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八年,即公元1651年,陈老莲在杭州吴山火德庙的西爽阁,创作了著名的《博古叶子》。这是他去世的前一年,此时他早已落发,以示不与清廷合作。兵燹之后,百业凋零,发达起来的都是投靠或归顺异族的显贵,老莲不会为他们作画,这样他全家二十口生计无着,经济状况困窘之极。十几年前,他曾为了接济朋友周孔嘉一家八口的生计而画了《水浒叶子》,现在他又为自己的生计画了这一副纸牌画稿。孔方兄的势力不小,为了生存,人们总不能不在它面前低头,但老莲即在此时也明示了他的高傲个性,他宁可向市井的酒徒赌徒讨生活,也不去附合新贵。所以他选择了“博古叶子”这个题材。
《博古叶子》画了四十八个故事人物,王侯贵戚,权臣佞幸,富商巨贾,文人高士,几乎涉及古代名人的各个层面,但他们在这套画稿中有一个交合点,那就是“金钱”。一些人有铜山宝库,富可敌国,一些人身无一文,瓦釜生尘。富而好礼的值得赞赏,但穷奢极欲的就要遗臭千古;清贫而节操凛然的自可流芳百世,但矫情求名的贫士也未必值得推崇。这就是《博古叶子》的主题。
名画家所绘以钱为主题的叶子图,并不始于老莲。他的乡前辈、大画家徐渭就有“白描钱帖册子”,其自叙云:“博徒谱钱帖四十,某增十有八帖,与酒徒共之。其事则焦革、毕卓,其文则谑末子曰,其义则某糟粕之矣。”王世贞有诗题此册,诗末注云:“其帖自半钱递至百万钱止,计帖五十有八,用素纸,宽三寸许,长三倍之,杂引周秦以来史策,洎唐宋名人诗句涉钱文者,仿李龙眠白描,绘为故实。”可惜的是,青藤的这套杰作久已不在人间,只有此叙及酒牌文字见于《徐文长逸稿》卷二十四《酒牌引》了。
这赌牌从四十帖增为五十八帖,可以酒赌两用,这大约只是偶然的异变,博徒所用的叶子似还应该以四十帖为正宗,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即是。但《博古叶子》和比它要早几十年的《酣酣斋酒牌》以及直到晚清的《博古叶子》都是四十八帖,虽比青藤的少十帖,但也都是赌徒和酒徒通用的。这种四十八张的酒牌,其实是在正宗的四十张牌之外再加上八张花色牌,如《博古叶子》中的“空汤瓶”、“玉麒麟”之类即是。正宗的四十张是从一文到十文,从一百到十百,从一万到十万,从十万贯到百万贯,共四组,由少至多排列。而《博古叶子》则不同。这里面有什么讲究,也不必推想,我们只须看画是了。
“博古叶子”的标目题赞,有人认为是陈老莲自己所作,甚至补入陈老莲的文集,这真是个不应该的误会。因为陈老莲这套纸牌本来就题作《汪南溟先生博古页子》的。逝去已近百年的汪南溟,即明嘉靖间与戚继光一起御倭的汪道昆。他是安徽歙县人,与张居正同龄,与王世贞为同年进士,官至兵部侍郎,明人好以古名称官职,所以汪光被在“博古叶子”的跋中称之为“司马汪南溟”。其人精古文辞,“简而有法”,在当时文坛为“后五子”之一,又与文坛领袖“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并称“两司马”。他的文章也是取复古一路,在杂著上偏于涩。而这套叶子牌的题赞虽然是游戏文字,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他的文章功力和爱憎取舍,老莲取以做画,也是有见地的。汪道昆的原作题作《数钱叶谱》,但也和他创作的杂剧一样,未收入一百二十卷的《太涵集》,除了老莲的叶子牌之外,仅见于明刊本《续说郛》的第三十九卷,但也是残缺不全了。顺便说一句,明代版画有仇英所绘《列女传》,用的也是汪南溟的文字本,见于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当然,汪南溟最为人所知的文字,应该是他托名“天都外臣”,称赞梁山英雄“有侠客之风,无暴客之恶”的《水浒传序》了。
《博古叶子》与《水浒叶子》虽然都是人物画,但表现方法上有所区别,《水浒》是用人物的性情姿态来表现,而《博古》则是用故事情节来表现。古代印刷叶子牌,作画时要与牌页同等大小,老莲就是要用毛笔在这巴掌大的纸上进行创作,而且要画出情节故事来,难度就相当大了。所以其友唐九经在题记中说这套图“计树之老挺疏枝、秀出物表者得二十七,小几大案之张,汉瓦秦铜之设,其器具得五十八,衣冠矜饰,备须眉,横姿态而成人物者,得佰四十有九,一切牛羊狗马之类不计焉。”并譬之如刻猴于棘端,射虱而中心。老莲虽为穷愁所逼,但创作仍然是倾尽心血,这套图很可能是老莲传世作品中的“绝唱”了。
《博古叶子》的刻工是黄子立,为徽派名手,与老莲之画相得益彰。据陈洪绶《宝纶堂集》卷首所引董无休所记,当时有这样一段传说:“章侯《博古牌》为新安黄子立摹刻,其人能手也。章侯死后,子立昼见章侯至,遂命妻子办衣敛,曰:陈公画地狱变相成,呼我摩刻。”
如此说来,这套叶子牌从文字至图画至刻工,均为一时之选,说是“三绝”也不为过的。需要说明的是,陈老莲虽然卒于清初,但他始终以明遗民自任,所以是不宜视为“清人”的。
但此册世上极难见到佳本。20世纪30年代,鲁迅与郑振铎就筹画编印老莲的版刻插图,并曾请老友许寿裳去寻访一位叫周子竞的收藏家,以借拍《博古叶子》。但此事终无结果,所以老莲的插画集也就搁浅。又,近年发现陈老莲的一幅真迹《举案齐眉图》,其画与《博古叶子》中“梁鸿”一幅完全相同,据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单国霖说:“这是原以为已散失殆尽的木刻版画《博古叶子》所据画稿原作之一,其意义超乎寻常。”这话自然是不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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