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译者序

雨果在创作笔记中有一段话,本欲用作《笑面人》的题词,不妨译出来,公示给我们的读者:

唯有善于思考的读者才称得上读者。

我的著作就是要题赠给善于思考的读者。

不管你是谁,如果你边阅读边思索的话,我的作品就题赠给你。

《笑面人》这部奇书,讲述的奇人奇事,远远胜过传奇故事,更有出人意料的奇思异想,层出不穷,常常令人叫绝。作者想要人赏阅的同时,更想引人深长思之,因而有了这段题词的意向。

我说“奇书”,是《笑面人》给我的总体印象。其实,“奇书”并不是我的提法,这种评价在法国早已有之,谈得最精彩的,恐怕要属原著《导言》的结尾部分,现节译如下:

在雨果的小说中,《笑面人》是最为特异又最为瑰奇的一部,也许是早在“超现实主义”一词出现之前,最富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一部作品。这种特点体现在小说黑夜与梦幻的背景,倚重噩梦与通灵的现象,喜好畸形和黑色幽默的倾向。……不过,《笑面人》主要还是通过自制的女性神话,通过黛娅和若仙的对比反差,来昭示超现实主义。须知黛娅契合女人—孩子的形象,对应确立在两性互补之上的拯救性爱情的光明的一端;而若仙则近乎巫婆,代表通向灾难和死亡的爱情的黑暗的另一端。《笑面人》通过叩问人精神层面的奥秘和昏乱,通过探求未知和禁区的临界点的非理性力量,形象地预示了超现实主义。也正是在这种临界点所产生的“明暗的变化”,逃离了推理思维的进展,吹旺了想象力的既光亮又昏黑的火焰。

——马克·埃热尔丁格和杰拉尔·沙菲尔

原著《导言》的收束部分高度概括,语言凝缩,相当抽象,又多为非常用语,只有结合小说的相关情节才容易理解。不过,这也足以表明《笑面人》这部小说如何瑰奇特异,不能再完全沿用评价雨果其他小说的方式论述了。

在雨果小说的创作中,《笑面人》居于什么位置呢?雨果说,他有两套三部曲,一套是“人类命运”三部曲,包括《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和《海上劳工》;另一套是“革命”三部曲,拟定为《笑面人》(《贵族政治》),《君主制度》(写十八世纪路易十五统治时期的法国,未实现),以及《九三年》。第二套“步步髙”的三部曲,相继表述了“希望、自由、进步”的思想,旨在论证导致革命的内在原因,即极端的君主政体引发了革命。

这部小说的书名,作者首先用了“奉国王之命”,以期当即彰显全书的民主意义,鉴于出版之前,这种效果已经达到,就不妨定为现用的“笑面人”,以便突出小说浓墨重彩的传奇属性,而“奉国王之命”就降为小说第二部的标题了。这样,在雨果的眼里,《笑面人》和《悲惨世界》就等量齐观,可谓对称的双璧了。

《笑面人》的历史背景,是从一六八八年至一七〇五年一段特殊时期的英国,也正是要拉开十八世纪法国大幕的准备期。安妮女王当政的这段时间,当年学界所谈极多,却知之甚少。雨果则深入探究,吃透了这段历史,要在这部历史小说中,展现真实的英国,透露出来的内容与真知灼见,甚至能让英国学者惊诧而汗颜。

的确,雨果要用《笑面人》这部既形象生动,又内容翔实的教科书,给历史学家们上课了,其中重要的一课,就是重新认识贵族政治。贵族阶层始建于法国,而贵族院议员制很快从法国延伸到英国。

创建一个能与国王平起平坐的贵族阶层,这在野蛮时代是一种很有实效的设想。不过,政治上这种粗略的权宜之法,在法国和英国则产生不同的后果。豪门权贵,在法国是假国王,在英国却是真君主,地位上不如在法国高,但是权力更实在。可以这么说:小一点儿,但是更恶劣。

“假国王”“真君主”,这种提法一反笼而统之的历史定论,打开了研究贵族政治,尤其是独具特色的英国贵族的新思路。英国贵族阶层经过若干代坚持与抗争,终于赢得了与国王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废黜国王的权力。这对国家的发展有什么意义呢?雨果分析了法国的情况,指出路易十一、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专制事业,在法国建造土耳其工程,不同阶层全部拉低拉平,将一切铲平当作平等,滥用王权滥施刑罚,创建一个苏丹式政权,而这种专制,在英国就被勋爵们阻止了。雨果写道:

他们将贵族阶层建成了一道墙,一方面阻挡了国王,另一方面也保护了人民。他们用对国王的放肆无礼,来补赎他们对人民的蛮横无理。西·莱塞斯特伯爵对亨利三世说:“国王,你说了谎。”勋爵们也强使国王接受束缚条件,他们冒犯国王,偏要触碰敏感部位,在犬猎的问题上,任何勋爵经过王家林苑,都有权猎杀一只黄鹿。勖爵到王家,也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国王关进伦敦塔思过,津贴也不高于一位贵族院议员,按标准每周十二英镑,这是贵族院做出的决定。更有甚者,废黜国王,也是贵族院的功劳。勋爵们剥夺了“失地王”约翰的王位,贬谪了爱德华二世,摘下查理二世的王冠,击垮了亨利六世……

这段论述很有意思,又超越了肤浅的历史学家们的历史观,勋爵们给国王定标准,立规矩,明确束缚条件,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持续数百年,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们防范国王的这道墙,也成为人民的保护墙。虽说遏制王权的滥用是有心的,保护人民是无意的,但是国王这驾马车有勋爵们伴随左右,就不能横冲直撞,国王也难以任性妄为了,这样在客观上,也就减轻了对百姓的侵害的强度。

法国贵族形成更早,贵族院议员地位更高,可是他们却扼制不住王权的膨胀,法国专制统治可以说独树一帜,这杆大旗在欧洲高高扬起。比起英国勋爵们,法国贵族更看重资格而轻视职权,没有像在英国那样,在国家最高的统治机构中,坐大成为一个足以抗衡王权的强悍的贵族院。雨果一针见血,对比英法两国的贵族阶级的特点:

他们和英国勋爵之间的差异,就是虚荣心和自尊心的区别。对法国贵族院议员来说,首要的是超越外国的王公,排到西班牙大贵族之前,胜过威尼斯的贵冑,在议会中,安排法国的元帅们、陆军统帅和海军司令,全部坐矮板凳,哪怕是尊贵如图卢兹伯爵和路易十四的儿子……穿行议会大厅时是走斜对角还是走旁边,等等,关注的就是这类面子事。而英国的勋爵们,关心的却是国家大事,诸如航海法案,宗教审查,调动欧洲的力量为英国所用,控制海洋,驱逐斯图亚特王室,向法国发动战争。法国这边,首要的是标签;英国那边,一切之先是统治权。英国贵族院议员捕到了猎物,而法国贵族院议员抓住了影子。

英国有这样的贵族阶级,堪称“真君主”,处处用心,而且毫不通融,以爱国情怀常备不懈,监视着国王及其身边的宠信,注意国王公开讲什么,更注意那些亲信向国王低语什么。雨果就在书中指出:“真正的历史学家,应在君主统治中,善于分辨这种低语,听出这低语向上天提示什么。”查理一世的才具和野心不亚于路易十四,他的头号宠信斯塔福德同主子的密谋,引起了贵族院的警觉。贵族院感到受了阴谋的操纵,不仅发怒了,还进而审判了斯塔福德的叛国罪。斯塔福德丢了脑袋,就等于查理一世丢了脑袋。查理一世同贵族院断绝了关系,贵族院成功地阻击了查理一世成为专制国君的图谋。雨果写道:

国王在牛津召开国会,革命就在伦敦召开国会,贵族院议员,四十三位跟随国王走了,二十二位去拥戴共和。勋爵们接受了人民,从而产生《权利法案》,这便是我们《人权宣言》的雏形,在英国革命的大幕上,已经隐约看到法国革命从未来的深处投射的影子。

国王向国会宣战了,国会的军队在克伦威尔的率领下,终于打败了国王的军队。对英国国会下院和克伦威尔的功绩,历史学家多有褒奖,却无视上议院的巨大作用。雨果则在多处指出,在扼制总要趋向专制的王权方面,“勋爵们扮演了非常伟大的角色”。正是在贵族院长期支持下,下议院中平民代表才得以保持三百四十六名的多数席位,以抗衡九十二名骑士议员。而且,下议员人微言轻,往往受到王权气焰的压制,到了关键时刻,贵族院总是出面为下议院撑腰。有了这样的庇护,下议院才成长起来,羽毛丰满了。

英国贵族阶级是个庞大的寄生族群,毋庸置疑,他们非常腐败,又非常自私,然而在许多方面,尤其在国家大事上,他们又显得特别公正,体现出某种进步的本能,甚至透射出难能可贵的光明。雨果还指出:

贵族院,就是摆在英格兰王国中心的威尼斯共和国。

把国王降格为威尼斯总督,这就是贵族院的目的:削减国王多大威权,就能使国家得到多大发展。

国王也心知肚明,因而仇恨贵族。双方都处心积虑,挤压对方。这两方势力大大耗损,正有利于成长壮大的人民。君主专制和贵族垄断,这两股强势都很盲目,没有看出双方较量是在为第三方,即民主效力……

总而言之,英国贵族院的创建是一个起点:这在文明发展上,意义就非常巨大。贵族院披上了一个国家奠基者的荣耀,成为一国人民统一的最初体现。英国的坚韧抗力,这种无比强大的隐秘力量,就产生于贵族院。

雨果给予英国贵族院这样历史性的评价,一般认为他在向英国示好,其实主要观照迫使他流亡国外十九年的法国专制政体,更是直接反映了他那坚定不移的共和理念、人道主义和进步思想。

英国贵族颇为独特,给我留下古板严肃、一丝不苟的印象,书中讲述的一件史实,也许多少能说明这种特征的渊源。贵族早年就做出决议,必须如实记述“自己疏虞和懦弱的日子”。例如,教皇尤里乌斯二世送礼贿赂,贵族院竟然抵不住诱惑,照单收下帆船运来的奶酪、火腿和希腊葡萄美酒。事后思过,称那是怪异的时刻,记录在案以示惩戒。而且,最可贵的是,这个决议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五百年,这是多少代人的传承啊!

雨果形象鲜明地总结了贵族阶级的作用:

上议院以为创建了贵族的特权,殊不知造就了公民的权利。贵族阶级,这只坐山雕,孵化着老鹰蛋,是在孵化自由。

如今,蛋壳破开,雄鹰飞翔,坐山雕死去。

贵族阶级气息奄奄,英国成长壮大。

我们要感谢贵族阶级,也要将其埋葬。

全书表述的“希望—自由—进步”的思想,就是要在这种历史的大趋势中,进行一场大诉讼。原著《附录》的一段话,雨果表达得十分清楚:

正进行一场大诉讼:未来起诉过去。现时是起诉者,而人类则是证人。历史在缓慢而全面地搜集所谓君主政体的罪恶材料。论及这种罪恶,贵族时而是法官,时而又是同谋者。贵族身为同谋者,本该受到惩处,而作为法官又理应得到赞赏。

雨果进步的历史观,落脚在人民、人类。他常以诗一般的语言表达这种见解:“说到底,没有任何事物经久不变。个人只能是浪花飞沫,而人类才是浩浩的海洋。”而总结历史,同样凝练如诗:“历史是什么呢?就是过去在未来的回声,未来在过去上面一道反光。”有时候,雨果短短一两句话,就能揭示君主统治的实质。例如:“让步究竟是什么?就是归还。而人民绝不是不明就里。国王说:“我赐予。”人民说:“我取回。”多么简单明了,胜过许多政治家、历史学家的长篇大论。

《笑面人》是一部历史大书,更是一部灵魂大书。历史和灵魂之间的纽带是什么?依我看是混沌。

小说中表现混沌,通篇只有两处:一是吾是熊所创作的大戏《被战胜的混沌》,另一处则是女公爵若仙看了这个流浪戏班的演出不久,在克莱奥尼别墅再见到关伯兰时,谈到混沌的一番怪论。

《被战胜的混沌》在小说中多次被提及,是大篷车“绿箱子”无往而不胜的剧目,剧情简介如下:幕启,沉沉黑夜中,蠕动着三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一头熊、一只狼和一个人,在原始的黑暗中搏斗。两只野兽代表混沌,自然界的凶残力量,在饥饿的本能驱使下攻击人,而人呼号着,向未知的世界发出深沉的呼唤。眼看野兽就要占上风,混沌即将吞没尚未完全脱离原始状态的人。突然一阵寂静,昏暗中传来歌声和神秘的音乐,飘然而至一道亮光,是神灵出现。人便一跃而起,击倒两只惊恐的野兽。歌词也有深意:“从话语中,能产生理性,歌也创造光明。”“黑夜,快离去,黎明唱起围猎曲。”人也唱道:“喂,来吧,爱吧!你是灵魂,我就是心。”最后,灯光一变,射到人的脸上。观众在黑暗中,看到笑逐颜开的怪物。

这出戏中戏充满了象征,有的十分明显,有的又很隐晦。四个角色,自然由吾是熊、何莫人、关伯兰和黛娅扮演。这是吾是熊的大作。若仙女公爵跟哲学家吾是熊一样,总是语出惊人,超乎常论。这里节录一段若仙涉及混沌的热辣辣的爱情表白:

女人,本身是黏土做的,就渴望化为泥浆。我需要鄙视自己,这样就能调一调心高气傲。高贵的混杂成分,便是卑贱。这是最佳的合成。你,受人藐视的人,你藐视我吧。卑贱再卑贱,多么痛快啊!耻辱的双瓣花朵,我采摘了。将我踏在脚下吧,这就是你爱我的最好方式……我为什么崇拜你?就因为我鄙视你。你比我低下得太多,我就把你置于神坛上。高低混杂不清,这就是混沌,而混沌才讨我欢心。一切都始于混沌,终于混沌。混沌是什么呢?就是无边无际的污秽。而上帝就是用这种污秽,创造出了光明,也用这种污泥浊水创造了世界。你哪儿知道,我邪恶到何等地步。你用污泥揉团出来一颗星,那就是我本人。

比较这“混沌”两论很有意思。吾是熊的剧作,形象地表现人有神助,战胜了混沌,走出黑夜,走到黎明,脱离原始状态,走向文明了。然而,若仙这段话,似乎是逆向的。她“渴望化为泥浆”,可以理解为回归混沌,况且她也断言,“一切都始于混沌,终于混沌”。从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是这种话出自一个美若天仙的公主之口,终究让人难以置信。不过,她这种言论非此一端,从一登场就特立独行,自始至终,她的一言一行都令人惊诧不已。何以如此怪异,有待探讨。这里首先要弄清楚,这种近乎一反一正的混沌两论,作者究竟要表明或者暗示什么呢?

我正迷惑不解之际,重又浏览《附录》,意外发现作者在一节中透露出重要信息,或可有助于答疑解惑:

衰老的社会导致某种畸形状态。在这种社会中,最终无不变得畸形怪异,政府、文明、财富、贫穷、法律,莫不如此。国王成为一种赘生物,贵族也成为一种赘疣,教士则成为寄生虫。所有信条——君主制、法典、《圣经》,也都蜕变成虚幻。无限的权力任性妄为,甚至制造出各种各样的物质怪物、精神怪物的牺牲品。两性彼此摄取对方的罪恶。男人女性化,女人变得不要脸面,女人丧失廉耻。这一切呈现在道德的岸边,深度地反映了道德品质。寻欢作乐的风气日盛,也越来越创巨痛深,麻木不仁,变得异常凶狠。世人相互憎恨。人人都准备大发雷霆。物质不断施压。灵魂在挣扎。从而混沌一片。

精神超然于混沌之上。

这种丑陋而畸形的状态,可由怪物概括之。各国人民,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表现出这种状态。在两国人民身上,这种特点尤为突出:在英国,一六八八年之后,假革命;在法国,一七八九年之前,真革命。在一九九三年得出结论。

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丰富,这一节文字,可以视为这部小说的创作宗旨。有一处直观的明证,就是本书《前言》的后一段,同这节文字的最后一段话惊人地对应:“这部书的真正标题,倒应该叫作‘贵族政治’。随后的另一部书,应称为‘君主制度’。这两部书,如果允许作者写完的话,又会导引出一部小说,就将取名为:‘九三年’。”三部小说的构想及其主题,出处就在这里。再仔细看头一大段的内容,也正是《前言》头一大段的具体说明,“要研究贵族体制这种现象,应当前往英国”,也同样是整部小说的高度概括。

这种对应关系不难看出,不过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弄清了“混沌”的概念。法语le chaos(混沌)这个词来自宗教,转义为“混乱”。在这部小说中,这个词既有宗教的意义,又有世俗的意义,这种转换非常自然,绝不会引起误解。但是译成汉语时,“混沌”太专,“混乱”太泛,只能由语境来调整了。雨果则赋予这个词特殊的形象,由“怪物概括”的“丑陋而畸形的状态”,即专制统治制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物质怪物”和“精神怪物”。《笑面人》,从物质层面来讲这些怪物,便是历史大书;从精神层面来看这些怪物,则是灵魂大书了。可见历史和灵魂之间的纽带,正是混沌的状态。

我们还记得《被战胜的混沌》最后的场面:观众在黑暗中,看到笑逐颜开的怪物。这便是笑面人,贯穿全书的怪物,集中体现了封建专制统治、王权任性妄为的罪恶。有伟大世纪之称的十七世纪,淳朴被腐化,残忍则达至精湛的程度,文明出现稀罕的变种,因嗜好丑陋的畸形而残害儿童。必须及早动手,才能把儿童培育成权贵的玩物,从而产生一门“艺术”:

所谓培育,就是阻碍正常发育,挤压揉搓出一副怪相。

制造畸形人也有其规则,堪称一门完整的学科。可以想象成逆向的矫形外科学。天生一对好好的眼睛,偏要矫正成斜视。天生一副端正的面孔,偏要矫正成奇形怪状。

天生一副完美形象,偏要矫正恢复毛坯状。……宫廷小丑,无非是促使人退化为猴子的尝试。倒退的进步。退化的杰作。

雨果批评许多历史学家,一味鼓吹这样的世纪,称颂救护者,却掩盖了制造畸形人对儿童犯下的罪恶。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用很长篇幅描绘了童年受欺凌的珂赛特的形象;在《笑面人》中,又刻画了关伯兰和黛娅这两个苦命孤儿的形象,足以表明作者的深挚的人道精神。也正是受这种精神的激发,雨果调动起他作为诗人、哲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的全部才华,总汇他一生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以前所未有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和精湛的写作艺术,倾情创作了《笑面人》这部奇书。

小说第一部和结局的标题相同:“大海与黑夜”。始于黑夜又止于黑夜,是否呼应“一切都始于混沌,终于混沌”的话,尚不得而知。至少,小说通篇都处于明暗朦胧的氛围中,突显了“未知和禁区的临界点”的神秘事物,那是“黑夜与梦幻”“噩梦与通灵”,畸形与怪诞所形成的混沌,那是想象力驰骋的空间。

混沌之上,还飘然浮游着精神。

神乎其神,我更喜欢小说中这些超现实主义的部分。

活动在这种氛围中的小说人物,尤其几位主要人物,都有点神叨叨的,如果单独抽出来,放到任何场合,恐怕都会显得神经不大正常,但考虑到小说的背景,正是大量制造物质和精神怪物的时代,再联想我们经历过的荒诞的时期,就不感到奇怪了。

小说的灵魂人物,“吾是熊”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他给狼起名“何莫人”,人兽颠倒,妙趣无穷。他是名副其实的“有思想的废墟”,一个满腹故事的流浪艺人,因落落寡合而喜欢自言自语,将厌世的呓语化为单口相声式的黑色幽默。吾是熊够格的名头不少:哲学家、诗人、戏剧家、博物学家、历史学家、江湖医生,冠以哪个都不算浪得虚名。不过,有个不寻常的词,既能涵盖这一切,又切合他的实际,出自关伯兰之口,也得到他的认可。

在历史上,巫师是个厉害的角色,会巫术魔法,能通鬼神。可惜他受生活之累,郁郁不得志,尤其要拉扯两个孤儿,几乎没有余力发挥才能,只好把他的本领,甚至包括爱情,悉数教给他的养子关伯兰。他这样给关伯兰上爱情理论课:“爱情,你知道仁慈的上帝是怎么点燃这把火吗?上帝把女人放在下面,把魔鬼放在中间,再把男人放在魔鬼上面。划着一根火柴,换句话说,投去一道目光,就会燃烧起来了。”关伯兰想到黛娅,不免质疑:“用不着投去目光。”吾是熊便教训他:“傻瓜,灵魂相互注视,难道还用眼睛吗?”

用眼睛看,还是用灵魂注视,这是这部小说通篇的一大关目。

吾是熊这位明哲,特别强调“意识就是视觉”。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他是巫师,能通鬼神,换言之,他善于通过意识观察,用灵魂注视,能看透世事和人心。在世人眼里,关伯兰是个怪物,吾是熊却断言:“五分魔怪,五分天神。”同吾是熊一样,黛娅也有这种超现实的视觉,吾是熊说她“看见不可见之物”。世上除了吾是熊与何莫人,唯独这个盲女看得清关伯兰。有一个情节极富情趣,又意味深长。关伯兰在公共场合,难免一时冲动,望望人群中的女子,可是在她们的脸上,他只看见憎恶、反感讨厌和鄙夷的表情。美丽的黛娅则不然,总是深情地依恋他,还说他非常英俊。关伯兰心虚,也不忍心欺骗,便告诉她,他长得很丑:

关伯兰的这句话,不知在她心里掘进有多深,最终挖掘出这样一句话。

有一天,她对关伯兰说道:“只行善,他很美呀。”

继而,她仍以孩子和盲人随便发问的口气,又说道:“看见?你们这些人,什么叫作看见呢?我就看不见,这我知道。这个看见,好像就是遮掩。”

“你要说什么呀?”关伯兰问道。

黛娅回答:“看见,就是能遮掩真实的一件东西。”

短短两三句对话,看似非常随意而简单,却颠覆了传统的视觉概念,是不是与现代绘画艺术的探索殊途同归呢?至少,这里暗含着相当深刻的道理,连善恶美丑这样的大问题都包括进去。“看见,就是能遮掩真实的一件东西”,这句话有多层意思,值得读家玩味并思考。这里再引小说中的一段话,可以彼此关照解注:

芸芸众生,头脑太多而难有一种思想,眼睛太多而难有一种目光;芸芸众生本身就是表象,也就停留在表象。……世人只认面孔。

如果说我们亲眼看到的现实,往往是表象的话,那么用灵魂的眼睛剥离开表象所看到的超现实,就该是事物的真相了。作者是否要下这种结论,无须我们来论证,我们所感兴趣的是这种思路,以及以这种思路创作的这部超现实的灵魂大书。

比起单从视觉出发,人若是从意识、精神、心灵出发,去洞察世间万物和人际情感,那一定会大异其趣,那就是放飞想象,闯入“未知和禁区的临界点的非理性”区域,探寻“人精神层面的奥秘和昏乱”。其实,自觉或不自觉,人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或多或少进入过这种梦幻的空间。因此,我们乐得搭乘作者想象力的翅膀,神游一番,领略我们难得一见的胜似现实的种种奇观。

超现实现象,总离不开天意、命运、上帝、魔鬼、人性、偶然、梦幻、光明、黑暗等词语。古词有云“天意从来髙难问”,可是,《笑面人》中的这些人物却诘问上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而雨果正是通过幽微迂曲的描绘,从精神层面上演示了这些人物命运的因果关系。关于小说主人公笑面人的身世,有这样一段概括性的文字:

他的生存状况,是前所未闻的双重选择的结果,是下界和天界两种光线,黑光和白光的交汇点。……关伯兰是一种厄运的产物,同时也打上天意的烙印。不幸的手指,幸运的手指,都点到他身上。两种极端的命运,构成他这奇特的人生。他的身上既遭受诅咒,又得到祝福。他是受到诅咒的上帝选民。他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

关伯兰隐隐感到自己是一种赎罪的产物。为什么受到迫害呢?他不得而知。为什么赎罪呢?他也不得而知。

他仅仅知道,一个光环飞落到他伤残的脸上。……

一个人的生存状况打上这么多烙印,确实前所未闻,下界和天界、厄运和诅咒、上帝和祝福集于一身,真难以想象是什么情景。形容命运大起大落,冰火两重天,放到这里就苍白无力了。“伤残的脸”是他一生的噩梦。破了相的面孔不是他自己,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个怪物,十分可怜,因为狰狞的嘴脸太吓人,活似地狱来的小丑,反而成为世人开心的活宝。这张丑陋骇怪的脸,杂凑集中了令女人憎恶的特点,从而注定他永世的孤独,这就是天意。然而,就在这颗心凄苦无状之际,就在人所不知的邪恶肆虐的地方,上天又安排了慈善大显身手:

这个可怜的人堕入深渊,又忽然被救起来,在他身上所有令人憎恶之处的旁边,慈善则安放了吸引人的东西,慈善在这块礁石上安放了磁石,让一颗灵魂飞也似的直奔这个被遗弃的人,派去鸽子安慰这个遭受致命打击的人,还让这畸形得到美的赞赏。

这只鸽子就是黛娅。她知道关伯兰是把她从死神手中救出的恩人,是鼓励她生活下去的安慰者,又是带她走出黑暗深渊的解放者。在她的理想境界,善良就是太阳。在她的意识中,关伯兰好似天神,充当了她的一切:向导、支柱、兄弟和朋友。众人眼里的怪物,在她看来却是天使,是长了翅膀,放射着光芒的丈夫。“黛娅这个盲女,看到的是灵魂。”

天意安排在关伯兰身边的,是怎样一位女子呢?且看书中描绘的形象:

黛娅身上有梦幻的韵味儿。她恍若略具形态的一场梦。她的身材如弱柳扶风,又如芦苇一般纤细而柔弱,抖瑟而不安,那双肩也许长着无形的翅膀,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标示女性,但主要是对心灵,而不是感官而言,那白皙的肌肤几乎是透明的,那非凡的眼睛闭而不看尘世,显得十分庄严而恬静。还有那笑靥无比圣洁,她整个人那么美妙,近乎天使,也刚好称得上女人。

仙女般的超凡少女,无比美妙无比圣洁,正常男子都可望而不可即,飘落到这个畸形人身边,怎么能说这不是天意呢?可这是现实还是梦幻呢?黛娅来到人间,也真跟梦幻一般。那年冬夜,她被关伯兰救起时,双目冻得失明了,这正是上苍的有意安排。黛娅若不是盲女,还会留在关伯兰身边吗?关伯兰若不是破了相,还能那么深爱黛娅吗?变数太大了,而天意只讲命数。关伯兰命该遭此劫难,成为怪物而坠入痛苦的深渊;黛娅也命该双目失明,成为盲女而堕入黑暗的深渊。两个苦命人就这样天缘凑巧,安排到了一起,她把他认作天神,他也把她视为天使,一个找到了依靠,另一个也找到了归宿。

两种流放,同归一个家园。关伯兰的破相、黛娅的失明,这两种无可挽回的厄运,结合起来就称心如意了。他们彼此满足了需要,除了自身,想象不出还有何求。一起说话其乐无穷,相互接近幸福无比。他们的直觉极大地互动,已经达到了一致的梦想,两个产生同一个念头。关伯兰走动的时候,黛娅以为听见神的脚步声。他俩紧紧搂在一起,恍若置身朦胧的天界,周围弥漫着芳香、音乐,也充满闪光、明亮的殿堂和梦幻。他俩相互隶属,深知同在一种快乐中,同处一种迷醉的状态,要厮守终生了。两个被打入地狱的人,营造出一座伊甸园,世间没有比这更奇异的事了。

唯独爱情或许有这种力量,将身处的地狱变成天堂,但又似乎是命运重新做出的安排,将一场梦化为美妙的前景,不管怎样,天意或者命运,从来没有如此充分地在残忍中表现出慈悲,在慈悲中表现出残忍。关伯兰落入儿童贩子手中破了相,这对黛娅该是多大的幸事啊!同样,黛娅雪夜丧母而双目失明,这对关伯兰又该是多好的运气啊!他们俩原本不可能相配,正是上天在他们爱情的深处,制造了这种奇异的相互需要。

深入深渊的人抱在一起。这种拥抱比什么都更紧,比什么都更绝望,也比什么都更美好。

绝望同美好相伴,这是悲剧中的美好,恐怕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实现,连当事人都觉得恍若做梦。黛娅身上的那种梦幻的韵味,略具形态的那种梦的形象,也许正是悲剧中的这种美好的具体象征。

悲剧之妙,在于这种美好,也在于这种美好的偶然性和短暂性。两只鸟儿,一个小窝,“这便是他们的故事”,“营造出一座伊甸园”的美好故事,然而要“厮守终生”,这更是梦中的向往,不可能实现。“天意从来高难问”,只因偶然太多而不可预见。但是,万能的作者总要埋下伏线,预示了情节的发展和最终的梦幻。

上面引述的关伯兰生活状况的一段文字中,作者指出他的两种极端的命运,是“黑光和白光的交汇点”,“一个光环飞落到他伤残的脸上”。先说这个交汇点。在爱情上,关伯兰就是光明极和黑暗极的交汇点,这个点相反的方向连着两个女人:黛娅和若仙。一个代表精神的爱,另一个代表肉体的爱。

且看关伯兰与黛娅相爱的特点:

在关伯兰看来,黛娅就是光辉的女神。而对黛娅而言,关伯兰就是天意的存在。

这种存在,神秘而不可测,从而神化了不可见之物,产生另一种神妙,即信赖。在宗教里,唯独这一点是不能减少的。……必不可少的无限存在,我们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

关伯兰就是黛娅的宗教。

又是女神,又是天意,又是宗教,爱的基础纯在精神层面。因此,“他们的爱情无比纯洁”。黛娅这个盲女,只会梦想,连接吻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只是痴情地爱他,认为他对她有任何举动都不为过。然而,关伯兰自惭形秽,破相的这种意识化为圣洁的廉耻心,即使黛娅情愿给予他的,他也认为是窃取,结果怀着忧伤的满足感,“仅限于像天使一般爱她”:

这两个幸福的人生活在理想境界,他们如同两个星体,是保持距离的一对夫妻。他们在蔚蓝的空间,交换着强大的磁力,这种磁力,在宇宙间就是引力,在人世间就是性。他们相互给予的是心灵之吻。

宇宙间和民间,爱的差异就是引力和性。黛娅满足了这种“心灵之吻”,将独身当作结婚,一直沉醉于“灵魂的结合”,不知道通常所说的“肉体的婚礼”为何物,这种贞洁无瑕和天真的态度,对应了“确立在两性互补之上的拯救性爱情的光明极。”

然而,关伯兰毕竟是个二十五岁的男人,他无论怎么幻想,怎么凝视瞻仰这位梦幻的女神,终难抑制内心的骚动,无法回避爱恋的天定法则,不由自主地窥视尘世的女子,有一天忽然瞥见来看演出的人间仙子,女公爵若仙。他在人群中,见过女人影子,在黛娅身上则见过女人的灵魂,这回终于见识了实实在在的女人:“富有活力而温暖的肌肤,能感到那里流淌着激情的血液。”于是他想入非非了,也第一次为自己的卑贱隐隐感到揪心,产生一种奇特而不可能实现的需要。

这种违背常理的需要还特别强烈,无法控制,在他的头脑中反复不断地折腾。他就在身边看到了灵魂,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狭窄而明确的现实中,可是,见到的肉体却在理想的幽深处,根本捕捉不到。

一个正当年的男子,见到一位美女而想入非非,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像关伯兰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身处社会底层的街头艺人,居然觊觎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公爵,那实在是违背常理。若仙如在天体中最明亮的天狼星上,而关伯兰则在鲜为人知的玉衡星上,无法逾越难以衡量的距离。

可是,常理并不总能遏制常情,事关肉体、情欲,有一种屈辱的陶醉,深深潜入他的内心,无计消除,隐藏起来待机显露。不过,作者已经泄露天机,“一个光环飞落到他伤残的脸上”。造成关伯兰一生不幸的命数,冥冥中早已安排了变数:在海上漂浮了十五年的一只酒壶,落入了善搞阴谋的小人巴基尔费德罗的手中。于是,关伯兰被捕入狱,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变,终于被确认为克兰查理勋爵的法定继承人,一步登天了。

造化弄人,原来那只酒壶里藏有关伯兰身世的秘密。从噩梦转为美梦,关伯兰稀里糊涂,下了地狱,又升上天堂,被带进克莱奥尼别墅,准备接受父亲的全部家产、全部爵位和上院议员的席位。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来到命里注定的爱情的黑暗极,在别墅同若仙意外相遇。且看若仙如何描述:

关伯兰,我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有一副怪物的外表,我有一颗怪物的内心,从而产生了我们的爱情。若说任性,可以呀。飓风是什么呢?一种任性。我们俩可谓天作之合,我们同属于黑夜,你是由于这张脸,我是凭着心智。现在,轮到你来创造我了。你到这里,正是我外相的灵魂。原先我还真不了解。这颗灵魂多么令人害怕。你一接近,就把我这女神体内的蛇怪引出来。你向我揭示了我真实的本性,你也让我发现了我本身。你瞧瞧,我多么像你。你看着我,就如同照一面镜子,你的面孔,就是我的灵魂……

直白如此,无须解释。若仙自称有一颗铁石之心,如同神秘传说中的砾石,砸开就会蹿出来一条蛇。这个金枝玉叶看透了人情世故,“人心越痛恨,就越是卑躬屈膝”,于是她任性妄为,要跟诸神一样堕落,要卑贱到关伯兰这等地步,他们就会更加顶礼膜拜。这个深渊的夏娃,把关伯兰当成了魔鬼,特意要吃地狱的苹果,要把烈焰一般纯净的身子奉献给他。

爱情的黑暗极,是恐怖和美姿可悲的结合,既有游戏又含杀机,如爆发的火山凶险而绚丽。

她那长发抖动起来犹如鬣毛,她那便袍时而合拢,时而敞开,那胸乳充满野性的呼叫,比什么都更加迷人,而她蓝眸子的光芒,同黑眸子的火焰交相辉映,整个人确实超乎自然了。关伯兰精神涣散了,感到自己败下阵来:这种女人靠近,有一种深深的穿透力。

……面对这个浑身是谜的女人,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一切全化为乌有了。黛娅的记忆在这片阴影里挣扎,发出微弱的呼叫。记得有一幅古浮雕,刻有斯芬克斯正吞噬着爱天使的场景:在嬉笑的怪物残忍的齿间,小鲜肉天使的翅膀流着血。

关伯兰也在挣扎。这种黄昏晦暗的时刻,难道所有人都得面对吗?人心是不是也有两面,一面光明,一面黑暗呢?天使不可或缺,魔鬼也是一种需要吗?我们天性中的恶,也必须同其他方面一起接受吗?关伯兰爱这个女人吗?种种疑问油然而生。关伯兰处于眩晕的状态,这种眩晕由反向的两种旋转组成,将人同时带向白昼与黑夜。无论飞黄腾达还是堕入深渊,人往往在疾旋中失去控制,物质的力量便取代精神的力量,外界的影响也蒙蔽了内心的明见。正是在作者所说的这种黄昏时刻,在这种眩晕中,天性中的恶,骄傲、虚荣或者绝望、仇恨,就会极度膨胀起来,从而产生超现实的感觉或者梦幻。

关伯兰刚被认定为克兰查理勋爵的继承人,就经历了这种凄惨的转换。成群魔鬼践踏着美德,突袭了他软弱的一面:

所有被称为高级的卑下东西,诸如野心、本能的蒙昧欲望、肉欲、贪婪,由于不幸遭遇的净化作用,都被从关伯兰身上远远赶走了,现在又卷土重来,占有这颗高尚的心。这究竟是何缘故?只因在海浪冲来的漂流物中,发现了一张羊皮纸。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偶发事件强暴了一颗良心。

身在福中,不容易有自知之明。一次偶然,无非是一张伪装的脸。这张脸比什么都更有欺骗性。它是天意吗?它是命数吗?

心灵被这类卑下的东西所占据,必然沉浸在虚幻的构想中,甚至认为自己当上贵族老爷,声名显赫,令人艳羡,享受富贵荣华也是理所当然。他还十分得意地想象,神态庄严地走进贵族院,上台演讲非常雄辩,指明真理,伸张正义,成为议会的一位火炬手,该有多么扬眉吐气。

更有甚者,曾惊鸿一瞥的那位仙女,胜似女人的女性之神,现在却超越梦想,直接向他投怀送抱了,而且让他听到惊世骇俗的情话:

你瞧,关伯兰,梦想,便是创造。一种心愿,便是一声呼唤。构思一种幻想,就是挑战现实。万能而可怕的阴影,是不容挑战的,要满足我们的心愿。于是,你就来了。

我敢不敢失身?敢啊。我敢不敢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姘头,做你的奴隶,做你的玩物?欣然接受。……

对所有人凶如母狼,对你却是只母狗。他们会多么大惊小怪呀!愚蠢的人惊讶起来,倒也赏心悦目。

这位女公爵直言不讳,要让关伯兰见识一下“疯女人”。她这样挑战现实,是一种逆反心理,对愚蠢的贵族社会,对极力控制她的女王姐姐发泄不满。她把无与伦比的畸形人关伯兰当作挑战的砝码,认为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可以把话说绝了。自称“玩物”,也就意味把对方当成玩物。关伯兰不明就里,因而不知所措。对他来说,她的目光直透心扉,一道目光就是一剂春药,关伯兰心醉神迷,眼看就把持不住了,事情却突然发生逆转。

安妮女王的谕旨,以及关伯兰身世的证明材料,由秘密通道直接送达。女王重新安排妹妹若仙的婚事,指定克兰查理勋爵为她的丈夫。若仙态度陡变,她冷冰冰地对关伯兰说:“既然您是我的丈夫,那就出去吧。”还补充道:“你没有权利待在这儿。这是我给情人的位置。”

关伯兰成了爱情黑暗极的弃子,他进了上议院,演说过程又遭到全场嘲笑和侮辱,这才醒悟这不是他该久留之地,赶紧逃离,回到黛娅身边。他以冷峻的终极目光,重新审视刚刚见识的世界:

婚姻,却无爱情;家庭,毫无手足之情;豪富,可无仁义之心;美色,但寡廉鲜耻;司法,则不讲公道;秩序,却不平衡;权势,但缺乏睿智;威权,却不正当;辉煌,可无光明可言。无法逃避的清单。他的思想已经闯入这种极端的幻象,陆续审查命运、境况、社会和他本人。何等命运?一个陷阱。何等境况?一种绝望。何等社会?一种仇恨。

他本人又如何?一个战败者。他在心灵深处高喊:“社会就是后妈。自然才是母亲。”社会,只是肉体的世界;自然,则是灵魂的世界。

关伯兰在肉体和灵魂两个世界这一生死轮回,笼统来说是命运的安排,具体看来,也应是天意验证人心的两面。经过对比这两个世界,他痛切地体会到社会对他的迫害,自然对他的善待。社会夺走的一切,甚至夺走的面孔,正是大自然还给了他,因为一位天仙盲女特意为他而生,看不到他的丑陋面孔,却看到了他美丽的灵魂。经历了眩晕的噩梦,要急切回归暂时背离的幸福乐园。

不料,天又绝人之路,幸福乐园不复存在了。为了断关伯兰的后路,他一被带走,民众这片娱乐场就大难临头,被当局连锅给端了。黛娅、吾是熊和“绿箱子”都不知去向,关伯兰痛悔没有保护好他们。失去了黛娅,就等于丢了灵魂,只有去死神那里找回来,他跨出桥护墙,正欲投河,却被何莫人制止了。

关伯兰看见狼,就看到了光明。

在某些极端的境况中,深情的动物仅凭本能就能完全理解,表现出无可比拟的聪慧。动物是头脑清醒的梦游者。

……不管怎样,动物不知,神灵有知,我们已经说过,生活中常有神助,人以为救助来自尘世,其实来自上苍。人并不了解上帝会以什么形貌显圣。这只动物是什么?是天意。

动物的行为,往往隐伏着天意。可见,对自然万物,人应当怀着敬畏之心。何莫人和关伯兰距离很远,何以得知关伯兰在桥上要寻短见?这种无解的行为只能用天意来解释。关伯兰跟随狼来到码头,上了一条荷兰的货船。吾是熊遭驱逐,只剩下破烂的旧篷车,带着黛娅与何莫人要永远离开英格兰。

关伯兰被捕杳无音信,现在平安归来团聚,应是不幸中的万幸。岂料对满心欢喜的关伯兰来说,这万幸中又包含不幸:黛娅奄奄一息了。黛娅曾对他说过:“我死了一回,是你把我救活的。有你在,就有了我的天日。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接触一下上帝。”感恩之心和爱情升华为宗教式的信仰。忽然没了天日,失去了上帝,可怜的姑娘也就丧失了活着的勇气。她在心中也曾猜想,关伯兰找那个女人去了。

黛娅所体现的这种爱情的光明极,生命的根基,就是始终不渝的圣洁爱情。照作者所言,造一般女人的黏土团,一点也没有用到黛娅身上,她这种天性十分罕见。虽然双目失明、身体柔弱,心却无比坚强。不过,一旦没了阳光,没了她的上帝的守护,这株仙草就难免枯萎了。她但求一死,对她养父这样说:

关伯兰不在了。现在我才真瞎了。原先我不了解什么是黑夜。黑夜,就是人不在了。

我的心始终惴惴不安,就怕他飞走。本来我就感到他属于天上。他一下子飞走了。事情最终就该如此。一颗灵魂,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既然他回不来,那我就走了。死了,其实也不错。……人不能总生活在不幸当中,于是就走了,前往您所说的星星那里,在那里结婚,而且永不分离,一直相亲相爱……而这才叫作仁慈的上帝。

只有在天上才能找到的东西,又何必在人世间寻找呢?

从绝望到欢乐,有时仅有一步之遥。一次团聚,就是一次复活。黛娅和关伯兰都死而复生了。两个人陶醉在爱情中,再次对未来的生活无限憧憬。可是,大悲大喜的转换,往往突如其来,乘人不备。“幸福的一击”,在大喜中又将黛娅击倒了。黛娅终于长叹一声,喃喃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我要死了。”

这是关伯兰最不能接受的,他向上天发出最严厉的诘问:

死!你,死了!不,没有的事儿。你不能死。说死就死!马上死掉!这不可能。上帝并不残忍。把你交还又把你取走,就在同一时刻!不。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否则的话,上帝就是想要人怀疑他的存在,否则的话,就什么都是陷阱了,无论大地、上天、婴儿的摇篮、母亲的哺乳,还是人心、爱情、星辰,全是陷阱!那么上帝就是背信弃义之徒,人就是骗子!就什么都不复存在了!那就可以藐视世间造物啦!那就什么都毁灭了!

不管怎么怨天绝人之路,人总归还有一条不归路,关伯兰说,“死也行,那得一起死”,这是人对命运安排的终极反抗。

黛娅临终时,眼里还闪过一道深邃的电光,脸上也泛起一丝微笑,嚷道:“光明!我看见了!”声音爆发出活力。生命终极闪现的异象,是不是灵魂的活力呢?

同样,关伯兰也仿佛受到什么幻象的吸引,双臂伸向夜色弥漫的苍穹,冲着一个无形的人说了一声:“我来了。”他脸上挂着黛娅临走时的那种微笑,“宛若远远瞥见的一颗灵魂的反光”。他清晰地辨认出黛娅给他发出的信号,凝望着幽暗天空顶端的一点,举步跨出货船的边缘。

“一起死”,就是灵魂相伴而行,一起飞升。

爱思考的读者朋友,我们的思绪,此刻也不妨逃离推理的思维,去追寻那两颗灵魂的轨迹,领略那神秘世界的超现实风光。

2015年8月
于北京顺义东方太阳城 gVhc++nnVlVT/NfUqZRrAv8FhlxVRZukqrKt+qEMAvXU2MdJwnTwDFuL8JuRa8r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