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手上动作一顿,眯起眼看向她:“你闯我马车,意欲何为?”
其实他也才十五岁,被宫廷繁规养着,失了少年的顽劣乖张,俨然有些高位者的架子。小乞儿则和他不同,眼儿亮晶晶的,虽然口舌呆闷了些,整个人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捷灵动。
她并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像只小老鼠似的,用脏兮兮的衣袖用力擦了把鼻涕,左右撅了撅小嘴,动了动胳膊,散去一身寒气,这才飞快埋头啃一口怀里紧紧抱着的如意糕,腮帮鼓鼓地嚼着,一边嚼一边定定地瞧着他。待得食物下咽,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在救人。”
萧珏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安慰自己。
“你不懂,有时候,你看着我是在救人,其实与杀人无异。”他说着,不由低笑,怎么平日里不欲与人说的心事,如今竟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娃讲。
萧珏摇摇头,暂不理她,将容嫣放下躺好,自己则挪到窗边,掀了窗帘往外打量。
受惊的马儿一路狂奔,拖曳着马车东倒西歪,城外积雪虽厚,却并不如城内人揣测的那样寸步难行,反而松软平实。
时节入了春,葳蕤草木从土下钻了上来,纵使今年寒冬异常冗长,属于草木的知觉还是如约苏醒,遇着少雪的一处,马蹄重重踩上刺啦啦的草芽,又将它们尽数塞回了土里。
如此一番驰奔,上京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连同路叔叔也困在了险境里,这一趟逃亡,实则是他一人的孤勇奋进。
萧珏把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暴露,并不担心这丫头能折腾什么。母亲虽坚毅果断,却不够有城府,是以不会料到那些城内的杀手就是盛敏君一手安排的。
他心思玲珑,早在刚才就想通了一切。
盛敏君既是答应放他们母子离去,贵为国母自是不能食言,可若拖住路叔叔,便同样能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
茫茫雪夜,孤儿寡母,一个手无寸铁,一个毒入五脏,能否平安抵达凤音山都未可知,若有个豺狼虎豹,便是最好不过。
眼下这必胜的局,又何须再派个女娃来刺杀他们?
他兀自低语,久久思量着,身后的小乞儿打了个小饱嗝,说:“凤音山不远。”
借着影绰微光,萧珏偏头同她对视,只觉得她的眼睛圆溜溜,黑亮亮,里头似嵌了两颗色泽惑人的黑玉珍珠。
后来,他在乾坤盟的大殿之上懒懒坐着,偶然一抬头,便是凭着这双圆圆的黑珍珠,从下首乌泱泱跪着亟待分派的人里,一眼认出了她。
他柔了语调,轻问:“你知道如何去凤音山?”
“护城河往东,绕两个弯,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有上山的入口了。”
过去一年她把上京内外走了个遍,大小地方比本地人还清楚一些。
她埋头又咬了口糕点,吃得满嘴是沫,软绵绵的嗓音像在他心上洒了一捧雪。
“你家的马认得路。”
末了,她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它比你厉害些。”
一板一眼,懵懂淡然,生死攸关之际,萧珏在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娃身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韧性,一种混沌而纯真的韧性。
于是,此后的许多年,他都不遗余力地,想护住这份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