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家位于札幌西郊宫之森的幽静住宅区。房屋依山而建,是一栋带地下车库的优雅建筑。
“桐野今天好像有工作不在家。”
水江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子停在车库前已经除过雪的空地上,下车登上门廊台阶。
不愧是建筑设计师家的房子,二楼的屋檐大胆地向外伸展,在依山的夜幕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黑色巨鸟。
摁响门铃,出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佣人打扮的女人。看样子她已经和水江很熟悉了,说了一声“我们正等着您呢”,随即把他们请进了玄关左边的客厅。
客厅大概有二十平方米。地上铺着淡紫色的地毯,中间摆放着全套的沙发,门的右边有一个壁炉。室内装有集中供暖设备,温度调得恰到好处。整个建筑的外观似乎很欧化,但内部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均露出黑色木纹,洋溢着一种日式的稳重和舒适感。
“桐野曾设计过著名的球藻会馆和冰雪运动场,可以说是寒冷地区建筑设计的第一号人物。这座房子是五年前造的。”
野津一边听着水江的介绍,一边望着天花板。这时门开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和服是蓝花底白色细花纹的,腰间系着鲜艳的朱红色衣带,头发松松地向后绾了一个髻,使得本来就娇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这位是我的朋友野津。”水江站起来介绍道。
“初次见面,鄙姓桐野。”夫人望了一眼野津,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野津寒暄着还礼,并且有点吃惊。这位夫人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尽管没有刻意猜测,但野津想当然地认为,当红建筑设计师的年轻妻子,应该是一位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夫人,却是如此文静和端庄。
“今天我一打电话,正好他晚上有空,我就立刻把他带来了。”
“百忙之中请您过来,实在是很抱歉。”夫人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是脑外科的专家,一定会有办法。”
“冒昧打扰您,让您受惊了。可是我一直想,无论如何也要请脑外科方面的专家来诊断一下。”
也许是垂着头的缘故,夫人的额头看上去白皙而开阔,眉间一道不足一厘米长的细小伤痕不经意间显露出来。野津觉得,可能就是这个缘故,使他觉得这位夫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女佣端来红茶和点心。夫人亲手从盘中接过,放到二人面前的茶几上。
“亮一现在睡了吗?”
待红茶在茶几上搁好,水江向夫人询问道。
“半小时前还睡着呢,现在已经醒了。”
“怎么着,把孩子带过来还是去卧室?”
水江接着向野津问道。
“怎么都行。”
“那我们去卧室吧。”
“还是先喝杯茶吧。”
“别客气,还是先检查吧。”
“那……好吧。”
夫人站起身来带路,二人在后面跟着。穿过过道的第二间,是一个有十二三平米的和式房间。房间的一角并排摆着婴儿床和保育箱。床上空着,摆着被子和枕头。
孩子躺在装着玻璃罩的保育箱中,眼睛追逐着光线在移动,肩膀以下被粉色的薄毛巾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噢,今天精神不错啊。”
水江像大多数的儿科医生一样,一边用嗓子发出怪声逗孩子,一边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儿。
保育箱长约一米,侧面绘有熊猫的图案。箱内温度保持在三十六摄氏度左右,如果需要还可以向里面输送氧气。
“那先脱衣服吧。”
水江一说,夫人就打开保育箱上的玻璃罩,把手伸了进去。
孩子上身穿着前胸带摁扣的婴儿服,下身穿着一条薄纱布的裤子。夫人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孩子仍然只有眼睛在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看上去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
最后解下纸尿裤,孩子就完全裸露着了。这还像是一个小孩子吗?亮一干瘦的幼小身躯让人看了心疼不已。一般的婴儿都是胖乎乎的,胳膊和腿就像藕节。可亮一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肤也干巴巴的。胸前的肋骨一根根凸起,中间的部位又像船底一样深深地陷下去。
“现在的体重是多少?”
野津用手掌轻轻触压孩子着的胸口问道。
“六千五百克。”夫人答道。
水江又补充了一句:“最近还长了一些。”
产后六个月的婴儿的平均体重,应该是七千六百克,按照这个标准,亮一的体重轻了一千克。听起来一千克似乎没有多少,可是对于体重仅六千五百克的婴儿来说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看来孩子确实患有严重的营养失调症。
野津的手从孩子的胸部向腹部滑去。孩子的皮肤十分干燥,就像摸在晒干了的海苔上一样皱巴巴的,感觉十分脆弱。
两腿内侧由于尿沤的缘故,因糜烂呈浅红色。阴茎和阴囊呈葡萄状蜷缩在一起。大腿细得仿佛用手一握就会折断。腿部的皮肤同样干枯且暗淡无光。
野津沿小腿向脚踝摸去,然后轻抬孩子的脚后跟。一瞬间,孩子发出“咿”的一声。与其说是在哭,不如说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叫声。
“小亮亮,没事的,是医生在给你看病呢。”
一听到夫人的声音,孩子虽说听不懂什么意思,竟然配合地停止了哭声,只是不断地喘着粗气。
孩子的双腿无力地伸开,无论是用手指压还是用针尖轻触都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孩子的逃避反射等于零。野津又试了试膝跳反射和跟腱反射,也是没有一点反应。检查结果说明孩子下半身严重瘫痪。
“下面把孩子翻过来。”
说完野津把孩子抱起来翻了个身。这时孩子又哼了一声,不过很快又安静下来。
孩子的背部出人意料地有着很长的胎毛,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背部同样很瘦,脊柱骨高高凸起,一节节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野津从上到下按顺序触摸,到了腰部停了下来。皮肤苍白暗淡的背部中间部位,隆起一个淡红色拳头大小的鼓包,这在医学上叫作“脊柱裂”,就是脊髓神经和脊髓膜在脊椎天生缺失的地方向外突出而形成的。
野津在确认了鼓包的大小和柔软度后,又重新让孩子仰卧,开始触摸头部。
浅铜红色的头发,头皮摸上去就像按在枯树叶上一样松脆,脑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野津从口袋里掏出皮尺,测量了一下孩子的头围。绕过后脑勺和前额凸出部分,测量了两次的结果都是四十六点五厘米,比标准多了三厘米。
野津再次按从头到胸、从手到脚的顺序仔细摸了一遍。
孩子的脸瘦得缩成一团,但鼻梁却很直,眉眼间长得与夫人十分相似。因为生病,头显得特别大。前额凸出,反而增添了几分可爱。
“孩子的精神一直都这么好吗?”
“不,很少有这么好的。可以给他穿衣服了吗?”
“可以了。”
夫人好像已经等不及野津从保育箱前离开,迅速地把内衣套上孩子的胳膊。
“请两位先到那边的客厅休息。我给孩子穿好衣服就来。”
回到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水盆和毛巾。二人洗完手后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还是脑积水吧?”
水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来,用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后问道。
“好像是的……”
“那么,治愈的可能性大吗?”
“不是没有,但很困难。”
“果然如此啊。”
水江抽着烟认真思考时,夫人回到了客厅。也许是急着给孩子穿衣的缘故,耳边的发际看上去有些凌乱。
夫人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问过他了,似乎还是脑积水。”
水江呷了一口凉了的红茶说道。夫人微微点头,朝挂着帘子的窗户看了片刻,转过头来望着野津。
“所谓脑积水,是否就是指头部里面有积水呢?”
“准确地说应该是脑脊液。由于脑脊液的过多累积,头骨从内部受到向外的挤压,导致头部增大。”
“如果不加以治疗,结果会怎样?”
“孩子小的时候头骨柔软,受压会向外扩张,问题还不是很大。随着年龄增长头骨变硬,无法向外扩张时内部的压力就会增大。这样的话,脑部受到压迫会产生各种不良症状。”
“孩子的智力发育好像也有点迟缓……”
“或许是由于受到脑脊液的挤压,抑制了大脑的发育。”
虽然这么说对一位母亲来讲过于残酷,但野津还是实话实说了。夫人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突然似乎打定了主意,又问道:
“那么能治好吗?”
“可能要做手术。”
“手术是不是越早越好?”
水江插话了。
“虽说如此,不过具体怎么做、什么时候做,还要全面检查之后才能决定。”
即使同样患脑水肿,原因也不尽相同。手术的方法也必须做相应的调整。有的病例手术效果很好,有的病例做了手术却完全没有成效。何况,还有病人的体力能不能承受手术的问题。涉及到专业问题,野津说话自然十分谨慎。
“要做进一步的检查,首先要住院才行。”
“我也这么看。”
“能住到先生的医院去吗?”
“只要您觉得合适,没有问题。”
“他们医院的主任医师是医术高超的远野博士,夫人请放心吧。”
水江又插了一句。
“不过床位已经满了,无法立刻入住。”
“大概要等多久?”
“单间的情况要好一点吧。”
“如果能有单间的话,最好不过了……”
“如果要单间的话,下月初会有空房。”
“那就拜托您了。”
“既然今天初诊过了,我就直接帮您办理住院预约手续。请把孩子的名字告诉我。”
“一味地给您添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夫人坐着又颔首称谢,这才告诉野津:“孩子叫桐野亮一”。
“三月份住院的话,天气也开始暖和了,太好了。”
水江像突然想到似的说了一句。但夫人却没有应答,她脸色略显苍白,扭头望着窗帘外阳台上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