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权的热情,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应。被他称作美子的女人,在病床上喘息了一会儿之后,默默地坐了起来,目视前方,背靠斑驳的墙壁。她一丝不苟地扣上敞开的衣服的扣子,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从病床上跳了下来。她看了李泽权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李泽权,尴尬地轻笑出声,接受了被她忽视的现实。他理解她。她的性格就是那样,淡然、超脱,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扰乱她平静的心境。即便如此,他仍然可以猜想,她一定在责怪他的姗姗来迟。
晃了一下神之后,李泽权小跑着走出医生的办公室,亦步亦趋地跟在美子的身后。美子走路飞快,脚上似乎踩着哪吒的风火轮。她熟门熟路地穿梭着走过医院里迷宫一样一条条惨白的走廊,不时随手带上某个病房的房门。一个拐角处,因为灯光昏暗,李泽权差点儿跟丢了她。他反手从后面的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几次想超到前面递给她,又犹豫着缩回手。看得出,他有点儿怵她,不敢挑战她的权威。
一条漆黑的走廊尽头,美子停住脚步。她推开右侧的一扇房门,快速闪了进去。随后,嘭的一声,她大力关上了房门,并反锁上。一会儿,房门缝隙里泄露出一线昏黄的灯光,接着房内又传来她窸窸窣窣脱衣上床的声音。经历了那样一件事情,她估计累了,需要睡眠来恢复状态。
借着幽暗的灯光,李泽权抬头看清楚了门框上钉着的名牌,上面写着三个蓝色的楷体字,杂物间。他怅然地想,她怎么会住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杂物间里呢。没多久,啪的一声唯一的一线灯光,熄灭了。顿时,幽深的黑暗袭来,重重地包裹住了他。
李泽权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刚刚出土的兵马俑。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心感受着空气里残留着的美子的气息。虽然她刚才的态度,让他有点儿愕然和不适应,但是他想他总算和她同处在一片时空里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一切,他相信一定会在某个契机下,慢慢发生改变,直至恢复原本的模样。
一束刺眼的白光,从走廊的另一头扫射过来,定定地罩在李泽权的身上。随即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干什么。李泽权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阻隔着强光的照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他威严的语气里满是质问以及毋庸置疑的驱赶,似乎随时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可能。
李泽权知道自己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就心底坦然。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迈开双腿,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只是白光的笼罩,让他莫名地心生焦虑和慌乱。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法海罩进金钵的那条白蛇。
他只想尽快摆脱那道白光的束缚,游进自由的黑暗里。
走出医院,李泽权来到门诊楼前的草地上,他回头向围成半圆形的医院楼房环视了一圈,大致确认出美子所在的坐标,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默立了一会儿,他走到离医院不远处山坡的一棵高大榕树下,卸下背上的旅行包,把礼物盒放进去,然后盘着腿,一屁股坐在交错纠缠的榕树根上。他面朝医院大楼,如老僧入定。
李泽权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吐了一口烟之后,他以哲人的态度,注视着周围的各种事物。此时,血红的月亮,已经偏西,树木、凉亭、长凳、楼房,均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不远处的幽深密林里,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粗劣嘶哑的瘆人尖叫,归巢的小鸟,不安地成群骚动。
这样的场景和氛围,在大多数人看来,如此难以想象,胆小的早就吓坏了,但是李泽权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他所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其不可思议的程度,比这个夜晚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安然地抽着烟,不自觉地舒展开盘着的双腿,左手肘撑在树根上头颅半仰,虚着眼看向天边的红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根烟抽完,他在一根粗壮的榕树根上摁灭烟蒂。他把旅行包挪到身前,一番寻找后,从里面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朦胧月光的映照下,一切变得虚幻,轻飘飘的,真实失去了重量。
李泽权摊开那张白纸,平铺在旅行包上,他的动作轻柔细致,表情虔诚,像接生婆在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随后,他拿起铅笔,深吸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在白纸上快速地描画了起来。
不一会儿,白纸上显现出了一副看起来有点怪异的画。拉远一点距离,画面中的人和物,跟他眼前所见,别无二致,但是仔细看,又殊为迥异,树木、高楼、远山、乌鸦,以及天上的冷月,都扭曲变形,线条狂乱,一如他心境的外显。画面的右侧,画有半棵苍劲的榕树,枝干蓬开,遮住树下的一张铁床。一个白衣女孩,侧卧着躺在铁床上,一脸安详她长长的黑发垂下来,铺展在草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白纸,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浓黑的眉毛越蹙越紧,似乎不太满意自己匆忙画就的作品。思索良久,他又抓起铅笔,画了一只大狮子。那狮子,并没有画全,只从榕树后面探出半个硕大的头颅,毛发炸开,它机警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守护树下沉睡的白衣女孩。
看得出来,他在绘画上天赋极佳,并且有着自己的想法和个性,但他似乎又有一些纠结,茫然失措。画完最后一笔,他又独自欣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孩子般的笑。他把画作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旅行包的最深处。
许是累了,他向后挪动了一下屁股,背部重重地靠上榕树树干,头一偏,恰好舒服地搭在树根交错形成的凹槽里。他把旅行包抱在胸前,开始睡觉。
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屏蔽掉了外在世界的一切,声音、各种事物,具都不复存在,唯剩寂静、空明。他常常想象自己独自一人地坐在老家的屋顶,视野所见:土夯的黄泥墙鳞片一样的黑瓦、重叠的远山、潺潺的溪水、飞扬的芦花、天上不停闪烁的繁星。只有置身在这样的一个想象里,他的内心才能获得如水一样的平静。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登上过老家的屋顶,但是在他的想象里,他无数次登上去过。第一次有那样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呢。他当然清楚地知道,只是他故意回避着不去追忆。他把它掩埋在了时光的最深处。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唯有在特定的时刻、特定事物的媒介下,他才会循着记忆的路径,抵达那片时空,凭吊一番。
四处游走的缘故,李泽权养成了在任何地方,都能安然入睡的超常本领。他睡过很多地方,身下洪水滔天的桥洞、蝇虫飞舞的垃圾场、白骨森森的乱葬岗,等等之类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场所。
相较那些地方,医院尚属正常。因为终于见到了美子,他思绪芜乱,杂念丛生。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摒除心里不断涌现的各种杂念,进入真正的睡眠。他很少有这样激动到睡不着的时刻。
也许心有所想的缘故,他所有的感觉器官不知不觉之中全部打开,拧成一股绳后又分解为长长的触觉,延伸到各个角落。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美子。
这一点,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到了证实。
当穿着白色套裙的美子,一出现在医院的大门口,榕树下沉睡的他,立刻就睁开了眼,分秒不差。
李泽权见美子走得匆忙,赶紧把旅行包甩在背上,顾不得揉一揉酸胀的脖子,几步冲了过去。他像前一晚见面时那样开心地叫了她一声美子,并微笑着挥了一下左手。美子不置可否,步履不停,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跑过来一样。李泽权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不在乎,老老实实地走在离她两步远的身后。
他也不问她要去哪里,只管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是一个阳光甚好的夏日清晨,徐徐升起的朝阳,把大地涂得一片金黄。
医院马路边的一个公交站前,美子停住脚步。她仰着头看了看竖立在旁边的站牌,确认了一下公交线路,然后用手理了理裙子的下摆,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安静地等待。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李泽权走过去,犹豫着坐在了长凳的另一头,他不敢靠她太近,但又不愿意离她太远。
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李泽权又想起来什么。他把旅行包从背后挪到身前,拉开拉链,开始认真翻找,像一只正在打洞的土拨鼠。他实在不懂整理,旅行包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服、颜料、画笔、剃须刀,以及一些小包装的日常生活用品。他把全部家当背在了身上。
他终于抓到了那个他精心准备的礼品盒。
他拿着它,开心地递向美子。
恰在这时,公交车悄无声息开了过来,停在美子的面前。她站起身,在车门打开的一刹那,抬起腿从容地走了进去。李泽权不得不收回递出的手,把礼品盒又塞回去,然后快速背起旅行包,狼狈地跑向公交车的前门。太过慌乱的缘故,他的身子挤进了车里,旅行包的一部分却被徐徐关上的车门死死地卡住了。他用力使劲儿一扯,旅行包拉了进来。可是,礼品盒却没那么幸运,在拉扯的过程中,掉落在了马路上。
李泽权拍打着车门,大声请求司机停车。他请求的话语,司机置若罔闻,反而加快了油门。李泽权走到第一排,推开车窗玻璃,探出头向后看去,一脸焦躁。他有跳下去的强烈冲动。
这时,另一辆公交车驶来,车轮刚好碾过地上的礼品盒。礼品盒四分五裂,飞溅到了不同的地方。他眼睛一闭,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号,脸色惨白如纸,似乎车轮碾过的是他的身体。
良久,李泽权一脸沮丧地提着旅行包,向美子所在的座位走去。司机提醒他还没交车费。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他摸了衣服口袋,没有钱。他就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把旅行包放在膝盖上,打开,又开始新一轮翻找。
美子从后面走过来,她拿出一张不大的卡片,在车门口的某个机器上扫了一下。只听滴的一声,语言提示,交费成功。她指着李泽权对司机说,我帮他刷的卡。
李泽权从旅行包里抬起头,冲她露出感激的一笑。
同时,他在想,那么刷一下,就算交费了吗?
美子在他泛黄的旅行包上轻轻拍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就当我已经收到了。
她说话的语气,淡然得听不出一丝情感,但是她表达的内容,却是大慰人心。
这是从昨晚以来,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会是一个突破口吗?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山一样坚固的隔膜,开始消融了吗?
至少希望更大了一些,李泽权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