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刘员外做了什么?”
说也奇怪,刘员外在内室被周子留一番折腾之后,等重新换好衣裳出来,就好像又年轻了几岁,面色红润康健,走路轻盈带风,也不知道周子留是用了什么法子令他“返老还童”了。
想来,这便是刘员外愿意和周子留见面的缘故,甚至还待他如座上宾。就像现在,阿虞和周子留坐在偏厅中,桌案上摆了时令瓜果,和刚出炉的新鲜糕点,连茶水都是孟州有名的“踏春”茶,待遇可见一斑。
周子留对此也不藏着掩着,面上还有几分洋洋得意,捋着胡子开始指点自家徒弟今后该如何行事用人。
“行令之时,如果一己之力难以完成,就得像我这般找个帮手。不过找帮手一事需得谨慎,这谨慎之处就在于如何令被用之人心甘情愿替你办事,纵使事后分道扬镳,我们也只需令他当时当下为你所用即可。”
周子留抛出一问:“你且猜猜,该如何让他在当时当下任你差遣?”
他是见识过阿虞的聪慧的,虽这孩子在人际相处上总有些愚笨木讷,不懂说些体己贴心话,可若论谋事策划,她竟有无穷的法子,和看不透的敏锐内里,好似年纪小小,早已熟读兵书典藏、奇门异术,亦深知谋事在人之理。
阿虞刚就着温热的茶水吃了两片面饼果腹,打起小小的嗝,五脏庙被喂饱了。
听周子留问起,阿虞认真思索片刻,很快给出一个满意答复:“以其人之软肋,控其人之行径。”
这是阿娘在那座阁楼上教会她的,阿娘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所以阿娘说的许多话,她都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
“嘿,真是聪明娃娃!”
周子留拿起一块缀着碧绿香草的甜糕,袖子一掀就囫囵吞咽,吃法比阿虞粗鲁多了,一口嚼烂,吃出一嘴儿的白糖,说话都带着喷飞的沫子:
“我先前在广言阁就见过刘长贵了,这老小子一门心思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便百般寻思要在这偌大孟州城里,找些能让他被天家赏识的事情做,我嘛,见他终日腰背酸痛,帮他推骨了几次,也顺口提醒了几句。”
“原来如此。”阿虞恍然,因为惊讶,不由瞠大圆圆的眸子,不忘把小凳子搬开一些,躲开不时飞来的糖沫子。
是了,广言阁开设之初,便是要让芸芸众生开口说真话,说实话,也就此成为扈帝的眼线,埋伏在民间各处,替他搜集四方之言,为的,是防范朝内外的暗下交易,与那些欺上瞒下的官官相护之流。
周子留所谓的提醒,怕是让刘长贵都往心里去了,便想着通过揭发白家,好让自己能在广言阁里脱颖而出,得个货真价实的官爵名声。
原来早在一开始,周子留就有了全盘的计划,阿虞点点头,冲周子留竖起大拇指:“高。”
这么一来,她只要稍稍一想,便都串联起来了:“那白小姐出事也是你安排的?”
不对,当时她也见过白巧柔,与人偷偷见面是白巧柔自己设下的。
“嘿嘿,顺便,都是顺便。”周子留眼也不眨,都认了下来,“刘员外看着老当益壮,但房事……咳咳,他其实并未对白小姐做什么,只是带着我给的药替她解了春毒,做做样子罢了,但白家并不知晓这一点。所以现在嘛……”
周子留摸摸下巴,一脸高深莫测:“白岐山要还是个父亲,这时候也该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被一扇绘鸟描花屏风隔开的正厅里,刘长贵这边刚坐下漱完口,门房就迈步前来报客:“老爷,白老爷来了。”
“看!”周子留同阿虞挑起一侧花白眉毛,阿虞被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乐,抿着嘴轻轻笑了。
一屏之隔,二人谈话声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刘长贵按照周子留教的,大马金刀坐在主座上,摆出一副不愿接纳白巧柔的姿态来。
白岐山倒是真心疼白巧柔,先是痛斥刘长贵趁虚而入,见他不愿担责,又咬牙软了态度,主动提议两家结亲,既全了面子,也不至于让白家女被流言蜚语辱了名节。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娶个如花美眷,刘长贵心中暗喜,又想到自己要做的一番大事,仍是冷面冷心地想要拒绝。
这、这糟老头子坏得很!白岐山心中有气,却又苦于女儿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只得一退再退,这才让刘长贵有了机会,临到末了,顺理成章地提出要十根新鲜雪灵芝的要求来。
谈话至此,已然是有了结果,周子留和阿虞躲在屏风后听得乐不可支。
周子留还偷偷戳开了屏风,花团之上有两只活灵活现的翠鸟,被他毫不怜惜地挖了眼睛处的丝绒,与阿虞一上一下透过小孔往外瞧。
听到对方要雪灵芝,白岐山脸色惨白,但也只是一瞬,就极好地掩饰住了。
“白家不是小气之人,刘兄既出了聘礼,我们自然是要出够嫁妆的。”
这话听得刘长贵心下满意,得了便宜卖起乖:“岳丈豪爽,不愧是明理之人。”
岳、岳丈?!
白岐山险些昏厥,憋着一肚子气僵笑着离去,还没出刘府大门,就踢翻了一盆长势正好的美人蕉。
计划成功大半,白岐山前脚刚出了刘府,周子留就带着阿虞后脚悄无声息地跟上。
周自留轻功不俗,即使怀抱着一个孩童,也能凭空骋风,不留痕迹。
两人此时已经在白巧柔住处的屋顶上等了好些时候了,就听白氏夫妇在那儿因刘长贵与白巧柔的婚事吵,话里话外离不开雪灵芝和北宫湘的弟弟。
阿虞细声问:“北宫堡是什么来头?”
收了个好学好问的徒弟,这让周子留十分有面子,他也是个格外有耐心的好师父,有问必答,把自己游历江湖收集到的一手消息通通告知阿虞。
原以为她也只当解个惑,图个好奇,却不曾想,阿虞的记性极佳,今时今日他说的每一句话,在今后他不在的日子里,仍被阿虞铭记在心。
周子留说:“江湖上原有三大堡,北宫堡就是北地第一大堡,以暗器粮油发家,在圣元二十七年的武林大会上赢了贺兰堡和顾家堡,雄踞第一,这尾巴也就跟着翘起来了。”
他盯着下方的北宫湘瞧了瞧,又道:“北宫堡堡主老来得子,单名一个“擎”字。擎乃顶天立地之意,可这北宫擎却是个生来胎中带病的。”
阿虞若有所思。要说治病救人,江湖上多的是神医鬼手,北宫堡有粮油收入,看着也不是穷酸的,真金白银下去都没见效果,一定是被谁人特意点醒过,这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雪灵芝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与海寇协议这事,远不止北宫堡和白家参与其中。
但阿虞没再多问,底下的争吵声也渐渐静了,如果再和周子留谈论下去,恐怕会引起北宫湘的注意,都说习武之人五感要比常人灵光许多。
而此时的白岐山和北宫湘也的确无暇关心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梁上君子,一想到藏好的雪灵芝有可能被先前的贼人惦记上,二人神色大变,急急出了庭院,一路奔走回到自己的房中,把丫鬟仆役赶走,一前一后入了内室。
就是现在!周子留二话不说夹着阿虞踩着瓦片疾飞,探头看去,果然见白氏夫妇在床板四周拍了拍,角落里一树瘦弱的富贵竹摇晃了几下,盆底徐徐转动,露出墙后一面不易察觉的小门。
白岐山和北宫湘互看一眼,刚要入内,北宫湘倏地驻足,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纹绣甘菊花样的翘头鞋看着。
“怎么了?”白岐山回头唤她。
北地终年寒冷,加上自小习武,北宫湘体内是蕴着燥火的,而孟州城的节气向来分明,初夏的日头即使不算热烈,可天光却湛亮明朗,北宫湘怕热,便在顶上开了天窗,这几日清晨露水重,前两天又吩咐人把天窗合上。
可天窗和片瓦不同,缝隙大小也有出入,是以,上边投下的光影总会有三两道更粗实一些。
她注视着鞋面上的光,游移走动,只剩两道细长的。
显然,顶上有人遮住了光。
“敢来我白家盯梢,活腻了吧?!”她冷冷一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忽地扬起出击,两枚银色柳片携风而来,精准射中顶上片瓦!
北宫堡的暗器绝无虚发,如此来势汹涌,俨然避无可避!
阿虞虽然注意到她的动作,却来不及提醒,幸好周子留反应也不慢,身体猛地直立而起,将阿虞抛到背后悬着,嘴巴一张,咬住一片,怀里掏出一块香草糕挡在胸前,又稳稳接了一片。
还未松口气,“轰——”,眼前瓦片碎裂,横梁断折,北宫湘已经飞掠上来,在五米开外站定,盯着他和阿虞狠声质问:“来者何人?!”
阿虞趴在周子留的背上叹气:“功亏一篑。”
可不是么?只需确认白氏夫妇把雪灵芝藏在何处,再去盗回来就大功告成了,怎么还就被发现了呢?
周子留也大感郁郁,把阿虞放到一旁,从掏出鞋底一条黑色软剑,在手中甩了甩,不甚在意地对北宫湘说:“来都来了,打一架再说吧。”
“你——”如此嚣张的语气把北宫湘彻底激怒,她双手高抬,袖中暗器齐发,整个人已是龇牙裂目之态。
屋顶上砰砰啪啪之声不断,屋中的白岐山也没闲着,趁夫人与贼人缠斗,先是入了密室查看雪灵芝,又想到这接连两天意外重重,觉得不放心,将雪灵芝抱在怀中准备尽快给北宫堡送去,免得再节外生枝。
刚要往书房走去,一下人推门来报:“老爷,容小公子来了。”
白岐山心里挂念梁上的战况,一时没听清:“谁来了?”
“是容尘容小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