙跪在石梁下面,朝着道人叩了四个头。道人笑嘻嘻的招手叫后成上了石梁,传授了《中黄宝笈》,将后成引到山阴一个小庙里。庙中有两个小道童,供道人驱使,做砍柴烧饭种种粗事,终年也不下山。道人传授后成的工夫,与方振藻所传的,完全不同。道人说后成在南京所学的,不过是一种很厉害的邪法,这种邪法,将来定要祸国殃民的。道人此时所说,只是一句推测的话,谁知后来庚子年的义和团拳匪,所崇奉的就是这种类似白莲教的邪法。此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后成在饭甑山重新修炼《中黄宝笈》,朝夕不辍的,不觉三易寒暑,年龄已是一十六岁了。这日,道人忽然拿出一柄剑来,指给后成看道:“这剑不弱似莫邪干将,也是雌雄两柄。这是一柄雄的,我传给你,并传你一路剑法。你用心练习,将来可凭着他做些事业。”
后成得了这剑,依着所传的剑法,又练习了六个月。道人道:“剑术已经成功了。你此时可以下山去先成立家室,我再指引你上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你的大仇,也就可望报复。”后成问道:“怎么谓之成立家室?”道人笑道:“男愿为之有室,女愿为之有家,女嫁男婚,便谓之成立家室。”后成苦着脸说道:“弟子愿终身修道,保守这点元阳,不愿成立家室。”
道人摇头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修道成功与否,并不在乎童阳。你将来的事业,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成功,非先成立家室不可。”
后成见逼着教他下山成婚,只急的哭起来,哀求道人将他留在身边修炼。道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修道原不是要独善其身的,你一点儿功德有,就跟着我修炼三五百年,也不见得有成功之望。你真是一心向道,也得下山做些功德,到了那时分,我自然引你重上山来。”
后成见是这们说,才不说甚么了。
道人写了一封信,交给后成道:“这封信,本来要教你直送到蒙自茨通坝掌寨杨钺胡那里去的。只因此去茨通坝路途太远,不多给你些盘缠不能去。而我在这山里,一时拿不出多的钱,只好教你藏好这信,先到安顺府一个富人家取些盘缠,再由安顺动身去蒙自。
“安顺城南二十多里有一座山,叫紫蜂山。那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很华美的房屋。屋内主人,只有母女两个,以外都是奴仆。那人家姓杨,在三十年前和我有些嫌隙。我多久就想报复他,只因没有闲工夫前去,又因不是深仇大恨,所以迟到于今,不曾去得。那人家富有资财,但是母女都非常鄙吝,好好的去向他们借盘缠,是决不肯破费一文的。
“你此去到了安顺之后,先在城里落了客店。趁白天出城到紫峰山下,将路径探看明白,等黑夜初更以后,才带了雄剑防身,前去盗取盘缠。我并不是教你做贼,是教你去替我报仇。
不过你须仔细,杨家母女两个,也都有点儿本领,只不大高强。你前去盗他家的银两,他母女说不定会当时察觉,出来与你交手,你却万不可杀伤他们。若将他们杀伤了,便是我的罪过。仔细仔细。”
后成接了信,答道:“他们是女子,弟子只要银两到了手,可以不交手,便不与他们交手。”道人点头说:“很好。仇恨不深,偷盗他些银两,使他母文心痛心痛,也就算是报复了。”
后成领了道人的命,揣了书信,背了雄剑下山。在路晓行夜宿,不几日到了安顺府。依着师傅的吩咐,先在安顺城里落了客栈。即日到紫峰山下,果然有一所极壮丽的房屋。向附近邻居打听,果是姓杨,家中母女两个,倒有十多个仆婢,后成立在紫峰山上,将出入的路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到夜间初更以后,带了雄剑,悄悄的翻出了安顺城,直奔紫峰山下。
二十多里路,不须多大的工夫便到了。在屋上听屋里的人已睡得人声寂静了,只有靠后院一带房屋隐隐有些灯光。估料那灯光的所在,必是杨家母女所居的房间。心想:师傅既说他们鄙吝,鄙吝人的银钱十九是安放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我且去窗外偷看他们睡了投有。想罢,随即到了后院。
看这房间的形式,是一连五开间,东西两间,都是很大的玻璃窗,朝着后院。院中栽了些花木,陈列了许多盆景。后成蹑足潜踪的,走到东首窗前。从窗帘遮掩不密的缝中,朝里面探看,只见房中点着一盏大琉璃宫灯,照耀得人须眉毕现。靠墙根堆了一大叠的皮箱,箱上都用红纸条写明了第某号。皮箱对面,一张朱漆衣橱,橱门上挂了一把白铜锁,橱尽头安放一张金漆辉煌的大床.床上帐门垂着,好像已有人睡在床上。床前踏板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蓬头丫鬟,看情形已是深入睡乡了。后成思量,银钱不在箱里,便在橱里。我不进里面去。怎得银钱到手?遂抽剑拨开了窗门,钻身到了房中。喜得一些儿声息没有,踏板上丫鬟鼾声不断的打着,知不曾惊醒。心想皮箱太多,不知银钱在第几号箱里。不如且先打开衣橱看看。伸手扭那白铜锁,只喳喇一声就脱落下来,刚用双手去拉两扇橱门的铜环,猛然见琉璃灯影一动。急回头看时,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床上跃下来,叱一声:“好大胆的鼠贼!也不打听打听,公然敢进老娘房里来行窃,边骂边举起双拳,雨点一般的打下来。后成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见女人没拿兵器,也就用空手对搏。只走了几个照面,女人不敌后成矫捷,被后一腿蹋翻在地。口里大喊:“宜儿还不快来拿贼!”后成没偷着银两,着急没盘缠到蒙自去,不肯便放手走开。一腿将女人踢翻之后,也不顾他喊叫,折身仍伸手去拉橱门。
那女人喊声才了,就听得窗外有又娇嫩又松脆的声音应道:“来了!”好快,应声未歇,已从窗眼里闪进一个垂髫小女子来。两脚不曾着地,一缕白光,早迎着后成头顶劈下。后成这才吃了一惊,忙闪身放出雄剑来,想将来剑抵住。可是作怪,雄剑才放出来,一缕青光早与白光缠绕做一团。后成正觉惊疑,便见那女人高声喊道:“住手!问明了再打,休得伤了自家人。”小女子闻言,即收了剑光。
那女人向后成问道:“你姓甚么?从那里来的?手中使的是甚么剑?快说出来!”后成见小女子提的那剑,形式长短,和自己的雄剑一般无二,心里正觉得诧异。又见女人问话有因,便随口答道:“我叫欧阳后成,从饭甑山来的。你问了有何话说?”那女人道: “从饭甑山来的幺?嘎,你这小子真好大的胆量。你如何敢把铜脚道人的雄剑,偷到这里来使用。”后成听说偷了铜脚道人的雄剑,不觉怒道:“胡说,铜脚道人是我的师傅,他赐给我这剑,怎么说我是偷的?”那女人望着后成怔了怔,说道:“你是铜脚道人的徒弟吗?却为甚么夤夜跑到我这里来行窃呢?你可知道,我是铜脚道人的甚么人?”后成鼻孔里冷笑了一声道:“我若不知道,也不夤夜到这里来行窃了。你是铜脚道人的仇人,你打算我不知道。”后成自以为说的不错,只说得小女子掩面而笑起来。那女人更现出错愕的样子,问道:“谁对你说我是铜脚道人的仇人?”后成道:“你定要问来历幺?老实说给你听,就是我师傅铜脚道人他亲口向我说的。我师傅本教我送信到茨通坝去的,因怕我带少了盘缠,说他有个仇人在这里,教我顺便来偷些银两当盘缠。”那女人仍是惊疑的神气问道:“送信到茨通坝,是送给杨钺胡幺?”后成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送给杨钺胡?”那女人哈哈笑道:“这就越说越奇怪了,你可知道你师傅教你送信去杨钺胡那里干甚么吗?” 后成道:“我师傅教我跟着杨钺胡,将来好做些事业。”
小女子见后成说话时,不住的拿眼睛瞟他,瞟的有些不好意思,提着那剑低头转到床后去了。那女人笑道:“你上了你师傅的当,你还敢骂我胡说,我也老实说给你听罢,杨钺胡是你师傅的儿子,是我的丈夫,你想想看,我是不是你师傅的仇人?你师傅应不应该教你来偷盘缠?”后成听了,也觉得非常古怪,说道:“师傅确是这们对我说的,确是这们教我做的。师傅又不是失心疯的人,无缘无故,说自己儿媳妇是仇人,教自己徒弟偷自己儿媳妇的银子做甚么呢?”那女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问道:“你师傅给你这柄剑的时候,曾向你说了些甚么话?你此时还想得起来幺?”后成道:“当时不曾说旁的话,只说这剑不弱似莫邪干将,也是雌雄两柄,练习好了,将来可凭这剑做些事业。就是这几句话,没有旁的话。”那女人又想了一想,问道:“给这剑的时候,没说旁的话,教你下山的时候,曾说甚么话不曾呢?”
后成道:“下山的时候,师傅说我的剑术已经成功了。此时可以下山去,先成立家室,再指引我上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那女人道:“你当时怎么说呢?”后成道:“我因不肯伤损元阳,要跟着师傅修炼一生,不要家室。后来我急得哭起来了,师傅才说写信给我,送到茨通坝掌寨杨钺胡那里,并教我先来这里偷盘缠。”后成说到这里,女人已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不用说了。你师傅因你不肯成立家室,就用这方法,骗你到这里来,使你亲眼见见他的孙女儿,并使雌雄剑会一会面,好成就这一段姻缘。”
且慢,着书的叙述这段故事,专从欧阳后成这方面写来,看官们必觉得甚么铜脚道人这方面的事,件件是毫无根据,突如其来,看了如在五里雾中,使人不快得很。于今欧阳后成这方面的事,已单独叙述到不能再继续下去的地步了。只得掉转笔尖,叙述铜脚道人这方面的故事。
铜脚道人姓杨,名建章,贵西安顺府人。少时读书,聪颖绝伦。不到二十岁,文名已震惊遐迩。当时贵西的民俗粗野,休说真有学问的文人不多,便是文气略为清顺的读书人,每年考试,也仅能满额。以贵西当时的文化情形而论,像杨建章这般学问的人,真可以夸口说,视科名如拾芥。只是人生一饮一啄,皆由前定。孔夫子尚且说富贵在天的话,杨建章命里不该从科名中讨生活,任凭他满腹诗书,锦心绣口,每到考试,总平白无故的发生意外的事故。不是在场屋里害病不能提笔,便是弄坏了卷子。有一次忘记写题目,有一次的诗只有草稿,忘记誊正。一年一度,十九因犯规,以致名落孙山之外。杨建章考了十多次,越考越觉得自己没有科名的分。考到三十几岁,便赌气不赴考了。他家祖遗的产业足够温饱,便终日在家栽花种竹,饮酒读书。他夫人王氏,甚为贤德,伉俪之情极好,只苦没有生育。他家屋后紫峰山上,有一座观音庙,王夫人盼于心切,每月朔望,必亲去观音庙祈祷,虔诚求嗣。事有凑巧,是这们朔望祈祷,不上一年,王夫人居然有孕了。杨建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平日自然不信这类神怪的事,但是见自己夫人居然祈祷得有了效验,心里也就有些活动了。
妇人心理,自己信奉神明,多是巴不得丈夫也跟着信奉。王夫人见杨建章对于观音大士的信仰心有些萌芽了,就一力怂恿杨建章就去观音庙叩谢神恩。
杨建章心爱夫人,不忍过拂夫人的意思。六月十九为观音大士的生日,杨建章遂在这日,斋戒沐浴,上紫峰山观音庙去。杨建章虽是住在紫峰山底下,然读书人脚力不健,又因这山并非名胜之境,所以在山底下住了半世,一次也不曾到山顶上游览过。这日杨建章到观音庙拜过神像之后,兴致甚佳。心想从山底下到观音庙,这山已上了大半,何不乘兴上山顶远眺一番呢?遂将敬神的祭品交给跟随的人先带下山去,独自鼓动起兴致,冒暑往山顶上行走。
这山的形势,是贵西多山之地,虽不甚高峻,然丘壑极多,玲珑秀逸,很有足资骚人游览的所在,杨建章一丘一壑的慢慢领略,也不觉得疲劳,也不觉得暑热。兴之所至,信步走了十多里。心中甚悔生长在这山底下,不知早来游赏,直到中年以后,精力渐就衰颓的时候,不因敬神,还不能发见这紫峰山的好处。
他心中一面懊悔,一面转过一个山坡,正立在一块大岩石上,向对面山峰仰望。猛听得背后撼树摇山的一声虎吼,惊得急回头看时,只见一只斑斓猛虎,相隔不过二三丈远近,凭空一跃,扑将过来。杨建章不觉哎呀一声,不及提步,两脚一软,就倒下石岩去了。幸亏立脚的岩石,只有七八尺高下,倒下去只将左脚拗断了,肩背上略受了些浮伤。当那吓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明白,惟恐猛虎跟着扑下来。忍痛翻过身,睁开两眼,向岩上望着。即听得有人叱道:“孽畜!敢伤好人,还不快快滚回去。”
杨建章听了,好生诧异。暗想这虎难道是人家豢养的幺?想到这里,就见一个老道人,身穿黄色葛布道袍,撑着一条三尺多长的铁如意当拐杖,腰间丝绦上系着一个六七寸长的黄色葫芦,须眉发髻也都透着黄色,面目十分慈善。立在岩石上,朝杨建章看看,口里连说:
“罪过,罪过。”踊身飘然而下,弯腰向杨建章问道:“居士伤着了哪里没有?”
杨建章当那怕猛虎追赶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身体如何痛苦。这时已逆料猛虎不至来伤人了,浑身立时痛不可当,左腿更是彻心肝的痛。只是心里仍明白,知道这道人必有来历。
见问伤着了哪里的话,即点头指着左腿,道人放下铁如意,揭开杨建章的下衣一看,蹙着眉摇头道:“居士合该成个废疾的人,这腿断的部位不好,便用药力接续起来,也是不能行走,自后并难保不时愈时发。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割掉这一段倒不妨事。”杨建章此时已痛得昏过去了。道人驮着他送回家中。王夫人看了,不待说是急的痛哭,道人在杨家替杨建章割断了伤腿,治好了创口,又替杨建章配了只木脚。杨建章自是感激道人。
道人住在杨家欢喜替人写字,字体非颜非柳,笔走龙蛇,下款只是写黄叶两字,从不肯向人说姓名。不久,王夫人临盆,生了一个儿子。道人在三朝日,替小儿取了个名字叫钺胡。从杨钺胡出世后,道人与杨建章的交情益发亲密了,每夜必细谈到夜深才睡。杨钺胡周岁的这一日,许多亲友都来道贺。杨建章当着亲友说了些请托关照的话,众亲友听了,虽觉杨建章说的不伦不类,然也没人诘问他为甚么无端说这些类似遗嘱的话。杨建章说过这些嘱托的话之后,没一会就失踪了。便是那个黄叶道人,也同时不知去向。王夫人和众亲友,当即派人四处寻找,如大海捞针,那里找得着一些儿踪影呢?一连找寻了几日,找不着,也就只得罢了。杨建章没失踪以前,家中的事务,原是王夫人经理,此时杨建章虽卒然出家,于家务并无丝毫影响。
王夫人抚养着杨钺胡到十几岁的时候,生性欢喜武艺,对于诗云子曰,就格格不能相入。
杨钺胡既是生性好武,就自然会找着一般会武艺的人,终日使枪弄棒。王夫人因只得这个儿子,惟恐他体质不佳,寿命短促,练习武艺,能使体质强壮,也就不加禁止。光阴易逝,杨钺胡不觉到了二十二岁。王夫人抱孙情切,要给儿子娶媳妇。杨钺胡自己说,不娶没武艺的媳妇,要定婚,须得先交手见过高下,两相情愿才定,门户身家,概不计较,这消息传出去,也有些拳教师的女儿,略懂得些拳脚,羡慕杨家富厚,想和杨钺胡定婚的。只是与杨钺胡交手,都全不费事的被杨钺胡打败了。连打败了几个,此外就有本领略高些儿的,也害怕不敢前来丢人了。王夫人见东不成西不就,非常着急。托亲友劝杨钺胡降格相从,杨钺胡以母命难违,也就把选择的格式放松了些,只要有勉强相安的,便打算将就些定下。
这日,忽有一个六十多岁乡下人装束的老头,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到杨家来要见杨钺胡。杨钺胡看这女子,身上虽穿着破旧的衣服,容貌却是天然的美质,举动甚是大方,全没一点小家女儿见人羞瑟的丑态。两只天然足,和男子的一般大小,杨钺胡见面就觉得很合意。老头问道:“我听说贵府娶媳妇,要挑选会武艺的姑娘,是不是确有这话?”杨钺胡道:“就是我要娶媳妇,能和我走到五十个回合,武艺就合式了。”老头道:“就只选武艺吗?这是我的义女,他父母都没有。十八年前,我在某处山底下经过,听得山上有小儿的哭声,上山看时,只见一只小篾篮,盛了个才生下来的女儿,挂在树枝上。我一时心里不忍,提回家喂养,直养到于今,略教了他几手武艺,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他不得。我是一个光身的穷人,不能和富贵人家攀亲,而平常人家,没多大出息的男子,我又舍不得胡乱将他嫁去。
听得贵府有这种条件,所以特地送他到这里来。他是在我手里养大的,一点儿女工不知道,也没教他裹脚,你若不嫌他的出身不好,我便教他和你交手。明人不做暗事,我不惯说假话欺哄人。”杨钺胡绝不踌躇的答道:“很好,很好。我一点儿不嫌。”
当下这一对未曾定妥的夫妇,就各显所长,动起手来。直斗了八九十个同合,不分胜负。
杨钺胡托地跳出圈子来,喊道:“行了,行了。”杨钺胡就此娶了这个不知父母姓名的女子做妻室。夫妻的感情,倒异常浓厚。杨钺胡成亲的第二年,王夫人便去世了。又过了一年,杨钺胡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宜男。
宜男长到五岁的时候,杨建章忽然回来了。改了道人装束,年纪只象是五十来岁的人,断了的左脚,改配了一只铜脚。杨钺胡夫妇都不认识。还亏了一个老当差的,当日在杨建章跟前当书僮,此时还能记认。有这当差的证明了,杨钺胡夫妇才敢拜见父亲,并引着宜男,拜见祖父。杨建章抚摸着宜男的头道:“我特为你才回家一趟,你跟我到山里玩耍去罢。”
宜男只有五岁,听了这话,莫明其妙,只翻起两只明星也似的眼珠望着。杨钺胡夫妇以为是骗小儿玩的话,并不在意。杨钺胡因自己父亲出家了二三十年才回家,自己不曾尽过一点儿孝道,心里也想问问父亲,二三十年来在外面的行踪生活。
这夜,就陪着杨建章谈话。谈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建章忽问杨钺胡道:“你长了三十岁,可知道你名字叫钺胡两个字的意义幺?”杨钺胡说:“不知道。”杨建章道:“钺便是杀,替你取这名字,就是教你将来努力杀胡人的意思。于今大明的江山,被胡奴占据了二百多年,我们应该努力设法,将胡奴杀尽,死后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三十年前引我出家的黄叶道人,便是洪武大帝的十一世嫡孙。他的道法玄妙,本来可以帮助洪秀全在金陵成帝业,无奈洪秀全因他是洪武嫡系,恐怕妨碍他自己的地位,不肯容纳,以致功败垂成。
黄叶道人至今说起来,还是叹息不止。此时胡奴正是大业中兴的时候,气焰方张,中原各地,暂时无可图谋。惟有云南各属土司,地僻民强,你可以去那里从容布置,等候时机。宜男孙女的资性极好,我将他带到山里,传他的本领,学成即送他回家,准备日后好帮同杀灭胡奴。”
杨钺胡至此,才知道父亲果然要把宜男带到山里去。只急得连忙说,宜男年齿太稚,女孩子不像男孩子方便,要求不要带去的话。杨建章也不争论。杨钺胡夫妇次日早起看宜男时,已是影子也没有了,再看杨建章,也不知何时从甚么地方走了。重重的门户窗叶,都仍是严关不动。可怜杨钺胡夫妇,只得这一个比明珠还贵重的女儿,一旦失去,教他夫妇如何不着急?如何不心痛?杨钺胡明知寻找无益,夫妻两个,只日日盼望早些送回家来。好容易的盼了六年,宜男已将十二岁了,这日独自走了回来。杨钺胡夫妇见着,自是如获至宝。不知杨宜男怎生在杨建章跟前过了六年,学了些甚么本领?且待第三个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