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叹服胖女人闲聊的功力,她说话嘎嘣爽脆又绵密悠长,完全没有让人插话的空当。她倒豆子一样,把邻里乡亲那些琐碎的家长里短,毫不设防地说了出来。她一看就是那种藏不住话的人,心里有话不说出来,她难受。这样的人,其实心思非常单纯,她需要得到外界的肯定和认同。她说话没有一点儿逻辑,跳进跳出,说得高兴了随意发挥、评论,然后又从另外一个完全不搭边的事情说起。如果这时有人递过去一个话头,她立刻抛弃正在讲述的内容,又从别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将开来。
吃完饭,李泽权本来想接着睡觉。可是胖女人一直在他身旁不停地絮叨那些陈年旧事。他很多次想站起来离开,但是一看到她僵硬的右脸,以及嘴角不自觉流出来的悠长口水,他又不忍心打断她。
她也有可怜的一面。她对自己得了绝症的事实,一无所知,正独自沉浸在逃脱死神追捕的欣喜里。她坚信美子对她说的话,坚信现代医学能治好她的病。她哪里知道现代医学再发达,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相信医生跟她说的话,他说她没什么大病,是她自己吓出来的病,只要她保持良好的心态,多吃多睡,很快就会好起来。她所不知道的是,那个医生的话不过是对每一个绝症患者的套话,因为她病历本上的结论一栏,清晰地写着NPC,鼻咽癌的英文缩写。
她说她这次生病,一定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和警告。她回去后一定要改过自新,对家里人好一点,尤其是对美子的妈妈。她说她以前总是跟美子的妈妈做对,无缘无故地挑她毛病跟她吵架,哪知这次生病后,还是她让她来找美子的。
她叫左晓英,是美子的婶妈。好几次,她和美子妈妈大吵大闹,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她看见美子远远地站在人群外,抹着眼泪。她说她想不到美子完全不记仇,依旧对她这个糟糕的婶妈这么好,简直就像自己的女儿。她说这次要不是美子,她连医院的门口都找不到,更别说做那么多的免费检查。
说到平时的爱好,她顿时两眼放光,劲头儿一下提得更高。她说她喜欢打麻将,经常一打一个通宵。她说最开始她也痛恨打麻将,觉得那是不务正业的表现,她宁愿去地里干活儿。她说有一年夏天,她家那口子因为打麻将半夜才回来。他敲门,她在床上生闷气,装作没有听见,就是不给他开门。他没有办法,一个人躺在门口的长凳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一腿的蚊子包。她觉得很是痛快,蚊子帮她惩罚了他。
她毫不避讳自己爱上打麻将是因为生了一个儿子,她的家庭地位也因为儿子,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在此之前,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哪里有底气坐在麻将桌前。她那时候很瘦,肚子瘪瘪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的婆婆时常拿她的肚子说事,生不出儿子,怎么接续香火。说得多了,就连她自己,也和所有人一样埋怨起自己不争气的肚皮来。
生下儿子后,她明显感觉自己逆袭了,平时对她呼来喝去的老公变得低声下气,公公婆婆关注点也转移到了孙子身上,早不再对她事事苛责。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她翻身农奴做主人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去地里干活,也没人敢骂她是懒婆娘。她的身体,也是在那个时间段里,像吹气球一样越变越大。刚开始,村里人都夸她珠圆玉润,有福气后来再没人夸了,私下给她起一些“大母猪”“大象腿”之类的外号。
她爱上打麻将,也是拜她儿子所赐,要不然她哪有机会站在打麻将的老公身后。她接受能力超强,似乎只看了几眼,就学会了。跟她的性格一样,她看不惯她老公拿着麻将牌磨磨唧唧甩不出的犹豫。她看得着急。她从后面伸出手,抓住一张牌爽快地扔出去。一来二去,她直接一屁股挤开她的老公,抱着孩子坐上了麻将桌。
也就从那时候起,她疯狂地爱上了打麻将。她不再操持家务,家里到处积满灰尘,她也不像过去那样擦了又擦,当然她更不愿意去地里干活,劳动一会儿就喊累。只有坐在麻将桌前,她才会什么身心舒泰。
儿子饿得哭了,她敞开衣襟在麻将桌前掏出硕大的乳房,当着一众男人的面,若无其事地喂奶。男人们吞咽着口水,瞄着眼睛偷看,她却浑不在意,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麻将催促他们赶紧出牌。
她人看起来似乎傻傻的、没有心计,实际上却聪明得很,一般人打麻将都算不过她,而且她赢钱的时候,占多数。这更加成了她痴爱打麻将的理由。她常常得意地对她的老公说他一天在外面做事赚的钱,还没有她赢得多。他有什么资格管她。她这样的话,每每把她的老公气得够呛,找不到反驳的词语。有了儿子,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大的功臣,没有人再敢对她说三道四,她想干什么当然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嚣张跋扈的性格也就由此形成在她眼里只生了一个女儿的美子妈妈,更加不放在眼里了。
后来,一天不摸一下麻将,她就感觉日子漫长得如同一潭死水。于是,她抱着孩子爬上屋前的小山头,大声吼叫着几个平时经常一起打麻将的好友的名字。有人本来在田间地头干着农活,被她一撩拨,立刻放下手中的农具,一脸汗水地跑上来。有时候三缺一,她又抱着孩子满村子找人,非得凑齐了才开心。
有一天,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仿佛蒙了一层纱。不过这种情况,持续几天又没事了,于是她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劳累所致。她照镜子看了看,右眼有些红肿,眼球上布满血丝。她去村里诊所买了一瓶眼药水,滴了几天,病情缓解了许多。后来,这种看不清东西的情况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伴随着撕裂般的头疼,她顿时变得慌乱起来。她去镇上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偏头痛,给她开了一些止痛药。她吃了药后,视力比从前好转了许多。她放心了,又大胆奋战在了麻将桌上,有时通宵达旦。她无法想象没有麻将的日子。
再后来,除了右眼看不见、头痛,她发觉右半边脸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完全控制不了表情,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美子的妈妈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完全不计较过去的怨怼和嫌隙,担忧地建议她应该去省城检查一下,说大医院的医生医术好,随后她又热心地帮忙联系上了美子。
她说这些年来,她跟美子的妈妈基本没怎么说过话。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麻将上,就连孩子读书上学这些她都不愿意操心。只要一摸着麻将,身体上的疼痛似乎瞬间脱离肉体,不再对她起作用,比任何麻醉药都有效。麻将成为了她的精神鸦片。
说到这里,她打着哈哈说,今天在医院做CT检查的时候,她还想着尽快回去,想着在家里打麻将的那些畅快日子。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治好病之后,再次回到麻将桌上,回归到原来的生活里。
这时,皎洁的月亮升上了天空,院子里所有杂乱的事物,全都清晰可见。李泽权站起来扭了扭酸胀的脖子,又弯了弯腰,专心听一个人说话,也是够累的。在他的脖子扭向左晓英的瞬间,他见到了她红得像在燃烧的右眼,同时她僵硬的嘴角流出了白练一样的口水他吓了一大跳,仿佛电影里的僵尸,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后退几步,又伸着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本来坐在不远处的美子和杨家豪,不见了踪影。顿时,他觉得院子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古怪。一种不真实的恐怖感觉,向他袭来他有了想要逃跑的冲动。为了不引起她的猜疑,他客气地说他要出去买一包烟,回来再跟她闲聊。左晓英大手一挥,露出理解的笑容,爽朗地说去吧去吧,随口又说了一句,她家那口子也是一个烟鬼。她说真是不理解,烟有什么好抽的。
李泽权像获得了特赦的囚犯一样,赶紧逃也似的一路小跑着向宅门外跑去。他大口喘着气,心脏怦怦直跳,没有美子在的地方,他都觉得不安全。美子去了哪里呢,他禁不住暗自猜想。他摸了摸口袋,早上坐公交车时拿出来的钱还在里面。
他沿着狭窄的巷道往前走,尽头处左拐,又来到了一条宽阔的街道。这是一个没有多少人居住的古镇,可能面临即将拆迁的缘故,大多数本地人都搬走了,只有一些拖家带口的外来工,因为房租便宜,选择住在了这里。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冷清得让人害怕,偶尔一个人影闪过,像幽灵。走了好远一段路,他才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一家寂寥的便利店。
便利店里灯光昏暗,李泽权走进去时,一个肥胖的女人正趴在柜台上睡觉,像一头母熊,如雷的鼾声震得货架上的东西在轻轻颤抖。乍一看,她跟美子的婶妈左晓英完全是一样的体型。他犹豫着轻轻咳嗽了一声,同时保持着随时撤退的身体姿势。又是一个让他产生不了信任感的夜晚。
胖女人抬起头,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她嘟囔着说要买点什么呢。李泽权看清楚了她,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放了下去。他向前走几步来到柜台边,手指着她背后的烟架说,来一包红色的万宝路。她转身,慢悠悠地拿了一包红色的万宝路递给他。他把钱递给她,同时等着她找零。她眯缝着眼,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个装满零钱的纸盒,肥胖的手在里面翻找着。在她找钱的时候,他看见她的嘴角也流出了悠长的口水,有几缕还啪嗒一声滴在了纸盒的钱上。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心,钱也顾不得要,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便利店。
走了好长一段路,消耗掉两根香烟,他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等他回来时,院子里已是另一番光景,一盏电灯从屋内牵出来,挂在了树上。亮堂堂的白炽灯下,美子他们四人玩起了麻将,一个举止斯文优雅的阿姨不知何时加入了进来。美子一见李泽权回来,像见到了一个大救星,她招着手大声说快来快来,她不会打麻将,已经被他们骂惨了。她说她只认识麻将牌,不会打。
李泽权向坐在侧面的阿姨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在了美子的位置,他一边摸牌,一边随口问,哪里来的麻将。左晓英呵呵一笑接话说,这还得要感谢刘姨,她拿来的麻将她解了我的馋,今天一直手痒痒。刘姨微微一笑说也是凑巧,平时我哪里有时间打麻将。今天刚好是雇主带着孩子出去玩了,我顺便也放一放假。
她又指着美子对左晓英说,你得感谢她,她要是晚来一分钟,我就约朋友跳广场舞去了。杨家豪在一旁酸溜溜地插话说,又不约我。刘姨反驳说,约你去干嘛,捣乱啊。你不仅不会跳,光会添乱。杨家豪满腹委屈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死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一双眼睛色眯眯的。刘姨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可是退休老干部,正派得很,哪像你。杨家豪不屑地说,老干部了不起啊。
他们的对话,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在打情骂俏。李泽权一听就感知到了这一点。他正准备伸手摸牌,上手的左晓英,一把推倒麻将,开心地说她胡了。杨家豪不服气地从麻将堆里摸上一张牌,看了一眼号叫着说下一张就是他胡。他懊恼地把手里的麻将一丢,一脸不爽地从裤袋里拿出一块钱,狠狠地摔在桌上。刘姨也拿出一块钱放在桌上,同时偏着头对杨家豪说技术不行就该认,愿赌服输。
一听刘姨的话,李泽权窘迫到了极点,因为他摸了一下口袋,发现没钱。这时,坐在一旁的美子,从椅子下偷偷塞给了他一把零钱。借着摸索口袋的掩护,他自然地把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左晓英。她接过钱,潇洒地放进口袋,然后双手熟练地和着麻将牌。可以说,她码牌的动作潇洒至极,又快又好,堪比电影里的赌王。
其他三人才刚刚码了一摞,她已经利落地在身前砌了长长的一条。她拢着双手,背靠椅背,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脸上露出一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的轻松笑容。
左晓英确实厉害,从一上场基本上都是她在赢钱。杨家豪每次输钱都满腹牢骚,好几次站起来扔掉麻将说不来了。为了能够继续打麻将,左晓英诱惑他说他输两把只要给一把的钱就行。他数了数裤袋里的钱,又慢腾腾地坐了下来。
他跟左晓英打牌时爽快利落的风格完全相反,他出牌尤其慢,犹豫来犹豫去,挑来挑去,好不容易丢出一张牌,又立刻后悔。尤其在下一轮摸着一张跟丢出去的牌成对或者相连时,他要一直唠叨到结束。赢了还好,他会夸赞自己当时英明的决策,输了呢,他又会一直说自己糊涂,当时怎么就做了那样的一个选择。一旦赢钱,他又高兴得像个小孩。
每次他出牌时,刘姨在一旁看得着急,她语带嘲讽地说等你出一张牌,天都要亮了。杨家豪并不在意她的批评,反而很享受被她催促的过程。他估计更希望这样在一起的时光一直延续。
同样地,李泽权也享受和美子待在一起的时光。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是偶尔给他们面前的杯子里添一点儿水。她变了,变得柔和,不管是性格上,还是为人处事上。她在他心里的印象不是这样的。
不过他喜欢她的改变。
好几次,美子提醒左晓英说该休息了,要不对身体不好。左晓英用小女孩一样的口气央求说再打一会儿,时间还早呢。李泽权看得非常清楚,美子之所以提醒左晓英,并不是真的要她不要打麻将,而是因为她的口水流在了桌子上,她不得不找一个借口接近她,然后趁机用纸巾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