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天如约而至,蟠桃河水又被缤纷的桃花染红了。
这两岸桃园红霞一片,熏得那弯新月也隐隐飘香。只可惜,这如斯美景中,既没有载着文人骚客的画舟在水中荡漾,也没有策杖而来的雅士踏绿寻春。
“母亲,我今天要去城里走一趟。”
“早去早回啊!”
“好的,我去城里给您带些点心回来。”
刘备说罢,收拾行装,出了门。
前不久,刘备将草鞋和草席已经送货给城里的商家,今天正是去收钱的。
这楼桑村距城里路途不远,不用赶早出门。刘备今日晌午出门,约莫着办完事太阳还没落山,因此没有骑马。
那日羊仙留下的山羊竟依依不舍地跟在刘备身后,也欲出门,遂被刘母唤回家。
一路红尘滚滚,久旱无雨,地面干燥,移步有声。
刘备先依次去众店家收了尾款,顺道在集市上逛逛,想给母亲买些点心。
只见这小城集市鳞次栉比,各个门脸油光锃亮。刘备随手买了些藕糖,可刚走几步又想:“这藕性寒凉,恐对母亲的病不利吧?”他一时驻足,犹豫是否回去更换。
忽闻十字路口人声鼎沸,众人云集。那里原本是贩卖烧鸭面饼之所,刘备只当众人买卖喧闹。但仔细观瞧一看,在攒动的人头上边,高高立着一榜。
“那是什么?”
刘备深感好奇,扒开人缝,向上仰望。只见上书“遍募天下义勇之士”,原来是一个布告。
布告中书:
诸州各地黄巾作乱,年年为害,毒如鬼畜,苍生惨无青田。今欲诛伐鬼贼,特告天下:太守刘焉感子民之磨难而涕泣,欲擂讨贼之天鼓。诚召隐于草庐之君子,潜于山野之义士,共举讨贼之大旗。本府诚招天下英雄,齐聚于府中。
落款是: 涿郡校尉邹靖
“这上头写的是啥?”
“好像是官府在招募军队呀。”
“原来是招兵的告示啊。”
“要不咱们也去报名,跟黄巾贼干上一场怎么样?”
“我可不行,又不会杀敌,又没什么能耐。”
“官府招兵不都一样,谁是天生的英雄。人聚多了,不就显得威风嘛。”
“此话有理!”
“这黄匪太可恶!我不会使枪,就算让我割草喂马,只要能出上力就行!招兵算我一个!”
有人自顾自说着头一个离开,众人一呼百应,纷纷大步流星地朝官府赶去。
“……”
刘备仿佛听到了时局的召唤,人心的所向。他手里掂着藕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他一直看着布告,直到人群散尽。
“啊……”
等他回过神儿来,才发现众人散尽。他正欲离开,就在这时,只听杨柳树后忽然有人喊他:“公子,请留步!”
刘备闻声回头,看见有位壮士正坐在杨柳树下,与贩酒的商人说话。
那人仿佛端详他许久了,刘备便转身向他踱了过去。
“公子,你读过布告了吧?”
那人说着,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握着剑把,突然起身,朝这边走来。
刘备方才只是从背后看到此人,觉得他的肩膀仿佛比那杨柳树干还宽上几分。待那人站起来一看,真是一个伟岸丈夫,仿佛突然在眼前耸立起的一座大山一般。
“你是在问我吗?”刘备上下打量这位大汉。
“可不就是你,你身边也没别人啊!”
那汉子大嘴一咧,哈哈一笑。看他声音相貌,似乎与刘备同龄。这汉子从嘴角到下巴,留着满脸漆黑油亮的胡子。
“我看过了。”刘备的回答很简练。
“那你是怎么看的?”大汉一针见血地问道,目光锐利,盯着刘备。
“这个嘛……”
“这还用想啊?你不是盯着布告看了好久了吗?”
“这里并非讲话之所。”
“你倒是有趣!”
大汉回身把酒钱和杯子递给酒贩,然后大步走到刘备身边,模仿刘备刚才的口气说道:“这里并非讲话之所!答得爽快!你这话倒说得有诚意。那好吧,我们去哪里才是讲话之所?”
刘备略显尴尬,他硬着头皮说道:“不如我们先离开此处,这里是市集中心,人多口杂。”
“那我们走吧!”
大汉抬腿就走,刘备得小跑才能赶上他的脚程。
“虹桥这里如何?”
“这里甚好!”
大汉几步就走到城外一处所在。这里杨柳荫荫,池塘边有座彩虹般的拱桥,池塘那头有个破败的宅院。很久以前,有一位老先生在此挖下池塘,栽下柳树,兴办学堂,教授圣贤之道。可这时局兵荒马乱,与圣贤之道背道而驰,没有几个真心向学的学生。
老先生虽然兢兢业业地在虹桥边讲学,却被乡民孩童视为异类,甚至有人骂先生扔石块。直到后来先生真的得了失心疯,整日胡言乱语,在池塘边转悠,失足落水溺死了。这里从此荒芜,唯有杨柳石桥还伫立一旁。
“这里挺好的。你也请坐吧。”
大汉径自坐在虹桥石栏杆上,也招呼刘备坐下。
刘备一路跟来,暗中琢磨这汉子,觉得他举止光明磊落,判断此人并非伪诈之徒。因此他此时非常沉着冷静。
“在下姓刘名备,字玄德,乃是离此处不远的楼桑村人氏。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听了此话,大汉忽然大笑着拍刘备的肩膀说:“好汉!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啊。我的名字你不是也早知道了么?”
“哦?你我难道是旧识?”
“你怎么把我给忘啦?啊哈哈!”
大汉摇摇肩膀,摸了一把下巴上的黑髯。
“不过也不能怪你不认得我。我脸上受了刀伤,模样可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而且,这三四年来各处流浪,风餐露宿。上次和公子相见时,我还没留这一把胡子呐!”
刘备上下打量大汉,仍是想不起来。忽然,他瞥见大汉腰间佩带的宝剑,禁不住叫出声来:“啊呀,是恩公啊!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几年前,搭救我性命的冯家部将张翼德吗?那时我从黄河岸边返回涿县途中路遇黄匪,身陷险境,承蒙恩公出手相救才侥幸逃生的呀!”
“这就对喽!”
张飞一把抓住刘备的手。那铁掌粗糙坚硬,如蒲扇一样。
“难得你还记得我啊!在下正是张飞也。我这几年不得志,只得留了胡子,改了相貌,隐于世间。其实我刚才这一路上是在试探公子能否认得我。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多多海涵!”
张飞一改刚才粗鲁的神情,显得彬彬有礼。
刘备更加诚恳地说道:“恩公!是我该罚,竟然没先认出你来。无论你容貌如何改变,我也不该忘记的。请恩公恕罪啊!”
“哎呀,你这就言重啦,我不敢当啊。”
“恩公,你现在是住在县城里吗?”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上次对你说过,为了夺回被黄巾贼抢去的县城,我兴兵讨伐。后来兵败只得藏身民间。如此多次举事,难奈黄匪势力渐强,我几乎已经到了箭尽刀折的地步。不久前我流浪漂泊,来到涿县附近。平日里就去山上猎些野猪,把猪肉拿到集市贩卖,聊以为生。让公子见笑了。我张飞如今真是弹尽粮绝了啊!”
“哦!原来如此,我竟毫不知情。果真这样,为何不到楼桑村来做客呢?”
“我确是打算去府上拜访的,不过,见面时尚有一事相求,该如何开口,在下尚未想好。”
“一事相求?究竟是何事,恩公但说无妨。”
“刘兄啊,”张飞目光如炬,胸中的烈火仿佛能透过那双眸子烧将出来,“你今天在集市上看到官府的布告了吧?”
“哦,十字路口那个布告吗?我看到了。”
“那你看了布告,有何想法?官府正在招募军队,打算讨伐黄匪呢!”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当真没有?”张飞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似乎在强压着怒火。
“当真没有。我没什么想法。我家中上有老母,不适合外出当兵。”刘备平静地回答,仿佛心如止水。
凉风轻习,翠鸟掠过,荷叶扑簌簌作响。
池塘里荷叶和莲蓬随风摇曳,仿佛尾附彩羽的飞矢,又似翩跹飞鸟,映着水波,不住飞舞。
“你扯谎!”张飞突然大吼一声,一跃而起,“刘兄!你竟如此隐藏真心,连对我张飞也如此提防?我懂了,你是不信任我张飞啊!”
“恩公,我并未隐藏真心,也并未隐瞒什么啊。”
“那你说,看着当今天下,民不聊生,你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
“我确实看到黄匪之害。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如今我家徒四壁,还要侍奉老母亲。”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对我说这些可没用!我张飞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也绝非一介草民。请你尽管实话实说吧。我张飞也算是条汉子,绝不会泄密的。”
“你这么说,我就为难了。”
“你说吧!”
“我着实没法儿回答你。”
“啊!”
张飞显得有些沮丧,任凉风吹乱满脸漆黑的胡须。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了佩剑递与刘备,问道:“你还记得这个吗?上次你当作谢礼把宝剑赠予在下,我一直将之视若珍宝。但我一直思量着,有朝一日,一定剑归原主。因为此剑并非我一介匹夫所佩之物。”
“……”
“多少次我血战沙场,或是落败逃亡,都枕于剑上。多少次我挥舞宝剑,让剑端沾血。每次我都能听到这剑啸之声。”
“……”
“刘兄,你可曾听过这宝剑出鞘的峥嵘之声么?”
“……”
“一挥断风,宝剑啾啾泣泪。一剑刺星,仰观剑锋锐利锋芒,那剑光宛如星月流云。在我眼中,那剑光点点都是剑泪滴滴。”
“……”
“那是宝剑在对主人诉说,究竟你还要将我藏于剑鞘中到几时?究竟何时宝剑才能出世?刘兄,你若不信,我就让你亲耳听听这剑啸之声,亲眼看看这剑光之泪吧!”
“……啊!”刘备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只见张飞宝剑出鞘,一挥斩风,宝剑龙吟铮铮,不绝于耳,惊心动魄。
“你听见了吗?”张飞一边怒吼一边舞剑,只见横纵交错,剑光飞舞。
“这是什么声音,你倒是说呀!”张飞怒吼。
见刘备始终一言不发,张飞十分恼火。他停下身法,手擎宝剑,单脚踏上石栏。望着桥下秋水枯涸,张飞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想你本是治国安民的宝剑,如今却流落末世,难觅主人,无可奈何!若此剑有灵,就请饶恕我吧。与其挂在一介村野屠夫腰间,你倒不如葬身池中!”
说着,张飞抬手,作势要把宝剑扔到桥下。
刘备一见,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去阻拦。他一把托住张飞的胳膊,叫道:“恩公!且慢!”
张飞原本也只是作势扔剑,其实不愿宝剑沾泥。刘备如此一拦,正中他的下怀,可他仍嚷着:“你还有何话可说?”
说着,张飞故意后撤半步,等着刘备如何应对。
“请恩公稍安毋躁。”刘备见张飞神情激动,先安抚他道,“真勇士不动怒,请恩公莫要急躁,咱们有话慢慢说嘛。不过,在下这一见便知,恩公绝非是虚伪之徒。我刚刚一开始对你仍存疑心,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人了,请恩公恕罪。”
“哦?此话怎讲?”
“皆因清风有耳,活水有眼,我恐隔墙有耳,不便将大事随意言之。其实恩公有所不知,我乃是大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裔,景帝之玄孙。如今落魄草庐,以编制草鞋席子为生,并非我所本愿。我作为帝王之后,看到汉室衰败,黄匪横行,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呢?”
刘备话音低沉,宛如耳语,但语气充满凛然之气。说罢,刘备莞尔一笑。
“恩公,此事不宜多说,我们择日再谈吧。今天在下出门在外已久,天色已晚,家母该担心了。”
张飞闻言,惊得虎目圆睁,半晌不语。过了一会,他不禁挠了挠蓬松如猛狮鬃毛的一头钢丝头发,长吐口气,胸脯起伏,喃喃言道:“原来如此啊!我张飞竟没看错!如今我忽然想起那个跳塔而死的老僧所言。他说你是天降贵人的意思,原来你是景帝之后,汉室宗人。如此兵荒马乱,战乱连年,皇室血脉早已如烟而逝。但只要有一脉相传,就能传承汉室。啊呀呀!感谢上苍,想我张飞今时今日,得见贵人!”
张飞言罢,突然倒身拜在石桥中央。他双手捧起宝剑,对刘备说道:“请容在下谨将宝剑物归原主。此等传世宝物,本非我这等俗人所能佩之物。不知你能否收回此剑。佩剑之人,必当天命,与此剑共生共亡!”
刘备郑重地伸出手去,神色肃穆,“这柄宝剑,我收下了。”
宝剑终于物归原主。
张飞叩首,拜了又拜:“改日张某必定前往楼桑村叨扰。”
“好啊,在下随时恭候。”
刘备也将腰中佩剑解下,还与张飞。那正是几年前彼此交换的信物。
“天色已晚,就此别过!”
昏黄暮色中,刘备先行告辞。微风吹动,他的湛蓝衣襟虽染上风尘,但腰中宝剑硕硕夺目,在黄昏万物之中,独放异彩。
“此人气质非凡,绝非常人。果然有大家风范!”
张飞独立桥上,目送刘备远去,许久才回过神儿来。他暗忖:“对了!今日奇遇,一定要快说与云长兄来听。让他也高兴高兴。”
想罢,张飞起身便跑,行动身法全然不似刘备一样稳重。他大步流星,宛如一道黑旋风一样,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