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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破旧的公交车,闪着两道涣散微弱的白光,喘着粗气从黑魆魆的远处驶来。双行道的对面,不时呼啸着驶过几辆脏兮兮的大卡车,一路向下掉着泥块。不多久,公交车开过来,发出刺耳的尖叫,吐出几口浓黑的尾烟,停靠在了坑坑洼洼的马路边,扬起一阵带有浓重泥腥味的尘土。公交车尚未完全停稳,哐哧一声,生锈掉漆的车门打开了,龇牙咧嘴地发出痛苦的哀鸣。

李泽权背着旅行包,手里拎着一袋水果,低头弓背从车内跨下来,一脚踩在了满是枯黄的树叶、废纸屑、方便面桶,以及甘蔗渣的地上。如果光线足够充足,你一定能看清他清秀的面颜,浓密黑亮的头发三七开地分开着,深邃的眼眸里,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却结实匀称。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一条被洗得泛白的蓝色牛仔裤黑色的大头皮鞋上,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他一路风尘,紧赶慢赶,才搭上了最后一趟开往此地的末班车。

一见李泽权下了车,公交车哐当哐当,逃命似的开走了,掀起一路滚滚黄尘。

余音渐渺,四周万籁俱寂,一如位于幽深的洞底。李泽权适应了一下黑暗之后,借着厚黑云层里泄露出的幽暗月光,见到了路边的一个指路牌。他踮起脚凑上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字迹,然后顺着一个方向朝前走。

摸索着走了十几米,李泽权来到一架高耸的铁制行人天桥前。他沿着台阶往上走,柔软的铁皮在重力的压迫下,先是凹陷,随后反弹,发出咔空咔空的回响。走上天桥,李泽权看见栏杆上用绳子绑着一块灰白色的木板,上面字迹模糊地指示着他要去的地方的方向他直起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交换了一下提水果的手。举目四望,黑漆漆的夜仍在沉睡,没有一丝风,静寂如前。歇了一会儿,他左转,继续前行。铁皮回响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静寂,传至耳畔,隆隆如雷。

天桥很长很长,一路延伸着,挺进黑暗的另一头。李泽权闷头走着,步履不停,额头上不时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如果再多一些光亮,你一定能看到他神情里的焦躁、狂乱。就像一不小心踏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流,他只想快点儿蹚过去。

天上厚厚的黑云,悠闲地飘散开,显露出秋日里一轮布满血丝的圆月,像一只宿醉男人的眼。混沌初开了一样,天地逐渐变得清晰,黑暗像被打败的怪兽,仓皇地退至天边。随即万物显现,风轻轻地吹,不知名的虫子扯着嗓子放肆地叫。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啪的一声,打开了天桥上所有的路灯,顿时亮如白昼。

李泽权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血月、远处高耸的楼房,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干净宽阔的双向八车道马路,以及地面上甲壳虫一样川流不息的车流,一脸迷茫。

他放下水果袋,揉了揉被尼龙绳勒疼的手指,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又从裤袋里找到一个打火机。他娴熟地抽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在手背上敲了几下。他转动打火机的滚轮,打起火点燃叼在嘴上的香烟,然后猛吸了一口,仿佛要吞进所有的疑惑。他扶着栏杆,直愣愣地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吞吐间,一根烟很快燃尽。他把烟蒂丢在天桥上抬脚踩灭,又左右一使劲,焦黄的过滤嘴被捻成了一坨细丝。

李泽权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后,顺势弯腰去提水果袋,想不到却捞了个空。他退后几步,拉开距离看了看。天桥上空空荡荡,暗红色的橡胶地面上,干净得连一片树叶也没有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心有不甘地伏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向天桥下张望了许久。

依旧没有,水果袋凭空消失了。

他反手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稳稳的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李泽权只得空着双手,继续朝前走。走下天桥,依据路边指路牌的标识,复行数十步,他融进了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方才的喧嚣,似乎一下子就被严丝合缝地屏蔽了开来。他沿着树林里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走向更加寂静的纵深处。树高林密,昏黄的路灯透过浓密树叶的间隙,在他的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树林静寂,唯有他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以及咚咚的心跳声,彼此回应,交织纠缠。

跟在天桥上相比,此时的他,纠结在一起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下来,人也逐渐变得自在起来,仿佛鱼儿游进了水里。走了一会儿,小径斜溢向上,出现了白色的石子台阶,他开始爬坡。这样的坡度,实在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翻越的障碍,他反而加快了步伐的频率。虽然第一次来到这片漆黑的树林里,但是对李泽权来说,却有一种莫名熟悉的亲切,仿佛洄游进了母亲的子宫。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泽权翻过几个立满坟头的小山坡,经过一个方条石搭建的小凉亭,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山坳中一家灯火通明的医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仔细核对了一下医院的名词,然后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已是深夜,医院里除了值班的医生、偶尔走动的护士和病人,再没有其他人。空旷的医院,昏黄的灯光,冰冷的各种医疗仪器,长长的走廊,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的味道,组合在一起,足够给人丰富的联想。李泽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在迷宫一样的医院里张望,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寻找。

刚要拐向另一条走廊,专注寻找的李泽权,猝不及防地被墙角传来的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钝响,吓得双脚发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他一手扶着墙壁,支撑住下坠的重心。平息了一下波动的心绪之后,他苍白的脸才开始恢复红润。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气,又后怕地用手拍了拍胸脯。这时,刚才钝响传来的地方,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细微却急促的呼吸。

李泽权刚刚落定的心,又被吊起来,悬在了嗓子眼。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以期起到缓解的作用。可是此时,喉咙却变得干涩无比,仿佛身体的水分,一瞬间被抽干殆尽。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地闪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恐怖画面。

他把自己吓得够呛。

实际上,接二连三发生的诡异现象,已经消耗完了他所有的精神力,就像绷紧的橡皮筋达到了弹性的极限点。此刻的他,用惊弓之鸟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他对外界已经失去了信任和判断,不得不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一直在不断地说服自己,他所感知到的一切,不过是心理幻象的外化,现实终将回归。

他对自己说,只要见到她,有了参照,他就不会如此迷失在这些纷乱的幻象里,就能找回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将恢复原本的样子,他坚信这一点。

此时,第六感告诉他,这个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定跟自己有关。他必须进去。他吸了一口气,抑制住纷乱的思绪,然后迈着步子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房间的门虚掩着,屋内光线幽暗。他轻轻推开门,屏住呼吸,脚步悄然。

窗外红月散发出淡红色的月辉,透过窗户的格栅照进屋内。李泽权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这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室内陈设非常简单,一个不大的办公桌、一把木椅,一张紧靠墙角的病床,以及一个洗手台。

此时,病床上蠕动着两个人影,他们的身体麻花一样交缠,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李泽权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燃烧了起来。他想他可能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可不想打断别人的好事儿。

转身回走的瞬间,他突然醒悟,事情不是自己刚刚判断的那样。他飞快地抓起办公桌上的一个台式水银血压计,走到病床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男人的头上。

男人吃痛,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呼,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被砸的头。先前的无声僵持失去了力量的平衡,压在他身下的女人,抓住机会,奋起反击。一瞬间,事情发生了逆转她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又一脚把他踹下了病床。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咳嗽就像长久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那男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迅捷地爬起,试图反扑。李泽权横挡在他的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台式水银血压计,准备随时再次拍向他的脑袋。那男人恶狠狠地看了李泽权一眼恨不得一口吃了他。权衡了一下力量和形势之后,他知道今晚可能再难得逞,于是捂着头掉转身,愤愤离去。

灯光亮起。

李泽权看清楚了女人的脸,他欣喜地喊道,美子。 V9HfkcBH8H9Yzidh/A5QFobEjRpozfK2XnyBYAd9hdoCKAD+SVUkSZ/g2uyfxE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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