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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利文撒尔身材魁梧,脑袋大,鼻子也大。他长着一头大波浪形的黑发,在两道交互生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乌黑闪亮,对于一张成年人的脸来说未免大得出了格。不过它尽管像小孩子的眼睛一样大,但没有孩子气的表情。这双眼睛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能力兴趣不大的睿智,仿佛不愿意为能力伤神似的,所以显得十分冷漠,而这种冷漠似乎也推广到为人处世上了。他并不是老吊着个脸,只不过显得不够随和,不够热情罢了。今天晚上,因为天气闷热,他显得衣冠不整,不过就是平时,他也不十分整洁。他的领带被扯到一边,没有紧贴在领子上;他的衬衣袖口从外衣袖子里露出来,裹住了他那粗壮的棕色手腕;他的裤子在膝盖处松垮垮地形成了两个大包。

利文撒尔的原籍在哈特福德 。他在那儿上完了中学之后便离开了家。他父亲在那里开着一爿小布店,是个性格狂暴的人,对待儿子严厉而自私。利文撒尔八岁、他弟弟六岁的那一年,他们的母亲死在一所疯人院里。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有人向当哥哥的利文撒尔问及他母亲的情况,他的回答只是一句沉痛的“走了”,包含着遗弃的意思。等他们知道母亲的遭遇时,他们差不多快长大成人了。

马克斯没有念完中学,他念到二年级就辍学了。利文撒尔毕业以后去了纽约,在一个名叫哈卡维的拍卖商手下干活。此人是他的沙克特舅舅的朋友。所以哈卡维便成了利文撒尔的保护人;他鼓励利文撒尔上夜大,甚至借钱给他。利文撒尔修了门法律预科课,可是学习成绩不大好。也许知难而上的思想给他的压力过大。学校本身——学校的气氛,尤其是在蓝色的冬夜,有些学生的那股拼劲儿,很多人都已年过半百,饱受挫折但还是锲而不舍——实在使他不安。他不会学习,从小待在他父亲的铺子后面的屋子里,从来都不知道怎样学习。他把这门课程修完了,但学得并不出色,因此就没有人鼓励他继续上法律学校。要是他能继续给哈卡维当助手倒还挺不错,不料老头儿染上肺炎死了。他儿子丹尼尔当时在康奈尔大学上三年级,便退了学赶来接管生意。利文撒尔依然记得葬礼结束后丹尼尔来到铺子里的情景。他身穿一件熊皮大衣,高高的个头,金色的头发,神情严肃、动情地向每个伙计说:“咱们还是一鼓作气干下去吧!”利文撒尔实际上是受老头儿的监护,他一死,利文撒尔便意志消沉,相信自己能耐太小,对丹尼尔没有什么用处。铺子不久就倒闭了。回哈特福德已经不可能了(他父亲又结婚了),于是利文撒尔到处漂泊。哈卡维去世几个月后,他在东区的一间肮脏的走廊小卧室里住了不长一段时间,吃不饱,人很瘦。有一阵子,每逢星期六,他在一家百货商店的地下屋里卖鞋。后来,他又找了一个稳定工作,当毛皮染色工,此后,他在下百老汇的一家流浪者旅馆当职员,大约干了一年。后来他时来运转,上了行政雇员名单,他填表表示“在美国任何地方工作”均可。于是他被派往巴尔的摩 海关。

他在巴尔的摩过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这里的生活没有那么寂寞。于是他才慢慢明白过来,在纽约他把孤独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很少意识到这种孤独搞得他的日子多么难过。在海关工作的第一个冬天,他应邀参加了一个小组,每到星期六,这个小组都到华盛顿去听歌剧。他怀着一种又新鲜又疑惑的兴趣坐着听完了五六场演出。他开始定期外出了。他学会了品尝海鲜。他为自己买了两套西装和一件轻便大衣——因为原来他从十月到四月总是穿着老哈卡维送给他的一件厚重的驼毛外套,热得大汗淋漓。

有一年七月四日,在切萨皮克 海岸的一次野餐会上,利文撒尔爱上了他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她是一个身材高挑、行动迟缓的漂亮姑娘。海湾波光粼粼,利文撒尔目送着她,只见她从游船爬上码头,与她哥哥手挽手朝树林走去,香喷喷的烤肉的烟雾笼罩着树林。后来,他看见她参加女子赛跑,双臂紧贴在体侧。她是落在后面的人中间的一个,后来就索性不跑了,退出了赛场,一面笑,一面用一块手绢擦脸擦脖子,那手绢跟她的绸夏装同属一种料子。利文撒尔站在她哥哥身边。她走上前来说道:“哎,我小的时候倒很能跑。”她还不习惯把自己看成一个成年女子,一个美丽的成年女子,这使利文撒尔对她顿生爱怜之情。虽然他两眼看着双人三腿赛的赛手在草地上一瘸一拐地跑,心里却仍然想的是她。他特别注意到一个红头发男子,一路奋力向前,对他的搭档大为恼火,仿佛比赛是一种痛苦和羞辱,他只有获胜,才能把它洗刷掉似的。“百人百性,”利文撒尔心里说,“人真是千差万别。”

他参加了端蛋赛跑,还游了泳,所以那天一直感到精神焕发。那天大半个下午他都和玛丽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三明治带到海滩上,踮起脚尖走在白花花的沙滩上,找到了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夕阳西下时,他们开始返回,最后他们一起坐在一艘小汽船的尾部,驶进那个水波不兴的酷热的港口,绕过油轮的后端,穿过被工厂和码头扩散到水面和空气中的黄色的雾霭。她哥哥正在跳板上的人群中等她,他们在冲天的喷气声中道了晚安。

一到秋天,他们就订婚了,而利文撒尔的成功使他自己也惊讶不已。他觉得他的艰苦生活使他形容猥琐,而这种形容对玛丽这样的女孩子是一目了然的,肯定会使她反感的。他对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事实上,订婚一个月之后,真的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玛丽承认她发现自己无法割断同另一个男子、一个有妇之夫的恋情。在这痛苦的时刻,利文撒尔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盯着她——他们在一家餐馆里。后来他问她订婚以后她是否仍在与这个男人幽会。她说是的,此时此刻,她似乎才认识到问题是多么严重。他起来要走,而她想把他拉回来,于是他推了她一把,她失去重心倒在了雅座间。他又把她扶起来,她的嘴唇惨白,眼睛躲着人。他们一起离开了餐馆,他交款时她甚至还等着他,可是一出餐馆,他们一句话没说便立即各奔东西了。

大约过了两年,她给他寄来了一封友好的书信。他不知道如何答复。这封信在他的梳妆台上搁了一个多月,夜夜面对着它,使他无力顾及其他的牵挂。正当他还在仔细盘算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她的第二封来信。她在信里直截了当地要他想想她一直是多么的苦恼;她承认她试图通过跟他订婚来打消对那个男人的痴情,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她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选中了他的。利文撒尔发现这封信比较容易答复。他们便开始了书信往来。圣诞节他去看望她时,他们便在威尔明顿 的一个治安法官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

此前在婚约中断几个礼拜之后,他就离开巴尔的摩回到了纽约。丹尼尔·哈卡维不知怎么地捞到了一份商业报纸。利文撒尔由于一直在编一册部门规则,所以他认为自己还能应付这类工作。他跟哈卡维进行了联系,哈卡维回信说如果他想回纽约,他保证能把他安排到一家报社。哈卡维的关系网很多。一个周末,利文撒尔把箱子装好,发往哈卡维的寄居宿舍去。巴尔的摩他是没法待了,他太苦闷了。以后他一想到这段经历就感到汗颜无地。一个吃苦长大的人除了四处漂泊以外,还应当有点别的谋略吧。即便在当时,他也意识到扔掉工作未免失之轻率,而信任哈卡维更是荒唐透顶,因此他告诉上司他辞职是为了另找出路。实情他羞得说不出口。

他发现哈卡维的模样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他头发掉了许多,却留了一撮红胡子。他身上有一股张狂劲儿,好打蝶形领结,好穿绒面革黑皮鞋。不过本质上还是老样子。他在信中写到他的众多关系,可是能够去找的他只想起了一个。这是一个中年肯塔基人,姓威利斯顿。他身材矮小,面色红润,方头大脑,一头棕发是按深山老林的人最讲究的方式梳的。他是在纽约住上二十年仍保持自己的地区本色的那种人。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他的写字台旁放着一个电热器。他屁股顶着转椅的后背坐着,偶尔还把一只脚抬到电热器的线圈上烤一烤。

不行,他说,他的办公室没有空缺。在现在这样不景气的时候,一个有经验的人兴许还可以找个一差半职。没有经验的人就干脆没门儿。除非是通过邪门儿——他的鞋在锃亮的电热器上方闪闪发光——除非他认识一个很有权势的人。

“我们没有,”哈卡维说,“我们没有门路。那他怎么会有经验呢?”

威利斯顿说,他不想提议叫他试着跟一帮小鬼们一起干那种跑稿子的活儿,一星期只拿六块钱。就连这类活儿也难找。他倒是建议利文撒尔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去。利文撒尔的脸沉下来了,与其说是出于怨恨,不如说由于自责。他要是没有那么干脆地辞去行政部门的工作,而是要求调动一下就好了。他可以一等到底,不管等多久都行。他估计威利斯顿对情况已经猜出了个七八分。这真使他傻了眼,他干出了这种事。可是哈卡维还在现身说法,说是他的工作可是靠运气找到的,而不是凭经验。噢,没有的事,威利斯顿答道,他父亲的名字在古董界可是响当当的——哈卡维办的正是这一专供拍卖商和古董商看的报纸。“利文撒尔跟家父和我本人共事过很长时间。”哈卡维告诉他。于是威利斯顿耸起肩膀盯着电热器的表面,仿佛在说:“这样的话,什么也难不倒他了。”他看到利文撒尔那副痛苦、消沉的样子,似乎有些后悔。当然,他愿意尽量帮忙,他说,不过他不想让他们相信大概没有多大问题。他会打电话跟一些人联系,同时,利文撒尔也可以逐个儿跑跑看。

他开始陷入绝望的境地。小一些的商报干脆一口回绝,大一点的只让他填个申请表;偶尔他也能见一会儿人事主任,还有机会跟什么人物握握手。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咄咄逼人,索性避开接待员,径直闯进里面的办公室,看见什么权威派头的人就拦住,来一个自我介绍。他遇到的往往是惊诧、冷淡,还有恼怒,他自己也动不动就生气。他对哈卡维说,如果你的行为有些出格,不走正道,他们就感到害怕。可是这正道恰恰把你领到了大门之外,他们怎么会指望你待在里面呢?他屡次三番跟哈卡维探讨这种事,并非没有道理,可是惹人恼火的事,一触即发的争吵接连不断。在火冒三丈的时候,他每每忘记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在刮脸或在走进银行提取存款的时候,他也许会提醒自己,他这完全是破坏自己的目的,就是有人万一碰巧有工作可给,也不会把工作提供给他的。可是他还是积习难改。

这种奇怪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来月。后来,跟哈卡维住在一起越来越困难(一个礼拜有好几个晚上他要款待一个女友,利文撒尔只好离开房间,不是看电影,就是去自助餐馆),再加上手头的钱越来越紧,所以他决定,以后只要有活,不管是什么活他都干。他正在考虑到下百老汇他干过活的那家旅馆试试看,恰巧接到了威利斯顿的一个条子,要他来一下。他的一个伙计病了,要到亚利桑那去过冬,在他回来之前,利文撒尔可以填补他的空缺。

这样,利文撒尔便通过威利斯顿开始涉足这种职业。他感恩戴德,工作非常卖力,而且发现自己有干这种工作的本领。从六月到夏末他又无事可干了——那也是一个困难时期。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个季节的工作经验,所以终于在伯克—比尔德公司找到了一个职位。尽管他偶尔在比尔德那里遇到一些麻烦,但他还是满意的,他的情况比在行政部门工作好多了。

他偶尔还把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情吐露给玛丽听,“我很幸运,还是能应付局面的。”他的意思是他开头就碰壁,接着又屡犯错误,那些本来会毁掉他的东西反而结合在一起给他奠定了根基。他几乎跟他经常留心的那一部分人气味相投(他永远不会忘记下百老汇的那家旅馆),就是那部分应付不了局面的人——失落的、被抛弃的、被压垮的、被抹杀的、被毁灭的。 nQSx3RMgREadDZF99BTRAye21yyGrMCW4EpIypVTucJwyKAM7MLJeXDYFkUQoY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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