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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利文撒尔的岳丈最近去世了,家里人劝他岳母把巴尔的摩她自己的房子出让了,到查尔斯顿去跟儿子住。玛丽帮她母亲搬家去了。

玛丽不在的这段时间,利文撒尔一直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这家餐馆设在一家老经济公寓的地下室里。灰泥墙壁黑乎乎的,撒在木板地上的锯末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木头气味。尽管如此,这家餐馆还是挺合适他的。饭菜便宜,而且一般不用等座位,然而今天晚上却只有一个空位子。侍者把他领了过去。座位在一堵凸出来的墙后面的旮旯儿里,墙把风扇的凉风刚好挡住。他刚要不耐烦地张嘴抗议,但是那位稀疏的头发弯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的皮肤黝黑的侍者却来了个先发制人,疲惫而又毫无诚意地耸了耸肩,搭着毛巾的胳膊做了一个动作,表示座无虚席。利文撒尔把帽子往下一甩,把盘子往旁边一推,双肘搁在桌子上,身子伏在上面。在厨房台阶旁边,餐馆老板和他妻子正在结束他们的正餐。老板的妻子看了他一眼,就算打了个招呼,他抬了抬屁股作为回答。侍者把他的饭端来了,一个碰掉瓷的、黑不溜秋的搪瓷碟子里盛着一个煎蛋饼,边上加了一圈发硬的西红柿酱,一碟凉菜,还有几颗罐头杏子。吃着饭,他的情绪逐渐有所好转。咖啡又甜又浓,他甚至连渣子都咽下去了,然后放下杯子,吁了一口气。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因为没有人等座位,他索性坐了一会儿,身子后仰着,喷烟吐雾,两手十指交叉垫在颈背上浓密的头发上。路对面的酒店里传出了徐缓的吉他乐曲。一段较为轻松的乐曲之后,另一段低沉的曲子幽幽地重复着。

他坐了一会儿后,往茶托底下塞了一点小费,走了出去。

天空依然残留着一抹红色的余晖,就像面包房大灶背后的火焰;白昼还在流连,以火红的目光俯视着黑色的泽西海岸。哈得逊河闪出一种暗淡的光泽。利文撒尔心想,这冷丝丝的海水大概如同脚下热烘烘的地铁一样,都是不会令人麻木的;列车从格子板底下疾驶而过,两边倾斜的棕色石墙上似乎放射出一股股的铁末。他穿过一个小公园,那里有很多长条椅子挤在一起摆了两圈。每一台喷泉式饮水器前面都排了几列队,温热的水流艰难而又缓慢地喷进石盆里。在这绿色广场的四周,小汽车、出租车疾驶而过,川流不息,笨重的公共汽车呻吟着爬行,从街心最高处射下来的蓝色光圈里驶出来,穿过蓝白色的光影。在灌木丛生、树木林立的角落里,孩子们打闹着,尖叫着,一个奋兴乐队在一条人行道上又是唱歌,又是敲鼓,又是吹号。利文撒尔在公园没有停留多久。他信步朝家走去,他想他应该调一杯冷饮,然后在敞开的窗子边躺下。

利文撒尔的住处挺宽敞的。如果在一个较好的街区,或者再低三层,那么这房子的租金应该是他现在所付的两倍了。不过楼梯很窄,令人憋闷,而且曲里拐弯的。尽管他爬得很慢,到四楼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心跳非常急促了。他歇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一进门,他就把雨衣扔到一边,一头栽到客厅里盖着绣花床罩的矮床上。玛丽把几张椅子移到角落里,并且盖上了床单。她不能指望他在白天关上窗子,拉上窗帘。这天下午清洁女工来过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洗衣粉味。他站起来打开窗子。窗帘摆动了一下又静下来了。街对面有一家电影院,挂着灯饰;影院顶上有一个水箱,笨重地斜架在横梁上,烟囱帽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极轻的气流中嘎嘎作响。

冰箱的马达开始转动。冰格里空空如也,嘎嘎作响。清洁女工威尔玛给冰箱除了霜,却忘了给冰格里注水。他找了一下昨天看到的那瓶啤酒,不见了。冰箱里除了几个柠檬和一点牛奶外什么都没有。他喝了一杯牛奶,这使他提了提精神。他已经脱了衬衣,正坐在床上解鞋带,突然他听见门铃短促地响了一下。他迫不急待地拉开门喊道:“谁呀?”整个公寓房里空荡荡的,令人难以忍受。他希望有人想到玛丽不在家,能够过来陪陪他。楼下毫无动静,他又急不可耐地喊了一遍。很有可能有人按错了门铃,但他听不到别的门打开的声音。会不会是谁作弄人?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楼梯井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发现自己非常渴望有人来看看他,这一发现只是增添了他的沮丧。他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从床单底下拉出一个枕头,折起来垫在头下。他想眯一会儿。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站在窗前,双手抓着窗帘。他还以为他睡着了呢,然而按照床头柜上呼呼转动的电钟来看现在才八点半。仅仅过了五分钟。

“是啊,我不应该去的。”他心里想着,突然感到忧心忡忡。那样子跑出办公室是不对的。如果当时明智地权衡一下情况,他会一直等到晚上的。再等五分钟,爱琳娜就又来电话了。那么他为什么没有等呢?难道他真的想跟比尔德顶一次牛吗?这就是他离开办公室的原因吗?不,再说,比尔德的话说得也太难听了。这种事来得并不突然。他一直认为他能够干出这种事的。如果一个人讨厌你,他就会找出各种讨厌你的原因。这无关紧要,只是叫人深恶痛绝而已。然而,他确实不应该走。他洗了洗脸,穿上衬衣,离开了屋子。他寻思,他的麻烦在于当他受到压力、又没有时间考虑时,便表现得像一个傻瓜。这是令他惴惴不安的主要原因。比方说,上个礼拜在印刷所,莱诺机排字工邓希尔硬是卖给他一张他不想要的票。他抗辩说他不喜欢看演出,这票对他没有用——这事发生在玛丽离开之前,但是邓希尔非要把票卖给他不可,他只好买下了。他把票给了办公室的一个姑娘。要是一开头他就说“我不买你的票……”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当时只是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哎,我拿它做什么用呢?”他的一位邻居出来了,袒露着胸膛,穿着网球短裤,将一包叮叮当当的瓶子放在门外,好让看楼人拿走。

看门的波多黎各人努涅斯先生戴着一顶草帽,黑黝黝的脚上趿着一双中国草鞋,坐在门前台阶上。利文撒尔问他是不是看到有人按门铃。他回答说他已经在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在近十五分钟内,没有人出去也没有人进来。“你听到的可能是收音机的声音吧。”他提示道,“有时候我以为有人在屋子里跟我说话,实际上是哪里的收音机在响。”

“不,门铃确实响过,”利文撒尔很肯定地说,并很严肃地看着这位门房,“你说会不会是吊斗的铃声?”

“除非有人在地下室胡闹,今晚我可没有碰过它。”

利文撒尔向公园走去。或许真是收音机在响,尽管他觉得不可能。或许是线路里的什么东西受热发出的声音——他不太懂电,要不就是吊斗的声音。或许是他的神经有问题,总以为门铃在响,就像他认为他自己已经睡过觉了一样。这是最令他担忧的问题。自从玛丽走了之后,他的神经一直恍惚不定。他把厕所里的灯彻夜开着。说起来怪难为情的,昨天上床之前他索性关上了厕所门,但灯依然开着。这很荒唐。总觉得自己睡着时会受到惊吓。而且,还不止这一点,他总认为他看见老鼠沿着墙壁乱窜。屋子里确实是有老鼠。这幢楼很旧了,地板下面一定有老鼠窝。他并不惧怕老鼠,然而一旦怀疑周围有什么动静,他就会猛然扭过头去看。现在他怎么也睡不着觉。炎热还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睡觉。他确信自己有些不对劲儿。

公园里比原先更加拥挤,非常吵闹。角落里又出现了一个奋兴乐队,这两个乐队的吹打声混杂起来,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灯变得黄嗤嗤的,上面爬满了蚊蝇和飞蛾。一条小道上有一个老头儿在擦鞋,他的脸膛晒得黑红,筋骨十分硬朗,戴着一顶亚麻布帽子。喷泉在闪发出一种绿灰色的光。穿着内衣的小孩们在喷出的水花下蹚水嬉闹、翻滚,他们的父母站在旁边看着。与白天相比,人们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盯人的时间更长。似乎在这炎热的黑夜里,某种保留的距离沟通了,陌生人也会彼此致意,相互接近。你瞧着,想着,至少你认识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利文撒尔在饮水喷头前排队等候时,这种朦朦胧胧的事情盘踞在他的心头,突然,他感觉到有人不仅在看他,而且在盯他。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那么有人在仔细打量他,并和他一起随着队列向前移动。“他好像认识我。”他想。要不那人仅仅是在那边闲逛,难道他仅仅是个旁观者?利文撒尔顿时拘谨起来,部分原因是想抑制他紧张的神经,他繁忙的想象。然而它并不是想象。他朝前走一步,那个人也跟着走一步,却低着个头,似乎是为了掩饰对薄嘴唇的利文撒尔那刻板严肃的面部表情流露出的嘲笑,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现在离利文撒尔很近;那双眼睛里既流露出了嘲弄,又显得十分严厉。

“这家伙会是谁呢?”利文撒尔心里嘀咕着,“如果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演戏的,那就非他莫属了。天啦,天啦,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或许是那种想叫你认为他一眼能够看穿你的灵魂的家伙。”他想把那家伙盯得低下头去,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人的无礼。他就是不走开。他比利文撒尔高,但没利文撒尔结实。体格高大但并不强壮。“如果他要闹事,”利文撒尔想道,“我就抓住他的右胳膊,一把把他扯个趔趄……不,抓住左胳膊,然后把他朝我的左侧拉过来;我的左侧劲儿更大。趁他往下倒的时候,我就照他的颈背一拳。可是他干吗要闹事呢?毫无道理嘛。”

他做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然而他的胳膊在微微地颤抖,在此期间,他感到由于他的神经不大可靠,所以他自己就是恼怒,怀疑的原因。接着他听到那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

“怎么?你认识我?”他大声质问。

“我吗?你不就是利文撒尔吗?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你呢?不过我以为你可能认不出我来了。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大概我的样子跟以前是有点儿不一样了。”

“噢,阿尔比,对不对?阿尔比?”利文撒尔逐渐认出了他,慢慢地说道。

“柯比·阿尔比,这么说你还真的把我认出来了?”

“唉,我真该死。”利文撒尔说,不过语气相当冷漠。如果真是柯比·阿尔比,会有什么事呢?他看上去确实变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排队的几个人推了他一下,轮到他喝水了。他一边吞咽那温吞吞的水,一边斜着眼睛瞅阿尔比。排在阿尔比前面的那位妇女——她浓妆艳抹,看上去就像一个从戏院里溜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歌舞队女演员——把阿尔比挡住了,正当他极力从围在喷头周围的人群中往外挤时,利文撒尔走了。

他从来不喜欢这个阿尔比,不过说实在的,他也从来没有多想过他。那么他怎么能够脱口说出这家伙的名字呢?他记名字的能力很差。可是一看见那家伙,他马上就认出来了。“我这脑袋瓜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嘛。”利文撒尔思忖着,脸上的表情接近一丝微笑。“有时候你想从这脑袋瓜子里掏出一件事,还不如等着手心里长出毛来呢。”

“喂,等等!”

阿尔比东躲西闪地离开人群追了上来。“他想干什么?”利文撒尔气呼呼地问自己。

“等等,你到哪儿去?”

利文撒尔没有回答他。我去哪儿关他啥事?

“你回家吗?”

“是的,过会儿。”他冷冷地回答。

“嗯,你发现我居然还在,所以就想溜回家,我说得对吗?”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

“我干吗会认为你不存在了呢?”利文撒尔也笑着,可是并不怎么高兴,“有你不在的理由吗?恐怕我看不出来。”

“我是说你只是想在这儿看一看我。”

“你说什么?”利文撒尔说着,皱起了眉头,“想看一看你?”

“不错,我认为你真的想,看看我的情况如何,落得个什么下场。”

“我出来是想凉快一会儿。”他开始真的动气了,“你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来管我散步?”

“唉,我没有料到这一点,”阿尔比说,“当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对待我。”他抿住嘴唇,仿佛要把笑声憋回去似的,一副讥笑、放肆的样子,他把手从脸颊上移下来,放在金色的胡子碴儿上,同时用深陷的双眼愤怒地盯着利文撒尔的眼睛。他似乎在说利文撒尔完全知道他阿尔比说的是什么意思,要否认这一点就等于厚颜无耻和拙劣的表演。“就像一个拙劣的演员批评别人表演拙劣一样。”利文撒尔想道,然而他被搞得心烦意乱。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他更加仔细地打量着阿尔比;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家伙是多么不顺眼,阿尔比就像他在三号马路上看到的酒鬼,不是躺在门道子里,就是躺在地下室的窗口上,睡在那里等酒醒,不管天寒人闹还是太阳曝晒到脸上,一概浑然不觉。阿尔比也酗酒,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声音很粗;一头金发从中间分开,梳向两侧,露出一个大脑门,在灯光下显得潮乎乎的。他穿着轻薄透亮的仿绸衬衣,一直敞到胸口,露出了脏兮兮的汗衫褶边,轻飘飘的棉布西服也脏巴巴的。

“事实上你仍然想见我。”他又说。

“你搞错了。”

“唉,你收到了我的信,是不是?我在信上请你今晚到这儿来跟我碰头……”

“你给我写了信?到底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这件事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如果你没收到我的信,这就完全是一种巧合。可是,”他笑了笑,接着往下说,“当然你是假装没有收到。”

“我为什么要假装呢?”利文撒尔非常激动地说,“我有什么假装的理由呢?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信。你也没有什么事好写。坦率地说,好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关心你的死活。咱们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血缘关系吗?没有,当然没有……天哪!”阿尔比大声笑了。

利文撒尔盯着那张哈哈大笑的脸,然后撒腿走开,而阿尔比把胳膊笔直地伸了过去把他挡了回来。利文撒尔抓住了阿尔比的胳膊,但并没有像预先计划的那样迅速拉过来。阿尔比好像并没有反抗。然而打了个趔趄的是他,而不是阿尔比。所以他就放开了手,他好像怒容满面——实际上他是在清嗓子,然后他说:“你想干什么?”声音一点也不大。

“嗯,这还差不多。”阿尔比挺直了肩膀,把袖口卷边放了下来。“我不想跟你摔跤,我可能不是你的对手。我想跟你谈一谈,我认为不应该动用暴力。暴力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要暴力。”

“我们哪种人?”利文撒尔问道。

阿尔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向你提几件事,这就是我写信的原因。”他说。

“我再一次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看来你是要一装到底了。”阿尔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利文撒尔总是拒绝每一次可以摆脱这种拙劣的装假的机会。“那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呢?你是想来看看我,却不希望我看见你,你现在恼羞成怒,是因为我正好碰上了你。”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就住在不远的那条街上。你为什么不坦率承认你来这儿是想抓我呢?天知道你来干什么,你要说些什么话。”

阿尔比左右摇摆着他那张大脸,表示否认。“恰恰相反,你知道我在这儿等你……不过,这倒无关紧要。至于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嘛,我有许多话要向你说。这你知道。”

“对我来说,这又是新闻。”

阿尔比咧开嘴巴冲着利文撒尔笑了笑,暗示这是一个叫利文撒尔坐立不安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使利文撒尔感到很恶心。

“我们坐下吧。”阿尔比建议道。

“该死的家伙,他算把我抓住了,他已经把我捏得死死的,”利文撒尔想道,“他这人怪诞莫测。我真不应该出门。在经历了这样一天之后,我应该想办法睡觉才是。”

他们在一条长条椅上找了个空位。

“我时间不多,因为我必须早起,你想干什么?”

阿尔比注视着他。“你胖了,”他说,“也黑了。你体重多少?”

“二百一十左右。”

“太重了,让你的心脏负担这么大的重量可不好。在这样的季节你没有这种感受吗?我敢打赌你的心脏可吃了苦头。你还有不少楼梯要爬呢。”

“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偶尔得知你住在四楼。”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文撒尔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碰巧知道的,难道这是秘密吗?难道别人不许知道你住在四楼吗?”

“你还知道我的哪些事?”

“你给伯克—比尔德公司干活,你给他们出一份杂志。”

“还有呢?”

“你老婆不在家。她……”他扫了一眼,仿佛要看看他所说的是不是完全正确似的,“南下了。几天之前走的。这些消息不难打听到。”

“你按过我的门铃吗?”

“我按门铃?没有的事,我干吗要按它呢?”

在透过叶隙射下来的灯光下,利文撒尔恶狠狠地盯着他。这家伙一直在盯他的梢,真是岂有此理!他盯了多久了?出于什么原因呢?——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因啊?阿尔比回他以颜色,就像利文撒尔审视他那样在审视着利文撒尔,又专注,又严肃。他的下颌歪向一边,阴郁沉思的眼睛呈现出一种绿灰色。这样一双眼睛逼视着,一个男人把热气哈在他脸上,因为他们挤在一起坐在长凳上,利文撒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挑选出来成了某种怪异、疯狂活动的目标,刹那之间,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后来他又恢复了常态,劝慰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这家伙是个怪物,令人气恼,想到自己被别人暗中盯梢当然叫人毛骨悚然。可是这个阿尔比并没有唬人之处。他已经成了个瘪三,酒鬼,而且看来对利文撒尔有一种想法,或者一种点子,可仅仅是一种痴心妄想而已——或许就连这也是无中生有。你怎么能说得清这些酒鬼呢?原因肯定是有的,然而谁也没法子弄清楚——如烟似雾,也像酒精。阿尔比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这事是挺意外的。再说,他在目前这种心境下,是很容易被事情搞得六神无主的。他感到不对劲儿,可是没有办法。他平稳而小心地耸起了肩膀。

阿尔比仍然盯着他,说道:“在我看来,很难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哦,原来你想谈论的就是我?”

“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个例子。你倒挺坦率,可你是不是想把话题从正事上引开?没错。这是一种策略。我不知道你是机灵呢,还是粗鲁。或许你不大关心咱们的正事。”

“不关心什么?”

“哦,行了,别说了,利文撒尔,不谈这个了!你知道是什么。”

“我不知道。”

接着就是一刹那的静默。然后阿尔比竭力用耐心的口吻说:“唉,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猜你希望我把整个事情重复一遍。我认为这毫无必要,不过,好吧。《迪尔周报》,你还记得《迪尔周报》吗?记得鲁迪格先生吗?”

“我当然记得,没错,鲁迪格。我曾经把他的名字写在我的一本旧约会登记簿上,我一直想碰到他。他的名字我总是想不起来。嗯,鲁迪格。”他以追怀往事的语气说,开始露出微笑,然而嘴际带着一丝勉强的痕迹。

“这么说你真的记得他?”

“当然。”

“那么其余的情况呢?是的,你不想说其余的事。你想让我说出来。好吧,我就说吧,你是通过鲁迪格来报复我的吧。”

“报复你?”利文撒尔说道,感到惊讶不已。他把涨得通红的脸转向阿尔比,他的头皮似乎快皱到眉毛上了。

“报复我,向我报复。”阿尔比一字一顿地说。突然之间,他的下嘴唇向外突出,干得快裂口了,鼻子看上去肿了,眼睛睁得像一对环。

“不,不,”利文撒尔低声说,“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阿尔比把手伸到他面前,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同时,慢慢摇着头。“我不会搞错的。”

“不会?嘿,你就是错了。”

“我给你安排过一次与鲁迪格的约会吧?我给你安排过一次面谈,对不对?”

“是的,你安排过,没错……”

“然后你去见他了,而且故意侮辱了鲁迪格,还给他拿腔作势了一番,用下流话骂他,处心积虑地侮辱他,好叫我背黑锅。鲁迪格脾气暴躁,结果拿我撒气。你知道他会这么干的。这是你谋算好的。果然不出你的预料。你他妈的真是个聪明鬼。他连一周的时间都不给我,就叫我滚蛋了。”

“全是无稽之谈。我听说你不在《迪尔周报》干了。哈卡维告诉我的。可这也不能怪我呀。我肯定你搞错了,鲁迪格不会因为我们作对而归罪于你,而且,那也是他的不是。”

“鲁迪格却真的怪到我头上了,”阿尔比说,“他对这事一清二楚。他对我暴跳如雷,险些儿给气死了,而这正是你求之不得的。”

“我求之不得的仅仅是一份工作,”利文撒尔大声说,“鲁迪格粗鲁下流。那家伙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脾气暴躁不足以说明问题。他心很毒,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点我承认。好啦,如果原因在这里,也可以怪我,不过没有直接责任。可是你说……”

“我说完全要怪你,利文撒尔。”他张开嘴巴,似乎在微笑的瞬间屏住了呼吸。利文撒尔极力想保持头脑清醒,然而无济于事;他感到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报复,你他妈的!你想让我一股脑儿兜出来,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了解情况。我确实了解,利文撒尔。天哪,你以为我还没有搞清楚你的花招吗?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早就弄明白了。如果你还想让我一股脑儿地兜出来,我也愿意。让我从更早的事说起吧:威利斯顿家,有过一次聚会。”

“对,那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威利斯顿家。”

“嗯,你想起来了。我认为你一直要缩头缩脑,不肯回忆呢。不错。你的朋友也在那儿,另外一个犹太人——你提到过他的名字。”

“哈卡维?”

“就是他,哈卡维。我们有所进展。”他大声笑起来,“嗯,这是关键。一个犹太人。天啦,你想一股脑儿兜出来,这有必要吗?我想是有的。你对我所说的关于犹太人的话感到很恼火。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噢,对了,的确是这样。”他皱了一下眉头,纠正了自己的话,“我还记得你喝醉了。”

“错了。我是喝多了一点,但没有醉,肯定没醉。你们犹太人对于喝酒的看法很可笑。尤其可笑的是你们认为所有非犹太人都是酒鬼。你们还有一首歌——‘他醉了,他一定喝醉了,因为他是一个非犹太佬……一个大酒鬼。’”他止住了笑声,脸色阴沉沉的。

“呸。”利文撒尔满脸鄙夷地说。他推了一下长条椅上的木条站了起来。

“你到哪里去?”

“你丢了工作与我毫无关系。说不定还得怪你自己。你肯定给了鲁迪格足以解雇你的充分理由,这我可以想象得到。我这个人不记别人的仇。什么事你都耿耿于怀。那天晚上在威利斯顿家发生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你喝醉了,所以我不跟你计较这件事。再说都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找到我仅仅是想让我回忆这件事,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何在。晚安。”

他走了。阿尔比站起来在他身后喊着:“你想报复。你是谋划好的。你是故意这么干的!”人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俩,利文撒尔加快了步伐。

“如果他现在跟上来,我就在他的下巴上赏他两拳,把他打翻在地。”他想着,“我发誓,我要把他打翻,踩碎他的肋骨!”

到家后他打开信箱,发现了那张字条。署名是“忠诚的,柯比·阿”。上面说他九点钟到公园。为什么要在公园里呢?唉,为什么要如此非难呢?多么古怪的想法!也没有多大意思啊。信封上没有邮戳,肯定是阿尔比亲自送来的,很有可能是阿尔比按的门铃。

“怎么判断时间的,那个努涅斯。”利文撒尔咆哮着,开始往楼上走。 fLdRH9xh4qkHTgCGuEH4UEXXqyMH1hJbZ1D6cnSRJVAa5Ojt4pxbSo8lXupGah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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