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刘备母子二人从一大早就在作坊里忙碌。他们专心致志地在织机前编制草席。
只听得安静的院中传来“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的织机声。
单调的机器声如水车转动,不断重复。
可是今天这声音似乎充满了活力,带着快乐的节奏。
刘备母子虽然默默不语地在忙碌劳作,但他们心中如春回大地,仿佛长出希望的嫩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昨晚,刘备从集市里一回来,就立刻向母亲报告了两件大喜事。
“母亲,我此次进城一来是遇到了当年的救命恩人;二来是那柄当初赠予他的传家宝剑又物归原主了!”
刘母初闻这两个喜讯,反倒显得很冷静,她低声问道:“如此说来,峰回路转,看来你的时运到了。儿啊,你可是准备好了吗?”
母亲这一番话是在为刘备确认心意,让他早作打算。
隆冬已逝,春回大地。这十里桃园中花蕾绽放,草露新芽,枝头泛绿。好一派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织机依然在重复着单调的声音,但刘备胸中却是一派生机。今年这个春天,与往年都不同,似乎是他记忆里最明媚的一个春天。
——我是个壮志青年!刘备很想冲动地对天高喊!
咦?忽见天上飘来一片桃花花瓣,正巧飞落到刘母肩头,为她的衣襟点缀上一点桃红。
这时,忽闻墙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是一个十二三岁少女的声音。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刘备竖起耳朵。
少女甜美的声音越来越近。
……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听声音,唱歌之人正是一位家住附近的少女。那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青涩得宛如一颗青枣。她偷偷爱慕着邻居一个男孩,常常趁着繁星满天的月夜和寂静无人的午时,来到他家墙外唱歌。
“……”
刘备想起那个少女,总是头戴木兰花,耳戴金环,忽然就对邻家这男孩有些羡慕。
倏地,刘备心里浮现出一位丽人的倩影。那就是三四年前,他在黄河遇险时,被老僧自塔中引出的芙蓉姑娘。
“不知许久未见,芙蓉姑娘过得可好?”
鸿家小姐的近况,张飞一定知道。刘备思量着,下次见到张飞,一定要探问一下。
这时,原本在墙外一直娇唱的姑娘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仿佛被狗咬了似的,飞也似的跑了。
这少女其实没有遇见狗。
她是遇见一位黑髯大汉,大汉身佩长剑,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
来人问道:“喂!小姑娘,刘备家在哪里啊?”
少女闻言抬头,乍看到大汉的那副模样就吓得哇哇大叫,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黑髯大汉觉得小姑娘的样子很滑稽,不禁开怀大笑。
笑声稍歇,围墙内的织机声也戛然而止。
这一代的百姓为了防范贼盗,家家户户都用土石砌起长长的院墙。唯有刘家仍保持和平时代的传统,在家宅附近种植了一些灌木,又用细竹相连,编起篱笆。所以这所谓围墙,是个内外通透的竹篱笆墙。
张飞原本身材高大,他一探脖子就高过篱笆,把院内望得清清楚楚,于是一眼就看见了刘备。
“你来啦?”
“我来啦!”
两人熟稔地隔着篱笆互打招呼,亲如知己。
“啊呀,原来你家就在这儿啊!”
张飞大步推门进院,踩得地上咚咚作响。这静谧的小院里少有如此豪迈的脚步声。
“恩公快快请进。我昨天已经向母亲禀告了偶遇恩公,以及宝剑归还之事。母亲非常高兴,一整夜都乐得睡不着觉,我们母子一直叙谈到了天明。”
“噢?这位就是伯母大人吧?”
“正是!母亲,这位就是我的恩公,昨天我在集市上偶遇到的。他名叫张飞,字翼德。”
“原来如此。”
刘母迅速从织机前站起身来,接受张飞的行礼。不知为何,张飞感觉刘母身上有一种威严的气质。
刘母身上自然带有这种浑然天成的名门气质。她不似平时骄纵孩童的民间母亲一样,听到是儿子的朋友,就随便奉承。
“久仰久仰!我已经听刘备说过恩公的事迹了。老身一望便知,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今后也请多照顾我这娇儿。你们要相互鞭策,共成大事!”
“我知道了!”
张飞听到刘母这一番铿锵之言,不由得心生佩服。他觉得这位刘母大有来头,不似寻常老妇。
“伯母大人,请您放心!我们一定努力施展抱负,一展宏图。我这番登门造访,是因为有件麻烦事,想和令郎一起商议商议。”
“既然你们有事要商议,那我就去里屋,你们慢慢儿聊吧。”刘母转身进到屋内。
张飞随手拉过织机后的一个凳子坐下,和刘备讲起自己结拜哥哥关羽的事来。
他说,关羽是他敬重的哥哥,彼此无话不谈。昨晚离开刘备后立刻去拜会了关羽,与他讲述偶遇的经历,却不知他并不高兴。不仅不高兴,哥哥还训斥了他,说什么自称是帝王后裔的人很值得怀疑。还责怪他不该轻信路人,将宏图大志随意说给人听,不成体统之类的。
“嗨!你说我这个云长哥哥啊!他总是这样,慎重再慎重。刘备啊,你干脆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趟他家,他要是亲眼见到你,就会相信我啦。”
张飞为人一向光明磊落,他很少怀疑别人,也讨厌被别人怀疑。但他万万没想到,最信赖的云长哥哥会不相信自己的话。所以他特地赶来,准备带着刘备去见关羽当面对质。这种直来直去的作风,非常符合张飞的个性。
可是刘备听了张飞一席话后,却只应声不答。
他觉得既然人家不肯相信自己,如果强行上门去对质,似乎有些不妥。
这时,走廊里传来刘母的声音:“儿啊,你就跟他去一趟吧!”
刘母应该是在屋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然,张飞本来就声如洪钟,在这房檐下,想听不到都难。
“正好!伯母大人也同意。刘兄,你就不要推辞了,跟我去吧!”
刘母也应道:“儿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正是你时来运转的好时机,不要拘泥于小节。你就应允了恩公的邀请,随他走上一趟吧!”
刘备一听刘母如此说,便欣然应允,他站起身来说道:“好吧,那就随你一道走吧。”
刘张两人并肩走向走廊,对刘母打了招呼:“我们去去就回。”然后就出发上路。
两人刚走出院墙,就看到远处飞驰而来一支百人左右的军队。人群中有骑马的士官,也有徒步的兵卒。刀枪剑戟在飞扬的尘土中闪着寒光。
“哎哟,怎么又来了。”
刘备听到张飞的自言自语十分不解,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城里的官兵呗。”
“看情形,怎么来人好像是守城门的士兵啊。是出了什么事吗?”
“可能是来抓我的吧。”
“什么?”刘备大吃一惊,“莫非这些官兵是冲着你来的吗?”
“可能是吧。大概错不了!刘兄,你且在一旁稍候片刻,待我去把他们收拾了。”
“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若是与官兵厮杀,失手伤了人,恐怕就难以再留在城里了。”
就在两人几句话间,这呼啸而来的上百官兵已经把他们二人团团围住,喊杀喧天。
但是他们已经领教过几番张飞的厉害,官兵们没人霍然向前。但刘张二人也一时被困在重重包围中,难以进退。
“哪个敢挡我?我一脚踹死他!”张飞大吼冲向一处兵士,只见那边的官兵齐齐后退,但张飞背后的兵士却立刻投上飞矛铁枪来阻挠。
“你们可真麻烦!”张飞一怒之下,手抚剑柄,就要拔剑出手。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有一声断喝:“且慢!住手!”
只见一人一骑绝尘而来,一边飞驰一边呼喝。
官兵和张飞都闻声回头观望。只见来人身跨一匹深棕骏马,胸前一把美髯随风飘扬。他腰挂长刀,刀挂佩环哗泠泠作响,手舞鲸鞭,鞭头上缀有绯红缨子。此人策马前来,转瞬间已到众人眼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关云长。
他平日里是童学草舍教学的先生,如此一身戎装更显得威风凛凛。关云长如此打扮,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诸位!刀下留人!”
关云长策马来至包围圈子,滚鞍下马,分开众人走到中间,他未与刘张二人搭话,只把他二人拦在身后,双手摊开,对包围的官兵说道:“你们原本是太守派来守备城门的官兵吧。可就凭你们区区百十号人马,想要抓捕这个人,实在是不自量力啊!”
他侧头用下巴指了指张飞,接着说道:“你们可想好了,这个人的本事你们也见识过。倘若来个几百上千的人,要想抓住他,恐怕大半也要横尸当场。此人名叫张飞,字翼德,力大无穷!他以骁勇善战扬名天下。当初在幽州鸿家任家将时,曾经挥舞一杆九十斤重的丈八蛇矛,冲入黄巾贼的大军之中。打得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令黄匪闻风丧胆。今天你们这才来了几个人,带了几样兵器,要想抓住他,简直是自寻死路。倘若你们各个以死相拼,可能才能伤他毫厘。不过我奉劝各位一句,请大家莫要白白丧失了性命。不如将此人交给我关云长,我自有法子。”
关云长的口才好生了得,一口气讲到这儿,只听得众官兵胆战心惊。他又接着说道:“诸位听我如此说,可能会疑心我是何许人也,怀疑我存心放走张飞。大家大可不必担心,区区不才乃是关羽,字云长,在村里开办童学草舍,教书办学,尊师重道,尊君守法,以身作则,教诲子弟。不瞒诸位,这位莽汉张飞是我的结拜兄弟。但是,我听说他自昨晚起到现在,私闯城关,酒后闹事,杀害了一众官兵士卒。我决不能轻饶于他。不劳众位官爷动手,我是他结拜的哥哥,自会亲手抓住他,把他押到官府。因此披挂上阵,一路策马,来至此处。请众位为我作个见证,我这就把他拿下!”
说罢,关云长转身,对着张飞大喝一声:“你这个莽夫!还敢造次!”
他扬手策鞭,打向张飞的肩膀。
张飞肩膀受疼,立刻虎目圆睁,一脸气愤。关云长并不理会,继续怒喝:“你还不速速受绑!”
说着,关羽扑将上去,把张飞一把按在地上,双手反扭到身后。
张飞先是一愣,但他深深相信自己的结拜兄长,于是并不挣扎,而是乖乖受绑,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
“看到了吧,诸位?”
关云长倒背双手,环视了一圈目瞪口呆的官兵,说道:“我自会将张飞押到县城。各位就请先行请了吧。如若你们有所怀疑,那我现在就解开绳子,任由这头猛虎与你们厮杀,你们看如何啊?”
听得关云长如此一席话,官兵们二话不说,一溜烟退走了。
等到官兵走远后,关羽立刻给张飞松绑,告罪道:“多谢贤弟信任,没有节外生枝。我用计救下你们,却也动手伤了你的肩膀,请贤弟莫要怪罪啊!”
听到关羽道歉,张飞顿时忘了肩膀的痛楚:“兄长说的哪里的话。若不是兄长相助,我怕是又要大开杀戒了。”
他眼瞅着关羽一身戎装,有些奇怪:“我说兄长啊,你这一身行头是打哪来的?好像为了救我就要披挂上阵似的。”
“张飞,你说些什么糊涂话。昨晚你特地跑来我家,说时运来了,偶遇良友。还说咱们要一起成就事业,一展宏图。难道是在扯谎?”
“我没扯谎,但你不是不同意嘛,昨晚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啊!”
“昨天晚上是个什么情况。我那草舍里下人们都在,你这声如洪钟,要是再兴奋起来,肯定把如此秘密之事嚷得人尽皆知。我是佯作冷漠才含糊过去的,要不岂非酿成大祸。”
“噢!原来哥哥是相信我的喽,要和我们一起共谋大计!”
“我可不只是听了你的话,我是听到你说良友是楼桑村的刘备先生,才当场就下的决心。我们村人皆知,刘备可是一个著名的大孝子。我已经暗中调查了他的来历和为人。”
“哎呀哥哥!你这个人老是玩弄智谋,不跟我说实话。”
“哈哈哈!你竟然说我不说实话!你这家伙,喝酒赖账,杀害官兵,我得跟着给你收拾烂摊子。真让人受不了!”
“哦?店家去找你要账啦?”
“你要光是赊账倒好办了。如今众人皆知,杀死官兵的人是我关羽的结拜兄弟,谁还敢送孩子来我这上学?官府迟早会找我去审案的。”
“嘿嘿,原来如此啊。”
“你这话说得真轻巧!”
“嘿嘿,哥哥,都怪我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个机会。我想这就是天意吧,所以今早就遣散了下人,又召集了学生家长,告知他们学舍因故关闭了。现在我已无后顾之忧,一个人来去无牵挂,于是立即赶来了。咱们现在就去刘备府上,去叨扰一番。”
“哦,刘备就在这儿呢。”
“哦?”关羽转头看向张飞所指的方向。
刘备一直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当他看到张飞和关羽二人亲密无间的情义和信义笃厚的情形,不禁心向往之。
“请问阁下就是刘备先生吗?”
关羽正了正衣襟,走上前来,深施一礼:“幸会幸会!我乃河东解良(今山西省运城)人氏,名关羽,字云长。浪迹江湖数载。四五年前来至此处,开办学堂以此聊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有幸拜会,荣幸之至。如蒙不弃,愿与先生相交为友。”
刘备不卑不亢,立刻还礼。
“您太客气了。在下是本地楼桑村的百姓,名刘备,字玄德。我一直听说蟠桃河上游有个村子,民风淳厚如世外桃源,想必就是受先生的高风亮节所教化而来。对了,在此处谈话多有不便,请各位移步到寒舍一叙可好?”
“我正有此意,先生有请!”
于是三人同行,一同来至刘家。
刘母看到儿子去而复返,又带了位新的客人,不免有点诧异。经张飞介绍,再细细打量关羽人品后,刘母面带微笑,招呼:“你们快请进来吧。”
当晚,众人彻夜倾谈,刘母也在一起,倾其所有地讲述了刘家旧史,有些话就连刘备也从未听说过。
“他肯定是汉室血脉,景帝后裔无疑。”
张飞、关羽听后深信不疑。他们同时心中暗定,要推举刘备为首领。但是,二人都清楚刘备是个大孝子,如果刘母反对,不让儿子参加这个计划,可就麻烦了。关羽思虑至此,想要探一探刘母的心思。
没想到他话刚出口,刘母却仿佛知道了他的心思,说道:“儿啊,现在天色已晚,快去给客人铺床,你也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你们三人要好好商量一下未来大计,如何一展宏图。为娘要好好给你们准备一顿酒菜庆贺。”
听到刘母此言,关羽和张飞都心生佩服,也明白了她宽广的心胸。他们一起施礼,向刘母道谢。
刘备道:“既然明天母亲要设宴为我们庆贺,我们自然不能独享美食,还要设坛祭祖才是。”
“现在后院桃园里桃花正艳,咱们就在园里设席吧。”
张飞拍手叫好:“太好啦!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打扫桃园,一起设坛祭祖。”
刘备为两位客人铺好床,安顿他们睡下,自己和母亲在黑暗的厨房角落垫上稻草,暂且睡下。
第二天一早,待刘备醒来之时,刘母早已起床。天色已亮,只听得阵阵山羊叫声。
厨房灶下堆满劈柴,炉火旺旺地烧着。这种情形,似乎刘备从小就没有见过。
春天翩然而至,既来到了十里桃园,也来到了刘家破败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