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似乎刚躺下，李泽权就被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惊醒。他确实累坏了，整个人就像一节用光了电量的电池。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再加上着急上火，他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精气神，有点快要支撑不住了。这些天，他总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不受控制地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里，无从摆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帮助白发老人整理废旧的书本，李泽权以为很快就能搞定。哪知在整理完，再按照白发老人的标准分好类之后，他又被要求跟着一起去圩场上卖书。白发老人一点儿没有待他当作外人。他非常善谈。在整理废旧书本的过程中，他开心地对李泽权说他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尤其尊敬老人。他说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从一开始，他就给李泽权戴上了一顶无从拒绝的高帽。

不过，李泽权本来就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再加上白发老人是美子的爷爷，他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和白发老人一起把院子里的一摞摞书，搬上了一辆不大的三轮车。白发老人叫杨家豪，他的名字清晰地写在了三轮车的侧面，大红字的后面还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装好车后，李泽权自然地手扶把手，跨上坐垫，双脚踩着两侧的踏板。他回头问杨家豪去圩场的路怎么走。杨家豪身姿矫健地一跃跳上后座车厢。他双手抓住身前的一根横杠盘腿坐在书堆上，抬手指着前方说只管往前开，他会在后面指路。他们默契的配合，就像多年的合作伙伴。

同样让李泽权想不到的是，圩场在三四里外的一条狭窄的马路上，路线并不复杂，只不过大部分路段都在上坡。同时看似不多的一车书，实际上重得无法想象，他终于理解了古人“汗牛充栋”的真正含义。赶到圩场时，他累得够呛，双腿不停地抖动，出了好一身大汗，就连裤裆都湿透了。而坐在后面的杨家豪，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一路上哼起了语调铿锵的小曲，什么“八千里路云和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刘大哥理太偏”之类的唱词。

看着李泽权气喘吁吁的模样，杨家豪一脸揶揄地说早知道他这么没有体力，他们应该去近一点的圩场。见李泽权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他又呵呵笑着解释说这个临时圩场虽然远了一点儿，但是愿意花钱买旧书的人更多一些。说完，他不再理会李泽权脸上快速变换的表情，自顾自地从车厢里拿出几个蛇皮袋，麻利地铺在了地上。铺好后，他又开始把三轮车上的书往下搬，一本一本整齐地码好。

李泽权平息了一下气喘之后，默默地加入了搬书的行列，他理解杨家豪希望多卖一点书的心情。他想他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在努力地自食其力，他怎么能心有抱怨呢，应该向他学习才行。在他们的协同合作下，一车书很快整齐地摆在了路边，就像一列列精神抖擞的士兵，正等着将军亲临检阅。最后，杨家豪从三轮车上拿下一个脏兮兮的电子秤，放在了地上。一切准备就绪，杨家豪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等着顾客上门。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强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路面上，照在匆匆来往的人群身上。这是一条没有任何绿化的马路，水果摊、蔬菜摊、肉档，随便而肆意地拥挤在一起，地上到处都是颜色各异的垃圾，污水横流，喧闹的人群，穿行其间。等等这些，看似肮脏、混乱，却构成了一副蓬勃的生活图景。

看着眼前的场景，李泽权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活着。对，不管多么绝望，我都要兴高采烈，他对自己说。他四处看了看，找来一块石头，坐在了杨家豪的旁边。

几个提着菜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们非常热络地跟杨家豪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蹲下来翻着地上的旧书。杨家豪笑着回应了一下之后，目光专注地制作一根卷烟。他先是宝贝一样地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坨烟丝，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一小块事先裁好的报纸上。准备完毕，他双手配合着，熟练地把报纸紧紧地卷成了一个圆锥体，又把顶端的开口封闭好，最后放在嘴里用口水粘合侧面的缝隙，一根烟就做好了。他见李泽权对他卷烟的过程非常感兴趣，笑着说，要不要来一根。

李泽权爽快地说，好啊，来一根试试。他接过老人递来的烟丝和报纸，认真地卷了起来。第一次抽自己卷的烟，想不到还是有一定的难度。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卷了一根松松垮垮的烟。他点燃，试着抽了一口，顿时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大声咳嗽。他还从来没有抽过如此强劲的香烟。

看着狼狈不堪的李泽权，杨家豪嘿嘿笑着，露出一嘴狡猾的黑牙。李泽权不服气，又狠狠地抽了一口，随后又被狠狠地呛了一下。旁边正蹲着看书的中年男子，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说是条好汉，老头的烟终于有人敢抽了。

抽了几口之后，李泽权慢慢适应了烟的味道，脑袋着火了一样热乎乎的，先前踩三轮车的疲倦似乎也被烧没了。他又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时，一个妈妈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到旧书摊。她大声地问杨家豪，她上个礼拜预定的书带来了没有。杨家豪搔了一下头顶稀疏的白发，又一拍光洁的脑门，大声说哎呀出门前还记得。他求助一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泽权，说小伙子帮我回去取一下吧，就放在窗台上。随后，他又简单地描述了一下那本书的样子。

那个妈妈一脸责怪地插话说，老人家你怎么又忘了呢。小伙子你一定要快一点。她说她买完菜就过来拿。

李泽权飞快地跳上三轮车，说没问题。回去的路，倒是轻松，他很快就在窗台上找到了那本书。等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时，那个妈妈已经走了，因为她的小孩经受不住强烈阳光的曝晒。

李泽权有些失望，他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十万火急的好事，想不到却落了空。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原来的石头上，然后赌气似的伸出手向杨家豪讨要纸烟抽。他发觉只有那么强劲的烟，才能让他打起精神。

杨家豪递给他烟丝和报纸，乐呵呵地说，小伙子不错。

也许阳光太过强烈的缘故，这一天根本没几个人光顾旧书摊，大多数人买好菜就急匆匆地走了。李泽权无聊，一边抽烟，一边无聊地翻看着脚边的旧书。

时间缓缓流逝，圩场上的人散了又聚。

正午的时候，吃过一个盒饭，杨家豪说他要躺一会儿。他从地上捡来一块脏兮兮的木板，搭在三轮车上，遮挡住阳光，然后他钻进车厢，蜷缩着身子躺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泽权就听到他发出的隆隆鼾声。他忍不住不时向里张望，满是羡慕。他也很想睡觉。

看着眼前的旧书摊，李泽权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哀伤。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本被人随手丢在垃圾堆里的旧书，毫无回收利用的价值。

怎么会这样呢，他只是出去了几个月而已。

难道真的有所谓的平行世界？

记得临近毕业那会儿，李泽权疯狂地迷上了一本叫作《环球科学》的杂志。他对里面介绍的一些非常前沿的科学观点，如黑洞、虫洞、量子纠缠、平行宇宙、薛定谔的猫等等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和兴趣。

因为接受不了至交好友陈南海的突然离世，李泽权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里。他想不通那么开朗明净的一个人，怎么会产生厌世的想法呢。他一直以为他了解他，实际上却并不如此。

后来，在整理陈南海的遗物的过程中，李泽权发现了三本被他翻得破旧卷边的《环球科学》。他把这三本杂志留了下来。他想也许可以在里面发现一些什么。刚开始，他看不懂这本杂志，因为此前很多的科学知识，他闻所未闻。后来，通过不断的查阅资料、翻看他才渐渐理解了杂志里的内容，也很快入了迷。

为了排解心中纠缠不去的郁闷，他带着三本陈旧的《环球科学》，踏上了一段不设目的地的旅行。

他只想放逐自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

杨家豪醒来时，李泽权说他太困了，必须回去睡一会儿。杨家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快回去吧，这里他看着就好。

回到空无一人的老宅，院子里依旧散发着浓重的霉腐味道。李泽权走进美子给他指定的房间。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来到了蜘蛛精的盘丝洞。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挥手扫开头顶的蛛网，倒在了靠近窗前满是尘土的硬板床上。

说是刚躺下，不过是他的错觉，他太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实际上，美子和胖女人回来时，已是傍晚，西垂的夕阳，把整个院子涂得一片金黄。他至少睡了五个小时。

也许医院检查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胖女人比起出门时的状态好了太多。她满院子游走，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停不住地大笑。

李泽权就是被她爽朗的笑声惊醒的。他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门。朦胧中，他看见胖女人正在水龙头边洗菜，美子则在一旁忙着把塑料袋里的食物和炊具，像变戏法一样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简直琳琅满目，有鸡肉、排骨、牛肉、鸡蛋、豆腐、淮山、各种青菜火锅底料，还有一箱啤酒，以及一个不大的火锅、四小瓶灌装液化气。

站了一会儿，李泽权清醒了一些，他走过去，问道：有需要帮忙的吗？

胖女人腾出一只肥硕的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咧开嘴大笑着说，大老爷们不要管女人们的事儿，等着吃就行。

李泽权向她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她说真贤惠。她站起来，拍了拍松弛的肚皮，不以为然地说，贤惠啥啊。她说她啥也不会做，只会吃，用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吃货。她说她的这个体型都是吃出来的。

看来，她跟美子聊天聊腻了，需要一个新鲜的聊天对象。李泽权算是被她逮着了。也许天性爽快的缘故，她迫不及待地敞开自己，推心置腹地说经过这次医院检查，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嘴，不能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李泽权完全插不上话，只得嗯嗯啊啊地偶尔回应一下，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美子在一旁也很少说话，她忙碌着，择菜、洗菜、架灶、生火。

天边的云霞渐渐隐没，光线暗了下来。

不多久，院子里充溢着好闻的肉香。

正在这时，杨家豪佝偻着背推着三轮车回来了，车内的旧书，似乎一本都没少。李泽权走过去，帮着他把三轮车固定在了屋檐下。顾不得歇息，杨家豪疾走到桌子边，俯身凑近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火锅，使劲儿吸着空气中的香味，他表情夸张地说，难道这就是书里写的幸福的味道。

胖女人张罗着，又拿来一次性碗筷，分发给了大家。

好久没有如此惬意地吃一顿饭了。

他们热烈地吃着火锅，碰杯喝酒，天南海北地说话。

吃饱喝足，李泽权往椅子的后背上一靠，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