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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狗它要去安徽

那天雾气浓重,笼住这个面目颓败的城市。我骑车去公司的路上,抬头看到这个城市的地标建筑。以高度和未来感的外观著称的高楼,它有一半,淹没在雾气当中。

浓重的雾,让道边早春柔嫩的树木叶片的绿色变得浓郁。我缓慢地骑行,这一带,以宁夏路、江苏路为界,是我近四十年人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看到那栋淹没在雾中的建筑,我想起我和绿在其中度过第一个夜晚,那房间,此时应该在雾中。如此想来,一切更不真实。

她细小的身体,如此单薄,单薄到像剪纸、像影,似乎可以从我的怀里穿行而出,从门缝钻出去,穿过走廊,下去电梯,穿过大堂,像一阵风;或者,从窗缝钻出去,沿着玻璃幕墙做杂耍的演出,飞速滑下,像是精灵。一时她是在的,一时她又是不在的。可是,我又从来没有如此感受:一个身体,全然融于我。这种感受不应该属于人间,属于一场庸俗邂逅的后续故事,它似乎需要时光和强烈的精神召唤来验证。可是这一切,一开始就发生了。并不存在某种狂野,而是无限温存。她的眼如拉斐尔圣母画像般低垂,她的表情如伦勃朗明暗之间般幽微,她也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有看不见的风,轻拂过一切的妩媚和曼妙。

我知道,在白天,在三公里范围内的另一个空间——这个城市最早兴起并持续繁荣的核心商业区、以一个先生拄着文明棍的立像为标志的地方,夜晚我怀内的精灵,在清晨的澄澈日光下、在奔赴上班的拥挤人群里,是最平常的那个。她极少会被侧目或者被发现。她小巧的椭圆面孔,她收敛清淡的眉眼,她脸颊的斑点、眼角的细纹,都会在日光的审视下暴露无遗,如同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所呈现的坦白面容。我自然了解,在这个时代,她对待面孔的不经意,绝对不是一种美德。环境也诚然给她一般的回报——我的精灵,是单身很久的办公室女职员中最无法引起关注和话题的那一个。

时间再向前一些,在那个商场新开的泰国餐厅,我和几个同事在隔间刚坐下不久,绿出现了。我面向内坐着,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进来。她碰碰我的胳膊,笑着问我:“2003年的夏天,你是不是在宁夏路开过一家公司?”

是的,我们认识于十五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四岁,她十九岁。大学毕业后,我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属于网络的时代。我得到父亲的支持,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选择做母婴资讯。这十五年间,我也没有错过互联网金融的浪潮,我的母婴资讯网站,变成了一个母婴购物网站,其实提供的还是国外的母婴用品的代理和销售服务。像我这样总是占得先机的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个成功者。其实不然,作为一个并没有太多资金支持和野心推动、但求一份生存的小型创业者,我这十五年间的收获不过是把租来的公司用房变成了自己的。意外之喜是这处房屋因为所处地段的优越和地产价格的几度上扬,现今的市价惊人,远高于这些年我公司运营的收益。其实我也可以把它卖了,实现所谓的财务自由,中年退休。但是,这是我的一份生活,离开这份具体的生活,对我来说,既有不安,也有空洞。每天,骑车从距离公司十分钟路程的父母的房屋抵达公司,不紧不慢地开始一天,直到暮色四合,下班骑车返回住所。这是我的日常。当时买下这处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带有一个小院子。两层小楼,一个院子,蔷薇蔓上围墙,从墙头溢出,春天时总引路人驻足流连。这处地方几乎是我父母房子的复刻,只不过这一处是工作的,那一处是生活的。我和我身边的人,确实多数过着相似的、有界限的生活。自父亲从家乡调动到这个城市,我们全家就住在这一带,我在这附近读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也没有远离。在这个城市的海拔完全不算高的那座山下的一所理工院校读完大学之后,我回到家附近,开了这家公司。这就是我前半生的轨迹。我所交往的朋友,或者说自小的玩伴,多是父母朋友的子女,他们都住在附近。我很少跳出这个圈子去交际。我和绿认识是在我开公司的第二年夏天,公司的一切逐渐走向有序,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招聘大学生兼职来处理资讯搜集的工作,其实就是把各种信息搜集重写,搬到网站上。其时,我专注于广告业务的开发,对网站内容的建设并不很留意,像所有初创业者那样,想通过收益的回报看到价值肯定。公司很小,业务也不多,我的招聘启事只吸引了三两个应聘者。留下绿是很随机的事情,我对她并无深刻印象。那会儿员工加起来才五个人,而且经常需要陪我出去谈业务,我就让绿守着公司做网站内容,但后来发现她也常没有活干,还把她借到不远处我父亲的单位打杂。他们机关的业务流程烦冗,经常需要为了盖章几个单位之间来回奔走,所幸那些关联的单位几乎在一条路上,离得不远。我找了一辆自行车,让绿去帮忙跑腿。我只记得她过来时是黄瘦,后来是黑瘦,大抵是夏天在外面跑得多晒黑了。这种一般女孩会抵触的事情,她好像一开始就没有犹豫过,而且不是因为顺从。她总有一种独立的、磊落清明的气息,不娇气不造作,交代她的事情,只消讲一次,总是能高效又快速地完成。记忆再回翻,具体一些。她扎个马尾,常穿的是各种配色的格子衬衫和宽松牛仔裤,衬衫永远扎在裤腰里。虽然也相处了有两个月,但让我再回想与她相关的更多内容也并没有其他。我很少关注她的原因很简单,一则她不是漂亮女性,二则我自有心事。除了忙着让公司挣钱,以向父亲证明我无须他的荫蔽、无须像他旧友们的孩子一般活在体制里,另一方面,我未能免俗地为小圈子里的成功学所左右。其实我也清楚,在这个圈层里生活,已经比多数人自由,而且我几乎没有为生计烦恼过,但是一般的庸俗景象我也丝毫没能避免,各种饭局、各种高低层级之间的处事法则,我是常见的,甚至也早决定了我们这群孩子的位置高下。我是厌烦这些的,所以毕业时痛下决心不要再进入这个比较体系,但彼时的我却陷于一个事态之中。我自幼最要好的是C君,住在离我家不过五十米处,两家大人是同乡,初在一处工作,也一起陆续被调入这个城市,因为不在同一系统,并不存在直接的竞争,还可互相帮衬,关系不能说不近。翻开家庭相册,童年的玩乐照,每年的生日照、旅游照,我和C君都有很多合影,两家父母合影亦多。C君比我长一岁,高一级,体格更健硕,成绩略好一些,后来考入的大学略好一点。比较来说,我身量略高一点,大学专业更理想一点,这点些微差距就被平衡掉了,倒不至于两人都需要处理被比较的焦虑。毕业之后,C君选择在本校读研,我出来做了公司。母亲是反对的,她觉得不为生计困,不如再读书。她并不想我落后于C君,我却觉得自己的眼光是对的。父亲一贯支持我,出资帮我建起了公司。所以当时,公司能否做成,对我来说,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这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还包括小艾回国。小艾同我和C君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艾最小,还小我一岁。回国是被她父母要求的,她读书很不理想,高中毕业被送去枫叶国读了本科,大概也只学了语言回来,唯一的好处是听话,在外绝无乱谈恋爱或与外国人胡混。她回来自然是结婚的,而她的结婚对象,在小圈子里都很清楚,无外我和C君。

同小艾结婚是非常好的选择,两家也都知道根底,两家父母很熟悉,住处很近,小家庭成立以后的彼此照应是很容易实现的。而且我有一种劣势我很清楚,我父亲得我晚一点,退休年龄在眼前,再加之我自己独立出来做事,以后的帮衬很难说有。而小艾父亲正当盛年,仕途畅顺,同小艾结婚,也是给我与家庭以有力后盾。况且她并不丑。其实小艾与绿,确实是有点像的,但我当时绝不会把这两人联想到一起。她们都高且瘦,中长马尾,小艾更白一些,眼睛很大,只是并无神采的那一种。她不是不精明,她世故人情精通得很。自小在成长环境中耳濡目染,兼以对这一套很受用,因此她通透又玲珑,在交际的场合里,比我和C君都要自如自在。娶到这样的女性回家,对我们的家庭是理想的。我和C君,应当会有一个人同小艾结婚。有些事是奇特而在当时并未察觉的,正如那时我对小艾的感觉。我习惯了在家人组织的各种聚会和活动中看到她,我熟悉她的样貌和讲话时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的自信的表情。可是,在很长的共同成长的岁月里,她并没有一次撞入我少年的幻梦或引发我的遐想。我甚至还没有把小艾当一个亲密的女性对待过,就已经自然地把她放在了考虑婚姻的位置,而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我周围的人,也一般如此认可。

十五年后,我与绿在泰国餐厅再次相遇。那个样貌比十五年前更平淡的绿,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加了微信,却并未引起我内心多少涟漪。这后来,我们又一次在银行偶遇。当时我在市中心一家银行办业务,这恰好是绿工作的银行。她中午外出吃完饭,和一群同事回返进门,而我当时正办好业务出去,迎面碰到了她。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们一行人都穿了一般的白衬衣和藏青西服,还都挂着工牌。错身那会,她喊住我,我注意到她,让我瞬间想起来的是她以前把衬衣塞进牛仔裤的习惯。她那么瘦,简直太瘦,白衬衫扎进工服裤腰,身量愈显得纤小。

小艾也很瘦,简直太瘦。小艾的瘦是饭桌上永远的话题。从她小时候她母亲抱怨她不爱长肉开始,经她母亲传播,大家都知道她的饮食习惯。她爱吃肉,爱吃油炸食物,爱吃辛辣刺激的一切,饭量亦足但永远瘦。所以每次饭局,针对小艾永远的话是:“你那么瘦,多吃点。”小艾的瘦显然来自她母亲的遗传,她们纤细的身板如出一辙。小艾一直为自己瘦而自得,尤其是在以瘦为美德的环境,她简直赢在了起跑线。我们一起玩的一群孩子中,有个胖姑娘,从小肚子胖得鼓鼓的,冬天被毛衣勒出,夏天被T恤勒出。她长得其实挺可爱的,睫毛长且密,甚至能在面孔上投射下阴影,而且她是小孩子的那种胖,不油腻的。可小艾一直嫌弃她,连着女孩们都不爱和她玩。小艾的话在孩子们中是有用的,我对那姑娘的印象就停在了她常想跟着我们玩又总落单的样子。从枫叶国回来的小艾,依然是瘦的,穿白色无袖的针织高领衫和腰臀收得窄窄的裤管却松放的黑色阔腿裤,居然挺好看。她刚回来时没有工作,就在我的公司里帮忙,帮我管那五个员工。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管的,仅仅订餐、接电话、打印材料而已。她自有一副神气,在这个空间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权力场。我记得她也讲过绿真瘦,是褒扬的口气,把绿外借出去跑腿,也是她的意思。她说,让绿闲坐着,工资也是要发的,不如派点事情给她做。她每次交代与她年纪相仿的绿出去在酷暑烈日下做事时,总有一种顺理成章的坦荡,而绿的反应也是爽快利落的。她们相像,又全不相同。

小艾刚回国的日常活动,是由我和C君轮着陪同的,她有时和他看电影,有时和我逛街,没有特别偏倚谁。后来,小艾在我公司实习,C君到我处闲坐的时间会增多。他假期也无事,经常过来公司消磨时间,同小艾一起坐在外面的小院子里,一坐一个下午。他给小艾去附近的麦当劳买冰淇淋,挑着树荫下急急地走,担心冰淇淋在拿给她之前融化。有几次,我看到他那样的背影:身量不高且壮硕,远远看着五五身的比例,快速移动的方式丝毫不灵巧。

我要跑业务,并不能多陪小艾。其实,也有踌躇。小艾适合婚姻,可是似乎缺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我绝不热烈地想亲近她。有时回到公司,看到她和C君靠得颇近的背影,虽然知道他们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看C君最爱的系列电影——《的士速递》或《指环王》,但我也绝无伤感。后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偏差,某种应当和心想的偏差。C君的父母在那年夏天,给他在城市新区买了一套精装修的别墅。C君家是我们这圈子中第一个在外面买房子的,后来,大家也都陆续做了同样的事情。也是在C君家买房之后,我的母亲问我要不要去郊区买套别墅,我犹豫了一下,提出想把现在租的公司用房买下来。按当时的价格,这小小的旧楼加院子,不比外围的别墅便宜。我提出以他们出首付、我来贷款的方式,买下这处房屋。八月末,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那会绿要结束工作离开,小艾也准备入职了。有一晚,C君约我去新房子玩,同行的还有几个自小的朋友。我们带了啤酒、小菜、零食,准备在那边过夜。去了照例是先参观一遍新屋的。我先在楼下去了下洗手间,上楼晚了,他们都去楼下客厅准备吃食了,只落了我和C君在楼上主卧。我自然讲房子很好很不错,欲下楼去,C君却停住不动,有话在酝酿。他目光落在主卧的那张足有两米宽的大床上,并不对着我,却挺清楚地说一句:“反正该做的都做了。”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愤怒,甚至觉得好笑。其实,也在那一刻,我释然了,我再也不需要怀疑与自我对抗,甚至,我觉得非常自由。这是一间阔大的卧室,床角是墨青色的丝绒面换衣凳,上面堆着两个墨青色丝绒金线刺绣,边角都缀着金色流苏的小靠枕,床上耷拉着白色纯羊毛的线毯,下面是墨青色的丝绒床罩,左侧是开放式的浴室。在我站着的位置,能看到暖茶色的大理石纹的盥洗台和射灯照耀下洁白明亮的圆形浴缸。这个房间和谐丰美到唯在墙壁上缺少一幅可以被收藏进巴黎沙龙的古典主义画作的复制品。我的经年好友告诉我,他和一个女性,该做的都做了,就在这个房间。

那个面孔普通的黑瘦女孩,从我这里支走了两个月暑假工的工资八百元钱,我多添了两百给她,补偿她在外跑腿的劳碌。就这样,她从我的生活离开了,再回来时,已是十五年后。

我们在泰国餐厅遇到,餐厅内有罗勒叶和香茅草的味道;我们在她工作的银行大堂遇到,她和刚吃完午饭的那群藏青制服们身上有花椒和五香的味道。我邀她晚上吃饭,她爽快答应了。就是那晚,我们吃饭、喝酒,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楼上,我们融合。这回,那栋楼,在云中。我们做的是最庸俗的事,因为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庸俗不过的两个人罢了。时间对我们产生了什么作用?十五年,我没有成为金融领袖,她也未变成行业精英,尽管十五年前,我最早涉入了未来十几年最有前景的行业,而她在这所城市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读书;十五年后,我是年届四十的单身男性,她是并不年轻的职业女性。我因为早年的意外投资,有了价值不菲的一套房产,她用自己的积蓄和工资,供起了市中心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小房屋。那房子在一座旧楼里,她把里面彻底拆光,按自己的设计重新改造,造了一个自己的巢。十五年,我胖了,头顶的头发单薄了,而她眼角有了细纹,依旧不十分时髦和美丽。穿行在满街的房屋广告、相亲广告和整形广告里,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在这个城市的地标高楼旁边有一个广场,立着由花朵组成的巨大的立体蛋形装饰,每到周末的时候你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最艳丽的姑娘都在那儿出没。我带着绿,在那个地方,在餐厅露天的座位喝酒,看着作为背景的那栋高楼。

“她好蠢。”绿突然说。

“谁?”

“小艾啊。虽然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其实很蠢。她不聪明。”

我惊讶,也想笑。

“瘦有什么光荣。瘦是基因啊,把基因当优点,简直是蠢。”

“我讨厌别人夸我瘦,我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夸了么?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夸,所以只能夸瘦吧,真的好蠢。”

我想起来,前几年的一个饭局,C君和小艾都在,带着他们的儿子。当时,是旧时的朋友们给那个早就移民的胖女孩回家省亲办的洗尘酒。那女孩当然现在已经完全不胖了,她读书找工作移民一路顺畅,婚姻也跨了阶层——当然这可能是小圈子最看中的一条。那次饭,理所当然没有以小艾为中心,点菜没有让她点,上主食的时候也没有人问她上哪一种主食。最重要的是,那天,好像没有人谈起“你那么瘦,多吃点”。结束分开互相告别时,小艾的儿子突然跳到那个胖女孩面前,说:“我要和你说一个秘密。”那个好看的女性笑着问他:“你要说什么?”小艾的儿子说:“你好胖。”全场都无声。C君来救场:“他说谁都胖,因为他妈妈瘦。”我看到,那个女孩的眼神飘过小艾,有那么一瞬,一点轻看一闪而过,然后是微笑。好看,没法辩驳。

“我有一个舅妈,她很漂亮,读书又很好,刚考上硕士的时候,就嫁给了我舅舅。我舅舅吧,国营小厂的头,眼光可高了,年纪挺大才挑中的她,结婚那会儿,宠她至极。她很瘦,每次亲友一起吃饭大家都夸她,夸她是研究生,夸她瘦,夸她漂亮。后来,她飞速生了我表弟,书不读了,靠我舅舅养。她那么漂亮,我舅舅当然愿意养。后来在饭桌上,大家依然夸她漂亮,夸她瘦。她半辈子受宠,从来不用做家务做饭,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再后来,她老得好快。我舅舅也老了,还在那个小厂,但厂子并不景气。她把一辈子都放在儿子身上,所以对儿子管教很严。后来儿子上高中了,压力很大,也很叛逆。有一次她照例要打儿子,可那天儿子把她打他的东西抢走扔了,接着我舅舅发火把家里砸了。她从没有受过这种气,就把现场砸过的照片拍下来放在亲友微信群里哭诉,可是没有人理她。我看着她,同自己讲,我不要成为她那种人。也许我永远都没法成为她那样的人,我还是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你懂吗?”

我当然懂,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和C君,绿和小艾。人与人是不同的,人的内心世界的边界有时距离遥远。我们刚刚重逢,我们完美相融。好像每个齿轮都契合得上的零件,在落满灰尘的、被蜘蛛网缠绕的阁楼一角被找到,然后被安装成时间机器的一个部分,让时光接续起来,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接续,极梦幻又极真实。它所唤起的一切,可以称为生之喜悦的内容,让在曾经漫长的时光里有过的孤独、怀疑和踟蹰都变得微不足道。

顺着时间往前推想,我忽略的许多细节,如今都透露出真相。自小小艾就同C君更亲近一些,她只是同时也不想放弃我的关注。说起来,我确实有很长时间对她有所好奇,我所好奇的内容,与她这个人本身有关么?现在想想,我好奇的是她的父亲,是她父亲的生活在她的生活中投射的那部分,毕竟她父亲的飞快晋升在小圈子里曾被引为传奇,可是那一切与我又有何关联?我不曾想过从中获益,而娶了小艾的C君又得到了什么呢?在这座城市多几套别墅,在晋升的路上顺利一些?而我一早就没打算走这条路。所以当时,若是有意无意加入了对小艾的竞争,不过是因为我承认,我是会受环境影响的庸人。尽管如此,我的直觉依然带我找到另一些东西。小艾与C君结婚七年后,C君的父亲出事,C君完全依附于小艾的家庭,小艾的话是唯一的权威,小艾的父亲成了C君更重要的一个父亲。回想起多年前,在那间卧室,C君同我说话时那清晰的态度。话中有某些内容可能引起我的怜悯,而C君自己是不会也不需要有这种觉悟的。

我后来一直未结婚,这在很长时间里给了小艾一种可以支配我的幻觉。我们三人在后来的往来中,总是小艾出面约我。见面吃饭时,C君总要把酒递送到我面前,勾着我的肩说起我们永远不变的兄弟情谊。反复的话说了很多年,而私下我们一年都不会发几条消息,有什么事情,总是小艾同我联系。小艾在我面前,一贯地撒娇任性,在有长辈的饭局,她也可以把手拍到我胸前。这是小艾的自在,在新的家庭她也可以建立权力,主宰并自得。我没法去形容我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成了小艾最后一个还可以展示魅力的假想对象,而我天性中的犹豫让我很难去打破这种幻觉。绿说她很蠢,她很好笑,我不能说。其实,我也许是觉得她可怜,C君也可怜。

绿说:“小艾不选你,她很蠢。”这句太像恭维的话也让我快乐,甚至要大笑。多俗套的话被绿说出来,我都相信是来自真心。她有从人群中把我甄别出来的能力,比如我们的两次相遇,都是她先发现我。是在那句话后,我决定和她共度一夜的么?我不能确信。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晨起的阳光铺满室内,照清楚睡在我身边的姑娘脸上的每一个雀斑和眼角细纹的走向。面对那般平凡的面孔,我没有一点失落、沮丧和空虚。我的生命被注入的生机和生动,只有我自己了解。我们是最平凡的人,我们都不是因为勇敢无畏来获得生活的嘉赏,我们都小心犹豫地生活以避免成为异类,我们所有的,不过一点坚持,直觉告诉我们的坚持。

这些年,我参加过很多婚礼,参加过很多满月酒。新娘和新郎们一般身着盛装以感动自己,孩子们一般都可爱若天使,不管他们的父母多么令人生厌。我看到我父亲坐在庭院藤椅上的背影,白发的比例日渐增加。我间或相过几次亲,爱过几个人,被几个人爱过,可我还是一个人。某次在路上,遇到某个前女友,两个人都停下来,回首确认一番。街上穿梭的车流做了背景,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又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行。唤醒我的记忆的是她行走时的挺拔身姿和幼长的脖颈,我始终中意这类女性。奇怪的是,我对有着同样特征的绿,始终视而不见。

十五年前,我在一个危险的路口。走过了那个路口,我知道我的人生将走向另一个阶段和风景。在父母过分亲密的家庭里成长,再加之家庭环境的优渥,我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却也始终有疏离感。对我来说,那些近在眼前的就是未来家庭的模样。先有了家庭的概念,然后去追逐意识指导下的家庭的形态,在还没有遇到和理解组织家庭结构的根本内容之前,先形成的是对家庭的想象。三口之家,年轻的父母,爱娇的孩子,以为这样的形态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相应的内容。当生活愈加接近日常标准的时候,你愈加容易被迷惑,愈年轻的时候,其实愈不想偏离。在十五年前的那个路口,我曾经那么被诱惑,去成就这样一种理想。也许我差一点就得到了。

绿也经历过相似的内容,在相亲市场被标好价码,见过若干条件相当的男性。在经历了数次可以写成小说的相亲经历后,她在月薪五千的时候就决意买房,以自己的积蓄和父母的支持做了首付,在便利店吃饭团也坚持拥有自己的屋。

“喜欢去的餐厅因为设有女性专座,一个人吃饭也不难看,把对归属感的渴望通过对品牌的忠诚消解。如果你一直把身体放置在有稳定设计和材质的、能让你的身体足够放松的衣服里,在每一季的新款发布之际,你去购买并安放自己的时候,也能建设有效的归属感。逐渐地,当我有足够的金钱建立独立的生活、足够的智识建立有益的兴趣、足够的自省避免在自我展示中流露对孤独的恐惧的时候,我离对婚姻的热望就愈加远了一点。”

“我不是爱好孤独,我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

“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对我说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的C君可以以那种心情结婚,我不可以。我不能确信爱的时候,我确信直觉。直觉告诉我,不能以这种心情结婚。

他很蠢。看似拥有了所有,却不能把生活的疆土凭自己的力量和愿望打开哪怕一分一毫,这样的人都是蠢人。这城市遍布的房产广告,要把你安放进一样的理想新居;蔓延的整形广告,要把你未来的妻子调配成一般相似的面孔和躯体。你可以不在意,我很在意。记录在照片中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兄弟不一定是兄弟。任何可以随意命名的关系里,只有这一条我不能接受——它将唯一可亲可爱之人、灵肉相通之人置于一个模板,得到一个答案。我拒绝这个答案。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在老了之后,是一般的老人,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突然长得很像,一般的白净的老人。所不同的是,父亲面孔上的皱纹比母亲更深一些,白发更彻底一些,但几乎看不出,他们有十岁的年纪差异,步入老年之后那种差异明显地被缩小了。我父亲之所以年纪颇大才得了我,是因为一直等我的母亲到法定结婚年龄才同她结婚,所以在当时罕有地做了一个晚婚晚育的典型。现在看他们俩,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惊心动魄的爱情传奇的痕迹。他当年读完中学下乡插队,她还只是一个刚读高小的黄毛丫头。她是他在当地相熟的朋友的妹妹,他常去她家玩却从未留意过她,到了年纪拖到老大还不愿结婚时,才发现心里有她。他等她高中毕业,为着不能解决她的户口问题,还曾计划过在乡下建房子同她一起生活,放弃回城的念头。后来机缘巧合,一切水到渠成,难题一一化解。但也是因为这段经历,父母对于我的老大不婚,倒也并没有太大怨言。另一方面,他们一生都彼此关注甚多,对我倒少了很多执念。

后来,我和绿,不算频繁但也规律地见面,我们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其实也就是走路吃饭,我们会说很多话,我很惊讶的是这一点——我清楚我们俩单独放在人群中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觉得好像两个人是为了一起说话才在一起的。说了什么呢?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一点小事,她也愿意同我说,我也想同她说,而且说和听的方式,都觉得有趣。还有很多回忆,我被她打开的回忆,我所打开的她的回忆,源源不断地在说话中输出,好像我们彼此给了对方一把存放自己所有记忆的房屋的钥匙,并且道了一声“欢迎光临”。

我相当理解来自一个小城的绿,又是一个女性,在多年单身的坚持中所遭受的阻力。绿对我说,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建立一个家庭么?家庭说到底是能提供温暖和亲密的地方。在这个空间里,我能够自足。比起被不堪承受的关系打扰,如果我一个人生活得更好,那就一个人成为一个家庭吧。或许,和一个宠物,或者和一个同性,或者和一个虚拟世界的人,在这个空间,只要能够有这些内容,都是可以称为家的所在吧。

家庭是多么令人渴望的地方,却也是多么脆弱和容易被损坏的地方。人们竭尽全力建立的羁绊可能轻易被瓦解,愈是追求某种形态的完整时,其实愈容易失去。

秋末初冬的一日,我们在江边的公园骑车,我们骑得很慢,骑一会儿,道边闲谈一会儿。下午的公园人非常少,与我们意外同行的,是一个中年男性,带着他的一只狗。他们步行,一时被我们抛在后面,身影变小变远,但我们在休息时,他们总是又跟了上来,这样数次碰到。骑行道很长、很远,像是没有尽头,我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骑,想着向前会骑到哪儿。但是每次看到那只狗和狗主人又跟上来,就不由笑起再向前骑。渐渐地,时间过去,阳光也转换了质地和色泽,江水环绕的洲上景象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边缘和细节都不甚清晰,无法细致去描述。记忆用点彩式的笔法为你搜集不同颜色的深浅层次,像建立气味的博物馆一般用诗意和哲思来命名每一种气息的差别。你无法确信,你又全然其中,这一刻与你有关,完全属于你。后来,我们终于不再向前骑,我们以惊诧、臣服和好奇的心情,目送狗主人和那只狗继续前行的、愈去愈远的背影。

绿问我:“你猜他们会去哪儿?”

我打开手机地图确认我们当时所在的位置,发现我们已经靠近了某条高速公路,这条江边道路在与之平行的一个方向向前延展。

我把位置告诉了绿。

她笑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吧。”

“它如果一直往前走,真的会走到安徽。”

我们相视笑了,骑车回返,心头有一个问题,很难说有答案。

从再次相见以后,我们亲密、倚赖、稳健地交往,只是谁都没有说起婚姻。我有时会去想象一下,我和绿的关系,和真实世界的切入方式:我如何领她去见我的家人,甚至,我如何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些联系人,比如C君和小艾。我能猜想到所有的一切反应,但我没有担忧,反倒会觉得可爱。它与我先前无数次去建设并试图走向这个结局的尝试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现在,我们都没有谈论这一切,当一切都准备好了,要迎接一个答案的时候,我们反而很从容。这一种从容不是惧怕、不是拖延,而是好像想把一份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稍晚公布的私心。在此之前,我想充分感受的,是只属于我与她之间的所有内容。我也毫不怀疑,这种朴素自然与现实世界建立通道的时候,会以一种温和而理想的方式。

当手指攀上手指,皮肤像拥有记忆一般确认那温存的触觉,好像很久前就认识,好像很久前就亲密,好像他们属于彼此,即使我们很多次相见又忘记,即使我们同场又疏离。

那只狗,只要它一直往前走,它总会到达一个地方,它在走的时候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都在一起向前走,不是因为知道前面有什么才向前走,而是即便无法知道、无法自信,也要向前走。我们总能走到一个地方。我和绿,也只是因为都走到了这里,才看到了彼此。

我以前总害怕自己软弱,所以我总以提前做出决定的方式,避免自己软弱,避免自己陷入不得不软弱的境地。我也有不想成为的人。与绿的相遇,就像内心的某一部分获得了认同,那一部分充斥着无用,却又不能丢弃。如此,我的纯白和阴影,我的怯弱和野心,都可以安放了。 ynSoivz84/BcGbPR0APbg38Di/j/RgRY4TWYfjLeAE8nfD6BoubegHeW60yCSe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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