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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主日学校印象

“我说,你喜不喜欢?”玛丽拉问。

安妮立在东山墙的房间里,神情严肃地望着摊在床上的三套新衣服。一套是烟灰色的方格花布做的,是玛丽拉上一年夏天,听小贩说那料子经久耐用,动了心买下的;另一套是黑白格子棉绒布料,是她冬天时在廉价柜台选来的,还有一套是硬邦邦的印花布做的,上面染着难看的蓝颜色,是那个星期在卡莫迪的一家商点买的。

她亲手缝好了这三套衣服,衣服的式样一模一样,简简单单的下摆,紧巴巴的,腰身没镶花边,袖子也和下摆与腰身一样,尽量的简单,紧得不能再紧。

“我会想象,我喜欢的。”安妮认真地说。

“我不要你想象,”玛丽责怪道,“哦,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不是都干干净净,又新又齐整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它们——它们都不——漂亮。”安妮勉强说。

“漂亮!”玛丽拉哼了一声,“我可没心思给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相信迁就你的虚荣心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衣服件件都很实用,经久耐穿,都是好衣服,上面没有褶边,也没有装饰,今年夏天你只能穿这些衣服。那件褐色方格花布的是你上学时穿的,上教堂和主日学校时穿棉绒的。我希望你保持整洁干净,别扯破了。我想,你能换下身上那套紧巴巴的破玩意儿就该感激不尽了。”

“我是感激,”安妮辩白道,“可要是——要是你能把其中的一件衣服替我缝上灯笼袖子,那我就更加感激了。现在那种衣服可时兴了。穿上那种有灯笼袖的衣服我就会激动不已的,玛丽拉。”

“得了,缺了激动,你也得活下去。我没那么多的料子来缝灯笼袖。在我看来那种玩意儿荒唐可笑得很。我倒是喜欢平平实实、耐穿的衣服。”

“要是别的人都能穿,我宁愿看起来荒唐可笑,也不爱穿那些平实耐穿的。”安妮还是不改口。

“听话!行了,好好儿把衣服挂到衣橱里,然后坐下来学主日学校的功课。我从贝尔先生那儿给你搞来一本书,明天你得上主日学校了。”玛丽拉说罢,忿忿地下楼去了。

安妮紧握双手,打量起衣服来。

“我原希望是件有灯笼袖的白衣服,”她闷闷不乐地低声道,“我祈祷过要这么一件衣服,可我知道希望不大。我猜想上帝没时间关心孤苦无依小女孩的衣服。所以我就把希望寄托在玛丽拉身上。得了,幸好我可以想象,有一件雪白的薄纱衣,镶着花边和饰物,还有灯笼袖。”

第二天早晨,玛丽拉隐隐感到头痛,没有跟安妮一起去主日学校。

“你自己过去,约好林德太太陪你去,安妮。”她说,“她会替你选好合适的班级。你得注意自己的表现。留在那儿听布道,请林德太太带你上咱们家的座位。给,这一分钱是做奉献的。别东张西望,要坐有坐相。你回家后我可要你给我讲经文的。”

安妮穿着硬邦邦的蓝白印花布衣服,光光鲜鲜地上路了。这身衣服长短倒是没说的,只是紧巴巴的,安妮那瘦小的身躯穿起来,把棱棱角角都突显出起来。她戴顶扁平的硬边草帽,小小的,挺光滑,也是新的,只是普通极了,同样令安妮感到失望。她原先私底下设想,帽上会缀上丝带,插上花儿。说到花儿,安妮在到达大道前就采到手了,小道走了一半,她看见一团被风吹得乱舞的金色毛茛花和鲜艳的野玫瑰,安妮立即随手采下大把花儿,给帽子编了个沉甸甸的花环。且不管别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反正安妮是心满意足了。她昂起火红头发的脑袋,帽子上有红的、黄的花儿,迈开步子,轻快地向大道而去,好不得意。

待她到了林德太太的家,发现对方已经走了。这难不倒安妮,她便独自一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门厅里,她看见一群小姑娘,个个穿得漂漂亮亮,有穿白的,蓝的,也有穿粉红的,人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突然间闯进来的陌生孩子,你看她头上的装束多怪。阿丰利的小姑娘们早已听说有关安妮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林德太太说她的脾气很大;杰里·伯奥特,那个绿山墙的小雇工说她像个疯丫头,整天都在自言自语,要不就对树木和花儿说个不停。孩子们个个都用书掩着脸,打量她,或相互咬耳朵,说悄悄话。没人友好地走近她,当时或课前仪式结束后都没有。上了课前仪式后,安妮才知道自己被分在罗杰森小姐的班里。

罗杰森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在主日学校已教了二十年的书。她的教学方法是:目光从课本边上透过来,严厉地打量某位她认为该回答的小姑娘,然后向她提问,问题都是课本里的。她经常打量安妮,安妮呢,多亏了玛丽拉的训练,答得都很流利。不过她对问题和答案是不是都懂呢,这就难说了。

她认为自己并不喜欢罗杰森小姐。她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班上的其他小姑娘衣服都有灯笼袖,安妮认为要是缺了灯笼袖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了。

“我说,你喜不喜欢主日学校?”安妮回家后,玛丽拉问她。她头上的花环不见了,安妮已把它抛在小路上,所以玛丽拉一时间不知道这件事。

“我有点儿不喜欢。挺讨人厌的。”

“安妮·雪莉!”玛丽拉呵斥道。

安妮长长叹了口气,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亲了一口鲍妮的叶子,然后向盛开的倒挂金钟花挥了挥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都很寂寞。”安妮作出了解释,“现在我就来说说主日学校的事。我按你说的去做,表现很好。林德太太不在家,我是一个人去的学校。我进了教堂,那里有一大帮女孩子,开课的时候就我就坐在靠窗座位的一角上。祈祷了好久好久,要是我不坐在窗口,没等他祈祷完,我准厌烦死了。那窗子正对着‘闪光的湖’,所以我就打量着湖,想象种种快活的事儿。”

“你不该做别的事,你应该听贝尔先生说话。”

“可他不是跟我说话,”安妮辩白道,“他是对上帝讲话,看起来他也没有专心在讲。我捉摸着,他认为上帝离得太远,不值得听。不过我还是祈祷过一小会儿。湖上挂着一长排的白桦树枝,阳光穿过,一路落下来,落下来,深深落到了水底下。啊,玛丽拉,那简直是个美丽的梦境!这情景让我好一阵激动,我便说:‘多谢了,上帝。’说了两三次哩。”

“但愿你没大声说出来。”玛丽拉担心地说。

“可不是,我只是低声说。这不,贝尔先生到底祈祷完了,他们跟我说去罗杰森小姐的班里上课。班里除了我还有九名其他姑娘。她们全穿着灯笼袖的衣服。我试着想象自己也穿有灯笼袖的衣服,可没法想。为什么呢?我单独一个人待在东山墙里,轻而易举就想象出那是有灯笼袖的,可跟那些女孩子一起,她们都真真实实地穿着有灯笼袖的衣服,就太难想象了。”

“在主日学校里你不该老想着自己的袖子。你该多想想功课。但愿你懂得这个道理。”

“哦,我懂。我回答了许多问题。罗杰森小姐问过我好多问题。我认为她老问人家是不公正的。我也有许许多多问题要问哩,不过我不愿,因为我认为她跟我不相投。后来其他的女孩背诵一段宗教文章。她问我懂不懂。我说不懂,可要是她愿意听,我能背‘主人坟头的狗’。就在《皇家读本》的第三册里。这不是真正的宗教诗歌,可写得哀怨忧伤,也算是了吧。她说那不行,她要我下个礼拜天学会第十九条释义。我在教堂里把它读了一遍,挺美的。特别有两行叫我很激动:

在米甸那邪恶的日子,

快得像被屠杀的一队队人马倒下。

“我不懂‘一队队人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米甸’是啥,可听起来挺有悲剧味。我可没耐心等到下个礼拜天来背诵了。我要练习整整一星期。主日学校结束后,我请罗杰森小姐把你的座位指给我——因为林德太太离我太远。我尽可能地安安静静坐着。经文是《启示录》,第三章,第三节。经文很长。如果我是牧师,我就拣短小精悍的来。布道的时间也好长好长。我想那是牧师为了跟《启示录》长短好相配的缘故。我看他也毫无兴趣。问题就出在他缺少足够的想象力。我没有听多少。我只是让自己的脑子海阔天空地去想,想到了不少极有趣的事儿。”

玛丽拉听了无计可施,这种举动原该严厉斥责一顿,但是事实不可否认,安妮说的有些事,特别是牧师的布道和贝尔先生的祈祷,她自己也觉得,多年来她也深有同感,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所以玛丽拉不忍心责怪安妮。玛丽拉也感到她那些深藏心底,没说出来的批判性质的想法一经这个微不足道而无所顾忌的小家伙一语道破,突然变得有形有体,具体而活生生的了。 iSP2ifCNPuxEzWtk/xIKMu/uC97Zu6DsjtB8a9vCK+Mp8hEmc9GPhcEH7ljCRx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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