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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奥菲利亚

蟹儿怯,她谨慎逡巡的形态在人群里突兀。他看到光影里她露了身影,转瞬又不见;他看到片刻画面中,她衣角掀起的波澜;他知她不单单儿怯他,她怯人。蟹儿柔,她隐得深。他需要很大的耐心,铺就一条获取的通道,获得丰富的回报——卸下既坚硬又薄脆的壳后,看见的是鲜嫩丰富的内在和令人心颤的柔软。

这几乎是他人生最后的机会了,看到珍贵,或者纯粹。他依然眼内有翳,渴望庸常。在这一刻,他无比像一个真实的老人,虚弱空洞,肉身和灵魂,瞬间风干。

瞬间会失魂。失魂时,他会问蟹儿:“你会同我离开,同我走么?”

“走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无论去哪儿,跟随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处。”

“然后呢?”

“去做乞丐。”

蟹儿的眼神里转动过真情实意的恐惧。她总那么天真。

“蟹儿你会同我走么?”

她只静默没有回音。她目光落在细纱窗帘后面,碧阔的湖水安静。

窗帘后是湖,湖上有天鹅。那种生物,水面之上,是极优雅且美的,细长脖颈,矜持不过,臃肿的笨重的臀掌皆藏于水下,夺食时的情态更触目惊心。他尤其对这种生物充满厌恶。他觉得不该有如此表里不一的生物,又怕其实是揽镜自观。

蟹儿若做了乞儿,该很可爱吧。雪一般的面孔上有一些黑污,褴褛酸臭的衣衫里是翠玉白菜一般的洁净的身。眼蒙了雾,雾凝成水,路过的人怎么忍心不流连、不给予。

“蟹儿,我们同去做乞儿,你是小乞儿,我是老乞儿,你来养活我,可好?”

蟹儿不响,魂魄飞过了湖,飞过了山。

翠玉白菜上栖着螽斯和蝗虫,多子富贵,绵延万世,此为永生。他用唇数过她的额头,数过她的鼻尖,也做痴想妄念。

“蟹儿,你会给我生一个孩子么?”

“啊?”她眼神转过更大的真心实意的恐惧。

他笑,自我安慰,自我掩饰,无穷无尽的失落也要用不惊遮掩过去。

“若生养一个孩子,我们三个做乞丐,我是老乞丐,你是小乞丐,他是小小乞丐。”

“你真的这么想做乞丐?”

他继续笑,失魂落魄,心内空洞无物。

那天鹅近了丽达,如此的美不属于人间,它自要去攫取,浓郁的阴影迫近。她的舞蹈老师说她有很好的脖颈,很好的手臂。她喊着节拍让她跟住,她温柔坚定地让动作离最好更接近一点。她告诉她一直跳下去,保持跳舞的女孩会幸运。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

伸出一只脚,请你站好

样子要显得可爱和苗条

一弯,一扭,向后一转

这就使你变得非常康健

这个样儿真是极端美丽

新父亲的生日宴的开场,是她的舞蹈。她不是专业的舞者,她是合适的表演者。音乐响起,是吕利的幕间短芭蕾,愉快轻松欢悦。她像坚定的锡兵爱慕的纸造的舞蹈女孩,无尽地舞蹈,无尽地旋转。思想和灵魂逃逸,她只需要舞蹈,动作成为身体的本能,如所有天生的美,她以存在证明自在。阴影迫近,天神羽化的宠幸,史书的败壁颓垣、城楼焚毁,传奇的开端也是悲剧的伏笔。美的命运离幸运和灾难,哪一种更加接近?

上一次,有人问:“你能不能留下来?”上一次,有人问:“你想不想,和我生一个孩子?”是哪一年?那一年是二十年前,还是更久以前?

仓皇如出逃一般的日子,在失意的地方,回去了远方的家,生相体面且爱好体面的妻子,自然不能容他这般的回返。几次争吵,他又仓皇离家,登上火车。他裹紧颜色破败、经久未洗的外套,目无旁视,只陷入一场又一场睡眠。火车行在北方全无风景的辽阔土地上,似可以永无尽头地行驶下去。他几乎忘记身在哪里,经过哪里,又去向哪里。骄子的高贵心灵,不过被现实扇数个巴掌,迫使清醒。曾被许诺的正义光明,不过是需要在适当的时机低首垂目的大同风景。

他记得雨后湿气蒙蒙的夜晚,他从自修室回返宿舍的路上,看到她在前面踟蹰的步伐。他喊住她,她全无听到。他追上前,看见她素白的面孔,不真实得像瓷造的像。水汽湿了她的面孔和乌木的发。她额前的几缕胎发卷贴在脸孔上,他几次想伸手去替她梳理齐整,却又几次不敢。她对并不算熟悉的他露出恍惚的笑,是教养周到的本能反应,那朵笑容像从长入云端的树木深处落下,他接不住、摸不着。她是以前三名的成绩考入学校的优等生,家世清白的女儿家,她顺遂平安的人生正书写着灿烂光华的未来前景。她同他走在这雨月迷蒙的夜,那一段路,他多希望能够走得更久一点。

只隔了两天他就知道了她死去的消息。博士在读的他,兼了本科生的几次课程,与她所在的班级熟悉一些,因此参与了处理过程,见到他此生都不能忘记的惨景。人群中几乎不存在秘密,这就是人类世代生存的方式。多人片段的陈述,很容易拼组成故事的全貌。学院内炙手可热的教授,以老师的温良面目接近,轻而易举地诱捕她,并用了强力获取,胁迫一段不伦关系的继续,甚至当作自己魅力的资本再行物色新的猎物,他同新的追逐对象讥嘲她的痴缠,把她轻易放在他人的冷眼冷言中。当面对着流言和风险时,他轻松推她出来,说她是病态迷恋他的臆想症患者。

他进到系主任的办公室理论,持重的老者只觉得他不懂事,告诉他,这是非常时期。学校作为国内首重学府,正值百年寿诞之际,学院上下唯一要务不过是做好校庆事宜,莫出差池。

“我不分管这件事情。学生家长去纪律检查委员会申诉,自然会有结论。”

“同学们诸多议论,稍微问询就知真相。现在大家多有愤懑不平,难道不予交代?”

“我认为去多听学生感受,也是很重要的,但纪律检查委员会调查结论。”

“事情出在学院。学院出面调查清楚,保护自己的学生,难道不是正义?”

“我没有参加调查,也没有人向我汇报任何事情,大家都很忙,百年校庆是很大的事。”

“您没有给这个学生上过课吗?您教授他们古代文学,您不记得那个女学生了吗?学生说课上您常让她背诵而她从不出错,每月的抄写你赞过她字迹最工整,那样的孩子那样的死法,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老者沉默片刻。“我不好说什么话。”

愤怒之下,他将主张正义的一纸告发信投递到主管的教育部门,并以知情同学联合署名作为证明。这告发信却被静悄悄送回了学校。那些证人,一个一个被说服,更改了态度,直道误会。他惊诧众人面对事实的黑白颠倒、翻掌是非,硬着脖颈挺着头颅绝不妥协,终被系主任停学赶回老家。人未到,电话已至,让他的家属劝说他低头,学位不易,前途攸关,莫要自毁。他以为会在妻子那里获得理解,不过得到一句“你要么回学校,要么离开家”。她怀抱两岁幼儿,而两人的命运前程,皆赌在他的身上,不容有失。

他也曾见过妻子青春动人的无忧面孔,感受过妻子纯净的心灵,如今她却可以对如她一般曾经青春动人的无忧女性遭遇的厄运如无关己、视而不见。她甚至怀疑,痛斥他过分的同情里是否藏有私心。

昨日还在身边的生动的人,雪一般的面孔,花一般的笑容,突然就说因为抑郁自沉了湖。她像躺在水里的奥菲利亚,永恒的美就停在了此刻,在生物分解带来的衰败来临之前,被发现、被捞起,像是沉睡,湿漉漉的沉睡。她被发现的湖里,有两只天鹅没心没肺地游弋,它们没有一只,以它们喑哑难听的叫声,在她坠落之际发出一声向世人的警示。它们如此平和、优雅地见证一桩美的消亡,像充满了嫉妒的阴谋者,甚至洋洋得意地游走。

她那般怯,那般美。若她的美受了损害,她只会以为自己不洁,她只能选择让自己得到最终平安的方式。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委,他没法不愤怒,他没法不发声。众人讳莫如深,众人当他是怪人,好心人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何必滋生事端?他不能见容于此地,他登上火车,他踏上归程,他被赶出家门,无路可走,穷途末路。

如果一列火车可以没有尽头地行驶下去,如果一个人可以不用思考地生活下去,那是否是一种幸运?

身边的那个人,不知道在他身边坐了多久。她碰他衣袖时,他才转动眼睛当她是一个活物看待,他才开始勉强与真实世界连接。她一定坐了足够久,久到足够看到他睡了多久,不言不食了多久。她推动他,她递送他白馒头与铝制茶杯装的热水。长久的不食只让他对食物恶心,水却总能让人活。润了喉咙,湿了嘴唇,开始了语言交流。她问他:“你去哪里?”

“没地方去。”

“跟我走?我快下车了。”

他看了看那个灰头土脸看不出样貌、深秋阴冷天气里衣衫重重看不出身形的女子。

再行驶了半天,在一个破旧的小站,火车停下,他们下车。彼时晚间七八点钟光景,一色的北方天空有稀少的星星、冰凉的月牙。他后来无数次回想,却始终想不起那一站的名称,似乎理性先行作用于记忆,要抹去这一切的痕迹,因此他更没有勇力往回走,去寻找。

他穿着如一个乞丐一般,却和另一个乞丐一般的女子,萍水相逢,然后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漫无边际的戈壁沙砾路上。星空之下,他只同她义无反顾地走。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即使不知答案,也无所畏惧。

此去无有前路,无有归路。与那个萍水相逢的女性不知道搀扶着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她的住处。一个年轻的女性独自一人的居所,破败、肮脏、凌乱,来自他全无认知的生活的一个面向。他清楚知道他和她在现实人生中隔着的山重水远,但此刻,他却同她在此处。他已经不再惧怕人生多出意外的旁枝,或者新鲜污点。她清洗干净,靠近他的身体,他不曾知道在破烂的衣衫里藏着如此完美饱满的身体。她是最健美的灵兽。不是雨月迷蒙中的幻乐,也不是野鬼狐仙的传奇,她的温软触感和陌生体息,都清晰提示他某种真实的降临。

少年插队乡间时,曾听过农人用鄙俗的话语描述性事逸闻。他彼时以清白之身,既常于睡前的冥思中做各种想象来释解,同时也常为肉身的软弱羞耻至深。欲念过分抑制和自然萌动之间的焦灼对抗,贯穿了他最早关于性的启蒙和认知。既极其神秘,又极其羞耻,这样的概念,不只是他一人甚至是一代人的共知,因而生成的微妙的控制关系在两性之间自然地发生——正视欲念是可耻的,而放纵欲念几乎是邪恶的。

即使也曾为妻子的青春娇美几回旖旎梦醒,亲密时却是怀有爱敬,举止和言语未敢过于放肆,好似放肆也是冒犯。比起肉身的交缠忘神,更多是一种仪式,一种特有的古老仪式:由契约宣定的合理甚至责任,身体与欲念被要求投射在合适的对象身上并以合理的方式。妻子惯有的紧张的表情,闭目蹙眉,提醒他无法脱离的耻感与克制。即使与妻子已经生育了孩子,他也未见过她天然所生的、完全裸露的身体。这样的克制也决定了他们关系中的部分内容:他始终是有求于她的,她是满足甚至施舍他本能的贪欲,她有神性他却是凡俗的。

他清楚知晓身下这个女性的全然不同,似是惊醒也似是顿悟。她没有拘束,只有身体的袒露和欲望的坦诚。她的眼睛灼灼看着他似天上的星星,她的热息在他的耳畔呢喃。当她翻身坐到他的身体之上,银色的月光给她的周身洒满了鳞片——她是银子做的灵兽。她穿云破雾,她行云施雨,她引他去的不是人间,而是仙境:穷途末路在此处洞开了世外天地,破屋旧宅成了高楼琼宇,仙乐飘飘之中,一切幻化变形。如宇宙洪荒生命初生的形态缠绕贴合着他的女性,似为他而生,生命只在此处葳蕤。

他停留了几天?大概两天,不超过三天,却又似乎更短暂。记忆中最多的内容,是在那破败晦暗的室内,几近沉醉地痴缠。没有世界,没有光阴,世界大不过一间破屋。

最忘情时,她问过他:“给我一个孩子好么?”“我知道你会走,留给我一个孩子好么?”他当时怎么回答她的呢?这世界上,那一个人还在么?甚至,这世界是否还存在着一个他的孩子?他是无法知道的。

始终,他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在那样的年岁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独自生活的缘由和赖以生存的方式。她源源不断的热情让他痴醉亦让他恐惧,她向他打开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是他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跌落的空间。黄粱一梦总会醒,而激醒自己的是现实的骨血相连的羁绊。

离开是同来时差不多的夜晚。他踏上来时的路回去,她执意送他,一路不响,只余风声和两人愈走愈加沉重的呼吸声。相互依偎团在车站,面前的煤炉不熄的微火、水壶口冒着的袅袅热气、煤炭燃着的微酸气味和着她的体息混合成为一种意味深长。这一刻,他们像真正的亲人或者知己。这一刻,他若有一刻决心留下,他们或许会有一种生生世世,和另一个世界的生生世世有所不同的一种。两个自然天命所生的人、两个乞儿,被抛掷在世界的边界,必须彼此相依。

等到唯一的那班火车经过,他上去火车,她伫在站台看他。看不清表情,他只看到她逐渐远去,逐渐融入青灰色粗粝质感的夜幕,再认真回想她的面孔时,居然已经是一片模糊。但是,如果给他一片黑暗,让他的手指触碰她的皮肤,他会无比熟悉她身体的起伏走向、幽暗里轮廓和隐秘的肌理触感,像熟悉梦里桃源的山川河流。

他踏上的是回家的路。他体面的妻子陪他返回学校,去与重要的人物面谈。妻子动人的面孔,点点的泪光,以精妙的情绪节奏安置语言,适时地提出要求,使他获得了学校的宽容和不记入档案的承诺。

他见到妻子的力量与决心,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他与她的一种真实的联系。这也几乎是他们一生的定义:他为她提供在外部世界的工具性的实用,那是她力不能及的部分;她以身份要求一种合理,而在精神上他永远不能逃逸。那一刻,他清楚理解,她才是强大的那一个。后来经年的婚姻生活,他即使愤怒甚至怨毒,但也如此倚赖、惧怕,无法逾越他和她之间的落差——她始终可以在高处看待他,一如当年看到他强直之下的冒失、无能、懦弱和终究的颓败。

从此以后的人生,他再无偏离。他给妻子和儿子带来了许愿里的未来,光明体面的人生。

他遇到的蟹儿,有着水中的奥菲利亚的面孔——他第一次见到的她,就是湿漉漉的。新生报到,她独自拎着行李来,汗水湿透了薄薄的衣衫,湿透了额发,顺着鬓边的几缕发滴滴落下来,连长而密的睫毛上都凝着汗珠。那样狼狈又那样干净的她在他面前站着,像是沉睡在水中的少女多年以后的还魂。是太像了?还是美的都是像的?

轻而易举地臣服于欲念,探出手去摘取初露的花朵,这过程居然毫不艰难。他失去了判断和自省的能力,甚至连一刻的停留和犹豫也没有。驱动他的并不是现实世界中的这个自己,而是尘封在过往岁月中的那一个并没有被遗忘,也并没有衰老的自己。

新鲜日光下,他伸出手,攀上蟹儿的面孔。他手上有年岁所积聚的斑驳痕迹,团团乌色如淡墨在手面、臂膀和脸孔上晕染开。这手掌下、这臂弯内、这脸孔旁,常常栖着蟹儿初雪一般洁净的肌肤。他听到他的每个毛孔发出的深切太息,既如此渴望又如此恐惧。

半百,人生过半,知天命,以为后来就是死心塌地,终得平安。二十年前的决定,注定赢得或者是输掉的半生,让他到达这里;二十年前未竟的梦,他并没有想到过,会在蟹儿这里接续。不是因为她足够美,他见过太多美与诱惑;不是因为自己足够强大,他无论多强大也从没有战胜过心中懦弱。苍老来得太快,让人惊心。他常觉得自己总比别人更容易老——老是一种服气,不争不斗下的愿赌服输;他比常人容易服气,因为二十年前他早已服气了。他换一种姿态看待他人积极生存的方式,对那些健身的、养生的同龄人,他常略带着嘲讽去看待。既知道世人的势利精明和无孔不入的打探掂量,内心即使服气无力,表面却必须撑住,无论外表、言谈、处事。他见过真正强者的样子,比如自己的妻子,她长成了一尊观音——如偶像一般不会衰败的容颜模样、绝不出错的言谈和合乎身份的举止。前一刻,她能用滚开的水浇死他多费了用心的花木,仅为他未在她要求的时间完成家庭的琐事;后一刻,在必须同场的宴会,她止住他的过多的举杯,为他代劳饮下,一杯再一杯。她可以一次次在众人面前,明朗笑谈他们的青春过往:他如何笨拙地求娶她,她如何为他的憨直感动,他们如何在两地分居中坚持,如何踏实努力直至家庭团聚……她说的,都是真实的,都是他人生前史的具体。然后,变成了烙印,变成了枷锁,变成了嘲讽,变成了折磨。从抒情诗和咏叹调,从翩飞的词语和音符,变成了漫长的对账单上的数字——她把时间和情感量化,告知他可以提取的额度,或者所欠的债务。即使对她的凉薄冷漠和纯熟的生存技能再清晰,他也知道,即使自己的命运不比更多人好,但也绝不比更多人坏。自己选择了成为想生存的世界的部分,裁剪去了多余的灵魂,让自己成为拼图的一块,和利益与共的一切,共同拼组成一幅盛大图景。更何况,生活细节里的满足那么真实:地位身份与相应的优待尊重、经济的从容、生活的舒适、一张昂贵的软硬合度的床、一餐用料考究良厨烹制的美食,在享用时的快乐都是如此具体,肉身的要求从来真实而难于谎言。

可是,面着蟹儿,他忘记了早已规避的危险。她既是纯洁也是蛊惑。她如何知道,她无法知道,就像所有的忘年恋故事,他们中间隔着漫长的无法共度的岁月和无法共同成长的精神。他再赤诚地去倾诉,于她也不过是老套的猎捕方式中的一种。语言是蜘蛛结成的网,是猎捕灵兽的牢笼,她只看到他眼中的情欲和志在必得的决心。她看他并不比任何一个不合适的追求者更真纯、更高尚。所能无限接近的,至多是肉身。艰苦而坚定的捕获,所带来的肉身的回报,是如此丰美,恰如所愿又超越所愿。他知道了人为什么惧怕衰老和死亡——人们品尝过的滋味、泅渡过的爱欲的河流、如繁盛的树木的叶片丰茂而自由创造的语言和人们深藏的恐惧,均会镌刻在肉身上共同消亡。多数人带着无知去完结的、敷衍的苍白的生,他庆幸在此刻停住。

她是水中的奥菲利亚还魂,拥有真正不朽的面孔和心灵,不是防腐剂和裹尸布下的完整金身与腐败阴灵。他叩谢命运,他感激妄念。他想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抵抗时间和衰老甚至死亡,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列火车,携着他的蟹儿,去流浪,去做一个乞丐,去守护清洁的灵魂,去生养一个孩子,以有限的肉身、有涯的生命,去追问一个答案。

单亲的孩子,父母各自积极努力经营后半生的幸福可能。她有相似美貌的母亲,带着她来到新父亲的家庭,并迅速生下了弟弟,有了另一份完整。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十二岁。继父有漂亮的大屋,新的家比原来的家美丽得多。继父待她不差,给她请英文老师,给她请舞蹈老师。只是继父亦是如此坦白直率,不只一次,在母亲的面前讲到她的头脑不好,请了各种老师学业也未见起色;讲她并不十分漂亮,是不如弟弟漂亮的,只是身段很好,跳舞是好的。她不知道应该感激继父的天性苛刻对她毫无幻想,因为这从另一种意义上也是她的一种平安;还是该惆怅,作为这个家庭多余的一个角色,她拿不到合适的剧本去出演。离开那个家去读大学的时候,她十八岁,弟弟六岁,是周正漂亮的小孩。一贯挑剔又神经质的继父,早搬离了那个漂亮的大屋——他换了一个城市,买了一片土地,建了新的事业,有了新的屋子。虽不确信有没有新的女性与他同住,但他没有离开她的母亲。他亦直率说过,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儿子的母亲,而且儿子还那么漂亮和聪明。她的亲生父亲早把她忘记了,她的继父居然还记得照料她。讲起来,不过是觉得她不够聪明,需要被照顾,不然终究是他的责任与负担。

她一个人去报到,彼时母亲正忙碌弟弟入学私立幼儿园的事情。弟弟是母亲后半生唯一的保障,她常见到母亲的战战兢兢,她未必不怜悯她。在报到处她见到了继父将她托付的人,即使一直被继父说成愚钝,她也感到了令人不安的事情在发生。

他同继父一般的年纪,他看待她,不是以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直白坦然,也不是以一个好色之徒的单纯欲念。他在她身上游走的,是他自己都无知无觉的东西。一个人魂魄的一部分逃逸了,如痴如魔,似梦也似魇。那是一阵雾,或是一团墨,要将她卷挟逃离真实的世界。

不聪明,可能真的是不聪明。聪明总是太醒目,她不想被发现,被发现就会有被暴露的危险。在那个收费昂贵的寄宿学校,被知道是再婚带来的多余的孩子,并且仰仗继父的钱财生活,会让她没有勇气能在那班天命富贵的女孩中立足。不漂亮,宁愿不够漂亮。褪去衣衫,面对镜子里真实的身体,已经知道有一种离完美并不遥远的美,甚至看到过剩的蛊惑。她并不贪想更多。美会引起欲念,美会引发毁灭,她没有天命里的保护者,她只有自己而已。即使如此收敛,即使如此隐藏想保护自己,她被安排的保护者,仍不过是一个准备好了的掠夺者。

他是启蒙者,也是破坏者;他是守护者,也是圈禁者;他是骑士,也是猎手。他把她带入了最俗套剧情的一部分,甚至细节都无法呈现新意。他对她的所有爱意只能通过呈现“我能”来实现,人格平等的交流守望、共同成长和建设的公平,从一开始,对于他们就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并不能看到。他相信爱意足够强大纯粹即是真实,她却是新时代长大的青年,她更早懂得和接受这个世界运转的模式和规则。

学院的年末联欢会,学生们纷纷献技于前。蟹儿被要求担任独舞的角色,他坐在台下贵宾的位置。她为他舞蹈,她为他们舞蹈,像是少年时年年在继父的生日宴会上的表演。只要用肢体说话,她就没有畏惧。技艺成为身体的本能,每一个动作表情皆出于反复练习后的纯熟展览。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语言,无尽地旋转,无尽地舞蹈。一直跳舞,保持优雅,不要出错,跳舞的女孩,会有好运。今日良宴会,令德唱高言。她是这个宴会或另一个宴会的装点,她是谁她如何思想并不重要,她只能由他人赋义。

同一栋建筑的楼上,宴会尚未终结时,他已经将她拖入房间的一片黑暗。她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眼眸中有流动的萤。窗帘外时而有光影浮动过去,她突然翻越到他身上的盈白的身体一瞬间通透发光,多年前银子一般的灵兽,在这一刻与她融合一体,宣告以肉身作为纽带而紧紧联系的宿命。他惊骇,更痴醉,往黑暗的更深处坠落,身体在颤抖中渴求没有尽头的尽头。恍惚中想起幼时贪玩,家屋院落有几株桃树,白日布叶垂阴,夜间连枝接影,他有时爬上去过夜,在树上透过叶片观望星空。看了很久,身体渐渐不属于自己,他自穿梭于星辰之中,宵游达旦,极致快乐。

她惯常的无言,他以为是克制羞怯;云上的战栗,他以为是珍贵的奉献。他给她现金和漂亮的物件,他为她解决一切问题、一切烦忧。他是万能的,以他的能力照顾她确实轻而易举。而蟹儿建立的早已是新女性的认知,不存在奉献、掠夺和失去,至多是一种选择,可控的,或者顺势的,或者勉为其难的。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少有依傍的女性,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方式,其实有限。沉默收敛的性情是为了规避风险,而绝不是为了逃避现实。她看他、透视他,看穿了藏在年龄、身份后面的,是一个躯体苍白、内心虚软的人。手指抚摸他柔软的、间了半数白发的头颅,斑驳的日光投射进房间,那些银白尤其耀眼,让她一时会有真实落泪的心情。

晨起拉开厚重的窗帘,面对着白色细纱后的窗户,窗外有湖,湖上有天鹅无知无觉地游弋。褪去黑暗中迷离的光晕,她看起来还是清白的年纪和形貌,像质地依旧纯正完整未受损害。她不是任何人前世和今生的镜像,她是血肉真实的人,她也只有一副躯体,一次人生。

“蟹儿,你会同我走么?”

“我不会。”

“蟹儿,你会同我做一个乞儿么?”

“我不会。”

“蟹儿,你会同我生养一个孩子么?”

“我不会。”

“我还没有在阳光下同一人挽手散步,我还没有穿上过白色礼服,我还没有体会过婴儿在胸前哺乳的甜蜜,那些我没有经验过的,我都想要。我很早就知道,那是我的归途。无论生活如何开启,无论命运把我抛掷在任何角落。”

灾难的来临,常常是意外,也是必然,比预想中突然得多,其实也平静得多。因为他在保送研究生的名额上,为蟹儿做了太明显的保障;因为蟹儿的几条微信被有心人看到、拍到,在网络时代迅速地被扩散、被举报。应和着某些大事件作为背景,他们的事情,成为大事件的一个注脚,其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注脚。

蟹儿的反应,异常坦白。她向纪律检查委员会清楚报告了事情的开端和过程:他何时开始侵犯她;他们每一次见面的地点和细节;他为了笼络安抚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包括金钱的部分和逾规的部分。她长着标准的受害人面孔,有着标准的受害人神情:一些恍惚和一些羞耻。她陈述的,也是一种事实。继父在学院雷霆震怒的表演,更增加了某种真实。继父的愤怒也如此真实,就好像他从未觉察其中可能的危险,就好像自己美德的果实被玷污。她只是长久不语,以最合乎身份的方式。

她有时会想起,他会把她如幼儿般完整地护在怀抱,像在保护,像在施救;她有时,突然会伤感的部分是,她并没有成为他女儿的幸运,或者成为任何一个人真正的女儿的幸运。父亲失位的女儿,即使自己结起了保护的壳,如一只蟹,但其实,轻敲即碎。被爱上,有时多么愚蠢,多么多余。毫无对等的、无法连接的,无论多亲密、又如此遥远的是人的心啊。她渴望的不过一个父亲的爱护而已——不再有恐惧,可以坦然接受的、任性享有的、没有理由的爱护。

他常常会想起,刚入学不久时,一次偶遇她,她远远躲开的情景——她早察觉到了危险,如所有感觉灵敏的小兽。可是,他却更加要追上去。她无从知晓,她对于他,不是一次猎艳——她是他的命运。她可以轻易背叛他,她可以伤害他,她永远无法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在久远之前就草蛇灰线地留下痕迹。

二十年后,他在流言和传闻里,成为二十年前他曾经唾弃和对抗的那一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做下了一样的行径。他知道自己绝不清白也毫无自以为的高尚,当初的正义和愤怒,未必不似妻子所说一般,怀有私心、并不纯正。只是蟹儿不会自沉,不会成为水中的奥菲利亚,曾经的潮湿会逐渐干燥,灵魂和身体里的湿气都一般升腾消失。蟹儿终究还是会成为万千面孔中的那一个,她老去时,也许会和他的妻子一般有着观音般不朽的面孔——她们都是能在现世安全活下去的那一类女性。他知道她会依旧美丽,却终将黯淡。黑暗中星一样的眼睛,萤一般的光,都不再会属于她。上帝之灵被世俗之心淬灭、玷染与蛊惑,世俗之心被上帝之灵悬吊、胁迫与暗示,那些令人惊叹的力量终将消逝。水中的奥菲利亚和火车上的精怪,她们只能成为游魂,永无归途,被掠夺、被抛下、被放弃。

他的妻子,在最难堪最危险的时刻,反而如此祥和。她带着圣光向他伸出手,她以孩子母亲的名义,表示宽恕他,要再一次地帮助他,要以一己之身的神力再一次挽救家庭。可是,这一次他只能抱歉,只能拒绝。他从没有像此时一般,面对她时如此平等,也无困惑,真正自由,再无羞赧。他不能以平常的方式,以处理一次婚姻意外的方式,去躲避、去贪生、去精致体面地残忍。

再一次,买上一张绿皮车票,踏上火车。他去往的方向,是他早已经忘记了站名的那条路线。没有前途,亦没有归处,穷途末路。他要做他早该做的事,做一个乞儿,寻一个孩子,或者,把生命留在这里——这是他最后的安详。 A0C+E0TNtSfI2d2GCgXc4ie150I93rym8tUCkMAU9CfU6QYclR1mJiLnIYmfnA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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