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死亡的老人的住址距离宫远家附近的咖啡馆确实不远,苏弈开了不过几分钟的车,便已经拐出繁华地段,驶进相对较冷清的老住宅区。
宫远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头到尾都在闭眼打盹,只在苏弈出声问路的时候才简单地回答几句。
车子在一栋沿街老式自建楼前停下,苏弈探头看了眼店铺上的门牌号,轻声说道:“应该就在附近了。”
宫远睁开眼,拢紧外套和苏弈一起下车,时值深夜,外头又是冬雨绵绵,老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下路灯孤零零投射出或明亮或暗淡的光。
苏弈将半张脸缩在围巾里,说道:“街边的门牌不是连号,估计在巷子里。”
宫远赞同,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和苏弈一起走进一条窄巷,沿途查看各家各户的门牌号。
巷子不比外头的宽街,越往里走,暗色越深沉,宫远将苏弈拉到身边,打趣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也来不及了,”苏弈指着斜前方一堵砖墙,冷冷说道:“就是这了。”
隔着重重雨雾,那砖墙之上确实钉着他们要找的门牌号,生锈的门牌下便是一扇并不高阔的铁门。
宫远拿手电筒左右照了一遍,说道:“这房子在巷子最里头,难怪那老头能独居二十年。”
苏弈刚踏出一步的脚闻言收了回来,她皱眉问道:“这房子在最里头,如果出事了,我们能逃得掉吗?”
“逃不掉。”宫远一边笑,一边伸手在苏弈背后推了一掌。
苏弈被宫远推了一把,还没做好准备便撞上铁门,铁门在深夜发出“哐”地一阵响,苏弈无奈,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将钥匙插进锁眼。
嗒,锁开了。
宫远合上伞,将伞放在门口,他一手拿着手机往前照,另一只手拉住苏弈的胳膊,叮嘱道:“跟在我身后。”
大门后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宫远和苏弈一前一后往里走,走到类似门厅的位置时,宫远伸手去摸墙壁上的开关,几秒钟后,灯亮了。
苏弈眨眨眼,惊讶至极地环视他们所处的客厅。
或者说,这不是客厅,而是一间高达两层楼的图书收藏室。
客厅很乱,书和纸被扔得到处都是,凳子歪倒在地,书桌的抽屉也被拉开,里头的东西同样凌乱。
“这老头到底什么身份?”宫远也受惊不小,他走到被书页纸张堆埋得凌乱狼藉的书桌边,随手翻了翻摊开在最顶上的一本笔记本,疑惑道:“是搞学术研究的学者吗?这是哪国的文字?我从来没见过。”
苏弈似乎没听清宫远的话,她绕着客厅走了一圈,惊叹于老人藏书之丰富。
这房间从格局来看就是个普通的被凿空的客厅,四壁墙上也没有架起高耸的书架,成千上万本书籍只是从墙角胡乱堆起,苏弈从最近的位置抽开一本书,却瞧见后头更多的书。
宫远走上来,对苏弈小声说道:“这房间像是被人搜查过,老头的身份可能有古怪。”
言下之意就是不能久留。
苏弈点点头,她转身正要往出口位置走去,脚下却不慎踢翻一截木头,那木头一歪倒,堆在木头上的十几本书哗啦落下,发出的声响足以惊醒一头沉睡的怪兽。
苏弈直等到最后一点声音消失,这才略微紧张地看向宫远。
宫远轻声道:“走吧。”
两个人就要退到门口时,苏弈的耳里忽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她骤然停下脚步,侧着耳朵问宫远道:“你听到了吗?”
宫远摇摇头。
苏弈以为自己是幻听,但紧接着传来的一系列声响已经证明了她的听力无碍。
噼里啪啦,咚咚咚咚,啪啪啪啪。
宫远将苏弈拉到身后,压低声说道:“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冒险的一件事。”苏弈舔舔干燥的嘴唇,更加紧张地拽紧宫远的衣袖。
宫远沿着墙壁找到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俩还未登上楼梯,二楼忽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转瞬即逝,宫远摁亮楼梯的灯,带着苏弈小心翼翼往上走。
原先的嘈杂声音渐渐变弱。
苏弈紧跟着宫远走上二楼,二楼没有一楼开阔,沿着楼梯和狭窄的半开放走廊,苏弈只瞧见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那门后还有像海潮般未退尽的白光,如水般温柔。
宫远沿途打开了所有的灯,这才带着苏弈站在了那扇门前,他的手握在锁柄上,在推门前进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眼苏弈。
苏弈的掌心里全是汗,她试图用她近三十年积攒下来的不紧张来面对眼前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但是她的心跳得太快了,连带着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决定太荒唐了。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宫远猛地发力推开眼前的门。
手机的光射向黑暗的房间,苏弈什么也看不清楚。
但是她马上想起一个问题。
那些白光去哪了?
宫远已经在门边找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脆响,房间亮如白昼。
苏弈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张开嘴,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区派出所的夜间值班室里,年轻的小民警拘谨地看向办公桌对面的一男一女,犹豫片刻后,闷声问道:“你们说你们在车祸死者家里找到了……他?”
左右坐在办公桌前的苏弈和宫远不约而同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然后再转回脑袋,冲办案的小民警一起严肃点头。
小民警看着摊放在自己面前的报案记录,忍不住确认道:“你们说你们在今晚刚刚车祸去世的一位老先生家发现了这个……呃……赤身裸体的男人?”
提起赤身裸体四个字,苏弈的脸犹然微微发烫。
就在宫远推开那扇房门并摁亮电灯后,苏弈在空无一物的房间正中央看到了那个傻愣愣站着的裸体男人。
这不是苏弈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体,画报上,影视里,甚至年轻时候看过的小黄片中,苏弈都见过形形色色没穿衣服的男人,但是这是头一回,在现实的生活里,一个身强体健的成年男性在距离她五步之内未着寸缕,还是正面打光后高清无码大分辨率。
这让苏弈既感到惶恐,也倍感恼怒。
因此当苏弈确认了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鬼怪后,她怒不可遏地将自己的围巾扔给那男人,可那男人却像傻了一般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盯着苏弈看。
最后还是宫远看不下去,脱下自己的大衣挡住了男人的身体,苏弈这才怒火中烧地扯着男人的手臂将他拖来最近的派出所。
“嗯……”小民警用圆珠笔挠了挠头皮,有些生疏地问道:“这位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苏弈环抱住胳膊,表情冷漠到骇人,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坐在苏弈后头一步远的男人浑身湿透,长至眉眼的黑发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他虽然没有动弹,但身体语言却显现出放松的态势,尽管西装大衣里头空荡荡没有任何多余的布料,他在这样的寒夜里却一个寒颤都没有打过。
小民警见他没有回话,重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这回做出了反应,他身体前倾,努力朝向问话的民警,嘴里嘟哝着发出古怪的轻微音节。
小民警奇怪道:“难道是个哑巴?”
宫远看着男人,眼神疑惑,他问道:“你和那个老头是什么关系?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
男人听到宫远的声音,脖子转动,一张脸上全是迷茫。
小民警问道:“他听不懂普通话吗?”
民警一开口,男人的脸又循声看向他,从表情来看,似乎真的没听明白他们的问话。
“哎呀!这可麻烦了!”小民警转而看向宫远,问道:“你们在找到他的地方,有发现其他东西吗?”
宫远支着一边脸,苦恼说道:“我们刚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沾着一种奇怪的粘液,这种粘液闻起来像新鲜的蛋清,但我没有在房间里看到哪怕一片鸡蛋壳,他站立的地板附近同样粘附了很多这样的液体,而且上头有挣扎的痕迹,根据我们一开始听到的声响,以及这个男人膝盖和手臂上的擦撞伤,显然这个男人在短暂的时间内数次滑倒又站起,我们带他离开的时候脚步匆忙,他甚至跟不上苏弈,哦,就是这位小姐,他的肢体看上去健康完好,因此我怀疑他的大脑可能受过一定程度的损伤,不仅影响了他的肢体协调性,也影响了他的语言和理解能力。”
小民警惊愕地看着宫远,半晌后,他张合着嘴唇,勉强说道:“哦……好……”
苏弈忽然从椅子上站起,冷冷问道:“你都问完了吗?”
小民警仰着脑袋看向苏弈,木讷道:“……我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苏弈说道:“宫远已经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了,这个男人很可能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如果死去的老先生是他的监护人,那么你们需要再给这男人找处容身之所,如果那位老先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你们可以查查失踪人口,或者查查老年性变态名单,如果戏剧性的话,说不定还能揪出某个人口贩卖集团或色情犯罪团伙。”
小民警听得目瞪口呆。
宫远好笑地看向苏弈,“你的意思是,这个男人说不定是个禁脔?你见过肌肉那么结实的禁脔?”
苏弈看向宫远,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却发现那男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他依旧没听明白苏弈话里的意思,两只藏在湿漉漉额发下的眼黝黑发亮,像极了苏弈养的那只大黑背。
苏弈被那带光的眼盯住,一时间竟然忘记反驳宫远。
宫远的手机恰好响起短信提示音,他从睡衣裤兜里拿出手机,只瞅了一眼说道:“苏弈,我要回家,快两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苏弈仓惶点头道:“嗯,我也要回家。”
宫远站起身,看看穿在男人身上的外衣,又看看自己的蓝白条纹睡衣,笑道:“算了,你先送我回家。”
小民警赶紧核实了一遍登记信息,紧张道:“如果有其他事情,我会去找你们的。”
宫远摆摆手,转着脖子率先往派出所大门走去,苏弈提着自己的皮包紧随其后,就在她路过男人身边时,一直坐着的男人忽然抓住了苏弈的手腕。
苏弈吓了一跳,目送他们的小民警也吓了一跳。
“放手。”苏弈话一脱口,就想起这男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她懊恼地想要抽回手,男人的五指却箍得死紧,苏弈紧张道:“你放手!”
宫远急忙过来帮忙掰开男人的手,可男人的手就像冷却的钢铁,任凭宫远如何用力也掰不开。
苏弈的手被抓得生疼,她从小到大自律自强,一路作为高材生被保送研究生,工作后又进了公安厅做技术工作,生活简单明了,见过的人和事表面上都和和气气,从来没有人这样野蛮地对她动过粗。
苏弈其实是有一点被吓到的,但她抿着嘴一声不吭,只将眉头皱得死紧。
这时,宫远怎样也掰不开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自动松开了。
苏弈诧异地看向男人,男人也在看她,用的还是那双像极了犬类的眼。
宫远不由分说将苏弈拉到身后,警告道:“你离他远点。”
苏弈被宫远带出派出所,她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生鲜超市门口,她正要掏车钥匙,手腕一用力,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宫远拉开她的袖子,皱眉道:“好大的力气,肿成这样。”
苏弈低头看向自己鲜红的手腕,叹气道:“今天真倒霉。”
雨依旧在下,甚至有渐大的趋势,他们俩的伞都落在老人家中,宫远接过车钥匙,一路小跑到马路对面。
苏弈正打算让宫远调头来接她,一回头瞥见派出所里的古怪男人正站起身朝她走来,她心里一紧,急忙将皮包遮在头上,埋头猛冲向马路对面。
“苏弈!”宫远的吼叫在深夜骤然传来,伴随着他难得的恐惧,是一阵拉长了调子的剧烈摩擦声。
这声音苏弈很熟悉,因为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听到的紧急刹车声。
苏弈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一个带着浓浓蛋清味道的怀抱已经将她包围,这味道不容苏弈分辨,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向她袭来。
苏弈被人抱着在路边滚了两圈,她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身前的男人。
那个原本应该站在派出所门后的陌生男人,此刻却真实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近距离盯着苏弈的视线太亮太热,几乎要灼烧掉苏弈的眼。
宫远已经跑了过来,他紧张问道:“你怎么样?”
苏弈手忙脚乱推开男人的怀抱,摇摇头,脑子里乱得厉害。
肇事的车在路边停了不到两秒,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其他,见到一路小跑过来的民警,吓得猛踩油门逃窜。
小民警对着逃跑的车子猛挥拳头,怒道:“我们派出所门口有监控!你跑不了!”
苏弈捂着额头,胃里一阵反胃,宫远扶住她,问道:“要不要去医院?”
这一晚发生的事太多,苏弈有些应接不暇,她不想去医院,她只想马上回家。
宫远扶着苏弈,正要带她离开,苏弈突然转过身,疑惑地看向沉默站在路边的男人,“你是怎么及时来到我身边的?”
男人歪着脑袋,依然没听懂。
小民警却忽然插话道:“我看见了,他跑得好快!快到我眼花以为见到了一头豹子!”他想想不对,猛地转向宫远,质问道:“你不是说他行动有障碍吗?”
宫远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男人,然后对小民警正色道:“你看好他,最好先关起来,我明天来和你拿人。”
小民警被宫远的语气刺激到,略微不爽,“你不过是省厅里做技术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宫远挑眉,淡然道:“你会知道为什么应该听我的。”
苏弈挣扎着要走,那古怪男人伸出手,刚要抓向苏弈,小民警已经狠握住了他的手腕,狞笑道:“哼哼,那我就听他一回。”
宫远将苏弈扶进车内,苏弈系好安全带,透过车窗看向站在路边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也在看她,眼神焦灼。
苏弈摇摇头,愈发觉得头疼。
苏弈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她刚摁亮客厅的灯,一只成年黑背便直冲而来,它站直了身体刚趴在玄关的隔离栏上,鼻子里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猛地又弹回地上,冲着苏弈龇牙咆哮。
苏弈吓了一跳,连忙换好鞋子,穿过隔离栏抚摸黑背的脑袋,安慰道:“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晚上出了点事,我马上给你弄吃的。”
黑背绕着苏弈闻了一圈,最后像是确认了苏弈的身份,重新欢天喜地地跟在苏弈身后,摇着尾巴一起进了厨房。
苏弈给它倒了狗粮,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才瘫倒在沙发上,累得长出一口气。
一晚上连出两起车祸,这概率实在不幸。
苏弈又困又乏,闭着眼就要睡着的时候,一只白猫蹿上她的肚子,踩着她的肚皮来回走动。
“不想和你玩,下去。”苏弈有气无力地用手推那只白猫,谁知手刚刚伸出去,平日最嚣张跋扈的白猫瞬间弹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苏弈觉得不对劲,但又不敢细想,有些事想多了只会徒增恐惧。
黑背吃完了狗粮,热情洋溢地凑过来拱苏弈的脸,苏弈一转头,黑背那对黑亮湿润的眼乍然出现在她眼前。
苏弈猛地想起那个古怪男人,心中一震。
按照宫远今晚的态度,他对那个古怪男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作为导火索的苏弈自然不能幸免。
苏弈闭上眼,努力将那个古怪男人的眼从脑海里清除,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只有睡眠,睡着了,她才能神志清醒地去面对明天有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睡觉。
睡觉。
睡觉……
“看你这样子,昨晚没睡着?”宫远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警服外套,一边换上一边对身旁的苏弈说道:“等下的实验让他们做吧。”
苏弈闭着眼穿好制服,合上柜门的时候捂嘴打了个哈欠。
宫远笑道:“果然上了年纪,熬不住夜。”
苏弈记挂了那个男人一整晚,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要去找他?”
宫远点头道:“我约了齐骁年,等下一起去。”
苏弈本想拒绝,以她的性子,能被宫远撺掇着去死者家中已经是奇事一件,熬了一夜后她更是不愿沾染是非,本来笃定了今天上班无论宫远如何怂恿都坚定立场,事到临头,人家宫远还没开始威逼利诱,她却自己先答应了。
苏弈总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悄无声息扎进喉咙,取不出,吞不下,刺得她难受。
再见他一面,将他的神秘面纱扯开,这根刺说不定就自动消失了。
办公室主任这两天出差开会,宫远是副主任,他借口和楼上法医科室有事要商量,带着苏弈堂而皇之离开科技大楼,两个人走向停车场,大老远便看到齐骁年的车停在路边。
驾驶座上的男人三十出头,剑眉虎目,神采奕奕,苏弈一上车,他立即转身冲她笑道:“原来这家伙说的卷进灵异事件的女主角,就是你啊。”
苏弈和宫远是大学拜在同一位教授门下的师兄妹,毕业后又在一处上班,宫远和齐骁年则是感情深厚的发小,因此齐骁年和苏弈,也算是老相识。
齐骁年爱唠叨,一路上不断训斥他们俩昨晚的行为愚蠢莽撞,宫远从上车开始就歪倒在位置上睡觉,苏弈也想睡,可惜眼皮无论如何打架,她总能被齐骁年的碎碎念吵醒。
苏弈有点烦齐骁年了,碍着关系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微皱眉头无精打采地靠着车窗。
因为这回都穿着制服,三个人一走进小区派出所,所内所有民警齐刷刷望过来,眼里全是好奇。
按照宫远的原话,齐骁年再不济也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还是个犯了错头顶上有人罩着的副总队长,有事没事带他出门溜溜,虽然不能真正耀武扬威,狐假虎威还是可以办到的。
可惜还没等到机会狐假虎威,昨晚值班的小民警已经激动万分地冲出来,拽着宫远的胳膊直嚷嚷,“大哥,他学会说话了!他不是哑巴!”
苏弈察觉背后有道视线正紧紧盯着她,她立即转身,鼻尖却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站在苏弈身边的宫远也被吓了一跳。
齐骁年直接问道:“跟鬼似的,怎么突然站到身后了?”
苏弈和昨晚的古怪男人离得太近,她往后退开一步,谨慎地看着他。
古怪男人犹然穿着昨夜从宫远身上扒下来的外套,两条光裸的小腿分开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露阴癖变态,自从苏弈出现,他的两只眼始终紧紧盯着她,视线如铁铸一般,威武不能屈。
齐骁年问宫远道:“你说的就是他?”
宫远没有搭理齐骁年,而是问小民警道:“你说他会说话了,怎么回事?”
小民警兴奋说道:“你们不是让我看着他吗?昨晚你们走后,我无聊,就用电脑看电视剧来着,然后你们猜他在干什么?他就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电视剧,一开始我还笑他听不懂普通话,可是没过多久,我发现他的嘴里开始发出声音,等我看完三集电视,他已经跟着电视里的人在念台词了!而且字正腔圆,一个字都没漏下!连哈哈哈都跟着念啊!”
苏弈皱眉道:“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在骗我们。”
宫远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怀疑道:“你真的会说话吗?”
男人看向宫远,眼神疑惑。
宫远扭头看向小民警。
“哎呀你这样不对!你没有说电视剧里的台词,他当然不知道怎么接!”小民警推开宫远,面对面站在男人面前,清了清喉咙后,仰着脑袋深情款款道:“我爱你。”
一时间,一直静静偷听他们这处动静的其他民警,集体窃笑。
齐骁年噗嗤笑出声。
苏弈看向男人,莫名开始感到紧张。
小民警满脸期待地仰望着男人,男人却将视线从小民警脸上移开,面向苏弈。
苏弈忍不住后退。
“女人,才对。”古怪男人的嘴唇忽然张开,冲全场唯一的女人苏弈机械说道:“我爱你。”
男人的语气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声音如金石之声,沉稳不失清悦,那口音也如小民警所说,是最纯正的普通话。
苏弈没睡醒的脑子里叮了一声,警铃大作。
小民警捏着拳头大喊“yes”,骤然伸手将苏弈推到男人面前,“来,快和他说你也爱他。”
苏弈来不及拒绝,身前的古怪男人忽然俯身低下头,对准苏弈的嘴唇,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吻。
宫远和齐骁年同时瞪大眼,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小民警也被吓到了,他迅速推开古怪男人,冲脸色刷白的苏弈解释道:“那个……电视里就是这么演的……你别……”
“啪!”苏弈用上百分百的力气,甩了男人一个耳光,两秒后,想想不解气,她抬手就要送上第二记耳光,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男人握住了。
男人的眼里露出恼怒与不解,他问道:“为什么?”
齐骁年迅速问小民警道:“这也是电视剧?”
小民警心知闯祸,欲哭无泪道:“这已经是原创了。”
宫远上前将男人和苏弈分开,尴尬说道:“行了,我明白了,走吧。”
齐骁年问道:“去哪?”
宫远说道:“先去医院,我想检查下这个男人的身体。”
齐骁年这么多话的人意外地没有多问,他拽着满脸沮丧的小民警到一旁办手续,临走还回头不放心地瞥了眼苏弈。
苏弈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她胀红着一张脸,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的手似乎也肿了起来,她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在所有人的窥视目光下简直无地自容。
宫远将齐骁年的车钥匙递给苏弈,小声说道:“要不你先回去吧。”
苏弈伸手去接车钥匙,古怪男人却先她一步抢走车钥匙,他盯着苏弈,开口说道:“不能走。”
常年不怎么动怒的人一旦发起火来,那气势绝不亚于火山爆发。
苏弈今年虚岁29,单单学霸生涯就占据了将近二十年,别说和陌生男人接吻,就是宫远这样同门多年的师兄平常日子里要跟她勾肩搭背还得提前报备。
别人不了解苏弈,宫远却是知道的,所以当他看到苏弈攥紧拳头气到肩膀微微发颤时,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只是这件事他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苏弈后退一步,穿着尖头靴子的脚毫不留情踹上古怪男人的小腿,男人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嗷呜惨叫着抬高腿。
苏弈见状,迅速夺了男人的车钥匙,转身就要从大门离开,谁知她还没走出两步,大衣的后领就被人揪住,那力道之大,差点勒得苏弈魂断派出所。
苏弈仰面朝天被揪得连连后退,然后重心不稳地倒在古怪男人怀里。
男人紧紧抱住她,用标准普通话念道:“不能走。”
苏弈虽然只是省厅里搞技术工作的,那一身公安制服却是正正经经穿了几年,别说她是个女人,古怪男人敢当着派出所所有民警的面袭击警察,那就是犯了众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场上局势登时混乱,七八个民警冲上来要抓古怪男人,苏弈被紧紧箍在那人怀里,动弹不得,又被无数双手误伤,头发乱了不说,甚至连脸上都挂了彩。
宫远在外围急的大喊:“苏弈!苏弈!”
齐骁年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咋舌之后立即冲上前将最近的两个男人扯开。
古怪男人得了空闲,居然将手插进苏弈腋下,一把将她托举起来。
苏弈双脚离地,在高出所有人近一米的高度上,惊恐万分地对上了宫远瞪大的眼。
宫远眼中的讶异丝毫不输给她。
古怪男人高高举着苏弈,穿越众人,将她放到派出所档案柜上坐好,然后凑近了去闻苏弈脖颈处的味道,闻完之后,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与苏弈平视,一字一字无比认真说道:“你,不能走。”
整个派出所鸦雀无声。
苏弈已经完全懵了,连被抓成草窝的脑袋都没心思整理,只是呆若木鸡地与古怪男人对视。
“到底是那位小姐太轻,还是他力气太大?”一旁的小民警喃喃自语。
齐骁年看不过去,正要去解救苏弈,宫远却摁住他的肩膀,转而冲苏弈灿烂笑道:“苏弈,咱们一起去医院吧。”
坑队友这种事,宫远从未手软。
苏弈坐在体检大楼的长廊里,闭着眼整理头发,在她身边,齐骁年翘着二郎腿同样在闭目养神。
整条走廊只有他们两人在,苏弈无话可说,齐骁年一反常态也没了话头,两个人安安静静坐了许久,直到身后脑电图室大门被推开。
宫远和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一起走出来,齐骁年睁眼见到女孩,阴阳怪气地打招呼道:“嗨,麦医生。”
姓麦的女医生抿嘴偷笑,马上又正经道:“患者没什么问题。”
苏弈以为自己听错,诧异地看向女医生。
麦医生笑道:“你们的事我听说了,我这边已经排除了他的某种可能性,只能建议你们继续观察。”
齐骁年若有所思地看向宫远。
宫远摇摇头。
他们俩的眼神都被苏弈瞧在眼里,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站起身说道:“既然没问题,那我先回去了。”
她话刚说完,后头脑电图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大门哐当被推开,那个古怪男人穿着病号服,戴着满头导线奇形怪状地冲出来,在他身后,另一个女医生大惊失色地追了出来。
古怪男人赤脚挡在苏弈身前,怒道:“不能走!”
这句话苏弈听了一天,也陪了一天,这会儿实在没耐心再呆下去,可是男人的力气她是领教过的,又不好硬碰硬,只能暗压住怒火,冷冷说道:“回家。”
古怪男人依旧寸步不让地拦着苏弈。
宫远上前问道:“为什么苏弈不能走?”
古怪男人义正言辞说道:“味道,她是人,我的。”
宫远郁闷地看向苏弈,“你用了什么香水?他好像看上你了。”
从不用香水的苏弈被激怒,转身就走。
古怪男人伸手又要揪苏弈大衣领子,这回宫远有所准备,准确地挡住了男人的手。
“让开。”男人头上的导线披散下来,混着他本来就有些黑长卷曲的头发,看上去怪诞至极。
有宫远挡着,苏弈加快脚步朝走廊另一边的出口走去。
“让开!”男人一双黑暗不见底的眼严厉瞪向宫远。
宫远面对面离他最近,当男人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他忍不住眨眨眼,以为自己眼花。
如果不是眼花,他怎么会觉得男人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竖成线?
宫远不过略一失神,眼前的男人已经绕开他朝苏弈追去。
“苏弈!”宫远大叫,快跑两个字还来不及出口,他的眼前却忽然跃出一头豹子,宫远瞠目结舌,喉咙紧涩地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宫远摇摇头,再往前头看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是戴满导线的模样,只不过他已经彻底追上了没命往前跑的苏弈。
“啊啊啊啊!”苏弈的惨叫声响彻走廊,那个男人刚抓住她的肩,下一秒,苏弈已经晕头转向地被甩上了男人的背,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本能地用双臂抱紧前头男人的脖子。
“……往楼上跑了。”个子娇小的麦医生指着苏弈和男人消失的走廊尽头,呆滞问道:“你们不去追吗?”
“……我刚才好像眼花了……”宫远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产生了不真实感,“……我好像……看到了一头豹子……”
齐骁年拍上宫远的肩,同样艰涩说道:“我可以证明,你不是眼花……因为我也看到了……”
宫远回头看向麦医生,问道:“你确定他不是从哪个未知时空穿越来的人类吗?”
麦医生咧嘴为难道:“起码不是我曾经接触过的时空。”
齐骁年想起关键处,问宫远道:“苏弈怎么办?如果她也看到了……”
一提起苏弈,宫远猛拍脑门,狂奔追去,“我师妹!”
苏弈紧紧抱着男人的脖子,身体被颠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男人终于放缓脚步,紧接着,苏弈听到铁门嘎吱被推开的声音。
有寒冷的风吹到苏弈脸上,男人把苏弈从背上扒拉下来,又提着她的腰让她坐到不知何处。
苏弈脑子微微清醒,慢慢睁开眼。
这一睁眼,苏弈恨不得自己根本没睁眼。
隔着六层楼的高度,身下就是停车场,苏弈坐在体检大楼天台的防护石栏上,冷风把她的大衣灌得猎猎作响,她愁容满面地看着身前握紧她腰部的男人,无奈道:“你这是要杀死我吗?”
男人摇摇头,认真说道:“你不能死。”
苏弈尽管内心怕得要死,还是尽量缓和脸上表情,试图谈判道:“那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不能让我下去吗?”
男人疑惑道:“你不走?”
苏弈点头道:“保证不跑了。”
男人歪着脑袋,对苏弈的保证显然不放心。
身后是冬日冰冷的晴天浮云,往后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苏弈欲哭无泪,问道:“为什么是我?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我的错。”
“你是……联系?”男人的表情很是纠结,似乎在努力寻找适合的词汇,“联系我,我联系你,明白?懂?”
苏弈听不懂,眼神茫然。
男人紧握着苏弈腰部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他搜肠刮肚,努力从学习了三集的偶像剧中找到能够表达意思的句子,“我需要……”
砰,天台的铁门被撞开,那声响吓到精神高度紧张的苏弈,苏弈身体一歪,控制不住地往后栽去。
站在铁门口的宫远眼看着苏弈栽倒,吓得肝胆欲裂,“苏弈!”
苏弈仰天而倒的时候,脑子里荒唐地冒出一个想法。
你妹,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无边无际的蓝天,自由自在的白云,还有午后并不娇艳的太阳。
苏弈瞪大眼。
一只手及时抓住苏弈的手,将她用力拉了回来。
那些蓝天白云和太阳迅速倒退。
苏弈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古怪男人站在石栏前,浑然不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他搂着依然好端端坐在石栏上的苏弈,漫不经心说道:“抓到你了。”
半只脚从鬼门关里缩回来的苏弈像溺水者般抱紧男人的脖子,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吓得嚎啕大哭。
活着,还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