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卡思伯特和那匹栗色母马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走了八英里的路,向布赖特河车站而去。这一路风光旖旎,路两旁是舒适宜人的农庄,时不时有一小片冷杉从中穿过,要么就是一道山谷,谷中野李树的花枝,蒙着薄雾,伸展而出,空气里弥漫着众多苹果园散发出的芳香气息,片片草地顺着斜坡,直向远方的天际延伸而去,而天际上荡漾着蓝灰色和紫色的轻雾。这时候——
小鸟儿歌唱,仿佛一年中夏天唯有这一天。
马修悠然自得,享受着一路驾车的乐趣,只是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妇女,不得不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有个规矩:但凡路上遇到行人,不问相识与否,都要一一点头致意。
马修最怕见到女人,但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除外。他总感到,这些神秘莫测的家伙定在私底下讥笑他,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许他这么想是对的,因为他长得怪模怪样,身架笨拙,铁灰色的长发耷拉下来,直至佝偻着的肩头,密而软的褐色胡子是他打二十岁时就开始留起来的。事实上,他二十岁的时的模样和他六十岁时就差不多,只是那时头发上缺少点灰白色而已。
且说他抵达了布赖特河车站,却见不到火车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把马拴在布赖特河小客栈的院子里,自己去了火车站的站房。长长的站台上空无人影,只有一位小姑娘坐在尽头的一堆鹅卵石上。马修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小姑娘,便侧着身子慌忙从她身边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要是他留意一下,定会从她的姿态和表情中看到一种紧张而坚定的期待。她坐在那儿正等待着什么事或哪个人,因为她只是干坐着等待,此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她是在全神贯注地坐等着。
马修遇到了车站的站长。他正锁售票处的门,准备回家去吃晚饭。马修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要到了。
“五点半的火车已经来过,半小时前就开走了。”手脚麻利的站长答道,“倒是还有一位乘客给你留着哩——是位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鹅卵石上。我请她到女候车室去,可她一脸正经地跟我说,她还是坐在外边的好。‘外边开阔,有我运用想象力的天地。’她说。我得说,她真是个怪孩子。”
“我接的可不是女孩,”马修困惑地说,“我是来接男孩的。他应该来了。是阿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把他从新瓦斯科舍给我带来的。”
站长发出一声口哨声。
“想来准是出岔子了,”他说,“斯潘塞太太领着女孩下了车,托我照看她。她说你和你妹妹把她从孤儿院领来抚养,还说你立马就过来接她。我知道的就这些——附近我也没藏着、掖着别的什么孤儿。”
“这我就不明白了,”马修绝望地说。要是玛丽拉在身边那就好了,她会应付这局面的。
“我说,你不如去问问那女孩,”站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敢说,她能给你说明白——她没少嘴巴,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许他们一时就缺你要的那种男孩子。”
站长感到饿了,便径自走掉了,撇下遭难的马修去干一件比到狮子洞里去拔狮子的胡须更难的难事:去找一位女孩——一位陌生的女孩子——一位没爹没娘的女孩——问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子。马修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顺着站台向她走去,心里叫苦不迭。
自马修从自己身边经过,她就一直打量着他,这时还盯着他看。马修没有正眼看她,即使是看她了,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可是普通的人就能看到:这孩子约摸十一岁,穿着一件又短又紧、泛黄灰绒布罩衫,罩衫十分脏。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褐色水手帽,帽底下露出两条辫子,拖在背后,辫子由浓密的红发梳成的。她那苍白、瘦小的脸蛋上长着不少雀斑。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大大的,在一定的神情和情绪下,眼睛看起来是绿莹莹的,而在别的情况下却是灰色的。
一般人看到的只是上述的这些;而细心而认真的人可能会发现:她的下巴尖尖的,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精神和活力;她的嘴角线条优美,表情丰富;天庭宽阔饱满。总之,但凡有洞察力的非凡观察家就能得出结论:这位无家可归的女孩子的身上藏着非同一般的灵魂,而羞怯的马修·卡思伯特却荒唐地对她怀有畏惧心理。
然而,没等马修先开口,小女孩就断定,他是向自己走过来的,立即站了起来,一只瘦削的褐色小手攥住一只破破烂烂的旧式手提包的把手,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这才使他免除了一场难堪的考验。
“我想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吧?”她说话的嗓音异常清脆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我还担心你不来接我呢,我想象着可能发生种种事,害得你不能前来。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今晚你不来,我就顺着铁轨走到拐弯处的那株大野樱桃树,爬上去待它一晚。我没丁点儿害怕,睡在月光底下一株白色花儿盛开的野樱桃上,那才叫美哩,你说是不是?那时就可以想象自己是待在大理石筑就的大厅里,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今晚不来,我断定明天上午你一准会来。”
马修握住这只骨瘦如柴的小手,煞是尴尬。他当机立断,该采取行动了。他不能对这个两眼光芒四射的孩子说其间出了岔子。他要把她接回家让玛丽拉道出真相。不问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能把她丢在布赖特河车站,因此所有的问题和解释等到他平安地回到绿山墙后再说。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羞怯地说,“过来,马就停在那边的院子里。手提包我来拿。”
“哦,我能拿,”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答道,“包不重。我的全部家当都装在里面,可还是轻的。再说要是不用一定的方法拎,把手就会脱落——所以还是我拎着的好,因为我知道这中间的门道。这只提包可旧了。哦,你来了,我真高兴,不过在野樱桃树上睡一晚也挺美的。咱俩坐车要走好长的路,是吗?斯潘塞太太说是八英里。我挺开心,因为我就爱坐车。啊,我这就要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成为你们家的一员,想起来真叫美妙。我从来就不是哪个家庭的一员——真的不是。要说孤儿院,那是最糟糕的。我在里面只待了四个月,可够我受的了。我想你没有在孤儿院里待过,所以不可能理解那是种什么地方。你相象不出那儿有多糟。斯潘塞太太说,我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可我没有恶意。不了解这些情况那就很容易成了有罪过的人。他们是好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孤儿院的那些人。可在孤儿院里就没有多少让你想象的地方——只能去想象别的孤儿的情形。想想他们的事是挺有趣的——想象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说不定实际上是一位戴着绶带的伯爵女儿哩,在她还是婴儿时,就被一个没心肝的保姆从她父母身边偷走,没等保姆把她的真相交代出来,保姆就死了。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躺着想象这样的事儿,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我想,就是这个缘故我才这么瘦——我是瘦得吓人,是不是?你看我的骨头上没丁点肉。我就喜欢想象自己长得丰满,漂漂亮亮,胳膊肘上还有肉窝窝哩。”
马修的小伙伴说到这里便住了口,部分是因为她要喘口气,也因为她俩已到了马车的跟前。此后,在她俩离开村子,马车驶下陡峭的小山坡一段时间里,她没开过口。一路上路面全是很深的松软泥土,路两侧比她俩的头顶还要高出数英尺,上面长着白花盛开的野樱桃和挺拔的白桦树。
一株野李树的树枝擦到车身,小女孩伸手把树枝折了下来。
“你看有多美,是不是?它浑身雪白,还镶着花边儿,从路旁探出身子,面对这情景你有什么想法?”她问。
“哎,我说不上。”马修答道。
“可不是,自然想到了新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披着薄雾般面纱的新娘。我从未见过新娘,可我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的模样。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成为新娘。我长得太一般了,没人会娶我的——除非是外国的传教士。据我看来,国外的传教士是不会拣三挑四的。不过但愿有一天我也能有一件白色的衣服。这就是我活在人世最大的幸福,最高的理想。我就爱漂亮的衣服。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一件让我记得住的漂亮衣服——话得说回来,更重要的是得有指望,你说是不是?这样我就能想象自己正穿得一身华装丽服哩。今天上午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怪难为情的,因为我只能穿这件讨人厌的旧绒布衫。所有的孤儿全穿这种玩意儿。去年冬天一位霍普敦的商人捐给孤儿院三百码的绒布。有人说,那都是因为卖不出去的,可我情愿相信他这是出于一片善心,你说呢?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大家一准都在打量我,可怜我。可我就动起了脑子,想象起来,认为自己身上穿一件最最美丽的淡蓝色的绸缎衣服——因为人在想象的时候,还是去想象某件有价值东西的好——头戴一顶大帽子,帽上插满鲜花,羽毛摇曳,手上有只金表,一副小山羊皮手套和靴子。这一想自己就快活起来,尽量享受去这个岛的一路上的乐趣了。在船上,我没丁点儿晕船。斯潘塞太太也没有,不过她通常是晕船的。她说自己没有时间晕船,因为她要提防我不要掉到水里去。她说她老看不见我又溜到哪儿去了。要是这让她不犯晕船的毛病,我这不是做了大善事了吗,是不是?我想把船上的东西看个够,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坐船的机会。哟,你瞧,这儿有更多的野樱桃树,全开花了。数这个岛的花开得最旺,我可是爱上这地方了。真叫人高兴,我这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常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上最美的岛,我常常想象自己就住在这儿,可没想到自己真的要住在这儿了。想象一旦实现了,那有多开心,是不是?哟,那些红色的路真有趣。我在夏洛特顿上了火车,红色的路就开始从车外闪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她说不知道,还求求我别老问这问那。她说我肯定已问过她一千个问题了。我想,是这样。可你说,不提问题怎么能搞清事情呢?那么到底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
“那么,这就是我今后该搞明白的一件事了。你想所有的事都搞得明明白白,那还不叫人高兴吗?这叫人觉得活着是挺开心的——这世界确实有趣。要是所有的事都搞得一清二楚了,那这世界就失去一半的乐趣了,是不是?那就没有想象的空间了,是不是?你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人家老说我话多。你是不是希望我别说话?要是你说‘是’,我就闭嘴。我一下了决心,就能做到不开口,这虽然有点难。”
马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听得有滋有味起来,乐在其中。马修和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爱听别人唠叨,爱唠叨的人愿意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却不喜欢别人插嘴。不过马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乐意跟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女人自然是够讨人烦的,而小女孩更糟。向来她们都战战兢兢侧着身,从他身旁经过,斜着眼睛看他一眼,仿佛只要胆敢说一个字,他就会把她们一口吞下去似的。马修对此深恶痛绝。阿丰利那些有教养的小姑娘无不有这样的德性。可是这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跟她们完全不一样,尽管他发现自己相对迟钝的脑子很难跟得上她那活跃的思维,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点儿喜欢上对方的唠叨”了。所以他照例不好意思地说:
“嗯,这个,说吧,爱说多少就说多少。我不在乎。”
“那我太高兴了。我知道,咱俩会好好相处的。想说就说,那我就放心了。只准规规矩矩待着,不可多嘴多舌,这种教训我已听了千百万次了。只要我话多了点,人家就笑话我说大话。可是要是有了不起的想法,那就得用大话来表达,是不是?”
“嗯,这个,这话听来有道理。”马修说。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准是悬空的。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它的一头拴得可牢哩。斯潘塞太太说,你们那个地方叫绿山墙。我问她为什么叫绿山墙。她说房子四周尽是树。我听了越发高兴了。我就是喜欢树木。孤儿院四周光秃秃的,只有门前几棵瘦得不成样子的破树,树干上留下一些刷过的白灰。它们看起来也像那些孤儿,也确实是些孤儿。看到这些树,叫人忍不住想哭,我常常对它们说:‘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要是你们长在大森林里,身边有别的树跟你们作伴,你们的根上长着小小的苔藓和六月铃,不远处小溪潺潺,你们的枝头有鸟儿歌唱,那你们准能茁壮成长,是不是?可是你们长的不是地方。小树啊,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今天早晨,我离开它们时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你也是恋恋不舍那些东西的,是不是?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这事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了。”
“有,可不是有吗,就在房子的正南面。”
“太好了!我老梦想着能住在小溪边。不过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梦想会成真的。梦想可不是经常能成真的,是不是?要是真的成了真,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这会儿我真的感到差不多是彻彻底底的幸福。我可不能觉得彻彻底底幸福,因为——我说,你们管这个叫什么颜色?”
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消瘦的肩上拽了过来,举到马修的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人头发的颜色,不过这次他没有过多的迟疑。
“红色,是不是?”他说。
小女孩把辫子甩了回去,叹了口气,叹息声仿佛出自她内心深处,经年的悲哀全吐露出来。
“是的,是红色。”她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彻彻底底幸福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感到幸福的。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雀斑、绿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我可以想象它们不存在。我想象中自己有张玫瑰花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闪闪亮、紫色的漂亮眼睛。可我在想象中去不掉红头发。我竭尽了全力。我暗自想道:‘我的头发现在已是乌黑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一样的黑。’可我无时无刻都明白那是纯红的。这真伤透了我的心。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我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位小姑娘,她也有终生的遗憾,可不是长了红头发。她的头发完全是金色的,从她那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向后波浪似地披散下去。雪花石膏的额头是什么样的?我一直没有搞明白,你能给我说说吗?”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他觉得晕头转向起来了。这时候的感觉就像当年他还是莽撞小伙子,在一次野餐会时被另一个男孩骗去骑旋转木马时所感到的难受劲儿一样。
“哦,不管怎么样,那一准挺不错的,因为她像天仙般的美丽。要是一个人天仙般的美丽,你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嗯,这个,不,我没想过。”马修坦率地承认道。
“我可常想着哩。天仙般的美丽、绝顶的聪明和天使一样的善良——要是让你来选,你愿挑哪一种?”
“嗯,这个,不,我——我说不上。”
“我也说不上。我怎么也选不好。实际上,这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其中的哪一样我都不大可能有。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决不会有天使一样的善良。斯潘塞太太常说——啊哟哟,卡思伯特先生!啊哟哟,卡思伯特先生!啊哟哟,卡思伯特先生!”
这几句话可不是斯潘塞太太说的;小姑娘也没有滚出马车,马修也没有干出什么令人惊叹的事。这不过是这时候马车拐了个弯,来到“林阴道”。
这条被新布里奇居民叫做“林阴道”的路有四五百码长,多年前一位古怪的老农在路两边种下许多苹果树,如今这些树已长得又高又大,枝繁叶茂,枝叶伸展出来,形成了弓形,把整条路罩得严严实实。头顶上雪白的苹果花芬芳袭人,树枝下的空气中闪闪烁烁着紫色的柔光,放眼前方,远处隐约可见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像教堂长廊尽头的大圆花窗闪闪发亮。
这孩子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她背靠在马车上,一双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仰起脸,打量着头顶那一片白色的辉煌,满脸洋溢着欢喜欲狂的神情。马车出了林阴道驶上了通向新布里奇的长长的斜坡上,即使这时候她还是身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仍陶醉在美景之中,凝视着远方西天的落日,见到的种种景象在灿烂辉煌背景下匆匆而过。经过新布里奇这座喧闹的小村时,狗朝他俩吠叫,一小帮孩子叫着、喊着,窗子里探出张张好奇的脸孔。但他俩还是一言不发。又过了三英里多,这孩子还是不开口。显而易见,她既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能长时间沉默不语。
“想来你一定感到挺饿、挺累了吧。”马修鼓起勇气,先开了口,因为他发现这孩子长时间不说话,猜想一定是饿了,累了。“好在前面的路不长了——再走一英里就到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从恍惚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以迷茫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她的魂魄像是刚被星星摄走,领着她飘游到远方去了。
“哦,卡思伯特先生,”她低声道,“咱俩刚才经过的地方——那片雪白雪白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可不是,你一准指的是林阴道,”马修停顿了一小会后,回答道,“那可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不,用‘漂亮’两字还不准确。说‘美丽’也不够。这两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地方。是奇妙——奇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即使用想象也不足以变得更加美好。单这地方就让我心满意足了。”她把一只手放到了胸前,“它使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痛苦,那可是一种愉快的痛苦。你有过这样的痛苦吗,卡思特先生?”
“嗯,这个,有没有过我想不起来了。”
“好多时间我都有过——每当我见到庄严美好的东西,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们不该把这样美丽的地方叫做林阴道。这种叫法毫无意义。应该叫它们——让我想想——该叫‘欢乐的雪白之路’。这是不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叫法?每当我对某地方或某个人的名字不满意的时候,我都要给他们想出个新的叫法来,我的心里总是用这新名字想着他们。孤儿院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她叫赫普齐巴·詹金斯,在我的想象中管她叫罗莎丽娅·德·费尔。别的人管那地方叫林阴道,我始终要叫它‘欢乐的雪白之路’。咱们真的只要走一英里就到家吗?这下我感到又高兴又难过。我难过的是因为这段路景色多美好,每当美好的事儿终结,我总感到难过。以后也许还有美好的事出现,可会不会出现,不敢肯定,而不痛快的事倒是常见的情况。这好歹是我的经验。不过快要到家了,真叫人高兴。知道吗,我自打记事起,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家。一想到就要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又使我感到那种叫人快乐的痛苦。啊,那不美好吗!”
她俩过了一个山顶。山顶下是一方池塘。池塘长长的,蜿蜒曲折,看上去像是一条小河。塘中央跨着一座桥。塘的尽头有一片琥珀色沙丘,呈带状,一直延伸到下面深蓝色的海滩。塘水闪着五颜六色、变幻无常璀璨的色彩——有桔黄的,玫瑰色的,也有素雅的翠绿色,内中还有不可名状的色调,忽隐忽现。桥的上游,池塘远远延伸,岸边长满冷杉和枫树,婆娑摇曳的树影透着半透明的黑色。岸上,随处可见一株株野李树探出身子来,宛如一位身穿白衣的女郎,蹑手蹑脚,在欣赏水面上自己的倩影。池塘源头的池沼里蛙声阵阵,清晰、哀怨而动听。下面斜坡上白色的苹果园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座灰色小房子,虽然天色还不太暗,但一扇窗子里已透出了灯光。
“那是芭里塘。”马修说。
“哦,这名字我不喜欢。我要称它——让我想想——‘闪光的湖’。不错,这名字合适。我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动人。每当我脑子闪过一个恰当的名字时,心里激动得一震。有什么事使你震动过吗?”
马修想了好一会儿。
“嗯,这个,有过。一见黄瓜地里挖出那些个白花花、丑陋不堪的蛆,我就要震动。那模样叫人讨厌。”
“哦,这跟我说的震动不是同一回事。你说能一样吗?蛆和‘闪光的湖’联系不到一块儿,是不是?别人为什么管它叫‘芭里塘’呢?”
“我估摸着那是因为芭里先生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那一带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果园坡后面有一大片树丛,从这里你就看得见绿山墙了。可是咱们还得过这座桥,顺着这条道拐个弯才能到,前面还有约摸半英里的地。”
“芭里先生家可有小女孩?不是太小的,像我这么大的,有没有?”
“有个约摸十一岁的。她叫戴安娜。”
“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多可爱的名字!”
“嗯,这个,我说不上。在我看来这名字好可怕,像个异教徒似的。我倒认为是叫简、玛丽什么的,比戴安娜更实用些。那孩子出生时,正好有个小学教员在他们家搭伙,他们就请他给孩子取个名儿,他就给她取名戴安娜了。”
“要是我出生的时候,周围也有个这样的小学教员,那该多好。这不,咱们上桥了。我这就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老怕过桥。禁不住会想到,我们一到桥中央,桥就会像大折刀,折叠起来,把人夹在当中。所以我得闭上眼睛。可快到桥中央时,我总是把眼睛睁了开来。知道吗,因为桥真的塌了,我也得看清到底是怎么塌的。那时发出的轰隆声该多有趣!我一向就爱听这轰隆声。活在世上有那么多的事让人喜爱,可真叫美妙!这不,咱们过来了。我得回过头去瞧瞧。再见了,亲爱的‘闪光的湖’。我一向就爱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像对人一样,道声晚安,说声再见,我相信它们爱听。瞧湖水像是冲我微笑哩。”
两个人翻过了前方的小山冈,拐了个弯后,马修说:
“这下离家没多远了。绿山墙就在那——”
“喔,你先别说,”她喘着粗气打断马修的话,一手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自己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他的手势了。“让我猜猜。我肯定猜得准。”
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她俩就在一个小山冈的顶上。这时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在夕阳柔和的余暉下,景色仍然清晰可见,西方一座黑黝黝的教堂的尖塔在金黄色的天空衬托下高高耸起。下方是是个小溪谷,远处是一条缓缓升起的长长斜坡,斜坡上散落着的是一些温暖舒适的农舍。小女孩的目光洋溢着热切的渴望,把这些农舍先后扫过一遍,最后停留在左边一座房子上。只见那房子远离道路,朦胧的夜色中,周围的树木中露出一片淡白色。抬头望去,西南纯净的苍穹中,一颗晶亮的大星星闪烁着,像是一盏明灯给人指路,带来希望。
“就是那座,对吗?”她手指着,说。
马修高兴地拍了拍母马背上的缰绳。
“可不是,果然让你猜对了!我估摸着,是斯潘塞太太事先给你详详细细说过,你这才猜得出来。”
“没有,她没有说——确实没有说。她说的情况对其他地方大多数房子都适用。之前,房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情。可是我见到它,立即觉得那就是家。哦,想来我一定是在梦中。你知道吗,我的胳膊肘部以上一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因为今天我不知多少次掐过自己的胳膊了。稍过了一回儿,我就担心受怕起来,真怕今天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时我就掐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后来猛地想起来,即使是在梦中,也要让梦一直做下去,所以不再掐自己了。不是吗,这确实不是梦,瞧咱们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地舒了口气,又开始沉默起来。马修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感到庆幸,因为要告诉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所期待的家压根成不了她的家的将是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过了林德山谷,这时天已经很黑了,但雷切尔太太还是能从自己窗口这个有利的位置,看到他们双双爬上山冈,进入绿山墙那条长长的小路。两个人来到屋前,马修想不到自己会来一股难以理解的劲儿,生着法子要避开即将出现的暴露真相的场面。他想到的不是玛丽拉,或他自己,也不是这阴差阳错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他担心的是这个孩子会多么失望。一想到她眼睛里那洋溢着的欣喜光芒就要被扑灭,他不禁局促不安地感到,自己这就要帮着去扼杀某种东西——很像他不得不去宰杀羊羔、牛犊或别的无辜的小生命时的感受。
两个人进了家,这时院子里已经很暗了,周围的白杨树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听哪,树在梦中说话哩,”当他把女孩从车上抱下地时,她轻声道,“它们一准在做非常美好的梦!”
她说罢紧紧地拎着那只装着她“全部家当”的手提包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