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绕过白头镇镇中心的一个大转盘,再笔直地往下开去,城市的灯火逐渐变得稀疏,只见黑暗里不时有重重树影快速闪过。
阿芙抚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轻声对我说,她这次回家主要是为了参加弟弟阿旭明天举行的婚礼。我扭过头向正在开车的阿旭连声说,恭喜恭喜。他漠然地回应说,没什么值得恭喜的。很明显,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阿旭的态度是消极的,甚至有些对抗的情绪。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一些什么曲折和隐情。我不敢妄加猜测。这个世界上,婚姻不满意,大有人在,我自己就是。
只是阿旭生硬的语气,是我不曾想到的。我免不了有一些尴尬,就像你满心欢喜地去拜访一个人,却被对方粗暴地扫地出门。生活中,我也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尤其不会处理突发的状况。我做不到圆顺圆滑地化解尴尬的气氛于无形,只会任其横亘你我之间,凝结成冰。坐在后排的阿芙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连忙圆场说,李老师别在意,他说话就那样。随后,她岔开话题,和我聊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颠簸,打断了我们顺畅的谈话。汽车越过路面上一个高高的路障,左拐着驶上了一座狭窄的水泥桥。借着汽车雪亮的灯光,我看见一条湍急的小河,正在脚下喧哗着流向远方。此时,晨光熹微,远处连绵的青山、树林中或隐或现的村庄、大块的青黄色禾田,近处河岸飘摇的芦苇,全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纱中,浓浓淡淡,像极了一副放大的水墨山水画。
驶过水泥小桥,汽车钻进一条树荫浓密的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我突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掉进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树洞。路旁的树,异常高大,树皮起着古老的皱褶,升向天际的粗壮树枝,被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覆盖,沧桑的历史感之中又充满蓬勃的朝气像一个个脾气倔强的老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视觉冲击力的大树。见我一脸好奇,阿芙向我介绍说,这些都是杧果树。村里的老人说这些树是明朝的时候从南洋移栽过来的差不多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我惊讶地哦了一声,心里的好奇心更甚。我说天亮了,一定要过来好好欣赏一番。
前行不多久,阿旭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一栋亮着灯的五层楼前的空地上。阿芙举起双手伸了一下懒腰说,终于到家了。阿旭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座车门,抱起一直在沉睡的小男孩,一声不响地走了。望着阿旭快速跑进屋内的背影,我想他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倒是挺有艺术家的做派。跟他相比,我这个常常被人尊称为艺术家的人,反而显得有点放不开手脚,完全做不到他那样的洒脱随性。
我下车,从后座拿起自己的箱子,然后站在车旁等着弓身弯腰正在收拾车内东西的阿芙。借着朦胧的晨光,我四处张望,迎面吹来舒爽的晨风,原本滞重的身体,瞬间变得轻盈。这是一个宁静的清晨,间或传来几声鸡鸣,让人顿生禅意。
阿芙提直起身,说这里不错吧。我点了一点头,说真不错。
在阿芙的带领下,我拖着箱子往她家里走去。在院子门口,我见到一块硕大的竖立的黄色石头,上面写着四个朱红色的大字,张屋山庄。我对阿芙说,这几个字写得不错。阿芙淡然一笑说那是阿旭写的,还凑合。我一脸严肃地纠正阿芙说,绝不只是凑合,大好。阿芙不可置信地反问,真的吗,能得到李老师的好评,那确实是不错了。接着,她又说她不太懂书法,只是觉得看着还挺舒服。可是她父亲老是批评这几个字,说太差,多次扬言要凿掉重写。我摇了摇头说真要是凿掉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走进院子,我看到了好多休闲设施,有长长的实木茶几,桌球台,还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院子角落的两棵大树之间,吊着一架秋千,吊绳上缀满鲜艳的塑料花朵。这倒是一处绝好的休闲之地。阿芙解释说这栋楼平时是家庭旅馆,周末基本上没有房间。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又面带歉然地说,因为明天弟弟阿旭结婚,这栋楼现在已经住满了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所以要委屈我住最上层的阁楼。等客人散了,再换别的房间。我连忙说,没关系的,有一张床就行。
我跟在阿芙身后,坐着电梯来到五楼,再攀着狭窄的旋转楼梯爬上了阁楼。跟其他的楼层相比,这个阁楼确实不太大,也稍微矮了一点,但是裸露的红砖墙壁、实木架构的屋顶、黑色的瓦片,清一色的原木家具,点缀其间的绿色植物,再加上穿过雕花窗户吹进来的清风,瞬间让我喜欢上了这个房间。我把箱子放在床边,开心地说这个阁楼真不错。
阿芙接话说,阿旭也喜欢这个房间,他没事就一个人爬上来,一整天都可以不下楼。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我能听得出来,她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弟弟。我很羡慕他们有这么融洽的姐弟关系。
细心地跟我讲解了一下浴霸的使用方法之后,阿芙退出房间说,李老师肯定累了,好好休息吧。我走到门口,目送她,并对她的热心表示了由衷的感谢。阿芙一边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一边假装生气地说李老师再客气,就是没把她当朋友。
看着阿芙疲惫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我收回跟随的目光,顿时有种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交错重叠的恍惚感觉。
停歇下来,整个世界一片静寂。我发觉确实有点累了,脑袋隐隐发胀,思维开始不受控制。我想我不能有太多的思考。我必须清扫一下脑袋里芜乱的思绪,就像一台发烫的电脑,不清除掉垃圾文件,迟早会系统崩溃。
我需要降温。
脱掉衣服,我赤裸着走进卫浴间。温度适宜的热水淋下来,我像一株干枯的沙漠复活草,伺水还魂。我似乎能听到自己吸水后,身心舒展开来的声音。不一会儿,我伸展枝叶恢复了生机盎然的生命活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阁楼的布置让我异常心安,躺上床没几分钟,我就沉沉入睡。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醒来已是下午四点,楼下声音嘈杂。我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阳台前,探着头往下看去。只见楼下院子里人来人往,有人忙着做事,有人悠闲地聚在一起喝茶,有人打桌球,也有人三五成群地抽烟聊天,院门外十几辆经过精心装扮的车辆,沿着马路边整齐地排成一排。
秋千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小男孩。他欢快地笑着叫着,嘴里一个劲儿地催促着背后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让她再用力一点、速度快一点。他希望荡得越高越好,越快越好。他要像小鸟一样飞翔起来。
一会儿之后,后面的胖女孩累了,脸上脖子上全是晶莹的汗珠。她停止用力,大声跟他交涉说,现在该轮到她坐秋千了。小男孩不以为然地说再坐一会儿。说着他更加抓紧了吊绳,屁股在秋千上挪了挪,赖着不肯下来,同时嘴里依旧嚷嚷着使唤她继续用力。胖女孩很显然生气了,胖乎乎的脸蛋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不干了。她一把抓住吊绳,强制秋千停住,然后左右晃动着,试图把他掀翻下来。
一看胖女孩的块头,我就知道小男孩肯定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小男孩又不愿意认输,所以僵持着。胖女孩是个暴脾气,也是个直线思维的人,她哪里忍受得了不遵守规则的人摇了几下之后,小男孩依旧稳稳地坐在秋千上,并不时向她坐着挑衅的鬼脸。一见掀翻不下来,她立刻改变了策略。她从秋千后面绕到小男孩的面前,伸出胖胖的小手迅疾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用力向下一拽。小男孩估计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较真又实力强劲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还好地上铺了一层草皮,要不他肯定摔个头破血流。
任何外强中干的人都一样,在遇到真正的对手之后,总是表现出最为虚弱的一面,不敢直面反抗。小男孩同样如此,他借着身体的疼痛,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双脚撒气似的蹬着草地。胖女孩不理他,她一屁股坐上秋千,双手抓住吊绳,一只脚用力点了一下地面,悠闲地荡了起来。
院子里太忙的缘故,小男孩的哭声,没有吸引来任何大人的关注。他张开嘴哭了一会儿之后,可能觉得没意思。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跑去玩别的了。
我收回目光,掉转头,发现阿芙站在了我身旁的不远处,面带微笑。我想她刚才肯定也看到了小男孩拙劣的表现。我笑着说,你怎么不下去帮帮他。阿芙叹了一口气说,都是平常太惯着他了,让他多经历一些挫折也挺好的。随后,她转换话题说李老师一定饿了吧她去厨房炒几个菜。她让我先洗漱一下,随后就可以下楼吃饭。我说好的,辛苦了。我的确有些饿了。
等我沐浴洗漱出来,阿芙已经炒了四碟精美的小菜,用盘子装着端上了阁楼。她说楼下到处都是人,太吵,还是楼上清静。我说这样甚好。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用怀疑的语气问她,确定是你炒的?她轻笑着说,当然,千真万确。我点了点头,自我解嘲地说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了,不能再用老眼光看问题。对于我的质疑,阿芙始终面带微笑。她催促我说李老师赶紧吃饭吧,尝尝看是否符合你的口味。
我端起桌上的饭碗,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里,嚼了几下,顿时赞不绝口。她炒的菜非常爽口,味道也特别,我吃不出来是什么。但是,我不自觉地多吃了两碗饭。阿芙坐在一旁看着我吃,她说这几个菜,都是从山上采摘的野菜,平时不太能吃得到,因为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没有了。当然,如果我别的时间段来,也能吃到不一样的野菜。随后,她又补充说,我第一口吃的是一种蕨类植物,长在山上形状很可爱,毛茸茸的,弯曲成同心圆,像一块棒棒糖。
我开玩笑说,那我不走了,在这里待上一年,把春夏秋冬里生长的各种野菜吃一遍再走。阿芙说好啊,反正这里有大把的房间,就怕李老师几天就住腻了。我呵呵一笑,假装吃饭,不接她的话。
吃完饭,我和阿芙又聊了一些当年的闲话。我们相互取笑了一番对方过去衣着的土气,谈话的气氛,顿时变得融洽。不过,我很快发现一点,她非常不愿意谈及她的现在。只要一有触及,她立刻把话题岔开,仿佛突然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太愿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那是每个人的秘密花园,不经允许而擅自闯入,未必能欣赏到美丽的风景。我自己也一样。我之所以不太喜欢探究别人的隐私,是因为我不想作为等价交换地去谈论自己的隐私。在我的观念里,如果我做不到向对方敞开,我凭什么要求对方敞开。这是自私的体现。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处境。我体会到了当下的阿芙孤独的心境。
我常常悲观地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情中所谓的身心合一,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阿芙接下来的行为,证明了我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在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之后,阿芙迟疑着说出了她的请求。她慎重地说李老师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为了缓解严肃的气氛,我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不是去杀人。阿芙笑着说她怎么可能陷害她尊敬的李老师。
我假装大大松了一口气说,那就没什么问题。
阿芙说她要我做她的老公。
我严重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我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