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年底,科室的工作量越是增长,苏弈加班到八点半,只觉得头昏脑涨,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庆幸没摸出什么异常热度。
对面实验室里,年轻后辈们还在忙于整理各地市送上来的血样,苏弈收拾了办公桌,临走前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却意外地在净水机里看到两只漂浮的蚂蚁尸体。
苏弈已经抽搐了一整天的眼皮再次跳起,她有些忍无可忍地摁住自己的眼皮,拎起皮包离开办公室。
南方十一月的夜晚,又接连下了近一周的绵延小雨,寒冷指数直抵深冬,苏弈开车驶离公安厅大门时,发现素来热闹的市区大道上竟意外地静无人息。
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下不知何故蹿上了三只流浪猫,苏弈的车从它们面前经过,它们金黄明亮的眼猛然转过,狭长的瞳孔直勾勾与苏弈对上。
苏弈怔了一瞬,不做多想,打开雨刷认真开车。
按照同事的说法,苏弈是个古板惜命的人,上车第一件事永远都是系好安全带,吃饭低盐少油,一周两次定时健身,除了同事之间必要的团体活动,基本不会自觉踏出家门半步。
这样的苏弈带给旁人的永远只能是冷漠疏离,但她本人似乎并无此觉悟,照样顶着刑技总队黑白无常的外号来去自如。
苏弈的车刚下高架,路上总算多了些车辆与人影,她正要直直进入隧道,前方忽然传来紧急刹车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便是砰砰两声响,前头一直挡着她的银色奥迪骤然停下,即使苏弈本来开得不快,这会儿也还是避无可避地追上了那辆车。
苏弈看到银色奥迪里气势汹涌冲出个中年男人,那男人却不急着找苏弈,而是几步跑向更前方,苏弈知道这显然是出现连环追尾了,她给自己重新裹好围巾,这才撑伞走下车,快步朝前走去。
三辆车堵在了隧道口,后头的车只能徐徐而过,苏弈走到第一辆事故车前,刚想拿手机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手却不自觉松开了。
一个白发稀疏衣着朴素的老人仰面躺倒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他的眼镜已经折断了一条腿,正残破别扭地挂在脸颊上,在老人身下,是随着雨水潺潺流动的鲜红血泊。
苏弈愣在原地,肇事车辆旁忽然蹿出个胖男人,他挡住苏弈,一张脸因为紧张而扭曲出狰狞的线条,“我没有撞他!这老头忽然从马路那边跑过来,我根本来不及刹车!”
苏弈冷冷看着胖男人,“这些话留着和警察解释,你现在应该打120。”
人行道上的路人渐渐围拢过来,胖男人放开苏弈,急着去找其他的证人,苏弈追尾的那辆奥迪车主这时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120和110我已经打了,小姐你的车有保险吗?有的话也打一下电话,这事故主要责任不在我们俩,不管那老头是碰瓷还是自杀,咱们都少插手为妙。”
苏弈回头瞥了眼说话的男人,见他表情认真,知道有些事这男人已经帮不上忙了,她也不去多说什么,只是自己走到老人身边。
老人的脑后是不断涌出的鲜血,先前看上去还干净的脸这时也从鼻孔和嘴里冒出血液,苏弈不是医生,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医疗培训,她不敢随便挪动老人的身体,只是将自己的伞撑在老人头上,俯身轻问道:“你怎么样?”
老人的神智有些涣散,他的瞳孔瞧了半天,最后勉强对上苏弈的脸,“我……”
“你不能昏迷,保持清醒。”苏弈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医生马上就来了。”
老人浑浊暗黄的眼缓慢眨了两下,歪在身体一侧的手指动弹着想要抬起来。
“你最好不要乱动,你伤得很重。”苏弈说道。
老人没有听进劝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指伸入裤兜,颤抖着往外勾出半截用绳子绑好的钥匙。
苏弈静静地看着老人,对于那些不能理智听取劝告的人,她从来不多费口舌。
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已经占用了老人仅剩不多的力气,他鼻孔里冒下的血越来越多,血液流进嘴里,将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沾染上浓厚的血气,“帮……我……照顾……他……”
“谁?”苏弈问道。
老人艰难地吐字,“……大……”
肇事车主忽然冲过来,大声质问老人,“喂!这么多人看着!你说清楚!是你自己跑出来撞上我的!”
老人的话被骤然打断,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说话的男人,眼神困惑。
肇事车主沮丧地骂道:“真是晦气!”
苏弈没有搭理男人,她再看向老人时,老人已经昏迷过去,苏弈连唤好几声,老人始终无动于衷。
雨天没什么人出行,救护车和交警来得都很快,肇事车主拉着奥迪车主一起给交警详说事情经过,蹲在地上给老人做初步检查的医生忽然开口道:“死了。”
苏弈已经预想到这结果,心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三辆车的保险公司很快也到了现场,几个交警勘察现场,拍照取证后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经过,救护车的人手脚利索,没一会儿便把老人的尸体拉走。
雨一直在下,老人留在现场的血迹已经被冲散开来,地面重新露出暗夜里沉甸甸的颜色,苏弈是最后一个被问完话的,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率先跑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苏弈转身,却在不远的地面上见到一把闪着寒光的钥匙。
钥匙顶上绑着条粗糙的红绳,正是老人临死前想要拉出裤兜的那一把。
苏弈俯身捡起那把钥匙,正要交给交警,没想到那几个交警跑得比保险公司的人还快,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苏弈只得捏着那把钥匙,上车离开。
“也就是说,这把钥匙是你从一个刚刚车祸过世的陌生人那里拿来的。”说话的男人长相清俊,面上却透着倦怠,他穿着件黑沉沉的西装大衣,里头却是一套蓝白竖条纹的厚实睡衣,偏偏脚底下又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尽管他衣着古怪,咖啡馆老板还是在他进门的第一秒里投以热情笑容。
这个男人懒洋洋歪坐在苏弈对面的软座上,他看起来和苏弈差不多大,却是苏弈的顶头上司,他是宫远,省公安厅刑技总队DNA室副主任,同时也是苏弈活了近三十年后交到的唯一好友。
“嗯。”即使是面对这世上仅存的朋友,苏弈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宫远眯起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眼,沉默片刻后,轻轻问道:“苏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苏弈应道:“我知道,十点四十五分。”
宫远怅惘道:“你我认识多年,你第一次在我睡觉的时间里打扰我,结果为的就是这么一把小钥匙?”
苏弈对此显然没有愧疚感,她淡然说道:“总不能让我带着这个死亡现场留下来的遗物回家,更何况对方是车祸猝死,我虽然笃信科学,但也不想拿我的平安开玩笑。”
“你还真是谨慎,”宫远说道:“那就交给警察啊。”
苏弈平静说道:“咱们就是警察。”
宫远不说话了,他默然瞧着苏弈半晌,最后狐疑道:“你……不会是想把这不祥的钥匙留给我吧……”
苏弈点点头,说道:“理论上来说,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家有人,我是独居,你比我更适合保管这个死者遗物,明天上班后你可以顺道交给你认识的警察,对了,记得告诉他们,那位死者应该还有家属需要照顾,请他们尽快查明地址,让人去看看。”她边说边将钥匙推到宫远面前,脸上的神情理所当然至极。
宫远嘲讽道:“这种事倒永远不会落下我。”
苏弈给自己绑上围巾,说道:“这样我就先回去了。”
眼见苏弈要走,宫远捏起钥匙,忽然笑道:“你不是说那老头临死前特意叮嘱让人照顾他的家人吗?能让老头临死不忘托付的,会不会是个孩子呢?如果那老头是独居,小孙子又小,别说今晚上,警察能不能及时找到他家还是个问题,一个生活根本无法自理的孩子被扔在黑漆漆的……”
砰,正要离开的苏弈重新坐回软座,她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清水,冷冷说道:“师兄,给你认识的人打电话。”
宫远的双臂支撑在桌子上,他身体前倾,眼里带上狡黠的探寻,奸诈笑道:“苏弈,作为唯一知道你弱点的男人,我有时候真是于心不忍。”
苏弈冷冷瞥他一眼。
宫远倚回软靠,这一招虽然屡试不爽,但难保今后不被苏弈使绊子,宫远见好就收,忙笑着给认识的人打电话。
等苏弈吃完半份意大利肉酱面,宫远那边总算得到了确切消息,宫远挂断手机,无奈笑道:“本来只是和你闹着玩,没想到被我乌鸦嘴说中了,那老头已经独居二十年了,平时几乎不出门,邻居说他孑然一身,根本不会有需要托付的遗孤。”
苏弈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宫远拦住她,笑道:“我还打听到了地址,离这里不远,既然他临死都要向你托孤,你真的不打算去看一眼吗?”
“他没有向我托孤,即使有,我也没有接受,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苏弈看向宫远,补充道:“我觉得你也不是。”
宫远确实不是爱管闲事凑热闹的人,他赞同地点点头,一直搁在面前的钥匙被他随手拨到桌角,咚地一声,落到咖啡桌下的纸篓里。
宫远狡猾地笑,“死者的遗物我也不会往家里带,要不咱们就寄放在这,明天来拿?”
“随便。”苏弈拎起包,率先前往柜台结账。
等待刷卡签字的时候,一位服务员小姐走到苏弈身边,甜笑道:“小姐,你的钥匙掉了。”
苏弈诧异回头看向过道上懒洋洋站着的宫远。
宫远举起双手,无辜地笑。
走出咖啡馆,外头的小雨依旧缠绵,宫远搂住苏弈的肩膀,难得正经笑道:“有些事冥冥之中天注定,既然你怎么推都推不掉这把粘人的钥匙,不如我陪你过去看看,看看命运安排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