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库房位于院子最东边,和白巧柔的住处离得最近,只是两相比较,白氏夫妇紧张库房里的东西胜过自家女儿。
夜入五更,正是黎明将晓时分,天际团着厚重的云翳,隐隐透出一丝白亮。
周子留故技重施,想带着阿虞从白家院墙翻入,刚提飞向上,猛地又落了回来,急退到墙外的老树上,盯着那面围墙喃喃自语:“奇怪,怎么无人把守?”
刚遭了贼竟不做丝毫防备?请君入瓮么?啧,北宫堡那位真是有够小心的,这么一想,周子留对白家的宝贝更感兴趣了。
阿虞乖恬地在枝桠上坐好,注意到树杈上还有一个鸟巢,里面的幼鸟正睡得香甜,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打扰它们。
周子留让她别动,眯起老眼,抡起袖子,正要再试一次,阿虞忽然叫住他:“从那里进去吧。”
她指着不远处白巧柔的院子,歪着头一派天真:“白家小姐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必然对家中森严的戒备感到躁烦,如若是请君入瓮的设计,白巧柔那边反而最不会留人看守。
周子留想了会儿,倏然明白过来,笑眯眯夸赞:“哎呀,我们阿虞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他带着小机灵鬼儿几个跳跃,顺着墙根找到了白巧柔的院落。这才发现,这棵老树的枝桠一路盘绕了两面院墙。
他轻轻巧巧踩着树干,飞掠到屋顶,寻到了库房所在,摘了瓦片,掏了梁架,一缩身子就飘了进去,只随意游了一圈,又翻身回来。
脸上尽是笑容。
阿虞问:“确定了?”
周子留扬起下巴,眉毛胡子俱是自得:“少了三盒东西。”
他接令无数,偷盗无数,练就一双炯炯火眼,哪一处布局有所变化,哪一处物什有所增减,只消一眼便能确认。
白家虽然是孟州首富,库房里却没几样东西,除却银粮布帛、古玩字画,只剩几盒贵重补品,特意辟出两层的货架存放,虽然盒子都大小一致,模样无二,但周子留仍是轻易分辨出其中三盒被更换过了。
“什么东西?”
“外海雪山盛产的灵药,雪灵芝。”
阿虞黑亮的眼睛闪过一丝诧然,她记得这样东西。
那是三年前的雪夜,颠簸摇晃的马车上,少年温柔的语声似这初夏黎明带着花草香的清风,晨间的雾气渐渐散了,她感到心中有或明或暗的雀跃在慢慢盛开。
——这是雪灵芝制成的,六岁那年秋狝,我不慎被毒蛇所咬,就是这药救了我。
她思想了一路,在周子留拐着她进了刘府,才回过神来:“为什么来这里?”
既然确定白家珍视的是雪灵芝,不是要一鼓作气去偷回来么?
“白家既有了提防,东西自然是藏得够严实了,与其花时间找上一通打草惊蛇,不如让他们主动暴露。”
阿虞觉得周子留不是普通的小偷,他是有计划地在偷,不由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偷白家的东西?我以后也要学你这样不断偷东西?”
她可不信周子留真有那悲天悯人的心,会特意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姑娘伸冤出气,只是偷人东西也得师出有名,阿虞总还有几分稚气坚持。
“自然是接了他人的托付。正所谓拿人钱财,就要与人消灾,再说了,白家要不是做得太过分,也不会招人算计。”
周子留缓了脚步,和阿虞并肩立在刘家后院的池塘边,抓耳挠腮地替她梳理心结,好全力以赴完成眼下这笔生意。
半月前,他刚游历到孟州城,有人携了解佩令上门,一听是要拿孟州首富白家开刀,周子留内心是拒绝的,但架不住人家砸锅卖铁给的雇金,再一想自己已有小半年没开工,再不出点能看的业绩,盟里月中会面议事,又要拿他寻开心。
他都花甲之年了,在盟里排名还是挤不上前十,亏得阿虞不知晓,否则也不乐意跟着他。
但若是他花个十年八年,把阿虞给培养成榜上第一,那不也是喜事一件,足以含笑九泉?
周子留正是怀抱这样的心思,借着阿虞的问题,开始主动交代自己与白家过不去的缘由。
“阿虞你大可放心,咱们可不使街头流子下三滥的手段,咱们偷人东西,都是在替天行道。人若行得正,坐得端,如何会招致仇嫉?白家不就是个自寻死路的么?如今只是偷点东西,算不上做坏事的。”
刘员外虽然是买来的官绅虚名,这庭院设计倒是分外讲究,池中养了寓意亨通高升的锦鲤,一条条肥嫩滑溜,看得人食指大动,阿虞仔细瞧着它们,昨夜那碗馄饨早已消失在五脏庙,周子留的话只在耳边转了转,她也没听进去多少。
眼前忽而晃着一枚黑红色的令牌。
上下两头雕花精致,如云如霞,中间镂空悬着一个“令”字,左下则刻了两行铭文,一束暗色流苏垂着,无风自动,颇有几分侠者意气。
“这是什么?”她一眼觉得喜欢。
周子留也不当宝贝,把令牌塞进她小手里,捋着胡子娓娓道来:“此令名为解佩,乃偷盗之令,却也是最难以掌握尺度的令,接令人不光要快狠准,还需不留下把柄供他们上门追要,是以,三令之中,老道我接的却是最考验本事的解佩令。”
阿虞心尖轻轻漾出一圈波澜:“只要偷着雇主要的东西,可以不必杀人?”
“当然可以不杀人。杀人多折损福气,否则老道我如何能长长久久活到六十有二?”
“若完不成令呢?”阿虞有些犹疑,“我还小,也不会武功。”
周子留眉头一挑:“跟着我,你只会技艺精湛,别忘了,你可是老道我唯一的关门弟子。”
“嗯,那你何时教我武功?”阿虞说着话,眼儿晶晶亮,她其实有些艳羡周子留的一身利索轻功,上房揭瓦都不在话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周子留大大方方地上前拍门,回头冲她神秘眨眼,“先把白家这事儿了结了再说,不过,这事也急不得,咱们还得请个得力帮手。”
阿虞抬头看着刘长贵寝居上方的题字,忆起这位是孟州城里妻妾最多的人。
她虽然长居深林,但每月都需进城卖些瓜果换些吃食,自然免不了听人碎语。
刘员外便是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之一,说他年纪一大把,却爱梨花压海棠,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压法。
“老刘!快出来!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
周子留浑然不把这里当做别人的住处,一边拍打一边呼叫,把刘员外养的看门狗给惊醒了,嗖地从角落里蹿出来狂吠:“汪汪——”
周子留抱着阿虞往台阶上跳,盯着阶下恶犬,不甚在意地撇嘴:“老道可是跟饿狼打过架的,你算老几?”
后边大门吱呀开了,刘长贵提着裤子瞪他:“天没亮就来我家大呼小叫,你又算老几?”
周子留朝阿虞狡狯一笑,转头朝刘长贵抛去一记娇嗔眼神:“死相,人家来找你,你一点都不高兴啊?”
刘长贵被他惹出一身鸡皮疙瘩,面上褶子都泛着红晕:“你你、你给我进来!”
“这就来!”周子留把阿虞放到门边的椅子上,自己则轻松往前奔去,一闪身偷偷钻进了刘长贵的内屋。
里间时不时传出诡异的声音,伴着刘员外令人想入非非的惨叫,烛光影绰,映出两道叠加的影子。
阿虞眼观鼻,鼻观心,脑海里回荡着外间的传言,心想,刘员外酷爱梨花压海棠,有时候也会梨花压梨花吧。
“谈成了,走吧。”一刻钟后,周子留揉着手,活动着筋骨走了出来,见阿虞依然乖巧坐着,连坐姿也不曾变过,心下有些好笑,“你怎这么坐得住呢?”
阿虞说:“给你们把风。”
周子留奇怪道:“咱又不是来刘府偷东西,把什么风?”
她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省得外间又说刘员外新纳妾室,夜夜笙歌不休,天都亮了也不消停。”
“!”周子留正要推门出去,脚下一踉跄,勾着门槛栽了个四脚朝天。
……
廊檐缀着柔软轻纱,隔开了人声嘈杂。
一眼到底,幽而静,深而密,曦光洒落,仿若莹玉碎了满地。
六爻刚到廊下,就听见一阵悠雅琴声从长廊另一侧的竹林里传出来,他挠了挠头,疾行的脚步一顿,停在纱帐之外,低眉耐心等着。
琴音湛湛,有高山飞涧之舒畅,有泛海湖潮之澎湃,声声入耳,不疾不徐,不缓不快。
两天里策马奔走了三个州府,六爻额上满溢的汗液也在这首技法绝伦的琴曲中,被穿过竹叶的清爽微风吹净。
他不懂音律,却打心眼里知道,只要公子在的地方,总叫人不由摒了满身的市侩铜臭,虚伪乖张,只剩了安然妥帖的臣服。
这是乾坤盟里许多人的认知,也是他们愿意不远万里千山,经过重重考核,也要归入盟中的原因之一。
“六爻,有何事?”容尘停下弹奏,取过笔墨在琴谱上添了一笔,笔锋遒劲,与解佩令上的铭文小字如出一辙。
六爻在廊外跪下:“公子,我们跟着白家的那批海货,在东海口被另一批商贩接走,两天之内,转走了三个驿站,最后回了上京城,入了万安街。”
笔下未停,琴声忽高忽低地试着新谱,容尘长眸微抬,嗓音虽淡,却字句清晰:“万安街是个福地,除了兵部侍郎宗之冕,还住着新科状元左长飞,白家的生意做得真大啊。”
六爻额上不禁又渗出汗来,硬着头皮提醒:“公子,这两个均是咱们的人。”
容尘像是刚忆起这点,唇角轻弯,微微一笑:“那便只剩下李兆廷了,他现在是何官品?”
前来给容尘换药的七羽闻言,没好气地哼了声:“大着呢,御史大夫兼暂代左丞一职。”
“哦,是个大官。”容尘神色未变,琴谱往下,又添了几个高亢徵音,“那就慢慢盯着吧。”
“是。”
正事谈完,六爻却没有起身,容尘透过影绰纱幔睨他一眼:“还有别的事?”
“公子,劫了阿虞姑娘的那个人贩,又提供新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