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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第斯山的青蛙

当他步出机场的时候,墨蓝色的大团云朵飘浮在空中,绯红的落日色泽正似巫女桔梗的红裙,这一切美得让人落泪。

从百度地图找到公司所订酒店的位置,规划好路线,搭上地铁,在车厢找到靠近不会开启的那一侧车门的位置把自己安放好。习惯出差的他行李简单,一个二十寸箱子和一只背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他总是尽量让自己不过多侵占空间。正值上下班的高峰,地铁离开机场附近路段,渐见拥挤,他和他的行李逐渐被挤压到无法再挪动。他把行李箱放在车厢门前,自己面对车厢门,他的背包在他和其他人之间形成最后一道可靠屏障。随着拥挤程度的增加,他的背包愈加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它略带粗糙的尼龙质感让他的肌理感受分明,体温的传导让它几乎成为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背包的分量已经在他的肩部压出深深的沟壑,就在几乎到达忍耐极限时,地铁抵达了站台,他被人群的洪流卷下了车厢。

酒店所在的是这繁华都市闹中取静的一处,名字起得优美,唤作甜爱路。他拖着行李箱一路向前走,看到路边的水泥墙面上,有诸多情侣们留下的书写印记。这无甚特别的城市道路仅仅因为一个甜蜜的名字就唤起了一种热烈的追捧,他有时惊叹世人的天真。说起来他虽一直对神秘学领域持悬置态度,但涉及抽签之类的事情却意外地积极。他在手机上下载了每日可测凶吉的APP,逢遇出差日习惯测一下。此行已经第三天,辗转至第二个城市,每日都是中吉。他自己大概也有预感,总觉有悬而不明之事在心头,无法化解,稍做动作如猫爪在浓雾中的试探,这预感总使他分外醒惕。

酒店的大堂里飘着似有若无的暗香与音乐,浅褐色调的大堂精致但并不堂皇,服务人员的妆容和笑容都专业而精准。他们用职业化的目光扫描这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到来的新客。他白皙平淡的面孔、瘦削的体形、微微驼背的身姿、行走时没有旁视的目光和收敛的肢体语言为他与外部环境之间划出了一道安全的屏障,而他们自觉地避免了过多的主动服务,以尊重他所希望的空间。很快就办理好了入住,他步入了电梯时,却骇了一下——电梯内部被布置成鸟笼形态,棱角镜面玻璃制造的繁复空间拉伸效果使他如同步入一列车厢,车厢内可以见到千万个在鸟笼中的他。这些复刻的他让他陌生而惶然,这里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让他安放隐私的角落。好在电梯内的光线黯淡,稍稍让这令人难忍的暴露不显如此难堪。楼层到达后,他快步逃离了这诡异的空间。

步入同是浅褐色调的房间,打开背包,拿出电脑整理第二日工作的相关内容,关机,洗澡,早早躺在白色床单上准备入睡。这偌大空间里,很多东西显得多余:精致如玩物的茶具、带有三种按摩功能的浴缸、泵压式胶囊咖啡机以及没有被拉开过的厚重窗帘后面夜色里面貌分外美妙的城市。这个时刻,一定有人在机场、在火车站。第一次落在这个城市地面的人,看着她似乎永不落幕的绚烂灯火燃起幻想,似她可许诺一种同样绚烂的未来。

他想起小仙女说过的话,关于这座城市的话。大学时候她常常带着向往说:“若以后能去H市生活是多么好。”小仙女出生在一座H市辐射范围内的小县城。在她幼时建立的概念里,最让周围孩子羡慕的是去过H市的孩子,最有本事的父母是在H市工作的父母,而那些人从H市带回来的每样东西都是可爱的。而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是,明明地理上并不遥远的地方、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却少有人真正去往,虽然他们甚至会选择去往更远的地方。小仙女到读大学也没有去过H市。直到大三,她说她想考H市的学校读研,想先去看看她想读的那所学校。她果然买了一张票就去了。后来,这次出行其实未能达成她最早的目标。她回到学校,依然是那个散漫得有点漫不经心的小仙女。她上课依然神游天外,自修的一半时间在反复检查自己的文具。考研的报名虽然报了,但是连考场都没有去。小仙女做过唯一果断的事情是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H市,她在那里著名的商品街为他买了一只名牌背包。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在商业文明资讯的侵染之下他多少对品牌建立了概念和认识,也知晓了这只背包是最常见的仿造品中的一只。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珍视。那只背包替下了跟随他多年的老旧书包,安妥地贴紧他的脊背,开启了另一段长久的陪伴。

这背包是黑色的,三层分袋,拉链头上有品牌的红色十字标志。那一点红色像一些微光照亮它黯淡的身躯,如豹的眼睛转动起来然后生动了形象:它突然就从城市最耀眼的购物中心的外墙广告上跳跃下来,不再做奢价珠宝的装点;它获了自由,奔跑在灯光流动的都市车流。

从豹的梦境里醒来,按下按钮,窗帘安静打开。洗漱完毕,吃完早餐,背上背包,汇入人群,踏入地铁的车厢。又是一天的开始,面貌依旧相似。日光之下,几无新事。同样相似的,还有APP反馈给他的“中吉”。这两个字,像小小的鼓点,敲打在他的心上,有什么内容似在预警。又一次躲避在车厢的角落,又一次被人群挤压。这天地铁的空调温度格外低,作为半个业内人士他很清楚这个季节的标准温度应该调控在二十六度,而现实情况远非如此。他一边焦虑于专业向的标准失调,一边被这犹如冷库的车厢环境迫得几乎寒战。他的背包如一块巨大的冰冷铅块,紧贴他的皮肉,肩部的重量拉扯得他几乎要跌入如同酒店电梯的深暗无尽之海。再一次拯救他的依然是地铁的到站播报,他还没有等到第二种语言播完就冲下了车厢,解下背包,坐在站台旁的椅子上,感到鬓发被冰冷的汗水濡湿。经年的出差生活和居食不安对身体的蚕食,已经在近年渐渐显现。像他这样进公司近十年的资深员工,已经很少还在频繁出差了。业内的默认规矩,最多做到五年,积累了相对丰裕的金钱回报后,转一个轻松一些的管理岗位,较少出差、建立家庭、安稳生活。这原也是他的计划和愿望,这愿望里的内容,当然还有小仙女。大四毕业,生性懒散的小仙女果然没有去处,工作无定,考研无望。在毕业的城市找到非常理想的工作的他,对未来抱有信心,自然是非常期待她能够留下。然而,俗套而必然的是,小县城里出生的小仙女的父母如同大多数普通家长一样抱有一般性的想法,希望他们的女儿回去老家。以她的样貌和学历,在老家很容易获得理想婚姻。他们很快以断了金钱的支持作为无声的要挟,小仙女自然是回去了。她天真且爱娇,境界狭窄,并不懂得与生活顽抗。

他并没有一丝抱怨她。她笑容似花瓣,心地似白雪。况且两人当时关系并未分明,他们比朋友深挚,却恋人未满。她喜欢赖着他,不过是因为出乎意料地认可他的有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某次一起走在昏黄路灯下回宿舍的路上,他和她行在迷蒙的光晕里,他和她讲起杰拉尔德·唐纳森的《青蛙》中所讲的关于骑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故事。

1970年,丹麦人克努兹·斯文森挑战了世界首次的翻越安第斯山脉的青蛙队的记录。他的日记中如此描绘了这次旅程:

1月19日远征队出发的日子延后了三天。为什么呢?因为我一坐上去,青蛙就被压扁了。在找到其他青蛙之前,只能在这个太平洋沿岸的酷暑城市伊基克继续等待。

1月21日适合出发的好天气。阳光很灼热,但东北风很强,感觉很凉爽。和负责挑行李的挑夫们也谈妥了运费的问题,一切准备就绪。尽管如此,当我往青蛙背上骑时,还是把它们给压扁了。

1月27日我终于明白即使东西再轻,青蛙也是无法搬运的。昨晚,我试图把行李放在青蛙的背上,七八只青蛙马上就被压扁了。

1月28日今天我们终于从伊基克的市中心出发,前往玻利维亚的圣克鲁兹,展开这趟五百公里的旅程。所有的青蛙都没有背任何行李,并且一开始就以猛烈的速度向前跳。但是不到十码时就撞上了墙壁,失去了方向感。

他看着她笑得眼泪要出来的样子,不惮笑容太大显露面貌上唯一的瑕疵——露出牙肉。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自己七十年以后的生活。若还能活到七十年以后,一定是要和这个女孩一起生活才可以吧。他几乎能想象到他们会有多么默契,他们会拥有多少秘密暗语,只消一个字、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的那种心灵通道他们可以轻易建立。

大学时期的他缺乏同类,因为他难以培养能让他融入多数人集体生活中的那些技能,比如熟悉一项体育运动,或者一种娱乐活动。多数时候,他背着从中学时代就陪伴他的、陈旧得连原先的颜色都不能被清楚辨认的书包,穿梭在食堂、教室和宿舍之间。在图书馆消耗的时间如此漫长,以致他几乎可以闭目走到他所想要去的那本书面前,以致他会去翻阅那些好像几个世纪也没有被人翻阅过的书。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推开宿舍门,里面瞬间凝住的欢声笑语是令人难堪的,仿佛他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他的床铺在他不在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被人随意地借坐一下,床单平整异常而不会留下某个带有温度的臀部印记,仿佛怕被染上某一种菌。这样的他,在这样一个偶然的、与小仙女同行的夜晚,获得了她如此明媚的笑容,这笑容也打开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大学时期的她是不那么耀眼却倍受喜爱的那种女孩,无论样貌性情都很妥帖。女生们若在课间想去卫生间,多数爱拖着她的手一起去;即使再挑剔的男生在睡前卧谈谈论女孩时谈到她也要赞赏两句;她在食堂最拥挤的时候去吃饭也不用担心没有座位,一定有人站起来喊她过去;而她的热水瓶只消上午送到开水间,晚上总是已经灌得满满当当并送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她和他的交往却不带着丝毫的刻意和怜悯,她仿佛从未发现过他被边缘化的处境。她下课的时候去他身边坐下,拿起他桌上的书翻看的样子是直接而坦荡的;体育课结束时,她和一群女孩嘻嘻哈哈地从贩卖机买完东西回来,经过男生然后顺手把一瓶水递给他的时候的眼神是无忌而明定的;晚自修结束,快走几步追上他与他同行,听他说那些天马行空的内容的她的表情是热切而专注的。这样轻易肯定了他的她,似乎也带动了某种凝滞的气氛的活跃。年轻的灵魂之间并不存在凝固的恶意,至多出于对于异类的本能抗拒,而这标签并非固定。他们对他隐在的无视被打破,一些简单平常的对话开始会发生在他们与他之间,仿佛突然有人为他打开了一扇他知道存在却始终没法找到的门,并且对他道了一声“欢迎光临”。从某种意义上说,小仙女是他的拯救者,使他不至在孤独之海一路坠落。在大四毕业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习得了在人群中生活惯有的规则和法度,可以平安地把自己寄放在人群中。环境完成了对他的成功改造和洗礼,工作面试时公司人力给予他的审核意见是个性羞赧但专注,适于精细的专业向工作。他也诚然带着这样的面孔走入了新的环境而再也没有被标签和隔离。但她并不自居,对她来说,她只是容易给予亲善,并在与他的交际中获得真实的乐趣。他不殷勤地展现自我或者标榜关心,以期获得某种世俗关系的回报。在交往的最初,他待她的态度比之常规的年轻男性对待一个可爱的年轻女性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新鲜的灵魂的态度。从他的嘴巴里面吐露的内容与其他人大有不同,这使形貌平庸的他变得生动而明亮。她天真洁净的灵魂和自由的心性天然会被那些打破既有概念的事物吸引。

但你不能与世俗人士谈论青蛙,即使他们会想出一千种与青蛙有关的料理,却依然会觉得他的故事黑暗而肮脏。她的父母带走了她,一辆小型面包车就能搬走大学四年生活的所有残留。他无法把自己装进礼物袋作为一个额外附赠,也无法选择放弃前途跟随她去到那个闭塞县城。他不想让她如她的父母和她父母的父母一般,把一辈子光阴留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那些县城都有千人一面的特质:市中心有条主要街道,任何一天在这条街上逛都能碰到熟人;中心区域有一家电影院,兼被各个机构租用进行各种表演、开表彰大会和售卖保健品;有几家超市、邮局、医院和充斥各种专卖店的商业街。这县城肯定还有一座公园,多数叫人民公园,里面没什么景致,可每个人都在里面玩过。他们一辈子仰望着H市,视它为云上的都市和不可思议的景观,视与H市有关的一切为大事件。他想带她去H市,他还想带她去比H市更远更好的地方;他想留她在身旁,因为她是他在这令人不安的世界中看到的唯一真实景象。

她离开的时候,也是傍晚时分。夕阳和暮云依然故我地做最后的盛大演出,他是被弃留在落幕剧场的最后嘉宾。她或许流眼泪了,但并没有那么伤心,因为她还有些对父母允诺的崭新的理想生活的某种期待。对她那样心性的人而言,这未必是坏事情。一辆小型面包车就可以带走一个女孩和她大学四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所有生活痕迹。

他想加快获取金钱的速度,他比任何一个新人都更勤奋地愿意去往各种项目驻地,争取更多的出差机会。他精密地计算过,最快只消三年,他就可以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付了首付、承担月供的房子。这似乎是他可以向她的父母提出某种要求的先决条件,这是地产商和拥有美好女儿的父母们形成的某种共谋。小仙女回到县城,进了当地的电视台,仅仅是美貌的缘故。她没有专业背景,只能做一些轻松的、无关紧要的工作,食住依赖父母,倒也相当轻松。他有时和她发短信或者网聊,因此知道她的一些近况。工作的最初,他因为太过忙累,倒也极少能关注到她。偶尔的联系里,只觉得她悠闲中有些迷惘,偶尔也有对现有生活的跳脱醒悟,似乎想求得变化。他总是极力鼓励她,但那些发奋语很快就湮灭了。若视作一场救赎,他不能指望她自我拯救,他明了自己需要全力以赴。然而,时间却不愿意等他。一年不到,小仙女很坦然地告诉他,她有了交往的对象,来自父母安排的相亲,并且对方和对方的父母对她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他的小仙女,他的生命之光,他每日闹钟催起疲乏身躯的唯一念想,他的银行卡上的数字每次跳动变化的唯一激励,他严苛的自我的经济、情感和肉体管理的所为的唯一对象,今日要让于人手。想象中的那个面貌模糊的县城青年,会牵起他未牵过的手么?会亲吻他未吻过的唇么?那个人亲吻她的时候会变成一只青蛙么?变成青蛙多好。无法想象,无法想象,无法想象。他无法对她燃起激愤。这半年,换到她的角度所能感受到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人。他不懂得对女性抒发豪志或者宏愿,他很难用语言争取渴望之事物,他以为他能够做到的时候一切都已明了,他无法去打乱她本来可以被安排的世俗幸福。

小仙女熟悉的笑容留在了规范的婚礼相片上,她和一个陌生男性穿着堂皇的礼服在用灯光和泡沫虚设的宫殿里出演王子和公主的角色。他的小仙女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她皮肤似白雪,嘴唇似最娇嫩的玫瑰;她亚麻色的额角胎发在繁复的头冠下倔强地溜出来几根,让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无辜而迷茫;她在任何的虚假之中,都是最真实可信的所在。而她身旁的那一个人,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场伪装,那过于大的白色皮鞋不合时宜地翘起的尖尖鞋头让他像马戏开场表演的小丑。尽管他不能避开那个人还算周正的样貌和尚且中和的笑容,他依然认定任何男性穿着白色西装都只会是一场无可挽救的灾难。他变得挑剔、牢骚、满怀恶意,却无法流下一滴眼泪。一张相片、一个通知结婚的短信,都不能让他接受和认定小仙女已经成为他人妻子的事实。在他的时间轨道和他的生命日历里,小仙女始终在他未来七十年的人生设想之中,从未改变位置。有时,真实比不真实还要不真实,而不真实又那么真实。对他来说,不真实的是在世俗意义上他已经失去了她,失去了拥有她的未来的可能;真实是他始终拥有着她,无论他或者她的现实如何在斗转星移中变化。

出了地铁,到达中心商务区,那座漂亮的、有玻璃幕墙的高楼就是他今日要工作的场所。快速上升的电梯带来些微的耳部刺痛。走出电梯,来到前台,引导员的标致面孔和冷淡笑容,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鳝鱼小姐。地毯有收敛包容的弹性,悄无声音的脚步将他拖入了一个无声的空间,愈加清晰的是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和心脏的急剧跳动,但是,亦有令人惊叹的某种释然。他触摸到肩部的背带痕迹依然在,但是却不见了背包的踪迹。他的身体变得轻盈,飘浮到天花板上,在这个角度几乎能看到窗户外云朵浮游的模样和周围一众形状相似的、林立的高楼的顶部。他看到那个长得像极了鳝鱼小姐的前台的惊骇脸:眼睛眼白太多,面部脂粉太过厚重,像戴了一个怪异的能剧面具。

鳝鱼小姐是他在小仙女之后唯一有所亲近的女性。那是小仙女顺利结婚的第二年,也是他和小仙女分开的第三年。如他计划一般,他购得了理想的新居,薪资报酬也因为行业正处于上升期获得了比预期更高的提升,这些使他成为了世俗眼光里非常理想的婚姻对象。在一次他们公司与一个政府机构的联谊相亲会中,他认识了鳝鱼小姐。鳝鱼小姐并不是那天的瞩目焦点,那天他的男同事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另一个身段真正像鱼儿一般柔滑黏腻的女性身上。他注意到了鳝鱼小姐,是因为她坐在他的侧前方,从某个角度看,她的头颅和耳朵的轮廓都很像小仙女。仅仅这一点就足够了,更何况三年的空窗期也确实会让一个男性内心虚空。这两个理由足以使他发起难得的主动。他问她的电话,她礼貌地给予。她有小巧白净的面孔,五官介于秀丽和平淡之间。他们见过几次面,按常规的模式,吃饭、逛街、看电影,甚至牵了手,成了拟情侣。之所以加上“拟”是因为在既有的文化环境中,稳定同居和告知父母才算是落实了情侣关系。从这一点来说,他们还不算完全情侣。他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牵她手的感觉,甚至,说实话,任何一次牵手,所有的牵手,她的手是什么触感、温度和形状,甚至是大是小,他通通忘记了,似乎这一件事情并不那么重要。多少次在小仙女的身旁,伸出又悬置的手,那个他和小仙女之间未竟的动作,在他和鳝鱼小姐之间,既没有那么神圣,也没有那么可怕,仅仅是一个宣告拥有的动作罢了。她对他挺满意的,她喜欢他的房子,尤其喜欢他房子的小小阁楼——她明确表达过想把它改造成一间影音室的愿望。每次去他的家她都像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带来一些她中意的摆饰器皿作为添补。她喜欢他的工作,看起来体面、高档,英文的邮件和国际电话让一直浸淫在敲键盘犹如泄愤一般的政府机构的工作环境中的她感到尤其满足;她喜欢他们公司定制的西装和衬衣;她连他出差无意带回来的酒店洗漱用品都喜欢——她睁大眼睛和他说,你知道吗,是彼得罗夫啊,连沐浴露都是彼得罗夫的啊。她睁大眼睛的时候眼白太多,表达惊叹的时候嘴巴太圆,形成一个拼音的“O”,卫生间的惨白灯光下她的脸蛋又过分白,像戴了一个诡异的能剧面具。

他们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约会到一个瓜熟蒂落的阶段,告知朋友、同事和父母,然后相约婚姻吧——若不是因为那件小事。那天,她打电话告诉他,她和同事合租的房子的下水道堵了。她的本意是想让他找个工人过来疏通,同时把他介绍给同事,逐渐把他引入自己的社交圈。这本是他们交往中重要而关键的一步,这个本来在去往她住所的路上、在那栋九十年代建造的公寓楼道墙壁上随便找出一个喷墨电话拨打出去就能解决的问题,却被他以另一种方式处理成了另一种结果。

当日傍晚,天空中稀薄的云朵绵延漫长,皆被暮日染成暧昧的绯粉色。去往她住所的路上,有一路樱花开得正盛。小且圆的粉白花瓣徐徐飘落,地上已覆了薄薄一层。他似乎撞上了樱花下的迷乱,在心内策划了一个任性的主张。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个傍晚,那一件事,居然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让灵光闪现转化为现实图景。恋爱使他大胆,肯定了自己,失去了躲藏。他拐进了附近的菜场,拎了两条鳝鱼出来,内心充满雀跃,快速地登上楼梯,敲响了她的家门。她诧异他一个人到来,他却连连唤她带他去卫生间,说:“我能,我能自己解决。”她的同事也好奇地跟随过来,那个穿着睡衣、顶着傻乎乎的发卷的女性成了最悲惨的见证人。他去厨房拎了一瓶开水来到卫生间,把鳝鱼放进下水道,然后开始往下水道倒开水。他说:“你看,你看,鳝鱼怕开水烫,就会往下钻,然后下水道就会通了。”她的女同事尖叫着逃离了现场。她并没有走,手指紧紧抠着卫生间淡黄色的门框。她那么用力,手指都根根变了白色。她用一种眼神看他,有一分钟,她没有掩饰那种她平常一直都努力掩饰不会流露多出一秒的那种眼神,恐惧、嫌恶、像看到某种恶心的内容比如鳄鱼、哥斯拉和异形那样的眼神。那眼神,在他给她讲起骑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时候有过一秒;那眼神,在他给她讲起青蛙骨和“爱的诅咒”时有过一秒;那眼神,在他第一次牵她的手的时候有过一秒。他不知道她的手是什么大小、温度和触感,但他知道自己的。常年的外宿和睡眠不安,让他体温偏低、湿气淤积、手汗潮湿且黏腻,像一只青蛙。多么遗憾,即使在那一秒钟他装作没有看见,这一分钟却漫长得无法逃避。在某部电影的末尾,三分钟可以接四十七次吻,那一分钟的话,至少可以接十五次吻。若她不是这样看他,若她是与他接了十五次吻,那青蛙也变成王子了吧。

樱花使人迷乱,这个城市里其实有种气息一直使人迷乱。这种气息让爱着一个女性的男性无法道出内心,让嫌恶一个男性的女性能够接受那个男性的牵手,或者身体。我们用标准化的内容修饰和装点自我,如一个最挑剔的园艺师般小心地修剪去思想上不合时宜的分杈,以期自己由内而外都不被认定为异类。脱去面具和伪装是多么大胆之事,袒露鲜嫩的灵魂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离开那昏暗楼道的时候,他像一只笨拙仓皇的恐龙,在现实世界无法安放手脚,只能遭受致命性的毁灭。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就此终结。

小仙女在结婚的第三年来到他的城市,他们短暂地见了一面。小仙女胖了很多,他初见她的时候有些惊讶。但是,即使是肥白的她,在他眼里也是那么生动,好看得无与伦比。她也和他说起婚姻生活中一些困惑,譬如结婚之后才在县城的小小人际圈里听到她的丈夫原是有着一个交往很久的亲密女友的。不过是因为那个女孩出身不好,又身体欠佳,所以一直被她丈夫的父母嫌弃,并且百般阻挠,试图割断两人的联系。她丈夫又是极孝的,竟也无奈答应了,不过却无心再结姻缘。他父母介绍了很多女孩给他,他都勉强敷衍,不予理会。直到见到了小仙女,才愿意和她交往,最终结婚。是啊,有谁会拒绝小仙女,除非他从心到眼都是盲的。说起这些,小仙女是困惑的,更是愧疚不安的,如同她窃取了别人的生活一般。这就是她,从未改变的良善,对恶意的无视,于复杂的人事多少有些软弱的逃避。他和她讲起了《骑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后半段内容:

3月27日,乘坐青蛙越过安第斯山实在太难了,因为山实在太多。终于明白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应该从简单的地方开始才是。因此,这次决定乘蛆度过斯卡格拉河。

骷髅中可以盛放出鲜花,蛆虫也未必不是软白可爱的;死亡是迈过生的另一种开始,丑陋是美在镜面时空的映射,它们不过是世界的另外一面。可是迷恋虚幻之美,而将真实置诸脑后——这就是人啊。

她笑得眼泪要出来,一如八年前的样子,笑得露出了可爱的牙肉。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薄薄的鲜润嘴唇微微翘起,她美得让他想就这样一直看着,看到七十年以后。若还能再活七十年,一定要和这样的姑娘一起。

可这是他和小仙女最后一次见面和联络,小仙女突然地断了音讯。他试过打电话却永远不在服务区,他发消息和电邮都永无回复。他试过换电话打给她却是通的,于是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被她屏蔽了。没有理由是最可怕的理由。他无数次在脑海里检阅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食物是美味的,笑容是甘甜的,小仙女是肥白而可爱的,无一不妥。道别的影像被他一帧帧剪辑、定格并安放在记忆的宫殿:她微微侧身,挥手道别,脸上洋溢亮晶晶的笑容。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这疑问让他常常带着满身的汗水在夜里惊起,恍然不觉自己究竟在哪个城市哪个酒店的床上。

他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市哪个酒店的床上,当然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下的白色床单并非酒店的,而是医院的。他在飘浮起来的那一刻,果然是晕倒了,然后被送进了医院。各种检查之后,并没有特别好的解释,无非阐释成某种官能失调的病症,医生给予了休息和调养的方案。在电话得知替补工作人员已经到场之后,他却有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小仙女断了联系的这一年,是他最忙碌的一年。除了连续出差带来的金钱回报,他找不到更好的生活目标。

为了不在业内留下恶名,公司允了宽裕金钱和时间给他,把他按捺在医院观察,让他几乎可以把十年没有休的假期一次休掉。穿着病号服的他除了查房的时间就终日游荡在住院部的大楼,像一只逡巡的猫。他偶尔披上外套溜达到永远繁忙的门诊部。他喜欢坐在各个化验室和检查室的门外,看着各种名字在电子屏幕上跳跃,看着各色人等拿到报告结果后或喜乐或悲哀的样子,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也许是天性冷酷,他难以对他人加以同情,但是,对自身也缺乏同情的人大概也不能过多要求。

有一日,B超室的电子屏上跳出一个名字,一下子跳到他心里去,像一只翠绿的小青蛙在他鲜红的心瓣上跳动——那是小仙女的名字。她名字很特别,很少重名,所以入目难忘。他一直等着,等到午饭的点,也没有人来取报告。他去打听才知道,住院部的报告是直接送到病室的。他试探着打听小仙女的病室,无人理他。他去问了相熟的护士,却问到心惊的消息,说那人在ICU,昨晚刚刚送来的,现在还没出来。他对自己说,大抵不是小仙女,却又忍不住去探更详细的情形,发现一一都是符合小仙女的特征的。听到是从某县城医院转院来的时候,他若燃了一般走了。

在医院游荡的这些天,他早熟悉了布局。辅楼电梯按到六楼,打开一扇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还有一扇感应门。那扇门从外面不可以打开,只有从里面才可以打开。那就是ICU的门。不过护士和护工来往进出的时候,门时而打开、时而关闭。打开的时候,总能探看到里面。他趁着门打开的时候,大声呼喊小仙女的名字。

万一听不到怎么办呢?可是万一听到呢?万一被医护人员赶走怎么办呢?那就等等绕回来再喊。万一被她家人听到被打怎么办呢?那就绑好绷带回来再喊。那就喊吧。

只第二声,他便看到了。在感应门又将关闭的时候,他看到正对门的那张病床上,有人微微抬起头来。他只消看到鼻子和嘴巴,不去考虑那糟糕的面色和蓬乱的头发,也知道是她。一瞬间泪水奔涌。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他们已经坐在住院部楼下小花园的椅子上聊天了。小仙女一周就离开ICU了,两周后,她俨然又是治愈的小仙女了。

为什么生病,很难说。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她作为一个蒙福的人而不知幸福和悲哀将在未来降临:她刚怀了一个孩子,但她并不知道,孩子很快就没有了。她莫名迁怒,怪自己是否因为当时见他,笑得太开心,所以失去了孩子。听有的老人讲,有的孕妇娇气,笑着也会让孩子没有的。总归一定要怪一个人的话,她就选择怪他,否则她就只能像所有人一样怪她自己了。

这一年,她吃了很多药,西药、中药、各种补药。中间又怀孕过一次,又失过一次孩子。小县城的环境,几次下来,长辈脸色都并不好。那一年,各种形状大小的西药颗粒、各种颜色混沌不明的中药汤剂,她通通虔诚地祭入嘴中,只为了一个孩子——想象中可以拯救一切的孩子,并非把最后的小小影像留存在B超彩页上的孩子。

共同失去孩子的人,互相面对着只能伤心。她的丈夫只是怕见着她、怕面对她,渐渐也就晚回家了。他去与什么人一起,又是否见故人,她竟是无从问起或者约束的。

这一次,只是因为感冒,然后发烧。低烧了十来天,转氨酶突然就高起来,神志不那么清晰了。但是,她只是觉得疲倦,不想说话。一层迷雾,把她和外界安安全全地隔离了开来。比起身体的病痛,那种与周围一切隔离开来的安全感,更让她容易沉湎。借着这躯壳的孱弱,她突然得到了安宁。她多想这样一直沉睡不醒。直到她听到一个声音,像带着腥湿气味的海风卷来了所有的过往回忆,唤醒了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时光和自己:无忧的少女时光、唯一的任性旅行、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色。火车离开城市,驶向山间,湛蓝的天空上浮游着大朵的白云,如很多次她在电影屏幕上曾看到的画面,美得让人落泪。那呼喊如温暖的光线投射入深海,那把她拉向深渊暗黑之处的吸引突然失了力量,她顺着光线被引渡到了明亮的地方。

小仙女总是淡淡的。天性使然,再惨烈的事在她说来也像他人事。她嘴角总带着笑,似乎关照听者的感受更甚她自己被剖开的血肉伤痕。她总很容易忘记,忘记宏愿、忘记萌芽的恋情、忘记切入肌理的疼痛,但她总记得的是那些轻易笑起来的场景。

他们中间隔了十年的光阴,可他看她,依然如同当日一般。他所期待的,不过是如此这般:有朝一日,同她一起,内心坦荡地说一说心中所愿。夜晚蝉鸣不断,空中是满月,温度适宜,一切都很完美。自己正置身于之前向往的带有想象色彩的那个世界与情景之中,它比预想的平常许多,亦伤感许多。

时光很似十年前的夏天,那时他给小仙女讲过另一个关于青蛙的故事。

“诶,你听过爱的诅咒吗?”

“什么是爱的诅咒?”

“《自然史》中写道,古代波希米亚的年轻人,用青蛙来获得年轻女孩的爱。更具体地说,他们会在圣乔治日捕捉青蛙,用白布将青蛙包住,放在蚁冢上,直至落日。”

“青蛙会被蚂蚁们团团黏住,直到闷死。最后,青蛙的尸体只剩下钥匙形状和铲子形状的小骨头各一根,年轻人就将这个钥匙形状的骨头拿去挂在喜欢的女人的衣服上。如此一来,她们就会害羞地慢慢低下头,继而陷入情网。”

十年前,他给小仙女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手里真的紧紧攥着一根青蛙的骨头,只不过是央求学医的同学解剖课上留下来的,但他并没有能够送出去。假若他当时送出了那根骨头,他唯一确信的是,小仙女不会用鳝鱼小姐的厌怖眼神看他。她也许会吻他。

他对她说:“我有话对你说,请认真听,我很想说。”

“你可以做别人的妻子,或者成为别人孩子的母亲,我依旧会支持你;你或者做我的妻子,有没有孩子并不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情;你或者不做任何人的妻子,你或者选择更自由的生活,像你以前很多次希望的那样,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现在,至少可以支持你的所有选择。”

“不要逃避,不要屈服,不要躲藏,不要隐没天性,不要被各种牵绊绑架,出让肉身和灵魂。”

他内心翻滚着无数话语,最想表达的是自由。可他无法获知,他所期待的自由是否正如小仙女的想象?面对和抛离真实人生究竟哪一种才更具勇气?

小仙女只是对着他微笑,那微笑像带着圣光和神性离他愈去愈远。

又半月过去,回到本市的住所,他看到他的背包,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他背起它,肩带完美地贴合着他肩部的印记。那一瞬间,所有的安全和日常回复到了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背挺直了一些,高了一些,那只背包也并没有那么沉重了,甚至持续传递了一种热度给他——它真正融合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了使他变得完整的拼图最后一块。

小仙女有一天会做一个母亲,而那一天,青蛙会在安第斯山上仰望白云,几乎在它头顶的白云。 Xmiex9Cnd2dz0lcxZBRljUhI/7DIxetwBq0NfDZOK7ETQGJCr/ex9pXACBeGKv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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