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行进的银白色高铁,像一条长河中的大鲶鱼,灵活而轻巧地滑进长长的站台。好不容易陷入沉睡的我,很快就被女人温暖而亲切的报站声、喧闹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皮箱拖地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吵醒了过来。
我揉了揉粘结在一起的眼皮,偏着头望向灯火通明的窗外,想要确认到了哪里。我的目光多次躲过站台上匆忙奔走人们的阻挡,横斜向上,看见了两块高高悬挂的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几个亮红色的大字,白头镇站欢迎您。
白头镇,多有寓意的一个名字。我的脑海里立刻显现出两句有名的诗,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汉代才女卓文君的《白头吟》。我霍的一下站起来,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绕过过道里的其他乘客,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挤了出去。
站在站台上,看着徐徐远去的高铁一点一点消融在巨大的黑幕里,我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冲动又任性了。不过,这种感觉挺好的,我欣喜自己还有不曾发觉的另一面。跳出车厢,我就像一条褪掉蛇皮的喜马拉雅白头蝰,再一次新生了。
走出车站,来到马路边,我抬手看了看手表,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该去哪里呢,我纯粹是因为白头镇这个名字而下的车,其余一无所知。对于未知,人们要么恐惧,要么好奇,在大致排除恐惧的前提下,好奇自然会占据上风。
确切地说,对于白头镇,除了引发一番联想外,我既谈不上恐惧,也没有多少好奇。此时,我对自身改变的好奇,大于对外部环境的好奇。白头镇不过是一个契机,抑或是说一个媒介,就像化学反应里的催化剂,它本身并不参与反应。也许潜意识里,我把白头镇当成了探知自身的一个试验场,一个核反应堆。
我嘴里叼着一根烟,一手拖着箱子,漫无目的地走在宽大的树荫下。清凉的夜风不时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先前的疲惫,瞬时消失无踪。我享受着这难得的自在时刻。一种新鲜的陌生感觉,充溢着我。
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漂移过来,停在我前方的不远处。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优雅地站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她看着我,面露微笑。她修长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位置,眼眸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她穿着一件三宅一生的灰色长裙,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右肩,整个人看起来既有成熟女人的柔情,又有少女般的水之清纯。能够把三宅一生的衣服穿出如此韵味的女人,一般都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独特的品味。而她,却又保持着某些本色的东西,两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她独特的气质和味道。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三宅一生的衣服,是因为叶曼,她是三宅一生的死忠粉,衣柜里挂满三宅一生。叶曼跟眼前的女人相比,成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稍微缺乏那么一点儿个性和灵动的气质。
职业习惯的缘故,只一眼,我就知道她的身材比例怎么样,以及缺陷在哪里。当然,绘画并不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完美,相反,在我的理解里,完美才是丑陋的,个性、特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缺陷。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画她的冲动。
毫无疑问,模特和画家是一种相互成全的关系,就像蒙娜丽莎之于达·芬奇,睡莲之于莫奈。很早以前,我就非常清楚自己的理想,我要致力于成为一个画家。这么多年以来我在完善自己技艺的同时,一直都在寻找激发我灵感的绘画对象,当然不仅仅限于人,自然界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可是,要超越前人画家,我知道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也是我近段时间陷入心灵困顿的最主要原因。
跟那个女人视线交汇了一下之后,我立刻偏着头吸了一口烟,以此避免可能的尴尬。毕竟,长时间注视一个陌生的女人,不那么礼貌。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她始终保持一种近乎恭敬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在迎接某个贵宾的到来。
我仰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耳边飘来的一句轻柔的“李老师”,绊住了我的脚步。这声音我颇为熟悉,糯软清澈,带着一丝甘甜的青草味,跟徐飞的干涩、尖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见我一脸茫然,她微笑着自我解嘲地说多年不见,李老师忘了她也是正常。老实说,这样的街头偶遇,其实非常尴尬,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气质不凡的美女。我努力回想,但是脑袋里实在没法找到一个跟她匹配的形象。从声音判断,我想我肯定认识她,只是一下想不起来她是谁。就在我准备坦承自己差劲的记忆时,她在我面前定定地摆了一个断臂维纳斯的经典造型,右脚膝盖抬起,身子凹出流水般的曲线。她收起堆叠的微笑,换上专业的模特脸。她悄然地把双手背在身后,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营造出了断臂的效果。
我立刻认出了她,一个名字冲口而出——阿芙。
她换回原来的姿势,笑着说想不到能在老家碰到李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她做出邀请的手势,热情地说李老师上车吧,我们慢慢儿聊。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年轻男子,从驾驶位上走下来,他接过我手里的箱子,麻利地放进了后备厢。乍一看,他的面部轮廓跟阿芙有点儿像,同样属于帅哥无疑。只是,他面容清瘦,神情颇为颓废,一副懒得打理自己的模样,头发、胡须就如书法家张旭的狂草,眼神里写满忧郁。阿芙向我介绍他说,这是她的弟弟,叫阿旭。他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勉强笑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之后,把车开得飞快。
看见后座正兀自沉睡的小男孩,我才知道他们就是高铁上坐在我旁边的那对母子。阿芙轻笑着说,她一路上被儿子折磨得够呛,就连李老师坐在旁边都没有认出来,真是万分抱歉。她歉疚的表情似乎在说没有及时把我认出来,都是她的错。其实当时,对于小男孩的哭闹以及他打游戏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噪音,我的心里尤为烦闷,又不能跟一小孩儿计较,故而一直偏着头看向窗外。随后,困意袭来,我睡了过去。这倒是一个屏蔽外在喧闹环境的最好的办法。
听说我是因为看到白头镇三个字而下的车,她不由得惊叹说,她终究有再见一次李老师的缘分。
确实,人的缘分,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故事里一连串的巧合。我禁不住想,难道这就是所谓注定的人生,生命里有些巧合,其实无法避免。
认识阿芙,也算是一个巧合。
刚和叶曼结婚的那几年,为了忘却长在胸口黑痣一样的过往,也为了向她表达我不合作的反抗立场,我一门心思沉浸在绘画当中。一有休息时间,我就背着画架拿着颜料,四处写生。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时我对自己的期望很高,一心想画出震惊世人的画作。我自信有那样的能力。作为一名绘画老师,我同样知道我有传道受业的责任。可是几年观察下来,我没有发现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的学生。而且他们的基础太差,很多时候,一个在这个阶段他们本来应该知道的绘画技法,或者美学常识,我都要解释大半天。更主要的是,现在的学生没有钻研绘画的恒心和毅力,他们被太多身外的东西诱惑而不能自拔比如各种电子产品、铺天盖地的娱乐信息。所以我的教学积极性,在这种鸡同鸭讲的无尽消磨中,大打折扣,我只有在画布上涂抹颜料,才能完成跟自己的对话,才能获得全身心的愉悦。虽然很多人哀叹说,这不是一个欣赏绘画的时代,绘画的传播功能已经终结,但是我不想管时代怎么想,我只想一辈子认真看书、画画,写生。
那几年,我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也画出了几幅我自己颇为满意的画作,同时收到过几位同行的赞美和好评。我的声誉,在那几年里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但还是没有达到我预想的目标。我渴望突破自我形成的某种规范化了的东西,或者说僵化的自我当然我也知道,绘画上一丝一毫的突破都来之不易,需要一笔又一笔地画,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一个温暖的秋日下午,踩着衰败的杂草,我来到城郊一条废弃的铁道上。这里曾经是最为繁忙的火车站,如今因为城市扩容,早已满足不了日益膨胀的需求,被无情地抛弃也就在所难免。
正因为被废弃,这里画满涂鸦的断壁颓垣,延伸到前方的锈迹斑斑的铁轨,以及被青苔吞噬的站台,杂草里偶尔闪过的受惊的野猫,在不远处一幢幢簇新高楼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我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城市风景。我知道,如果我把眼前这种新旧对比画进画里,可能会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冲击感,也会得到大多数人的共鸣。可是,我不愿意那么画,那样的构图太普遍。我想在我的这幅画作里传达深层次的东西,一种情怀,或者说一种对往昔岁月的追忆,草木、房屋、石头、铁轨,等等物象,都应该具有情感,以及时间的纵深感,就如梵高《海边的渔夫》。
那天,气温刚刚好,我画得非常顺利,构图、色彩、光影,以及层次感,都恰到好处。我直觉以为,这是我近期画得最好的作品。逆着斜阳的夕照,我抬头瞟了一眼眼前的景物之后,又拿起画笔小心翼翼地丰富局部的细节。
就在我准备收笔的一刹那,一道黑影从我和画架之间快速闪过,随即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我本能地闪避,身躯失衡的同时,手里的画笔横斜着在画布上重重地涂抹了一道。我稳住重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保护画架上的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一个猛烈撞击,彻底粉碎了我的希望。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一个柔软的身体撞进了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像一根锯倒的木桩一样,连同画架、调色板和颜料,一起滚进了铁轨下的杂草从里。我们慌乱地分开,狼狈地爬起来,全身沾满五颜六色的颜料。
这就是我和阿芙的相识的尴尬过程。我后来常常跟她开玩笑说,她毁掉了我的一张成名作。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是全国知名的画家。她不以为然地说,要不是当年太过单纯,她才不会被我的大话吓倒。
不得不承认,那天,阿芙给我的整体感觉非常好。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件餐厅服务员的橘红色制服,梳着简单的马尾,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全身上下充满朝气和活力夕阳下,她清贞、纯洁的样子,甚至让我忘了画作被毁的不快。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脑海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一定要想办法画她。
我狡黠地蹲下来,一脸惋惜地捡拾着地上画笔、调色板和画架,同时低声发出满是遗憾的抱怨。
阿芙在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之后,又是道歉又是解释,说她不是故意的。她承认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说她在帮餐馆的老板找他好几天没有归家的小黑猫。她四处寻找,一不小心追到了这里。
她说她以为这片废弃的地方不会有人,所以全部注意力都在小黑猫的身上。她哪里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到。她从我越来越严肃的表情里,读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为了达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得不继续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我说我为了画这幅画,付出了好多的功夫。为了加强效果,我列举了一大堆绘画过程中的困难,比如为了捕捉到合适的光影,我不吃不喝地蹲守了一上午。我拿起那张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画,举在她的面前,郑重地问她该怎么办。她满脸涨得通红,眼眶里泪花转动。沉默良久,她嗓音颤抖地小声问我,她没多少钱,分期赔付行不行。
我一口回绝说,不行,艺术作品是无价的,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她一听,急得眼泪直流。她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
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我知道她必定心地善良而单纯,我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我说我不需要她赔钱,只要她赔我一幅画就行。她一脸不解地说她只在小学的时候瞎学过几天根本谈不上会画画,怎么赔。我说很好办,过几天我再来这个地方重画一幅画,她过来当一次模特,就算赔了我的画。她不可置信地说她这身材还能当模特。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她,开玩笑说勉勉强强凑合。
为了缓解她紧张不安的情绪,我大致跟她说了一下绘画模特的要求,并强调说只要她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站着不动就可以了。她明白我的意思后,长吁了一口气,爽快地说那没问题。
随后,我和她一起,在一堵长满荒草的断墙下,找到那只脏兮兮的黑猫。临走时,她说了她工作的餐厅名字,并说她一定会抽时间完成她的承诺。我冠冕堂皇地说为了更好地画好这幅画,我有一些模特的注意事项,需要提前跟她沟通和说明。当然,我说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得到她的电话号码。以我对她性格的判断,她不可能读出我内心的想法她开心地告诉了我她宿舍的公共电话,并说她叫阿芙。同时,她还不忘为餐厅推荐一番,说他们餐厅的厨师做菜特别好吃。她说如果我去的话,她一定要请我吃一顿饭,要不然她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在她想法里,做一次绘画模特不足以赔偿我的画。
相比她的天真淳朴,我倒是显得多么的老谋深算。我在一张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和电话,又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了她。
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下雨,淅淅沥沥,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样的天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但是我不希望她有一次糟糕的模特体验。我其实有一个更大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和她长期合作下去。
直觉告诉我,阿芙就是我的灵感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