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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王学派与青年修养

今天为本馆第一次课外讲演,以后每星期亦是继续有的。先尽在外面敦请名流学者,如未觅着,就由我自己充数。原来我自己本拟正式担任点功课,继思本馆与其他学校性质不同,讲堂上钟点宜少,课外自修时间宜多,所以我自己暂时不作有系统的学术讲演。

今天讲“陆王学派与青年修养”,这个题目好像不识时务。尤其在现在经济状况、社会情形正在混乱突变,还拿起几百年前道学先生的话来翻腾,岂不太可笑吗?但是我们想想修养工夫,是否含有时代性?是否在某时代为必要,在某时代便不必要?我们生在世上几十年,最少也须求自己身心得一个安顿处,不然,单是饥则求食,劳则求息,蠕蠕噩噩和动物一般,则生活还有什么意味?什么价值?或者感觉稍锐敏一点,便终日受环境的压迫,陷于烦恼苦闷,结果堕落下去,那更是“天之眀民” 了。所以我们单为自己打算,已经不容缺乏修养工夫,其理甚明。况且一个人总不是做自了汉可以得了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我们无论为公为私,都有献身出来替社会做事的必要。尤其在时局万分艰难的中国今日,正靠后起的青年开拓一个新局面出来,青年们不负这责任,谁来负呢?但是我们想替社会做事,自己须先预备一副本钱,所渭本钱者,不但在书本上得些断片知识,在人情交际上得些小巧的伎俩,便可济事,须是磨练出强健的心力,不为风波所摇,须是养成崇高的人格,不为毒菌所腐。这种精神,不是一时作得到的。古今中外的伟大人物,或者虽不十分伟大而能成就一部事业的人,都不是一蹴侥幸成功的。在他事业未成功以前,“扎硬寨,打死仗”,孜孜矻矻,锲而不舍,不知作了几多狠苦的预备功夫。待到一旦临大事,好整以暇,游刃有余,不过将修养所得的表现出来罢了。我同学们须知读书的时候,就是修养的时候,能一面注重书本子上学问,一面从事人格修养,进德修业,双方并进,这就是将来成就伟大事业的准备。所以我个人认为青年有修养的必要。

以上是说修养的必要,现在接着说修养的方法,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可达到修养的目的呢?古今中外的学者、祖师——所讲求的法门甚多,今择要述之:

(一)宗教的。宗教家常悬一超人的鹄的——无论天也可,神也可,上帝也可,由此产生出来道德规律,便拿来当他自己作事的标准,不能说他没有功效,不过这种方法。比较行于没有十分开化的民族和稍为脑筋简单的人,足以帮助他的修养。因为这种方法,完全靠他力的,不是靠自力的。例如信仰基督教的人,只要崇拜基督,便以为能赎我愆尤;信仰佛教净土宗的人,只要口诵“阿弥陀佛”,便以为能解脱生西。流弊所至,自己的觉性反受他力压抑,不能自由发展了。

(二)玄学的。玄学的修养法,要脱离名相,得到人以外高深哲理的人生观,来作自己安心的归宿。他的好处,自力甚强,独往独来,当然比宗教全靠他力自由得多。但他的弊病,离名相过远,结果变成高等娱乐品,不切于实际,非具特别智慧,对哲理有特别兴趣的,不容易领悟,往往陷于空中楼阁,虚无缥缈的境界。虽说是满腹玄理,足供谈资,亦等于看菜单而忘烹调,读书谱而废临池,自己终究不能受用的。

(三)礼法的。礼法的,一可云是“礼文的”——“礼节的”,换言之,就是形式上检束身心的方法。在消极方面,本“君子怀刑”的观念,凡国法和礼教上不允许的,就绝对的不肯尝试;在积极方面,礼与法所允许的,便常常从事训练,一言一动,务期造成轨范。这是他的优点,但他的弊病:(1)偏于形式,礼法禁止的行为,均须表现出来,礼法才有制裁的力量;其内心思想,无论坏到怎样,法官虽高明,固然不能照烛,就是礼教的范围和力量稍大,也仍然是达不到的,不过形貌恭敬罢了。(2)病于琐碎,无论什么事,须得到一个概念,若网在纲,如裘絮领,然后才能究源竟委,循序渐进;若只一枝一节的来寻解决,便永久得不着一个把柄。

以上三种,都不是良好的方法,不能使人们得到修养的效果。我们生在这个变动社会,镇日忙碌,精神烦闷,不但宗教的、玄学的,不能适用,就是礼法的修养方法,繁文缛节,病于琐碎,亦易令人厌倦,故不能不选择一最简捷的方法。这种方法的条件:第一要切实,能在我最忙的时间——学问上或者是职务上——不相妨害,仍能不断的作修养功夫;第二须得其要领,好比运用大机器一样,只要得着他的原动力,便全部都转动起来了,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第三要自动的,不靠人,也不靠着人以外的他种力量。能具备以上三种条件的,古今中外的伟人都有,或者宗教家、哲学家亦复不少。不过,依我个人用功实验的结果,觉得对于现在一般青年的修养,最稳当、最简捷、最易收效果的,当以陆王一派的学问为最适合。对于这派的学术,以后有机会,当详细讨论,今天先将他修养的要点讲一讲。我把他暂分为四点,分述于下:

(一)致良知。“致良知”这句话,是王阳明提出来的。陆象山虽有这种意思,却未明白说出“致良知”三字来,象山说法,仍旧本着孟子的“求放心”。“求放心”这句话,前人解释“放”字,如放风筝一样,放了出去,再收回来,这是不对的。其实“放”字,就是失去本来良心的意思,换言之,就是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失去本然之善。“求放心”,就是图恢复已失去的良心。阳明“致良知”三字,便觉明显得多。

阳明尝诏告弟子说:“你一点良知,即是你的明师。是便知是,非便知非,一毫昧他不得。良心命令你的行为,不会错的”云云。他的意思就是说,良心像明师一样,是与非,辨之最清,良心命令你要作便作,不作便不作,决计不会错的。近世德哲学家康德(kant)亦曾说过:“服从良心第一个命令。”因为第一个命令是真觉,最明显不过的。这话完全与陆王旨趣相符合,其所谓“东海有圣人,南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了。“致良知”的“致”字,系动词,含有功夫,如普通致书某君之“致”同意。“致良知”,就是推致良知于事事物物,好比诸君将来作司法官,如何裁判始能尽善?这便是把我的良心推致到人的身上或事物上面去的一个实例。“良心”在人身,犹“舟之有舵”。舟有舵,所以便移转;如遇暴风骇浪,不会把舵,或者是无舵,那船非沉不可。良知如舵,致良知,就是把舵。吾人每日作事,常常提醒此心,恰如操舟者全副精神注重管舵。良心与生俱来,人人都有,不常用则驰鹜飞扬,莫知所届,犹之舟子之舵,不常用则把不定。所以陆王诏人说:“良心就是你的明师。”每日遇事到面前便问他,久之自不费力。如舟子之于舵,天天训练,平时固毫不费力,纵遇大风骇浪,稍用点心,亦可过去。总之陆王方法,不必靠宗教、玄学、礼法等,只靠这点觉性,训练纯熟,平时言行,固从容中道;纵遇重大的困难的大事临头,随便提一提,也可因物付物,动定咸宜。这方法最简捷,上自大圣大贤,下至妇女孩提,不用抛弃他种事业,都可适用。什么专靠书本子上“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什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繁文缛节,都是比不上的,这是陆王学派第一个美点。

(二)重实验。“致良知”,似乎纯属主观的,怎么又说到重实验的客观方面去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不然。陆王的意思,以为事之应作,要问良知;究要如何作法,如何推之于人而顺,全验诸客观的实际。表面虽似相反,结果全然一贯。陆子静与兄子渊 别后相见,兄问数年学问,从何处下手?何处致力?子静答云:“专从人情事变上下手。”这便是陆学注重实验的铁证。考陆氏本是大家庭,并且数代同居,管理家务是轮流的。他说他学问进步最猛烈,就是在二十三岁管理家务的时候,因为这时有机会把良心推致到事实上去。我们要知道,知与行有最密切的关系。譬如由北京到上海,须先定一观念。究应怎样去法,心中常有两种辩论,一说往南,一说往北,未实行时可以并存的。待到实行时,非实在详细打听明白,终没有达到上海的一日,徒然看路程表是不中用的。又如听人说,东兴楼菜好,在未尝过以前,纵然下形容词,说他怎样甘美可口,终于隔靴搔痒,与自己不相干,必待亲自吃过,然后才能真正知道。所以阳明主张“知行合一”,尝曰“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终”,又曰“知而不行,知如未知”。陆王这派学说,虽然对于书本子上学问,不十分攻击,但总视为第二层学问。他们的意思,要在实际上作去,凡一言一动,能把自己的良心运用到上面去,就无往而非学问。我们天天在讲堂听讲,固为学问,就是在课外听讲作事,一举一动,均合于条理,更是紧要的学问。若徒知在讲堂上上课,那便等于看路程表和批评菜单子了。我们未研究陆王以前,以为他们学问,全是主观的,那知道他们推致良知到事事物物上去,完全属于客观的?陆子以管家进学,已以上述;再来看看王子,他的军事上、政治上的事业,只要有一件,都足成为伟大人物永垂不朽。奇怪得很,我们现在只知他为一大学者,军事、政治反为学问所掩,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的军事、政治,都是从学问中发出来,同时他的学问,亦因经军事、政治的训练而益进步。他的军略、政略,就他平宸(chén)濠一事,便可看得出来。宸濠为明室王子,谋覆明社,已有数年预备,详密布置。阳明无官守,无人责,上书讨贼,谈笑之顷,三星期削平大难,这是何等神勇!迨削平以后,太监嫉功妒能,仍促御驾亲征,并且要他将宸濠放出。他看出此中症结,便把宸濠解交太监,功成不居,以泯猜忌。这时皇帝仍要到江南,所带北兵,云集南昌,他用种种方法供给,使南北军不相冲突。又百般用方法激动北军,到岁暮除夕时,令市民作歌谣唱戏,使兵士动思归之念,于是北兵始撤去。统观这事的首尾,初宸濠胁迫他,他不但不附和,反兴师致讨,这是良心命令他作的;旋交宸濠于太监以泯猜忌,也是良心命令他作的;北兵驻南昌,苦吾民,设法促归,也是良心命令他作的。良心作用之妙,真是不可思议。阳明之学,首重良知,一遇困难问题,更借此机会,训练思想,直作下去。一面虽似主观;一面则条理细密,手腕灵敏,又完全属客观的。虽用权术,好比医生对病人说谎一样(说谎为极不道德之事,医生对病人说谎,目的在医病,故为良心所许可)也是良心命令所许可的。为达良好目的而用手段,这手段毕竟是善的。由此足以证明致良知与重实验,丝毫不相冲突的。

(三)非功利。西洋科学,重实验,近功利;陆王学派,既重实验,当然也不能逃此窠臼,怎么又说非功利呢?但是陆王不是绝对不要利益、不要事功,不过以自己个人为本位的毁誉、得失、利害等物,陆王是绝对反对的。陆子在白鹿洞书院讲“君子喻义小人喻利”章,不但听众感动,就是朱子〔也〕大为感动,当时便把讲义写出来刻在书院壁上。他讲的大意:谓“利”,是以自己为本位的,凡专为自己打算,不但贪财好色要不得,就是学问文章、虚荣利禄等,也都要不得的。反复推阐,为拔本塞源之论。若不澄清源头,读书多固坏,才具大更坏。譬如现在军阀,无论北也好,南也好,如果他不为自己利益、虚名,专替社会国家谋利益,那么国家便可立致太平;若专为自己打算,我希望他读书少点,才具小点才好,否则读书愈多,谈什么问题,什么主义,则为恶之本领越大,将祸国不知伊于胡底了!犹之农夫种田,种的是稻和麦,灌溉培养,可成嘉禾;如种的是莠类,加肥料,勤耕耘,所收获终为莠类。前贤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丝毫不爽的。所以陆王主张澄清本源,然后再作学问才好。一方面与西洋实验派相近,一方面又主张非功利,这是有西洋学派之长而无其短的明征。

(四)求自由。非功利,“无我”,似乎专于为人。孰知却又不然。可以说,完全是为自己——是为自己求得绝对的自由,不过非一股人所谓自私自利罢了。也可以说,一般人不善自私自利,陆王乃知大自私自利的。孔子曰:“克已复礼”,又曰:“古之学者为己”。这两句话,表面看来,显然是矛盾的,其实严格解释起来,仍然是一贯的。一日阳明弟子问曰:弟子只知躯壳的小己,不知精神的大己。阳明诘之,复曰:“口要食美味,目要看好色。”故云:“躯壳是不是自己?食为舌,舌是不是自己的?”凡食一物,口中觉得滋味很好,如良心以为不应该吃,这时谁的痛苦大?对得住口,不过几秒钟的快乐;对不住良心,是永久的痛苦。双方打算,还是对得住良心的好!所以我们良心,要不受束缚,要求得绝对的自由。但良心自由,是不容易得到的。身体受束缚,可由外力代为解放,如美国黑奴,有林肯来替他解放。我自己的精神,作了自己躯壳的奴隶,非自己解放自己,就一天到晚,一生到老,都在痛苦之中,莫由自拔。陆王学派,就是从沉沦苦海里自救出来,对内求良心绝对自由,不作躯壳的奴隶:对外不受环境的压迫和恶化,无论环境如何引诱,总持以宁静淡泊,寂然小动。因为得利绝对自由,所以同时也得到绝对的快乐。孟子曰:“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譬如一碗饭,得之则生,弗得则死,但是有时候权衡轻重,死比食还要快活,这时就不能不死。我们看看明末死节诸臣,是何等从容自得!那些苟全性命的,颜人世,人家对他批评怎样,姑且不问,我看他们精神上真不知受了怎样的痛苦!如钱牧斋 、吴梅村 者流,便是一个适例。这种大不自由,就功利方面计算起来,未免太不经济。横竖早晚都是死,何必苟活几年,甘受精神上的痛苦呢?所以陆王一派学者,不作自己奴隶,不受环境压迫,结果得到大自在、大安乐,独往独来。此心常放在极逍遥安乐地方,生固快活,死亦安慰,生死无所容心,抑何往而不自得!以此证明孔子克己、为己之说,不但不相冲突,并且彼此相得益彰。这是陆王给我们修养上最简捷、最完美的方法。我不敢说我在东兴楼吃过一回菜,不过在旁边尝一尝他的滋味罢了,希望我们同学大家努力尝尝这个滋味才好!

陆王派的学问,在我国有清二百年间,一被经学压迫,再被程朱派压迫,日就衰微。东邻日本,反盛行此学,明治维新的豪杰,都是得力于陆王派的学者。陆王也可以说是日本建国的功臣,他学问效力的伟大,从此可见一斑。我们本国嗣裔,反未沐其膏泽,未免可惜。俗谚有云:“物极必反。”现在正当物质枯燥,人心烦闷的时期,或许是陆王学术复活的时机罢?再谈到我们储才馆的设立,完全是预备养成治外法权的人物,要负担这种责任,谈何容易!非大家同心眀力,最少非有五十人抖擞精神,能够实地作事不可。然能养成作事的能力,书本子上的学问固属紧要,精神修养尤不可忽。然精神人格修养的方法,又只有陆王学派最简捷、最美满、最有效验,所以我今天首向同学介绍陆王派学术的梗概。 FzW63uosrxtpyuhV5uVQrLAls2KWT4GwDzNxh3Mph1H+TrGDBgjP97EbjfA+R3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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