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时候是一个非常不堪一击的词汇。阿芙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已强大到了可以抵御任何流言。哪知道在一个七大姑八大姨扎堆的场合里,她很快败下阵来,她们直白的追问,简直就像一支支直抵靶心的飞镖。
阿芙骨子里是一个非常具有反叛意识的女人,她之所以这么些年一直不回家,就是为了疗愈当年的流言,对她造成的巨大的心理伤害。有了儿子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哪知一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披挂的所有盔甲瞬间化为乌有。她仍然是过去那个柔弱的无助的女孩。
我当然理解人言可畏这句话,尤其是一个女人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回来,不引起一番猜测是不可能的。我的贸然出现,多多少少给她带来了一些困扰,这是我此前没有想到的。假装别人的老公,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不知道。不过,因为阿芙,我的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跟过去清汤挂面的清纯相比,现在的她更有女人的韵味。
好在这些年来阿芙基本上没有跟她的家里人说起过自己的私事,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扮演不好她老公的角色。
当我一手牵着阿芙,一手牵着小男孩出现在她的父母面前时,我一度恍惚以为他们真的是我的家人。对于阿芙的父母,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叫不出口,生怕自己露馅,一路紧张得双脚发软。可是,一进入那样的特定场合,我跟着阿芙非常顺畅自然地叫他们爸妈我惊讶自己还有这么强大的表演天赋。
阿芙的母亲一看就是一个常见的乡下女人,属于贤惠又勤劳的那一类,并且不太喜欢讲话,一切以家庭为生活的重心。她的父亲则完全相反,因为常年担任村支书的缘故,面相看起来很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感。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留着长长的黑白夹杂的胡须,颇有主旋律电影里革命家的风范。
阿芙向她的父母介绍说我是一个大学里教绘画的老师,非常厉害。他们听了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他们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我,脸上的笑容越聚越多,尤其是她的母亲目光里满是慈爱,真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感觉。
这种被认同、被接纳的感觉,其实特别温馨美好,让人感动。我去叶曼的父母家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她的家是另一种类型。
记得第一次我去叶曼家时,她的父母从书房里走出来,淡漠地打了一个招呼后,又去各忙各的事情了。我提前准备好的各种说辞,以及怎么跟他们套近乎的步骤,全都使用不上。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他们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比起激烈的反对,还要让人感受到伤害,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也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就像被悬吊在空中,上不得也下不来。
想不到在这样一场假装的演戏中,我体会到了这种真挚的情感。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阿芙的父亲伸手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笑着说来一根吧。我前进几步,微弓着身子双手接住他的烟,然后赶忙拿出一个打火机,凑近了帮他点烟。
香烟,的确是男人们拉近彼此距离的最佳媒介,一递一接之间,默契已经达成,再聊其他话题,似乎顺理成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似不太容易接近的阿芙父亲,和我倒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我和他自然地聊起了工作,聊起了对时事新闻的看法。因为是第一次沟通交流,我大都浅尝辄止,绝不表达坚定的立场。
我想不到自己还有曲意逢迎的一面。
正说得高兴,几个胖瘦不一的阿姨从外面走进屋内,其中一个胖女人打着哈哈对阿芙的母亲说,今天真是个大好的日子,女婿和儿媳妇双双上门,可喜可贺。阿芙的母亲露出开心的笑,她拿起桌上一个装满喜糖喜饼的茶盘,一个劲儿地招呼她们抓着吃。有一个女人很斯文,只拿了一块喜糖,阿芙的母亲立刻抓了一大把塞到她的手里,满面喜气地说多拿点儿,那么客气干吗。
看得出来,阿芙的母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双让她操碎了心的儿女,终于有了满意的归宿,她这个当妈的当然满怀欣慰。
可能受不了屋内叽叽喳喳的喧闹,本来坐在一旁异常安静的阿旭,突然霍的一下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经过一番修饰打扮之后,阿旭变得阳光帅气,完全看不出前一晚的颓废和阴郁。只是我仍旧没有从他的表情里,读出开心的情绪来。从一开始,他就对我没有多少热情,甚至有些敌意,尤其在阿芙故意对我表现出亲密感觉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在监视我。我想他绝不会允许我利用可乘之机占阿芙的便宜。
我从他的看我的犀利眼神中,接收到了这一点。
小男孩见阿旭走了,也跟着跑了出去,嘴里欢快地叫着舅舅舅舅。
因为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我没有机会了解当地的婚俗礼仪,只听阿芙说晚上会在附近的她家的农庄里举办婚宴。我跟着她去就行。
又寒暄了一阵,阿芙跟她的父母说她要陪我去看四百年的杧果树。阿芙的父亲表示理解,说去吧,值得一看。我连忙说好。
走到屋外,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没完没了的目光的审视。
阿芙向我伸出大拇指,夸赞说表现不错。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真的很紧张,他们再多问几句就要露馅了。
阿芙说我尽管大胆地说,她会帮着圆谎的。
走了四五分钟,我和阿芙来到那片杧果林。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如此高大茁壮的杧果树林,它们手拉着手,根须交缠着锁住大地,连成一大片,壮观而阔大。人站在树下,有一种渺小的自卑感,一想到它们是从上千公里外的南洋穿越几百年的时光而来,顿时又有一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从树下往上看,洁白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细小的缝隙,倾泻下来,透明、神圣。杧果树下长满陌生的阔叶植物,潮湿、青翠,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我触摸着,感受着,心里涌动起别样的情绪。在一间老房子前,我看见一棵杧果树贴着一面土墙往上生长,其中一根弯曲的粗大枝干,斜斜地穿过斑驳的屋顶,怒指苍穹。更主要的是,它的根就在老房子的厨房里,每天经受火的炙烤、烟的熏陶,可是它仍然满树苍翠,看不出跟任何其他树有不一样的地方。
老屋、古树、青苔、炊烟、小路、阳光,各种意象纷至沓来,再加上树下俏立的阿芙,我在脑海里打乱重组、构图,想象光影,一副意象丰盈的画,已经成竹在胸。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画出来。
阿芙见我不时看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开玩笑地说她现在不欠我的画,别想着画她。我诱惑她说,我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现在的我一不小心就能画出像蒙娜丽莎那样的伟大作品。我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样地反问她,难道你不想跟蒙娜丽莎一起挂在卢浮宫,每天让人朝拜吗?
阿芙毫不犹豫地说,不想。
我假装受伤地说,你变了,你不是阿芙。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掉我的阿芙。
想不到我开玩笑一样的问题,使得阿芙陷入了沉思,她像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像在跟她自己说,我是谁?怎么确定现在的我,就是我。
我看着阿芙,说你现在变成哲学家了啊。
阿芙优雅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沿着杧果树树下弯弯曲曲的小径,向前走去。我跟在她的右侧,慢慢走着,不时伸出手触碰一下路旁一人高的杂草。
斜阳脉脉,天地静谧肃穆。
阿旭的盛大婚礼,也在金色夕阳的映照下开始了。地点虽然是在一个乡下农庄,但是在我看来,一点儿不比那些著名的景点差,甚至更具特色。农庄就在这片杧果丛林的最中心,好几条小径可以抵达。农庄用原木搭建,因地制宜的设计,颇具匠心。我和阿芙手挽着手,踩着事先铺好的红地毯,来到农庄门口时,阿旭已经西装笔挺地站在了那里,他木然地迎接着一个个身着盛装的客人们。
阿旭见到我,依旧板着脸,如果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神应该狠狠地警告了我一下。我装作被其他事物吸引,扭着头看向了别处,同时我感觉到阿芙更加亲密地挽住了我的手臂阿旭的态度,估计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
进入农庄,我被里面宽阔的大堂震撼住了。为了这场婚礼,阿芙的父母确实费了很多的心思,整个大堂一片洁净的纯白,中间部分做成了长长的模特T台,两旁是摆上了酒水的大酒桌,最深处有一个宽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正播放着阿旭和一个漂亮女孩甜蜜的婚纱照片和视频,以及在拍摄过程中或搞笑或温馨的花絮。照片里,阿旭笑起来的样子,纯净如水,跟阴郁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新娘挽着他父亲的手缓缓走上T台,拉开了婚礼的序幕。不得不说,新娘非常漂亮,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立体,长长的白色婚纱把她衬托得犹如下凡的仙子。看得出来,她热烈地爱着阿旭,温柔的眼神里充溢着爱。
按照流程,婚礼进行得非常顺畅,阿旭也没有出现我担心的问题。喝了几杯酒后,他人似乎一下解放了开来,变得开朗了许多。他拉着新娘的手,穿梭在酒桌间,开心地给每一个桌子的客人们敬酒,豪爽地喝下一杯杯红酒。
轮到我这一桌时,可能是因为喝得太多的缘故,他颤抖的手把杯子里的酒,洒了一半在我的身上。他假装跟我道歉,在弯腰的一瞬间,又把另一半倒在了我的身上,同时杯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的心里憋着一股子气,需要找一个机会发泄一下。我绝不能跟他计较,我必须把阿芙的戏扮演到底,更不能给他戳穿西洋镜的机会。
我不以为然地掸了掸衣服上的酒渍,端着酒杯和新娘碰了一下,脸上露出理解和宽容的笑,嘴里顺畅地说着祝福他们的话。
为了使我难堪,阿旭把后半杯酒准确地洒在了我的裤裆里。等他们走开后,酒精渗透进去,我异常难受。我坐立不安。与此同时,我突然觉得这个婚礼索然无味。这里的一切本来和我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虚伪地奉承所有的人。我附在阿芙的耳边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一个人走出农庄。
我又一次走进了古老的杧果林,刚刚的喧闹浮华,一下被亘古幽深的寂静所取代。我的心,像一尾小鱼儿游进了一片寂静的深海里。不知道为什么,这片古老的杧果林,让我沉静,沿着小径走一走,再浮躁的心,也会瞬间得到抚慰。杧果林里薄薄的水雾向上升腾天上皎洁的月光洒下来,两相交织,如梦如幻。
顿时,我忘了身在何处。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命运莫名其妙地安排我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让我莫名其妙地参与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当然,可能这一切的莫名其妙,都是为了最终的奖赏,命运指引我来到了这片杧果林。
一束白光在杧果林里扫了一下,瞬间又消失不见。我张望着,搜寻光的源头。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见到远处的一棵杧果树下,正站立着一个身穿火红色衣服的女孩。比红色衣服更醒目的是,她还留着光头,圆溜溜的脑袋,白得反光。她一脸宁静,月光照在她光洁的头上,有一种圣洁的美。
我正暗自猜测她站在那里的目的时,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一把抱住杧果树下的光头女孩,久久不愿松开。
我看得非常清楚。
他是阿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