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这个岁数了,难道还有多少活头吗?”白巧柔梗着脖子,如何也不肯松口。
北宫湘冷冷一笑:“那你去找容尘吧,看他知道你干的那点龌龊事,还愿不愿意跟你吟诗作对!”
“我……”
心中无尽委屈,泪水扑簌簌往下掉,白巧柔终于绷不住了,掩着脸冲了出去。
“小姐!”
“追上,别让她做傻事!”
“哎!是!”丫鬟急急行了礼也追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夫妻二人,北宫湘开门见山就问:“你跟刘员外还谈了什么?”
“夫人,”白岐山从袖中拿出另一张捏皱了的纸,浓眉紧锁,“我们与海寇之事,怕是被人发现了。”
心口骤然一跳,北宫湘沉声道:“如何见得?”
“刘员外不仅列了聘礼,还要求我们白家能出些嫁妆。”
北宫湘点点头:“那是自然,巧柔虽做了糊涂事,但毕竟是白家嫁女,嫁妆自是不能少的,只是这与海寇有何关系?”
“夫人你看,”白岐山愁容更深,手指点着纸上的一行字,“刘员外要我们备齐十根雪灵芝。”
“他做梦!”北宫湘顿时拍案而起,怒气让她美丽的脸庞看上去格外慑人,“雪灵芝是我弟弟的命,谁敢动一点念头,就是和我们北宫堡公然作对!”
雪灵芝乃是世间灵药,能使濒死之人延年续命。它虽不算罕见,市面上也多有用其制成的药丸贩售,但若论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还需得是新鲜的雪灵芝。
这难便难在如何能摘得新鲜的雪灵芝,只因它长在雪山之巅,不仅地势险要难登,生长之地更有凶猛鵟鹰守着,寻常人就算是能上山,也未必能从鵟鹰利嘴下成功摘回。加上灵芝娇弱,一旦摘下,十日内必须服用,若是研制成可长期保存的丹药丸,则远不如生服有用。
之所以与海寇签署协议,便是为了每月能顺利派遣一支经验丰富的采药人远帆渡海,去为北宫堡的幺子北宫擎采摘雪灵芝。
“夫人息怒,事出紧急,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白岐山自然知道北宫湘爱弟如命,可白家与海寇之间的交易更是不容于世,若当真被揭发了,白家便彻底完了,北宫堡也必然不能幸免。
“你都答应人家来下聘了,还说什么从长计议?白岐山,我把话放在这儿了,如果我弟弟因为没了雪灵芝而出一点事,我和你之间就到此作罢。”
听她又这般威胁,白岐山也动了怒:“你我多年夫妻,为何频频要因此生嫌隙?刘员外既然敢以嫁妆为由提起雪灵芝,肯定是没有充分的证据,而只是心存怀疑,我若是当场回绝,才容易坐实他的猜测!”
北宫湘目露嘲讽:“你就是胆小怕事,一点风吹草动就沉不住气,刘家和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必这样与我们过不去?”
她秀眉一扬,说得头头是道:“即便当真知晓了,肯定是来巴结我们一同做这笔生意,而不是寻衅惹事!他一买来的官绅,难不成还真要学什么清官断案不成?我们白家在孟州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前些日被人当街指桑骂槐,连上面那位都来给我们充面子下定心丸,他刘长贵是当真能上天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跟咱们为敌?”
“你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白岐山按着发疼的额角,长长吐出一口气,“你以为一个刘长贵真的敢这样逼我们?”
北宫湘一愣:“什么意思?”
“昨晚库房遭窃,咱们关心则乱,连夜把刚得到的三根雪灵芝转移后,这第二天刘员外就问我们要雪灵芝,你想,他一个连孟州城都没出过几次的地方官绅,如何会知道雪灵芝?”
白岐山站起身,看向窗下一盆长得正好的落叶兰,被浅红色的花瓣拥着的蕊柱,就好像如今四面楚歌、进退维谷的白家,究竟该如何脱离险境,还需好生琢磨。
下人晨间已经给花浇过水,那狭长的花瓣上尤带着两滴摇摇欲坠的水珠,晶莹剔透,映照出外间渐渐明亮的天光,好似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汇聚在了一起。
他看着看着,突然神色一凛:“糟了!雪灵芝!”
……
阿虞是在天方蒙蒙亮的时候,被周子留给摇醒的。
她眼神还有些困倦,小眉头不悦地蹙着:“怎么了?”
“嘘——”周子留小心盯着熟睡的狼,动作放得又小又轻,生怕惊扰了它,悄悄拉着阿虞飞身躲到几步开外,见离得差不多了,这才嘿嘿一笑,“走,给你赚嫁妆去。”
阿虞立时清醒过来,紧紧抱着一旁的树干,泛着睡意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少见的孩子气:“我不去。”
周子留跺着脚,恨铁不成钢:“傻孩子!你跟着老周我有什么不好?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这狼窝窝舒服?”
真是个木头娃娃!瞧着挺机灵的,脑袋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他看了眼天色,如果推算不错,这个时辰,白家人刚刚歇下,等天一亮,再要动手就不那么容易了。
阿虞扭过头说:“在孟州城里得罪白家,我也活不到嫁人那一天了。”
“你——”周子留苦口婆心地还要再劝,心口骤然一阵尖锐疼痛,他猛地跌撞两步,咚地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阿虞倒是吓了一跳,自己只是不想去偷东西罢了,这人不至于行这么大礼吧?
“药……药……”他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脚,阿虞见他当真难受得厉害,也不敢跟他斗气了,急忙替他脱了鞋袜,就见他鞋底还绣了一层夹面,里头藏了一包药粉。
阿虞把药递过去,周子留也顾不上兑水,掏出药粉往嘴里塞,吞咽了几下之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靠着树干苦笑:“吓到你了。”
“还好。”阿虞摇摇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把周子留气得够呛:“小没良心的!没见我差点死了吗?都不觉害怕吗?”
惨烈复发的剧痛,让周子留的原本精神奕奕的胡子都透着些许虚弱,阿虞抿着嘴,难得没再呛他话。
周子留心下一暖,这孩子也不是那么不懂事嘛。
谁知,阿虞竟是睁着黑亮圆溜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句:“死人不可怕的。”
阿虞从小就见过死人,阿娘会指着那些死状不一的人告诉她:“这个死于刀伤,入肉七分,心肺俱裂;这个先是受了剑伤,剑上抹了毒,毒入内体,而后药石无效;还有那个,死于蛊虫啃噬,难以忍受只得自废经脉……”
“阿虞,人无论以什么方法死去,结果终归是两眼一闭,无声无息,但活着就不一样了,活着的人可以有千百种活法。娘要你今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活下去。”
“好。”阿虞一向听话,纵然并未能完全听明白,但她记忆极佳,一字一句记得滚瓜烂熟。
在那个终年紧闭的小阁楼上,阿娘教会她许多事。
她还让阿虞熟记人体五脏结构,然后一点点地手把手地让她学习用何种武器,刺入人体何处,又会达到何种效果。
于是,在阿虞的认知里,掌人生死便成了一件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事情——这也是她当初能从人贩手中逃脱的原因之一。
只是,阿虞到底还是个孩子,还保留着一份单纯的固执,她不想见着死人,更不愿意自己在意的人死去。
所以总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哪怕如此等了许多年也未曾等到。
周子留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没了主意,抬手胡乱扯了把半灰半白的头发,实在是挫败极了:“那你说,你到底做不做我徒弟?”
千载难逢的好苗子,他是死活都不舍得错过的,右手藏在背后握着,已经盘算着,如若她部同意,便强行将她带走,省得再同她一句两句掰扯着,没得先把自己给气死。
阿虞依然摇头:“阿娘说只要我活着,她就一定会来找我,我现在在这里活得很好。”
周子留心生一计:“原来你要找你阿娘?”
“嗯。”
“那你可有和她约定好?”
“有,在上京城永昌钱庄左起第二条巷子口。”
周子留愣住:“那你怎么跑孟州来了?”
阿虞咬着下唇,半晌才说:“这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了?既然是约的上京城,你自然是要上京去啊……”周子留忽然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壳真有些问题。
阿虞不说话了。
她只是害怕,如果她真的在永昌钱庄左起第二条巷子口等着,才有可能永远等不到阿娘了。
但倘若只是她自己不听话,离开了上京,没在约定的地方等候,那么便可认为,阿娘其实一直在找她,一直、一直以活着的方式在找她。
“这样吧,你如果当了我的徒弟,我就替你找你阿娘。这天下这么大,你阿娘或许在某个地方迷了路也说不定呢。”周子留开始没羞没臊地抛出了新的诱惑。
本以为阿虞又要拒绝,却不知怎地,地上蹲成一团的人儿,漆黑的眼珠茫然地转了转,竟慢慢地应了声:“好。”
此后数年,周子留都想不通阿虞怎么会答应自己。
直到弥留之际,他抓着仅存的一点意识,忽然盯着她强忍泪意的黑亮眼瞳,骤然解开了盘旋许久的困惑。
阿虞的眼里有光,那是一种执拗的,不愿意输给既定命运的光。
只要光不灭,那么她的阿娘,以及他,便始终存活在她心里。
血雨江湖,只要她能拼着活下来,她在乎的每一个人,都永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