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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临近客店的时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车,这为了两种原因:一是要给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东西,添一点力气。作者应该声明,这一类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欲,可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对于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莫斯科,整天想着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后天早上又吃什么,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两颗丸药,然后慢慢地吃下几个蛎黄和海蟹以及别的奇妙的海味,终于就向凯尔巴特 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们,倒并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不,这些先生们,是引不起作者的羡慕来的。然而中流的人们呢,第一个驿站上要火腿,第二个驿站上要乳猪,到第三站是要一片鲟鱼或者有蒜的香肠炙一下,于是向食桌面前坐下,无论什么时候,总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鱼的汤,鲟鳇鱼和鱼膏在他的嘴里发响、发沸,还伴着鱼肉包子或一个鲶鱼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馋——这些人物,是有一种很值得羡慕的天禀的。上流的先生们里面,情愿立刻牺牲他的农奴和他那用了本国式或外国式加以现代的改良,但已经抵押或并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来换取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前也不止一两个了。然而对不起,即使用了钱以及改良了的或没有改良的田地,也还是弄不到一个中流先生那样的胃口来。

木造的破烂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进它那熏得乌黑的屋檐下去了,屋檐被车的柱子所支持,很像旧式的教堂烛台模样。这客店是俄国式农民小屋之一种,不过规模大一点。窗边和屋顶下,都有新木头的雕镂的垂花,给昏暗的墙壁一比,更显得出色。外层的窗户上,画着插些花卉的酒壶。

乞乞科夫走上狭窄的木梯,跨进大门去。他在这里推开那嘎嘎发响的门,就遇见一个身穿花布衣,说着“请进来”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饭堂,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里,一定会看见的老相好了。生锈的茶炊,抛光的松板壁,屋角上的装着茶壶茶碗的三脚架,圣像面前的描金的瓷器,系着红绿带子,刚刚生过孩子的一只猫,还有一面镜,能把两只眼睛变作四只,脸孔照成好像一种蛋饼的东西,最后,是插在圣像后面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已干透,有谁高兴去嗅一下,就只好打起喷嚏来。

“您有乳猪吗?”乞乞科夫转过脸去,问那胖老婆子道。

“有!”

“用山葵腌的,还是用乳酪腌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来!”

老婆子就到柜子里去寻东西,先拿来一张碟子,其次是一块硬得像干树皮一样的餐巾,后来一把刀,发了黄的骨柄,刀身薄得好像削笔刀,最后是一把只有两个刺的叉子和一个简直站不住的盐瓶。

我们的主角就照着他自己的习惯,立刻和她交谈起来了。他询问她,她自己就是这客店的主人呢,还是另外还有东家;可以赚多少钱;她的儿子们是否和她同住;大儿子是什么职业,已经结了婚呢,还是单身;他娶了一个怎样的女人,有嫁资呢,还是没有;他的岳父是否满足;嫁妆太少了,那儿子可曾不高兴。总而言之,他什么琐屑都不忘记。至于他要询问附近住着怎样的地主,那是不消说得的,他明白了这里有的是勃罗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诺衣、大佐且泼拉可夫、梭巴开维支。“哦!你知道梭巴开维支吗?”他问那老婆子。但接着又知道她不但认识梭巴开维支,也认识玛尼罗夫,而且玛尼罗夫要比梭巴开维支“规矩”点。“他立刻要一盘烧母鸡或是烧牛肉;如果有羊肝,那么,他就也要羊肝,什么都只吃一点点。梭巴开维支却总是只要一样,还吃得一个精光。是的,钱照旧,东西还要添许多哩。”

当乞乞科夫在这样的谈天,一面享用着他的乳猪,盘里只剩了一片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跑来的马车的轮声。他从窗口一望,就看见一轮驾着三头骏马的轻快的篷车,停在客店前面了。从车子里出来了两个绅土。一个身材高大,黄头发的,另一个比较的矮小些,黑头发。黄头发穿一件暗蓝的猎褂,黑头发穿一件蒲哈拉 布的普通花条的短衫。还看见远远地来了一辆空的小篷车,拉的是颈圈和麻绳络头都已破烂、毛鬣蓬松的四匹马。黄头发即刻走上扶梯来,黑头发却还在车子里寻东西,一面指着驶来的车,和仆役说话。乞乞科夫觉得这声音仿佛有些熟识似的。他正在凝视着他的时候,那黄头发已经摸着门口,把门开开了。是一个高大的汉子,长脸盘,或者如人们所说的失神的脸相,一撮发红的胡须,从他那苍白的脸色判断起来,他是常常卷在烟里的,如果不是硝黄烟,那就是草烟。他向乞乞科夫优雅地鞠躬,这边也给了一个照样的鞠躬作为回答。不到几分钟,他们就的确都想交谈起来,结识一下模样,因为倘没有那黑头发旅客突然进屋里来,他们就已经做到第一步,几乎要同时说出大雨洗了尘埃,凉爽宜于旅行之类的彼此的愉快来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劲地搔着头发。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通红的面颊,雪白烁亮的牙齿,漆黑的胡子的好家伙。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鲜的颜色,他的脸上就跃动着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见乞乞科夫,就突然张开臂膊,喊起来了,“什么引你到这里来的?”

乞乞科夫知道,这是罗士特来夫。和这先生,曾在检事家里一同吃过饭,不到几分钟,他就已经显得非常亲密,叫起你我来了,虽然从乞乞科夫这一面,对他也并没有给予什么些的沾惹。

“你哪里来的?”罗士特来夫问。并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

“我是从市集那里来的,好朋友;你给我道喜吧。我精光了,我连最后的一文钱也没有了,实实在在,一生一世,就没有弄得这么精光过。我只好雇一辆街车了。在窗口望一望吧,它还在这里!”于是他把乞乞科夫的头扭转过去,几乎碰在窗框上。“看看这小马,这该死的畜生好不容易把我拖到这里来了——我终于只好坐上他的车。”说这话的同时,罗士特来夫就用指头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们还没有相识哩,我的姻兄弥秀耶夫!我们讲了你一早晨。‘留心着,’我说,‘我们也许遇见乞乞科夫的。’但是,我精光到怎样,你怕不见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马,我真的什么都花光了。我也没有了表和链子。”乞乞科夫向他一看,他可真的没有戴着表和链子。而且看起来,好像他一边的胡子,也比别一边少一点、薄一点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里还有二十卢布呢,”罗士特来夫说下去道,“只要二十个,不必多,我一定什么都赢回来,不但什么都赢回来,还要——那么,我就是一位阔绅士,我现在还有三千在袋子里面哩。”

“那是你在那边也说了的,”这时黄头发回答他说,“但到我给你五十卢布的时候,你立刻又都输掉了。”

“上帝在上,我没有输掉,真的没有。如果我那一回不犯傻,那是至今还在的。如果我在那该死的七的加倍之后,不去打那角头,我可以把全场闹翻。”

“但是你没有把它闹翻呀!”黄头发说。

“自然没有,因为我在不合适的时候,打了角头了。你以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吗?”

“不管好不好,总之他使你输掉了。”

“那算得什么,”罗士特来夫说,“我也会使他输得这么光。他该玩一回陀勃列忒 来试试,那我们就知道了,这家伙能干什么。但这几天却逛得真有意思哩,我的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这市集可真像样。商人们自己就说,向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从我那领地里拿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了大价钱卖掉了。唉唉,朋友,我们怎样的吃喝啊!就是现在想起来,畜生……可惜你没有一起。你想想看,离市三维尔斯他的地方扎着一队龙骑兵,你想,全体的兵官,总该有四十个,我相信全到市里来了,于是大喝了起来……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个体面人——有胡子——这么多。他把波尔陀的葡萄酒叫作烧酒儿。‘快给我拿一瓶葡萄烧来,’他向堂倌儿大嚷着。中尉库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酒客。我们是常在一起的。还有坡诺马略夫可给我们喝了怎样的酒啊!那是一个骗子,你要知道。他这里买不得东西。鬼知道用什么混到酒里去。这家伙是用白檀,烧焦的软木,按骨木心在着色的;但如果要他从最里面的,叫作‘至圣无上’的屋子里,悄悄地取出一瓶来,那可实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还有香槟,我对你说!……比起这来,那知事家的简直就是水酒。告诉你吧,还不是单单的香槟哩,是一种极品香槟,双蒸的香槟呀。我还喝了一瓶法国酒,‘蓬蓬’牌,呐,那香气——哼,就像蔷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么就像什么……啊唷,我们大喝了啊!……我们之后还来了一个公爵。他要香槟。对不起,全市里一瓶也不剩了,兵官们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没有喝到的。”黄头发点破道。

“我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我的确是喝了的。”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对你说,你一下子是挡不住十瓶的。”

“打一个赌吧!”

“赌什么呢?”

“好,我们来赌你那市上买来的猎枪!”

“我不来。”

“唉,什么,来吧?试试看!”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试。”

“你以为没有枪,就和没有帽子一样坏。听呀,朋友乞乞科夫,我可是真可惜你没有在那里。我知道,你一定会和库夫新涅科夫中尉分不开的。你们立刻会成为知己的。他不像检事和那些我们市里的乡下阔佬一样,为了每一文钱发抖。他都来,盖勒毕克 呀,彭吉式加 呀,你爱什么就玩什么。唉唉,乞乞科夫,但和你玩什么,做什么呢。真的,你是一个大滑头,你这老狐狸!和我亲一个嘴!我爱得你要死了。弥秀耶夫你瞧,命运拉拢了我们的,他来找我呢还是我在找他?一个很好的日子里,他来了,上帝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但是我恰恰也正住在这地方……那边车子有多少呀,好朋友!多得很哩,你要知道。en gros 呀!我也去抽了一回签,赢了两小盒香油、一只瓷杯、一张六弦琴。我再来看看我的运气的时候,又都输出去了,舞弊啊,还添上六个卢布。如果你知道库夫新涅科夫是怎样的一个花花公子,那就好。所有跳舞场,我总和他一同去。有一个女人,那真是好打扮,璎珞,花边,哼,什么都全有。我总在自己想:妈的!但那库夫新涅科夫呢——就是一匹野兽,可对?——却坐近她,用法国话去打招呼了。你可以相信我,他是连一个乡下女人也不肯放过的。他叫作‘摘野莓’。鱼也真好,尤其是鲟鱼。我带了一条来——还好,还在有钱的时候,我就想到要买它一条了。那么,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呀?”

“哦,我要去找一个人。”乞乞科夫说。

“找怎样的人?唉唉,算了吧!我们还是一同到我的家里去吧!”

“不,不,这不行。我有事情呢。”

“怎么,有事情!胡说八道!喂,你,阿波兑勒杜克·伊凡诺维支 !”

“不行,真的,我有事情,而且很要紧的!”

“我来打一个赌,你撒谎!你说吧,到底找谁去?”

“哦,可以的。找梭巴开维支去。”

罗士特来夫立刻发出一种洪大而且响亮的笑来,这种笑,是只有活泼而健康的人才有的。这时他大张了嘴巴,脸上的筋肉都在抖动,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糖一般又白又亮的牙齿来,连隔着两道门,在第三间屋子里的邻人,也会从梦中惊起,睁大了眼睛,喊起来道:“怎的这么高兴呀!”

“这有什么好笑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在笑的人,他有一点懊恼了。

然而罗士特来夫放大了喉咙,仍然笑,一面嚷道:“不,请不要见气;我要笑炸了!”

“这没有什么可笑,我和他约过的。”乞乞科夫说。

“但到他那里去,你的生活不会有意思;他完全是一个吝啬鬼,刽子手!我明白你的脾气,如果你想在那里玩彭吉式加,喝好‘蓬蓬’酒或者别的什么,那是一个天大的错。听着,好朋友!抛掉这他妈的梭巴开维支吧!到我那里去!我请你吃鲟鱼,坡诺马略夫这畜生,是什么时候都应酬得乱七八糟的,却担保道:‘这是我特别办给你的!你就是跑遍全市集,也找不到这样的货色。’不过他是一个奸刁的流氓!我就当面对他说:‘您和我们的包做烧酒人,都是天下第一等大骗子。’我这么说了。这畜生就笑起来,摸摸自己的胡子。库夫新涅科夫和我,是每天到他店里去吃早饭的。哦,好朋友,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放开我,不过得声明在先,你就是出一万卢布也弄不到手!”——“喂,坡尔菲里!”他走向窗口,去叫他的仆人。那人却一只手拿一把刀,一只手拿着面包皮和一片鲟鱼,那是趁到车子里去取东西的机会捞来的。“喂,坡尔菲里!”罗士特来夫喊道,“拿那小狗来!一条很好的狗!哼!”他转脸向乞乞科夫,接下去道,“自然是偷来的!那主人不肯卖。我要用那匹枣骝马和他换,你知道,就是我从式服斯替略夫那里换来的那一匹呀。”但乞乞科夫却从他有生以来一向就没有见过式服斯替略夫和枣骝马。

“老爷们不要用点什么吗?”这时那老婆子走近他们来,说。

“不!不要!我告诉你,朋友!我们逛了呀!不过你可以给我们一杯烧酒!你有什么酒?”

“有亚尼斯。”老婆子回答道。

“就是,也行,一杯亚尼斯。”罗士特来夫大声说。

“那就也给我一杯!”那黄头发道。

“戏园里一个歌女上台了,唱起来简直像夜莺一样,这样的一只金丝雀!库夫新涅科夫是坐在我旁边的,对我说:‘朋友,你知道!这野莓我想摘一下了!’由我看来,就是玩乐的棚子的数目,也在五十以上。绥那尔提 风磨似的打着旋子,有四个钟头。”这时他从向他低低地弯着腰的老婆子的手里,接过杯子来。“拿这儿来!”一看见坡尔菲里捧着小狗,走进屋子里,他忽然大叫起来。坡尔菲里的衣服,也像他的主人一样,穿一件蒲哈拉布的短衫,不过更加脏一点。

“拿这儿来,放在这儿,地板上面!”

坡尔菲里把狗儿放在地板上,它就张开了四条腿,嗅起地板来了。

“就是这条狗!”罗士特来夫说着。一面捏住它的领子,用一只手高高地举起,那狗就发出一种真的叫苦的声音。

“我吩咐过你的,你又没有做,”罗士特来夫对坡尔菲里说,一面留心地看着那狗的肚子,“篦篦它,你简直全不记得了。”

“没有,我篦了的。”

“那么,这些跳蚤从哪儿来的呀?”

“那我不知道。也许是,它从马车上弄来的吧!”

“胡说!浑蛋!给它篦篦,你梦里也想不到;我看就是你这驴子把自己身上的过给了它的。瞧呀,乞乞科夫,瞧呀,怎样的耳朵!你来呀,碰一碰看!”

“何必呢!我看见的!这品种很好。”乞乞科夫说。

“不不,碰一碰看,摸一下耳朵!”

乞乞科夫要向罗士特来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是的,会成为一匹好狗的。”他添加着说。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头!拿手来呀!”

因为要不使他扫兴,乞乞科夫就又碰一碰那鼻子,于是说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这是真正的猛狗啊!”罗士特来夫还要继续说。“我得招认,我想找一匹猛狗,是已经很久的了。喂,坡尔菲里,拿它去。”

坡尔菲里捧着那狗的肚子,搬回马车去了。

“听呐,乞乞科夫,你现在应该无条件同我一道去。离这里不过五维尔斯他,我们一下子就到。这之后,你可以再找梭巴开维支去的。”

“唔,”乞乞科夫想,“其实我竟不妨也去找罗士特来夫一趟。归根结底,他也不会比别人坏。同大家一样,是一个人!况且他又输了钱。这人什么都大意。我也许能够无须破费,从他那里抢点什么来的。”——“也好吧,可以的,不过有一层,你不能留住我;我的时间是贵的。”

“你瞧,心肝儿,你这么听话;乖乖。走过来,给你亲一个嘴吧!”于是罗士特来夫和乞乞科夫拥抱着,亲爱地接了吻。“很好,现在我们三个走吧!”

“不成,我是得请你原谅的,”黄头发说,“我该回家去了。”

“嗬,糊涂,朋友!我不放你走。”

“不成,真的,我的太太也要不高兴的;况且你现在可以坐他的马车去了。”

“不行,不行,不行!你万不要想。”

那黄头发是这样的人们中的一个,起初,看他的性格是刚强的,别人刚刚张开嘴,他的话里已经带着争辩,如果和他的意见相反,他也决不赞成。他不肯称愚蠢为聪明,尤其是别人吹起笛子来,他决不跳舞。但到结末,却显出他的性格里有着一点柔弱、驯良,到底是对于他首先所反对的变了赞成,称愚蠢为聪明,而且跟着别人的笛子,做起非常出色的舞蹈来了。他们以激昂始,以丢脸终。

“嗬,糊涂。”对于那黄头发的抗议,罗士特来夫回答着。把帽子戴在头上,于是——黄头发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慈善的老爷,酒钱还没有付呢。”老婆子从他们后面叫喊道。

“不错,不错,妈妈!对不起,好兄弟,你替我付一付!我的袋子里一文也没有。”

“要多少?”那亲戚问。

“有限得很,先生。不过八十戈贝克。”

“胡说!给她半卢布,已经太多了。”

“太少了一点,慈善的老爷。”老婆子说。但也谢着收了钱,没命地跑去开门了。她并不折本,因为她把烧酒的钱涨价了四倍。

旅客们走上马车,就了坐。乞乞科夫的车,和坐着罗士特来夫和他亲戚的篷车并排着走,三个人在一路上都可以彼此自由地谈天。罗士特来夫的乡下牲口拉着的小篷车,缓缓地跟着,总是慢一点,那里面坐着坡尔菲里和小狗。

我们的旅客们的热心的谈天,在读者看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大趣味的,我们还不如趁这时候,讲几句罗士特来夫本人吧,他在我们的诗篇里,所演的恐怕也并不是很小的角色。

罗士特来夫的相貌,读者一定已经有些认识了。我们里面的无论谁,遇到这种典型的人物,是绝不止一次的。大家称他们为快男儿;当还是儿童和在学校的时候,就被看作好角色,但也因此得到往往很痛的鞭笞。他们的脸上,总表现着坦白、直爽,和确实的英勇。他们一看见人,别人还不及四顾,就马上成了朋友。他们还立誓要做永久的朋友,而且好像也要守住他们的誓约似的。然而这新朋友大抵就在结交的欢宴的这一晚上,发生争论,又彼此打起来了。他们爱说话,会花钱,有胆量,不改口。罗士特来夫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还像十八二十岁一样:爱逛荡,找玩乐。结婚也没有改变他一点,况且他的太太不久就赴了安乐的地府,只留给他两个孩子,那在他是毫无用处的。他把照管孩子们的事,都托付了一个真的非常之好的保姆。在自己的家里,他停不了一整天。如果什么地方有市集,什么地方有集会,有跳舞或是庆典,即使距离有十五维尔斯他之远,他的精灵的鼻子也嗅得出。一霎时他就在那里了,在赌桌上吵起来,大捣其乱,因为他也如这一流人一样,是一个狂热的赌客。我们在第一章上已经知道,他是玩得并不十分干净的,他会耍一套做记号和弄花样,所以到后来,这玩耍就常常变成别种的玩耍:他不是挨一顿痛打,遭几脚狠踢,就是被人拔掉他那出色的茂密的络腮胡子,以至于只剩了也很有限的半部胡子回家。然而他那健康丰满的面颊,是用极好的质料造成的,又贯注着很强的繁殖力,胡子立刻又生出来了,而且比先前的更出色。而且最奇特的是,这大概是只有在俄国才会出现的——不久之后,他就又和痛打了他的朋友混在一起,大家交谈,仿佛全没有过什么事,他这一面,也好像毫未受过侮辱似的了。

在若干关系上,罗士特来夫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没有哪一个集会,只要他有份儿,不会闹出一点“故事”来的。那“故事”常常是:被几个宪兵捏着臂膊,拉出客厅,或者给他自己的朋友硬推到门外去。如果不是这些,那么,就总要闹一点别人绝不会闹出来的什么事,或者在食堂里喝得烂醉,只是笑个不住,或者受了亲口所说的谎话的拖累,终于自己吃亏。他无缘无故地说谎。他会突然想到,讲了起来,说自己有过一匹马,是蓝条纹毛的,或淡红条纹毛的,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胡说,一直弄到在场的人们全都走开,并且说道:“呐,兄弟,我看你是诞妄起来了!”有一些人,是有一种毫无缘故,对于身边的人,说些坏话的热情的。例如有人,身居高位,一表非凡,胸前挂着星章,亲爱地握了另一个的手,谈着令人沉思默想的极深刻的问题,但突然又当着大家的面,说起对手的坏话来了,他就像一个平庸的十四等官,不再是胸前挂着星章,谈着令人沉思默想的极深刻的问题的人物,人们就只好痴立,至多是耸一耸肩。罗士特来夫就也有这一种奇特的嗜好的。一有谁接近他,他就弄得他非常之窘迫:他散布一切出乎情理之外的,几乎不能更加荒谬的谣言,拆散婚姻,破坏交易,然而并不以为对人做了坏事;倒相反,待到再和他见面,却很亲热地走过来,说道:“你真是一个平凡得很的家伙!你为什么一向不来看看我呢?”在许多事情上,罗士特来夫确是一个多方面的人物,这就是说,他无所不能。他肯马上领你们到天涯海角去,他肯一同去冒险,他肯和你们换东西。枪、狗、马,都是他的交换目的物,然而想占便宜的隐情,却是丝毫没有的,这不过是含在他那性格里面的一种活泼性和豪爽性的关系。他在市集上,幸而碰着一个傻瓜,赌赢了,那就把先前在店铺里看中了的东西,统统买过来:马的颈圈、发香蜡烛、保姆的头巾、一匹母马、葡萄干、一只银盆、荷兰麻布、上等面粉、淡巴菰、手枪、青鱼、画、磨石、壶、长筒靴、瓷器,到用完了钱为止。然而他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的事情,是非常少有的;大抵就在这一日里,和另一个运道更好的赌客玩牌,弄得一干二净,有时还要添上自己的烟斗、烟袋、烟嘴,或者简直又是四驾马车及其一切附属品:篷车和马夫,弄得主人只好自己穿了一件短衣或者蒲哈拉布衫,跑去找寻可以许他搭车的朋友。这就是罗士特来夫!人们也许以为这是过去的典型,并且说,现在可完全没有罗士特来夫们了。啊,不然!说这话的人,是不对的。罗士特来夫在这世界上,是不至于消灭得这么快的。我们之间,到处都是,而且大约不过是偶然穿了一件别样的衣服。然而人们是粗心的、皮相的,一个人只要换上别样的衣服,他们也就当作完全另一个人了。

这期间,三辆马车已经到了罗士特来夫家的阶沿的前面。招待他们的设备,家里却一点也没有。食堂中央,有两个做工的人站在踏台上,刷着墙壁,一面唱着永不会完的单调的歌儿,石灰撒满了一地板。罗士特来夫立刻跑向他们去,他们就得和他们的踏台一同连忙滚出,于是跑向隔壁的屋子,到那里继续发其次的命令去了。客人们听到,他在叫厨子准备午餐。已经又觉得有点肚子饿的乞乞科夫,就知道总得等到快五点钟,才可以入座。罗士特来夫又回来了,要带客人们到他那领地上去散步,还给他们看看可看的东西。他们为了目睹这一切,大约花了两个多钟头。直到无所不看,无可再看的时候,罗士特来夫这才安静。他们最先看马房,有两匹母马,一匹是带斑的灰色的,一匹是枣红色的,还有一匹栗壳色的雄马。雄马也并不见得出色,但罗士特来夫却宣誓而且竭力说,这是他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

“一万是一定不到的,”那亲戚注意到,“这还值不到一千。”

“上帝在上!这值一万!”罗士特来夫说。

“你要起誓,随便起多少就是。”那亲戚回答着。

“那么,好吧,你肯打一个赌?”罗士特来夫说。

然而亲戚不要赌。

于是罗士特来夫把空的马房展示给客人们,先前是有几匹好马在这里面的,也还有一只雄山羊。他向来的迷信,以为这雄山羊是马房里万不可少的东西,它和它的伙伴会立刻很要好,在肚子下往来散步,像在家里一样。之后,罗士特来夫又带了两位绅士走,要给他们看一匹锁着的小狼。“这是狼儿!”他说,“我是在用生肉喂它的!”之后又去看一个池,这池里,据罗士特来夫说,有着这么大的鱼,倘要拉它上来,至少也得用两条大汉。然而这时候,他的亲戚又怀疑了。“听哪,乞乞科夫,”罗士特来夫说,“我给你看几条出色的狗,那筋肉之强壮,是万万想不到的!还有那鼻子!尖得像针!”他说着,领他们去到一间干净的小屋子,在四面围着的大院子的中央。他们一走进去,就看见一大群收罗着的狗,长毛的和浅毛的,所有毛色,所有种类,深灰色的,黑色的,黑斑的和灰斑的,浅色点的,虎斑的,灰色点的,黑耳朵的,白耳朵的,此外还不少……还有听起来简直像是无上命令似的各种狗名字,例如咬去、醒来、骂呀、发火、不要脸、上帝在此、暴徒、刺儿、箭儿、燕子、宝贝、女监督等。罗士特来夫在它们之中,完全好像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间的父亲:所有的狗,都高高兴兴地翘起了猎人切口之所谓“鞭”的尾巴,活泼地向客人们冲来,招呼了。至少有十条向罗士特来夫跳起来,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骂呀”向乞乞科夫也表示了同样的亲爱,用后脚站起,给了一个诚恳的接吻,以至于使他连忙吐一口唾沫。于是罗士特来夫用以自傲的狗的好筋肉,大家都已目睹了——诚然,狗也真的好。还去看克理米亚的母狗,它已经瞎了眼,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就要倒毙的。两年以前,却还是一条很好的母狗。大家也来察看这母狗,看起来,它也确乎瞎了眼。从这里又走出去,因为要去看水磨,但是为了让上面的磨石不动摇而转得很快的轴子,或者用俄国乡下人的怪话说,为了它上上下下地跳着,就叫作“蚤子”的那轴子,却没有了。“现在是就要到田地了。”罗士特来夫说。走了几步,大家也的确看见了田地,于是又察看了一下。

“在这田地上,”罗士特来夫指着,说,“兔子就有这么多,连地面都看不见了。最近我就亲自用手拉住了一只的后脚。”

“呐,你要知道,用手是捉不住兔子的。”那亲戚插嘴说。

“我可是捉住了一只!真的!”罗士特来夫回答道。“哦,现在我要带你们看我的领地的边界去了。”他向乞乞科夫转过脸来,接着说。

罗士特来夫领客人们经过田地,到处是生苔的小土冈。客人们都得从休耕的和耕过的田里取路。乞乞科夫觉得有些疲乏了。许多地方,他的脚竟陷在烂地里,泥土使脚陷得很深。起初,他们是在留心回避着走的,但当知道了这也不中用,就不管什么地方烂泥积得最厚,单是信步地跑上去了。走过许多路之后,终于也看见了边界,是用一个木桩和一条小沟分划开来的。

“这是边界,”罗士特来夫说,“统统,所有在这边的——都是我的产业,连那个树林,那你们望去在那边蓝森森的,还有树林后面的地方,都是我的。”

“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树林的?”那亲戚问。“你最近买的吗?先前可还不是你的呢。”

“哦,就是最近买进来的。”罗士特来夫说。

“怎么能买的这样快呢?”

“就是前天买好的,花了很多的钱,妈的!”

“那时你不在市集上吗?”

“唉唉,你这聪明的梭夫伦,人就不能一面逛市集,一面买田地吗?不错,我是在市集上,管家却当我不在的时候,把林子买下来了。”

“那总该是管家买的了。”那亲戚说,还是不相信,摇摇头。

客人们仍旧走着先前的不像样的路,回了家。罗士特来夫又引他们到自己的书斋里,但一间办事房里总归可以看到的东西,在这里却什么也不能发现的,这就是没有书,也没有纸,壁上只挂着一把长刀和两支枪,一支三百卢布,另一支是八百卢布。那亲戚向屋子里看了一遍,尽是摇着头。罗士特来夫又给他的朋友们看了几柄土耳其的剑,其中的一柄上见有铭文道:“匠人萨惠黎·西比略科夫 ”,大概只是误刻上去的。这之后,客人们又有摇琴赏鉴了,罗士特来夫立刻奏起一个曲子来。摇琴的声音并不坏,不过里面好像发生了一点什么,因为罗士特来夫奏着的玛兹尔加,忽然变成“英雄马尔巴罗 上阵了”的歌,而这又用那很旧的华勒支曲来结尾。罗士特来夫早已不摇了,但这机器有一个极勇敢的管子,简直不肯沉默,独自还响了很久的时光。之后是大家要看烟斗了,罗士特来夫收集得很不少:木烟斗、磁烟斗、海泡石烟斗,烟熏了的和没有烟熏的,麂皮包着的和没有包着的,等等;又看见一支琥珀嘴的长烟管,是罗士特来夫最近赢来的,还有一个刺绣的烟袋,是在什么驿站上,忘魂失魄地爱上了他的一位伯爵夫人的赠品,而且她的手儿,是“尽纤细之极致”的这句话,大约算是把完美之至的意思竭力表示了出来的。大家吃过几片鲟鱼之后,将近五点钟,这才到了食桌。在罗士特来夫的生活上,中餐是没有排在大项目里面的,因为对于食品的烹调,好像并不十分看重;有的太熟,有的还生。厨子也似乎大抵只照着一种什么灵感,就用手头的一切好物品,做出肴馔来:近旁刚有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末撒在菜盘里——桌上有一株卷心菜,他就也加上卷心菜,还随手放入牛奶、火腿、豌豆去——一言以蔽之,他混起来,只要这菜热了,也就已经有一种味道了!但罗士特来夫对于酒类,却看得很要紧:汤还没有上桌,他就先敬了客人一大杯葡萄酒,第二杯是上等白葡萄酒。因为府署和县署所在的市里,是没有平常的白葡萄酒的。此后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玛兑拉酒来,“就是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的确,这玛兑拉会烧人的喉咙,因为商人们是知道他们的买主——地主——的嗜好,喜欢强有力的玛兑拉的,他就尽量地掺进蔗酒去,有时也看准了俄国人的胃脏,什么都受得下,于是放一点王水 在里面。临了,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很特别的酒来,据他说,是一种香槟和蒲尔戈浓的综合。他极热心地斟满了左右两边的杯子,给他的亲戚和乞乞科夫。但乞乞科夫察觉到,他给他自己却斟得很少。这使乞乞科夫有了一点戒心。当罗士特来夫正对着亲戚谈天或是斟酒之际,便乘机把自己的一杯倒在菜盘里了。罗士特来夫接着又立刻拿出一瓶乌莓烧酒来,据他说,是全像奶油味道的,但奇怪的是发着很强的浊酒气。后来又喝了一种香醪,有一个名字,然而很不容易记,连主人自己第二回说起来也完全是另一个了。中餐早已完毕,酒也都试过了,但客人们却还不离开桌面,乞乞科夫总不愿意当着那个亲戚的面,向罗士特来夫说出他藏在心里的事情来。那亲戚究竟是外人,这事情却只能密谈的。但那亲戚也未必是一个于他有害的人,因为他已经大醉,埋在椅子里,早就抬不起头的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情形有些不妙,就请罗士特来夫放他回家去,而且用很低、很倦的声音,用俄国民间的表达来说就是——用钳在马头上拔马嚼子。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罗士特来夫说。

“不要难我了,好朋友!真的,我要走!”那亲戚恳求道。“你不该这么虐待我的!”

“胡说!发昏!来,我们玩一下彭吉式加。”

“不行,好人,还是你自己玩吧!我实在不能玩了,我的太太要很不高兴我的;我也还得对她讲讲市集的情形去。真的,朋友!不给她一点小高兴,这是我的大罪过呀。求求你,不要留我了吧!”

“管她老婆什么妈……好像顶要紧的是你们两口子在一起!”

“不不,真的,朋友!她是很好的,我的太太——能干、诚实,一个模范的贤妻!她待我好。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常常感激得至于流泪的。不不,不要想留住我了吧;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得走了。我告诉你!老老实实!”

“放他走吧,我们要他做什么呢!”乞乞科夫悄悄地对罗士特来夫说。

“你说的对!”罗士特来夫道,“我最讨厌这样的孱头!”于是他大声地说下去道:“好吧,那就滚你的。去!尽找你的老婆去,你这吹牛皮的!”

“不是的,朋友!你不能骂我是吹牛皮的!”那亲戚回答说。“我仗着她才有生活呢。真的!她是很可爱,很好,很温柔,娇小……我常常要流出眼泪来。她会问我,我在市集上看见了些什么——我得统统告诉她——她很可爱……”

“那么,去和她胡说八道去就是!”

“不,听哪,好朋友!你不能这样说她的,这也就是侮辱我呀,她是很好,很可爱的。”

“是了,快滚吧!找她去!”

“是的,的确,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奉陪。我是极高兴在这里的,但是我实在做不到。”那亲戚总在絮叨着一切赔罪的话,却没有留心到他已经坐上马车,拉出大门,在露天底下,田野上面了。由此知道,他的太太恐怕也未必会听到多少市集的情形吧。

“这么一个废物!”罗士特来夫走向窗口,目送着跑远去的马车,说。“这么跑!那旁边的马倒不坏,我早就看上了的。不过这家伙总不肯承认,只是一个孱头!”

大家走到隔壁的屋里去。坡尔菲里拿进烛火来,乞乞科夫忽然见有一副纸牌在主人的手里了,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取来的。

“来玩一个小玩意儿吧,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一面把纸牌一挤,又一松,那十字封条就断掉,落在地上了。“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卢布的彭吉式加!”

然而乞乞科夫只装作完全没有听到那些话的样子,却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几乎忘记了,我要和你商量一点事!”

“什么事呀?”

“但你得预先约定可以允许我!”

“那是什么事呢?”

“不,你得先和我约定的!你听着!”

“那么,好吧。可以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么,你一定有一大批死掉的农奴,户口册上却还没有注销的吧!”

“自然!这又怎么样呢?”

“都让给我。把他们归到我的名下去!”

“你拿这有什么用呢?”

“我有用。”

“不,你说,什么用?”

“就是有用……这是我这边的事情了——一句话,我有用处。”

“里面一定还有缘故的。你一定在计划什么事。说出来吧!什么事?”

“唉唉,什么计划啊!这样的无聊东西。我能拿它计划什么呢?”

“那么,你要他们做什么呢?”

“我的上帝,你真是爱管闲事!无论什么垃圾,你也要用手去摸一下,而且简直还会嗅一下!”

“是的,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说呢?”

“就是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很简单的,不过是我想这么干一下!”

“就是了,如果你不说,我就也不给!”

“听吧,这是你丢面子的。你说过一言为定的了,现在却不算了!”

“很好,随你说吧。在你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不答应!”

“我怎么告诉他才是呢?”乞乞科夫想。他略一盘算,才来说明他要找死魂灵,为的是想在交际社会里,增加自己的名望,他没有大财产,所以原有的魂灵也不多。

“你胡说,”罗士特来夫说,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兄弟!”

乞乞科夫自己也感觉到,他的谎实在撒得不聪明,这虚构的口实也的确没有力量。“那么,好,我老实告诉你吧,”他正经地说道,“我请你只放在自己的心里,不要传开去。我准备结婚了,但可恨的是我那新妇的父母是极难说话的人,总想出人头地。一对该死的东西!和这样的父母有了关系,我倒在懊悔了。他们一定要新郎至少也有三百个魂灵,但我一共几乎还缺一百五十个,那么……”

“不,兄弟,你胡说!”罗士特来夫又喊起来。

“不,真的,这回是连这样的一点谎也没有说的。”乞乞科夫说着,用拇指头在小指尖上划出一块极小的地方来。

“如果不是胡说,拿我的脑袋去!”

“听呐,你侮辱我!我是何等人呀?我为什么总要说谎呢?”

“可是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大骗子——要知道我是看在朋友交情上,这才说说的。如果我是你的上司,第一招就是在树上缢死你!”

听了这话,乞乞科夫觉得受侮辱了。凡有粗鲁的,有伤中庸的界限的表现,都是使他不舒服的。他不喜欢和不相干的别人亲昵,但如果那是上等人物,就又作别论。因此他现在觉得心里不高兴。

“上帝在上,我要缢死你!”罗士特来夫重复说。“我很坦白地说出来,而且说这也并不是为了侮辱你,倒是因为我自己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一切事情都有—个界限,”乞乞科夫俨然地说,“倘若你爱用这样的语调,不如进兵营去。”——于是他又接下去道:“你不肯送,那么,卖给我也可以的。”

“卖!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流氓。你不肯多出钱的。”

“呐,你也该知足了!想一想吧,你以为那是宝石似的东西吗?”

“你说的对,我明白你了。”

“不,听吧,朋友,多么小气呀。你其实是应该送给我的。”

“那就是了,我一分钱也不要,给你看看我并不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你买一匹种马去,农奴就算作添头。”

“请你想想,我要种马做什么用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提议,非常诧异了。

“你做什么用?买这捣乱家伙,我花了一万卢布,你只要出四千。”

“但是我拿它去做什么呀!我并没有牧场。”

“是的,再听我说,你还没有懂呢。现在我只要三千,其余的一千你可以后来再付的。”

“是的,但是,我简直完全用不着!实实在在!”

“那就是了,那么,买我的那匹枣红的母马去吧!”

“我也用不着母马。”

“我给你母马,还添上你已经见过的那匹灰色小马,只要两千卢布。”

“我用不着马!”乞乞科夫说。

“你可以再去卖掉的。无论在哪一个市集上,你都能赚三倍。”

“如果你相信可以赚这么多的钱,还是自己卖去吧。”

“这能赚钱,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愿意你也赚一点。”

乞乞科夫谢了他的友情,并且坚决地回绝了枣红的母马和灰色的小马。

“那么,在我这里买几只狗去吧!在这里可以给你一对小夫妻,会使你乐到脊梁都抽搐起来的。刺毫毛,硬胡子,那成堆的毫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样,而且那肋骨啊——简直是铁箍。还有那又小又胖的爪子——几乎不沾地!……”

“唉唉!我用不着狗。我不是猎户。”

“但我很希望你也养几条狗。不过,你知道,如果你不要狗,那就买我的摇琴去。我告诉你,那是好东西。我自己呢,我是一个正人君子,不说谎,那时花了一千。给你却只要九百。”

“我要摇琴做什么用呀?我又不是德国人,要拿了这东西挨家讨钱去!”

“但这并不是德国人所有的那种琴哩。这是一个风琴,你仔细去看,真正玛霍戈尼树做的!来,我再给你看一下吧!”罗士特来夫就捏住乞乞科夫的手,拉他到邻室去。他抵抗,两脚钉住了地板,不想动,他力辩,自己很知道那摇琴,然而都没有用,他总得再听一回马尔巴罗怎样地去上阵。

“如果你不愿意给我钱,那么,我们就这么办吧。你知道,我给你摇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灵,你就留下你的篷车,还只要再付三百卢布。”

“又来了?我怎么回去呢?”

“我另外给你一辆车。在库房里,我这就给你看!你只要去漆一下,那就是一辆很体面的马车了!”

“这人给冒失鬼附了体吗?”乞乞科夫想。并且下了英勇的决心,所有罗士特来夫的马车、摇琴,以及一切平常和异常的狗,即使是他闻所未闻的,铁箍似的肋骨和又小又肥的爪子,他都一个也不要。

“但是你全都到手了呀:马车、摇琴、死魂灵。”

“但是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你竟然不要?”

“很简单,因为我不要,这就足够了!”

“唉唉,你这家伙!和你打交道,是不能像和一个好朋友或是伴当的。真是一个……人!我立刻明白,你是有两个舌头的人。”

“是的,我是驴子,对不对?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为什么非买不可呢?”

“不不,不要提了!现在我明白你了。这样的一个无赖汉,的的确确。好吧,你听着,我们来玩一下彭吉式加。我押上所有的死魂灵,再加摇琴。”

“不,不,我的好人,用赌博来决输赢,是靠不住的。”乞乞科夫向对手拿着的纸牌看了一眼,说。他觉得对手很难相信,连纸牌也可疑。

“为什么靠不住?”罗士特来夫说。“这是没有什么靠不住的。如果你运气好,妈的,就什么都到手。瞧吧,你的运气多么好,”他说着,摊开几张纸牌来,要引起乞乞科夫打牌的兴趣,“呐,这样的好运气,这样的好运气!总是这样占上风。你瞧,这是该死的十,我会因此输得精光的。我知道这会使我输得精光,但是我闭起眼睛,心里想,妈的!请便吧,这奸细!”

罗士特来夫正在讲说的时候,坡尔菲里又拿进一瓶酒来了。但乞乞科夫都坚决地拒绝,不喝酒也不玩牌。

“你为什么不要玩?”罗士特来夫道。

“因为我不高兴。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赌友。”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赌友的呢?”

“就因为我不是一个赌友呀。”乞乞科夫说,并且耸一耸肩。

“无聊家伙,你这!”

“上帝这样造了我了,我也没法。”

“简直是一条懒虫。先前我至少还当你是一个有些体面的人,可是你完全不懂打交道。对你不能说知心话,你是连一点点的面子也不要的。就像梭巴开维支!废料一枚!”

“你说出来,为什么骂我?不玩牌,就是我的错处吗?如果你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家伙,那么,把魂灵卖给我就是了!”

“你拿恶鬼去!而且还是没有头毛的。我本要白送给你的,现在你可是拿不到手了,就是你献出一个王国来,我也不给。这样的一个扒手!这样的一个龌龊的坏货!我从此不和你来往了。坡尔菲里,告诉管马房的去,不要给他的马匹吃燕麦了。给吃干草就足够。”

这样的结局,乞乞科夫是没有预先想到的。

“我还是不看见你的好!”罗士特来夫说。

这吵架并没有阻碍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一同吃晚饭,虽然这回在桌上不再摆出各种佳名的酒来。不过孤零零地站着一小瓶,是契沛尔酒之一种,但其实是人们大抵叫作酸的浊酒的。晚饭之后,罗士特来夫领乞乞科夫到一间旁边的屋子里,那里面铺着一张给他睡觉的床,并且说道:“你的床在这里。我不高兴对你说什么晚安。”

说完这话,他出去了。只剩下乞乞科夫一个人,心情恶劣之至。他在懊恨自己,自责来到这里,费了他许多要紧的时光;最难宽恕的是竟对他说出了自己的事情;真是粗心浮气,活像一个傻子;因为这一类事情,是完全不能对罗士特来夫说的。罗士特来夫是一个坏货,他会添造些谣言,不知道要散布怎样的谎话,到底还弄出一个无聊的话柄来呢……晦气,真是大晦气!“我真是一头驴子!”他对自己说。这一夜他睡得很坏。有一种很小却很勇敢的虫,不住地来咬他,痛得挡不住,使他用五个指头搔着痛处,一面唠叨道:“恶鬼抓了你去吧,罗士特来夫!”当他醒来的时候,还早得很。他披上睡衣,穿好长靴之后,就到院子边沿的马房去,吩咐绥里方立刻套车子。归途中遇见了罗士特来夫,他也一样穿着睡衣,嘴里咬着烟斗,在院子里从对面走过来。

罗士特来夫很亲昵地招呼他,还问他夜里睡得怎么样。

“总是这样!”乞乞科夫冷淡地答道。

“我也是的,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你可知道,我给该死的鬼东西闹了一整夜,我简直说不清。昨夜嘴里还有一种味儿,好像是一整队的骑兵在那里过夜。你知道,我梦见我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的呢?我来打一个赌,你一定猜不着:是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和库夫新涅科夫打的。”

“好,好,”乞乞科夫想,“如果你真的挨了一顿打,那倒实在不坏。”

“上帝在上!这真的痛得要命!我就醒了;不错,周身都痒;该死的东西,这跳蚤!哦,回去穿起衣服来吧;我就到你那里去。我只要再去申斥一下管家这无赖就行。”

乞乞科夫回到屋子里,洗过脸,换好了衣服。当他走进食堂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着茶具和一瓶蔗酒了,屋里却还分明留着昨天的中餐和晚餐的遗迹。使女并没有用过扫帚,地板上撒着面包屑,连桌布上也看见躺着成堆的烟灰。那主人,也就进来了,穿的还是睡衣,下面露着不穿小衫的、生着浓毛的胸脯。一只手拿了长烟管,一只手拿了一个杯子,喝着东西。这模样,对于极讨厌理发店招牌上面那样卷起、掠光,或者剪短头发的画家,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图样。

“那么,你以为怎样?”略停了一会儿之后,罗士特来夫说。“你不想赌一下魂灵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赌。却买——我愿意这样。”

“我不想卖,这不像朋友。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干的。赌——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玩牌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不赌的。”

“你也不愿意交换吗?”

“我不愿意!”

“哦,那么,听吧,我们来下象棋,好吗?你赢——就都是你的。该从户口册上注销的,我这里有一大批。喂,坡尔菲里!拿象棋盘来!”

“请你不要费神了,我可是不赌的!”

“但这并不是赌博呀;这不讲运气,也不能玩花样,什么都靠真本领的。而且我还得声明,我下得很不好;你应该饶我几盘。”

“也许这倒很好的,试试看,”乞乞科夫想,“我先前象棋下得并不坏,况且他要在这里玩花样,也很难的。”

“也好!可以的。我还是和你下一盘象棋吧!”

“魂灵——对一百卢布?好吗?”

“为什么?我想,五十卢布也足够了。”

“不行,你听哪,五十,这不像一注的!还不如我加上一匹普通的猎狗,或者一个金的图章吧,你知道,那就像人们挂在表链上那样的东西。”

“那就是了!我可以来。”乞乞科夫说。

“可是你让我先几个子呢?”罗士特来夫问。

“这怎么可以?自然不让先。”

“至少,开始要让我先两子的。”

“不行,我自己也下得很坏。”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也动了一子。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又走下去。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同时又用睡衣的袖口,把别的一子推向前去了。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喂,这是怎么的,好朋友?把这一子收回去!”乞乞科夫喊道。

“什么?”

“这一子是你得退回去的。”乞乞科夫说。但他忽然看见在他的鼻子跟前另外还有一子,像是想去吃帅似的。它是怎么来的呢,却只有上帝知道。“不行,”乞乞科夫说,“和你,是不能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就走三步!”

“怎么三步?这是弄错的,这一子是错带上来的。我退回去,如果你要这样。”

“还有这里的是怎么来的呢?”

“你说的是哪一子呀?”

“这里,这一子,这想来吃帅的。”

“你怎么了呀!你好像不明白似的。”

“不,我的好人,棋子我都数过,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你刚刚把它推上来的。这里是它的原位!”

“什么——哪里?”罗士特来夫红着脸,说。“你胡说八道,朋友!”

“不,好人,恐怕正是你胡说八道,但可惜就是运气小。”

“你当我什么人?”罗士特来夫说。“莫非你以为我在玩花样吗?”

“我并没有当你什么人,不过我自己警戒,不再和你下棋了。”

“不成,现在你不能退出,”罗士特来夫愤激了起来,“棋已经下了开头的!”

“可是我可以不下,因为你下得不像一个规矩人!”

“你说谎!你没有说出这种话来的权利!”

“不,我的好人,那倒是你,你说谎的!”

“我没有玩花样,你也不能退出。你得下完这一盘!”

“你强迫不来我的。”乞乞科夫冷冷地说。走近棋局去,把棋子搅乱了。

罗士特来夫怒得满脸通红,奔向乞乞科夫,以至于使他倒退了两步。

“我却要强迫你,和我来下棋。你搅乱了棋局,也没有用的。我步步都记得!我们可以把这一局重新摆出来的!”

“不成,我的好人,我不和你下,这就够了!”

“你不下吗?是不?”

“你自己看就是,人是不能和你来下的!”

“不,要说明白:你下,还是不下?”罗士特来夫说着,更加走近乞乞科夫来,碰着了他的身体。

“不下。”乞乞科夫说。一面只得擎起双手,放在脸前,他看情形,已经料到要有一场剧烈的战争了。这准备很得当,因为罗士特来夫这模样就是要动手的,而且很容易打过来,会使我们的主角的漂亮丰满的脸上,蒙上洗不去的耻辱。然而他把那一击往斜下方挡掉了,还紧紧地捏住了罗士特来夫的两只喜欢打架的手。

“坡尔菲里,保甫路式加!”罗士特来夫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一面挣脱着。

这一叫喊,乞乞科夫就放掉了他的手,因为他不愿意给仆役目睹这有趣的场面,而且同时觉得,永远扭住罗士特来夫,也是毫无意思的。这刹那,坡尔菲里走进屋子里来了,后面跟着保甫路式加,是一个强壮的小子,和他斗是尝不到好味道的。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说。“说出来,是,还是不是。”

“要下完它,我可做不到。”乞乞科夫说着,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马车已经套好,旁边是绥里方,好像只在等候叫他拉到门口来的命令。然而总逃不出这屋子去,因为门口站着两匹强有力的驴子,和罗士特来夫的家奴。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再说一遍,脸上气得通红。

“如果你下得规规矩矩……但是……不下了!”

“不下?你这恶棍!你觉得自己要输了,你就马上不下了!打他!”他突然暴怒地喊起来,一面转向坡尔菲里和保甫路式加,自己也抓起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乞乞科夫脸白得像一块麻布。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打他!”罗士特来夫大叫着,拿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向他奔来,发红而且流汗,恰如喊着向一个难攻的要塞冲锋一样。“打他!”罗士特来夫用好像一个狂暴的中尉,正当猛烈的总攻击之际,对他的中队喊道:“前进,儿郎们!”似的声音大叫着,这中尉,是以蛮勇获得名望的,当使他无法可想的时候,就只好发这命令。然而战云已经把他弄昏,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打旋子了。大将斯服罗夫的影子,仿佛就在前面飘浮。重大的目标在那里,他就瞎七瞎八地冲过去。他喊着“前进呀,儿郎们”!但这事怎样地破坏了已经筹定的总攻击的计划,却并不细想,而藏在云间一般的难攻的要塞的墙壁的枪洞里,有几百万枪口,和自己带着的无力的小队,会像轻微的羽毛似的在空中纷飞,以及敌人的枪弹会呼啸着飞来,使这边的叫喊沉默下去之类的事,也并不重视了。然而,就是把罗士特来夫当作一个没头没脑的向要塞冲锋、疯里疯气的中尉似的人物吧,而这被他猛攻的要塞本身,却和那种要塞毫不相像,倒相反,这要塞是感到一种恐怖,连心脏也掉到裤子里去了。他想拿着护身的椅子,已经被家奴们从手里抢去了,他已经闭上眼睛,死比活多,准备用脊梁来挨这家的主人的乞尔开斯的长烟管,另外还要出什么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然而福从天降,我们的主角的胁肋、肩膀,以及所有养得很好的各处的皮肉,幸而都没有事。完全出乎意外,突然响起来了,好像天使的声音,是一个铃铛声,驶来的马车的车轮声,连屋里也听得到的三匹跑热了的马的沉重的呼吸声。大家都不禁连忙跑到窗口去。一个留了胡子、穿着军人似的衣服的人,跨下车子来。他在门口问过主人之后,就走进屋子里,其时乞乞科夫还在吓得发昏,也还在所有垂死的人,总要尝到的可怜之至的状态里。

“我可以问问,两位里面谁是罗士特来夫先生吗?”那客人问。于是用了诧异的眼光,向手里拿着长烟管,站在那里的罗士特来夫看了一眼,也向刚从他那可悲的状态里开始恢复过来的乞乞科夫看了一眼。

“我可以先问,光临的是谁吗?”罗士特来夫走近他去,说。

“我是地方法院长!”

“您贵干呢?”

“我来这,为的是通知你一件我所收到的公文。在对于你的未决案件,有了法律的判决之前,你是被告。”

“嗬,胡闹!怎样的案件?”罗士特来夫说。

“你牵涉在地主玛克西摩夫的案件里了,你在酩酊状态之际,用杖子打他,给了他人格的侮辱。”

“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地主玛克西摩夫。”

“可敬的先生!您要承认我所给您的注意:我是官吏。您可以对您的仆役这么说,却不能对我这么说。”

到这里,乞乞科夫便不再等候罗士特来夫对于这话的回答,抓起自己的帽子,从地方法院长的背后溜出门外,坐上他的马车,并且命令绥里方,赶马匹用全速全力跑掉了。 qT1SU4TWPaStXOdJ2K3MxcnSWyB3L+ksT+NuADraN/JNgUsC1Od1SvAXvVaNsm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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