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阁是孟州城里最是雅致风情的地方,坐落在东阳街的槐河之上,凌驾河面,长梯高吊,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姿态。
这里不招摇揽客,更没有花楼里的靡靡之音,酒池肉林,虽然也卖酒,但这里的酒多是用最纯净新鲜的果子、花卉酿制而成。
酿酒也是讲究,比如水源,他们从不用城中的井水亦或是槐河水,而是酒工们清晨起身去山上采集来的露水,因而每一种酒的产量都不算多,且一旦售罄,极少会重新酿制相同的酒种,店面不大,规矩繁多,此中的独具一格是别处所没有的。
玉楼阁里最出名的莫过于老板娘苏灼灼亲手酿制的“桃灼”酒。
只用了树顶最高的那一簇桃花,积攒了整整一个花季,再经由清洗、沥干、烘晒、入灶、筛选等等步骤,最后辅之以山间清露,佐之以独门制法,在土下埋了三个隆冬,酿出了二十一壶“桃灼”。
物以稀为贵,玉楼阁自藏了七壶,又在酿成当日拿出七壶竞拍出售,最后剩下七壶镇于店内,若是遇到有缘之人,也可讨要一杯,聊解情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仅名字动人,“桃灼”更是酒香扑鼻,清冽而不涩口,后劲虽足,但不至于令人长醉不醒,好似与喝酒之人心灵契合,不一样的人喝到的“桃灼”,味道总是不一样的。
失意人喝的是情深枉辜负,得意人喝的是春风马蹄疾。
而像沈弄这种大半夜不睡觉,既不像受了情伤来此借酒浇愁,也不像遇着什么欣悦事要与人把酒言欢,却专门在这倾盆大雨的夜里闻着酒香寻过来,喝了一杯后便赖着不走的,世间无二。
店里都打烊了,他还一杯一杯地喝着,时而眯起眼睛回味,时而埋头奋笔疾书,苏灼灼几次经过他身后,都能看见他后颈上那颗漂亮的红痣。
像绣在她心上的一颗朱砂。
他是来研究“桃灼”的酿法的,与许许多多千篇一律的酒客不同,沈弄是个享受生活的人,他不热心功名,也不贪恋情爱,一门心思全系在绿植繁花,无限生机上,他养花种草,逗弄小兽,日子过得分外惬意,至少在苏灼灼看来,他是令她总想与之亲近的那类人。
她仰慕沈弄,人尽皆知,唯有沈弄不知。
弟弟苏一飞见她恋慕辛苦,便也常亲自出面邀请沈弄来玉楼阁里做客,又总是找了借口匆匆离开,给沈弄和苏灼灼留了不少独处的机会。
可苏灼灼并不会贸然和沈弄攀谈,她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偶尔是他需要添加小菜,偶尔是他问她再要一张纸。
他在记录“桃灼”的酿法,尽管她不曾透露,但他还是靠着一杯杯的酒给品出来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这般大肆无忌地来她店里打探秘方,还浪费了一壶的“桃灼”,早被她乱棍轰出去了。
如果是沈弄,灼灼想,他怎样都是可以的。
沈弄已经喝完一壶了,还没算出烘晒的时间,有些挫败地挠了挠头发,抬眼见苏灼灼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打烊了吗?”
“是,现在已经四更了。”苏灼灼指着开了一道小缝的窗子,雨声淅沥沥打落在窗檐上,外头泼墨似的夜色衬得屋内烛火莹亮温暖。
都四更了?沈弄伸了伸腰板,果然浑身疼痛,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令他血脉堵滞了。
他一边起身活动筋骨,一边懊恼地皱着眉头:“我给忙忘了。”
苏灼灼扑哧笑了,她有一双桃花美眸,笑的时候,眼里有涟漪圈圈道道地漾开:“从未听说喝酒原来也是一件大忙事。”
一整晚就坐那里喝着吃着,竟也好意思说自己忙碌。
听出她在开自己的玩笑,沈弄也不介意,他与苏一飞是旧识,但对苏灼灼却并不熟络,只以为是个擅于经营的女子,倒不曾想会在这样静谧夜里,对着自己温柔微笑。沈弄看着她的笑靥,直把苏灼灼看得一阵脸热:“你在看什么?”
沈弄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说:“哦,没什么,突然觉得你和一飞长得不是很像。”
果然是个不懂情事的笨小子,苏灼灼一阵失望,但也直言道:“我不是苏家的女儿。一飞五岁的时候,他们从路边捡了我。苏家待我有恩情,父母去世之后,我便经营这家酒馆,和一飞相互扶持着,这些年日子还算过得去。”
“苏姑娘好魄力。”沈弄是真心钦佩她,这是一个不会埋怨命运不公的女子,也是一个懂得生存自强的女子。
苏灼灼俏脸泛红,知道已经没有理由再留着他,便委婉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沈公子尽早回去休息吧。”
“让苏小姐见笑了。”
沈弄酒品极佳,此时走路稳健,不摇不晃,刚走到门边,门就突然被人狠狠撞开,他往后退了两步,被苏灼灼轻轻扶住,淡淡的桃花香气让他神思一紧,女子玲珑柔软的身子也令他心头颇有些不自在。
第一次与心上人离得这么近,苏灼灼芳心乱跳,整张脸都红透了,本该立即推开他的,这会儿反而不舍得放开手,藏着一点私心,任由他挨着自己轻轻靠着。
真是恬不知耻!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一道粗犷大吼打破了缱绻旖旎:
“沈小子!快来看看!这丫头不行了!”
来人披风戴雨,身上满是沁凉水汽,花白发须滴落着水珠,刚进门就把门边的一块干净的地面打湿了一片。
苏灼灼细眉轻蹙:“你是谁?”
“快!沈小子!快来治病!”周子留哪有时间同苏灼灼解释,把背上扛着的“东西”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揭开裹得严实的被褥,露出一个人儿来。
小丫头烧得没了意识,唇色苍白干裂,先前还有片言只语的梦呓,现在已然晕厥了。
沈弄朝苏灼灼投去一个抚慰的眼神,示意她不用惊慌,撩起袖子迎了上去,探头一看,很是吃惊:“老周你哪里找了个小娃娃?”
“老道我新收的徒弟,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白日里喝了点‘桃灼’酒,夜里就这样了。”周子留拧了拧湿漉漉的胡子,不满地瞪着苏灼灼,那目光简直是能杀人了。
苏灼灼十五岁就开始养家糊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上门寻衅挑事的比比皆是,也不急着解释,而是问沈弄:“你能知道她为何生病吗?若是因我家的酒,我们自当不会推卸责任。”
“我喝了一夜的‘桃灼’都没事,这孩子不至于这般脆弱。”
沈弄有一说一,周子留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也是喝过“桃灼”的,总不好真往人身上泼脏水,坐到一旁喘着粗气,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也没顾得上打理,只紧紧盯着沈弄:“你先把她治好,钱的事都好商量。”
这么大的口气,老周对这孩子是真的上心了。到底是乾坤盟里的同仁,总不好见死不救,沈弄从袖里拿出一根银针,朝着阿虞的人中扎了下去。
等了片刻,拔起,对照着烛光细细看着。
要论医术,沈弄自认比不上公子身边的七羽,但他最精于种毒解毒,这孩子若是因为酒入肠胃不适而引起的高热,寻常药物就能压下去,再不济,喂两口热水,再像这样裹着出一身汗也能缓解一二,可看现在情形,是大有越演越烈之势,所以他也没有立即拒绝救治。
果然,银针尾部渐渐开始发黑,头尾两截一银一黑,看得人毛骨悚然。
“是中毒。”沈弄摇了摇头,“不知来历,不解毒源,有些棘手。”
“什么?!中毒?!”周子留当即跳了起来,“岂有此理!哪个不怕死的畜生敢给我小徒弟下毒!”
沈弄捂住耳朵:“老周,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耳朵都要被他震聋了。
“什么事要藏着掩着,还要小声说啊?”门又被一阵风拍开,一抹鲜亮的蓝色骤然闯了进来。
屋中几人有志一同地别过脸,躲开这朵刺目的蓝莲花。
八溟觉得受伤了,在公子和七羽那里被嫌弃也就算了,连沈弄也嫌弃他!他眼珠一转,认出了周子留,惊讶极了:“老周,你大半年没回来,怎么混得这么惨?啧啧,都成落汤鸡了?”
他矫揉造作地把手里的油纸伞放到门边,翘着兰花指梳理自己微微湿润的发尾,还不忘朝苏灼灼抛了个媚眼:“苏姐姐别来无恙。”
前些天在成衣铺子里两人见过面,八溟还非常热情地给她介绍了几条花团锦簇的裙子,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八溟擦了擦手,朝几人走去,见先前被他们挡着的桌上居然放了一条被子,里头似是裹了个人,他更惊讶了:“你们、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在做什么!”
更过分的是!有好玩的事情居然不带着他一起玩!
“你能不能也小点声?”沈弄头都大了,“桃灼”的后劲一起涌了上来,他扶着桌子坐下,和周子留面对面。
周子留没工夫理会八溟,这个娘里娘气的小子,他平时在凤音山远远见着人影,就会赶紧飞走躲闪,省得被逮着罗里吧嗦个没完。
阿虞还危在旦夕,周子留焦灼地问:“现在如何是好?就算不能解毒,也有可以让她先退烧的法子吧?她睡下之前,我已经给她弄了姜汤服下了,以为不算大事,怎么想到转眼就烧了起来!这孩子聪明着呢,要烧成小傻子了,老道我……我就哭给你看!”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无赖了,苏灼灼俏脸一冷,有心护着沈弄:“你这老人家,怎么能强人所难呢?人各有命,旦夕祸福如何能掌握?沈公子好心救治这孩子,你不感激也就算了,怎么能出言威胁他呢?”
“嘿,”周子留被她呛得一乐,看看沈弄,又看看苏灼灼,“苏老板娘你是不是喜欢我们沈小子啊?”
“你——”苏灼灼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怎么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唯独沈弄……
沈弄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而是有些为难地说:“世上最好的解毒救命良药,莫过于雪灵芝了,还得是新鲜的雪灵芝,如果时间充裕或许可以去外海采摘,但这一时半会的,我根本找不到雪灵芝。”
他叹了口气:“老周,你还是再换个徒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