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画家任渭长创作了一套木刻人物图谱,晋人皇甫谧的《高士传》是其中之一。
皇甫谧(215—282),字士安,号玄晏先生,出身东汉大族。其六世祖皇甫棱是汉和帝时的度辽将军,其曾祖父就是镇压黄巾军的皇甫嵩。到了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一辈子没有做过官,终生致力于读书、著述,被称为“书淫”。皇甫谧生活的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政治环境最黑暗的段落之一,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压抑、彷徨,或谈玄度日,或佯狂保身,高居庙堂的或遭屠戮,遁迹山林的不免仓惶,正如李密《陈情表》所说:“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做一个潜心治学的学者怎“艰辛”二字了得。看一个学者的著作清单,大致可以揣度其人的旨趣。《晋书》皇甫谧的本传说:“所著诗、赋、诔、颂、论难甚多,又撰《帝王世纪》、《年历》、《高士》、《逸士》、《列女》等传及《玄晏春秋》,并重于世。”零散的文章置之不论,《帝王世纪》和《年历》是纯史学著作,三种传记也是知人论世的主题,至于《玄晏春秋》,其书已佚,但从类书的援引来看,大致是笔记体的杂录。由此可知,皇甫谧的主要治学方向本是史学,但是,今人提到皇甫谧的时候却总会把他和《针灸甲乙经》联系在一起,他俨然又是一个医学家!这固然可以用来证明皇甫谧的多才多艺,但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在《四库全书》的子部医家类著述中去翻检一下,像皇甫谧这样的在医学和文史之间“跨行”操作并且颇有名望的,只有北宋的沈括一人。这也反过来说明,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文人突入医学领域是很反常的事,即便是后来的鲁迅,终究也只是弃医从文而不曾留下什么医书。那么,皇甫谧的情形,当然就可以归结为一半天赋,一半时势,他本来是一个史学家的料,或许生在大唐便是刘知幾的翻版,可惜西晋的时代不允许他这么做,要研究历史,只能追述远古,要做传记也只能是无关现实的专题小品,行有馀力,只能去额外研究针灸了。看到他的作品清单,皇甫谧一生治学的困窘不难想象。
虽不能得到完整的学术自由,但皇甫谧还是可以在有限的空间中通过选题来表现自己的向往。高士、逸士、列女,平凡而高尚,清贫而坚毅,无名而有才,写他们的逸事令皇甫谧感到亲切而富于激情,这些前贤身上寄托了他自己太多的理想和渴望。究竟什么叫高士,恐怕皇甫谧自己也没有一个详细的定义。《周易》里有一卦名叫蛊,取做事的意思,后来有个词语叫“干蛊”也是从这里留下的。《周易》一卦六爻,每爻各有爻辞,用来动态地体现一卦的主题。凡事物,发展到极致之后往往是物极必反,说做事的蛊卦的上爻也就是最后一爻爻辞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是《周易》对人事充满智慧的描述,是“高士”的隐性源头,同时也是皇甫谧所处的这种苦闷境地的真实写照。
《高士传》正如它的书名所表示的,是一部高士的传记集。今天所见的《高士传》共91篇,由于《长沮桀溺》、《四皓》和《鲁二徵士》是合传,实际收录的是96个人物。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主人公隐逸避世、不事王侯的事迹,所以传记的篇幅都不长,最长的只有四百多字,而最短的只有六十个字,而且其内容基本也都是从相关的子书、史料剪裁得来,算不上皇甫谧的原创作品,严格地说,这本书只能说是“皇甫谧编”而不能算“皇甫谧著”。之所以要强调一下“今天所见”,是因为皇甫谧所处的西晋时代纸张还没有十分普及,更谈不上印刷术。不难想象,皇甫谧书成之后并非拿去付梓化身千百的,不过是亲朋好友、门人故旧中有兴趣的手抄副本加以流传而已,换句话说,《高士传》在印刷术普及之前的流传过程中存在很大的不稳定因素,因而版本流传情形十分复杂。从《隋书·经籍志》开始,历代书目记载该书的卷数和所收录的人物数量多有出入,而且唐宋类书显示,与皇甫谧同时代的嵇康也有一部同名、同体例的《高士传》,因此,皇甫谧的《高士传》原貌究竟如何已是无可考究的了,其中种种疑问和线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了相对完整的归纳。
皇甫谧在书的前言中声明:“高让之士,王政所先,厉浊激贪之务也。”他心里想承担的,是重新树立被魏晋颠覆了的社会道德和价值体系,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一类人中的典型汇成一书。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他选择高士的标准自有特定的时代意义,皇甫谧也特地强调了自己不选伯夷、叔齐和“二龚”的理由,这就必须从当时的社会背景出发去细细玩味了。在此后的千百年中,皇甫谧的这样一种述而不作的方式成了一种典范。从体例上说,刘向的《列女传》比他早;从内容上说,嵇康的《高士传》与之同时。然而,前者只是形式上的相似,后者又没有完整流传下来,所以皇甫谧的《高士传》成了这一类书的老祖,《隋书·经籍志》中和它罗列在一起的同类作品就有好几种,后世编《续高士传》的也大有人在,清代的王士禛编过一本《古欢录》,也是“述上古至明林泉乐志之人”,同样是皇甫谧的工作的翻版。可以说,在文字著述的方面,皇甫谧开创了一个“高士传系列”。
在古代,文人能做的那些事,除了读书、读经书由于捆绑了政治而俨然成为正经的职业,其馀如琴棋书画、巫医百工统统都以个人爱好的形式流传。所以,不事王侯的高士固然有终生读书却拒绝功名的,也有不少人逃到那些自己的爱好中寻求快乐,一如皇甫谧去研究针灸。中国的人物画源远流长,但其艺术追求常有与西洋画异趣之处。它并非刻意通过透视、光影乃至解剖等方法,极力再现人物的准确外形,而常常只是在似与不似之间寻找人文精神的寄托。明末清初就有一个人物画的高手陈老莲,性格孤僻,愤世嫉俗,他的笔下画过江边的屈原,也画过梁山的好汉。清兵入浙,屠刀的威逼并没有使他动手作画,但乡里朋友中凡贫苦不得志的,央他作画是有求必应。陈老莲是一代画家,也是画家中的高士,他的艺术风格影响了很多人,包括二百年后的任渭长。
任渭长(1823-1857),名熊,字渭长,一字湘浦,号不舍,浙江萧山人。清代晚期著名画家,“海派”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任渭长幼时家贫,跟塾师学画人像,后寓居苏州、上海,以卖画为生。曾流浪到宁波,得遇名师姚燮,在其家“大梅山馆”学画,深得宋人笔法。任渭长堪称绘画全才,人物、花鸟、山水,无一不精。画法宗陈洪绶,与弟任薰、儿子任预、侄任颐合称“海上四任”,又与朱熊、张熊合称“沪上三熊”。萧山与陈老莲的家乡诸暨为邻,任渭长早年在家乡时,接触陈洪绶画作甚多,受其影响颇大。他因幼年丧父,家境清贫,短暂的一生几乎完全是在绘画中度过的。进入了境界的画是会说话的,是有思想的,揣摩透了陈老莲的画,任渭长在思想上也有着他的影子。于是,任渭长画神仙、画佛,也画剑侠,《高士传》也是其中的一种。文人留下文字,承载了他的思想供后人解读。画家留下的只是画,却同样可以承载厚重的思想精神。
只可惜,天妒英才。正当英年的画家35岁就因病去世了。《高士传》作为任渭长的遗作,也是《任氏四种》(另三种为《列仙酒牌》、《剑侠传》、《於越先贤像传》)中的最后一种,最终没有完成。《高士传》原书为三卷91篇,原本当画91幅,但当时的情况是:“渭长绘《剑侠传像》既半,复绘是传,仅止得二十六人,缺披衣、颜子两图,而渭长遂瘵死,中下卷遂废不能补,世亦无有能补者,不得以并附容庄(按,即蔡照初)梓之,以故中、下卷仅有传无图。”(王龄《序》)也就是说任渭长还未完成上卷(披衣、颜子两人未画)就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残本。
即便如此,咸丰七年(1857)由王龄(原名王锡龄)出资,请当时著名的刻工蔡照初操刀镌版,将残本《高士传》与《列仙酒牌》、《剑侠传》、《於越先贤像传》全部雕版刊行。蔡照初(约1821-1874),又名照,字容庄,号碧山外史,浙江萧山(今属杭州)人。善刻竹木,能篆隶,好刻印,精鉴别古金石文。其刀法或圆润敦厚,或挺直流利,或隽秀若云,或纤细如发。其臻于化境的木刻艺术,将任氏绘画中的人物表现得无比生动,纤毫不差。因此,这四种人物画传堪称清中晚期版刻艺术的杰作。
蔡刊出版不久,任氏的未竟之作由其弟子沙英完成,“能尽师法”。沙英(1835-1878)又名家英,字子春,号雨溪,江苏苏州人。学画于任熊,工人物及花鸟。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石印本《高士传》(全本)应该就是沙英的作品。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次出版,将任渭长的残本《高士传》放在全书之前,所据底本为咸丰七年刊本;沙英的全本《高士传》随列其后,所据底本为光绪丙戌(1886)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
虽然任渭长留下的《高士传》只是一个残本,但是我们还是得到了一份很珍贵的艺术资料。对现代人来说,读书,尤其是读史能够拓展视野,从更广阔的时空中汲取必要的经验。皇甫谧的《高士传》和任渭长的《高士传》虽然艺术形式不同,但他们有共同之处,也有个人的特征。这些人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事件、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在现实中很难找到相同的甚至相似的参照物,但他们的理念、精神却从来没有断绝过。如果能真正走进《高士传》,那么,几十个对中国人产生过各种影响的人物会站立在我们面前,了解他们的始末缘由、揣摩他们的心理轨迹、体会他们的进退取与,进而在文字和图画之间玩味其背后的皇甫谧、任渭长、沙英,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在建设我们自己的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