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扬起片片黄叶,穿过几条街道、一座壮观的跨江大桥之后,驶上了一条蜿蜒向上的盘山公路。这一天的天气真好,天空蓝得一尘不染,峰峦起伏的山林,霜染红叶,间或还能见到高大挺拔的落叶松,四季常青的柏树,以及耸入云天的山杨。站在山林的某个适当的位置,极目远眺,整个城市尽收眼底,朝阳下穿城而过的河流,闪着粼粼金光。
对于这座城市,李泽权无疑是熟悉的,但一切又如此陌生。他比对、回想,脑袋热得发烫,也没有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微微闭上眼,弯曲起右手两根手指,按顺序在头顶、眉毛、下巴、腋下轻轻敲击,循环往复。
敲击的过程中,他的嘴唇翕动,似乎在念着某些词汇,以此来辅助内心情绪的降温。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个让他迷乱的现实,他的眼神变得平和、淡定他侧着脸向车窗外看去,只见浓密的树林里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庙,枝叶间显露出层层叠叠的黛青色屋顶。
经过一个山顶平台,公交车停下来,几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各自手里拿着一大把香,一脸虔诚地下了车。李泽权往美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脖子扭着看向窗外,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不过,他知道这不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于是放心地把后背靠在了椅背上。他的内心异常忐忑,他担心美子中途甩掉他。那样的话,再找到她可能又要费上一番周折。更主要的是,他担心不见了她,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加迷失,他更加定位不了自己。
她是他参照的坐标,他必须跟住她。
公交车沿着山的另一边蜿蜒而下,不多久,停在了半山腰的一个站牌前。美子一声不响地独自下了车。李泽权一看,赶紧背起旅行包,急匆匆地跳下车,快走几步跟在了她的身后。他狼狈的样子,美子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右侧一条幽静的铺满白色鹅卵石的小径。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金色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间隙,照在林中的青苔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山风猎猎,鸟鸣啾啾。
沿着石子路前行数十步,绕过一个种满荷花的大池塘,李泽权跟着美子来到了一个别墅区。一幢幢古朴精致的中式别墅,依山而建,绿树掩映,花木扶疏。
在一个青色长条石砌成的院子前,美子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个硕大的院子,一丛丛羞红着脸的月季花,湿漉漉地探出院墙,空气中不时飘来清雅的花香。李泽权收住脚步,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够随便进去的地方,同时他也不想进去。他退后几步,发现靠近山坡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有一条长凳。他走过去,卸下旅行包,坐了下来。香樟树粗壮繁茂,爬满青苔的枝干蓬开着,像一把巨大的凉伞。
不多久,一个穿着花围裙的胖阿姨,满脸笑容地打开院门,把美子迎了进去。透过敞开的院门,李泽权看见院子里摆满迷宫也似的盆栽,美丽雅致。再往深处看,别墅的房间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红木家具,书架、多宝架、工艺品,墙上挂着各种尺寸的字画,布置得恰到好处又精美绝伦,充满恬静高雅的情趣。李泽权禁不住猜测,这栋别墅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大有学问的人。
在等待美子的这段时间里,李泽权四处张望,他被这里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迷住了。从他坐着的位置望过去,远处繁忙的城市,静谧的河流,沙洲、蓝天、白云,像一幅精美的无与伦比的长卷画。如果不是意识到不能待太长时间,他有立刻拿起画笔的冲动。他在这座城市求学了三四年,却从未从这样一个角度欣赏和审视过这座城市。他倒是在对面江中沙洲的尽头位置,眺望过这座山,凭空生出许多遐想,留下了几幅青涩的画作。只是当时,他只见到了漫山遍野的青翠,没有见到树丛里还建了这么多的别墅。
正陷入纷乱的遐思,李泽权看见美子被一个巧笑倩兮的中年女人,客气地从别墅里送了出来。那女人化着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披散着一头深栗色长发,身穿长款驼色风衣、剪裁合体的黑色九分裤,脚上还蹬了一双十二厘米的细长高跟鞋。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手提包,加上恰到好处的配饰点缀,整个人看起来优雅迷人。
跨出院门口,美子回头向那女人挥手道别,并客气地说叶老师再见。那女人浅笑着,自然地拉住美子的手,说这些天多亏你尽心尽力照顾李老师,一点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美子涨红着脸,连忙把手里的红包塞回给那女人,仿佛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她说李老师从医院里跑出来,是她工作上的失职,怎么还能收红包呢。那女人爽朗地说,李老师没事了,他现在应该比谁都过得开心。美子坚持不要,她说李老师没事就好,她放心了。说完,为了制止进一步客气的撕扯,美子对着那女人做了一个出家人才有的手势,并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很显然,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李泽权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从樟树的后面探出头来,这不是他认识的美子的模样。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什么让她看淡了世俗的一切?难怪她对他如此冷漠。
而在他探出头来的一瞬间,那女人也一眼看到了他。她一下全身僵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她的眼神里满是惊讶,甚至带着一丝惊恐,仿佛白日里见到了鬼。
李泽权立刻明白这是他的错,她肯定把他当成了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他收回探出的脑袋,并把身子向后缩了缩,使得自己完全隐藏在粗壮树干的遮掩里。不见了他,那女人一下子又恢复到了原本优雅迷人的状态。整个过程,不过几秒,但是对李泽权来说,她前后骤然的变化却像慢镜头一样,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道别后,美子转身向他走来,那女人则收敛起笑容,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视香樟树。
李泽权的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他本能地躲避那道目光,仿佛迎面射来的是一束灼人的烈焰。美子如风一样,快速经过了他的身边。他站起来,故意把旅行包高高背起,挡住整个头颅,然后低着头跟在美子的身后。即使这样,他仍然能感觉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他,并透过旅行包的阻隔,烧得他莫名的心慌意乱。走着走着他甚至有种双脚发软踩在了棉花上的虚脱感。
此时,如果他或者美子任何一人回头看的话,他们一定会看到别墅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他皱着眉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他就是前一夜医生办公室里压在美子身上的那个男人。
李泽权跟着美子原路返回。在经过江上大桥时,美子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神情严肃地听着,并不时发出嗯嗯回应的喉音。良久,她利落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去。
倒了两次公交车,一个半小时之后,美子来到了远离市中心的一个泛旧的小镇。下了车后,她熟门熟路地右拐,沿着一条宽阔的街道,一直往里走。街道两旁,各色店铺拥挤着挨在一起,人们踩着地上的白色垃圾,匆匆来往。走过一个青灰色的高大祠堂,再左拐美子进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窄巷。
跟外面热闹的街道相比,小巷子里冷清了不少,两旁多为墙体斑驳的青砖两层矮楼,屋檐翘角,颇具古韵,屋顶幽蓝的上空布满蛛网一样乱七八糟的电线。纤细的电线上,站着几只悠闲的小鸟。
一处墙体上,画有大块色彩斑斓的涂鸦,左下角书有蓝底白字“秒广墙画”。葱茏的葡萄藤从墙角攀上墙顶,覆盖住大部分墙体,复又攀援而上,缠住电线,蜿蜒游走。一串串颗粒细小的青色葡萄,吊坠着,随风摇曳。
继续前行,美子拐进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岔道。走过十几级倾斜向上的青石板台阶,她在一座黛瓦青墙的古宅前,停住了脚步。无人清扫的缘故,古宅的外墙上长着一丛丛稀疏的杂草,枯叶满地。斑驳陆离的墙上,爬满青苔,屋顶的瓦片上间或长着几株枯黄的瓦松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长着一棵高大的古榕树,枝干遒劲,蓬开着遮住了半个庭园。
推开吱呀呀乱响的厚重的木门,李泽权跟着美子跨进了古宅。一股呛人的书页霉腐的味道,直冲鼻翼而来,他忍不住屏住呼吸,皱起了眉头。稍微适应了一下之后,他四处张望,发现一个满头白发光着上身的老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墙角一堆废旧的书本里不停翻找。在老人的右手边,堆着一摞摞摇摇欲坠的书,斑驳的青砖墙上用白色粉笔写着十块钱一斤几个大字。看得出来老人非常珍惜这些废旧的书本,他严格按照书的品相来分类,实在太过破旧的,他就叹息一声,扔到一边当废纸。
美子走过去,拿起竹椅子上的一件泛黄的背心扔到老人的肩膀上,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爷爷你又不穿衣服,着凉了可不好。老人回头,冲着美子开心地笑了一声,然后讨好似的说,丫头回来了啊。美子不理会他谄媚一样的讨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又用手指了指他肩上的背心。
老人没有办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了背心。他一边穿背心,一边夸张地咧开嘴,显露出嘴里仅存的几颗焦黄的牙齿,脸上堆叠的皱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像雨滴池塘泛起的涟漪。穿好背心,为了显示自己的健康,他用沾满灰尘和油墨的手,大力地锤了几下皮肤松弛的胸口,满不在乎地夸耀说,你看我多强壮。
见到李泽权,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毫不客气地说小伙子傻站着干吗,赶紧过来帮忙整理啊。李泽权卸下旅行包,憨笑着递给身旁的美子,然后跑过去蹲在老人身旁,开始学着整理废旧书本。
美子提着旅行包,把它放进院子靠里的一间平房。走出来时,她对埋首书堆里的李泽权说,你可以住那间房,不过需要你自己收拾一下。李泽权露出感激的笑容说,没问题的我等会儿自己去收拾。说完,美子绕过书堆,又急匆匆地走进另一间房。
一会儿,李泽权听见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他抬起头,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一个身躯庞大的胖女人,正抱着美子在抹眼泪。胖女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绣有大朵牡丹的花衬衣,下身是紧绷的黑色弹力裤,同样绣有鲜艳的花纹。她的大腿太过粗壮的缘故,裤子上的花纹被撑得变了形,有一处破了一个洞,一块雪白的肌肉挤出来,圆滚滚的像一颗透明的玻璃弹珠。美子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慰说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好。胖女人用肥大的手指,擦了一下脸上和着眼影的黑色眼泪,破涕为笑说,真的什么病都能治好?美子肯定地说,当然了,我带你去的可是省城最好的医院。
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去,接着又传来了爽朗的说笑声,听她们聊的热乎劲儿,估计正说着家长里短的事儿。
没多久,美子挽着那个胖女人的手臂,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胖女人比李泽权想象的还要高大,简直像一座移动的铁塔。见到正在书堆里忙碌的两人,胖女人扬起手亲切地向他们打招呼。
从李泽权蹲着回头的角度看过去,胖女人的右脸非常不自然,僵硬得就如一块铁板。咧开嘴笑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流出了几缕悠长的口水。看着她开心地走出院门,李泽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露出担忧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