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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黑暗中的孩子

第一章
棋盘坨

陆地风暴之猛烈不亚于海上。

在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四周,大雪暴也同样肆虐。在这些盲目的力量无意识的大发雷霆中,弱者和无辜者就只能听天由命。黑暗并不区别对待,万物也绝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宽容。

陆地上风很小:寒冷不知为何凝滞不动。没有夹杂一粒冰雹。大雪密集地倾泻下来,十分令人害怕。

如果下冰雹,那就是打击,惊扰,伤害,而且震耳欲聋,将人击垮。而大雪犹有过之。雪花柔软而无情,悄悄地发挥作用。雪花一碰到人便融化,纯洁得像伪君子装出的天真。正是这种洁白的东西慢慢积聚,雪团才化为雪崩,欺骗才进而犯罪。

孩子在迷雾中一直往前行走。迷雾是一种软障碍,危险概源于此,雾退开又合围,同雪一样处处隐伏着危险。就在危机四伏中,那个孩子,一个奇特的斗士,终于下到坡底,进入棋盘坨。他并不知道置身于一条地岬上,两侧都是海洋。在大雾弥漫、漫天大雪的黑夜,稍一走错路,就会跌下去,右边要掉进水深的海湾,左边要掉进大浪滔天的外海。孩子径直往前走,不知道正走在两个深渊之间。

波特兰地岬,当年特别陡峭险峻,不过,那时的地势,如今已荡然无存了。自从有人打上波特兰岩石的主意,要烧成普通水泥,经过大量开采,波特兰地岬也就面目全非了。我们到那里,还能看到里阿斯统石灰岩、片岩以及从层层砾岩突出来,如同露出牙龈的巨齿船的火成岩。然而,所有那些突兀林立的石柱,当年因栖止秃鹫而显得丑陋,全被尖镐凿断刨平了。贼鸥相聚的岩顶也没有了,而那些贼鸥活似嫉妒者,专爱用粪便玷污峰巅。再放眼搜寻,也找不见高高耸立的独石柱了:那独石柱名为戈多芬,是威尔士语的一个古词,意为“白鹰”。在这种如海绵般多孔洞的地表,夏天还能采撷到迷迭香、除蚤薄荷、野海索、能用来泡有活血功效的酒的海茴香,以及生长在沙地能用来编席的多节草。可是,再也拾不到灰琥珀、黑锡矿岩,也拾不到有绿色、蓝色和鼠尾草色等三种颜色的板岩了。当年出没的狐狸、獾、獭、貂等,全都销声匿迹了。波特兰那时同科努瓦耶地角一样,绝壁上曾有岩羚羊,现在也已绝迹。在一些水深的海域,还能捕到鲽鱼和鲱鱼一类的小海鱼,但是受了惊吓的鲑鱼,在圣米歇尔节至圣诞节期间,再也不游到韦河湾产卵了。再也见不到伊丽莎白时代那种不知名的鸟,大如雄鹰,能一下啄开苹果,只吃里面的核儿。再也见不到那种英文名称为comish chough,拉丁文名称为pyrrocorax的黄嘴乌鸦了:那种鸟爱搞恶作剧,有时叼来燃烧的树枝,扔到茅草房顶上。还有一种聒噪的海燕,现在也不见了:当年它们定时从苏格兰群岛飞来,从喙里甩出油汁,岛民就收集那种油点灯。还有一种传奇动物也不见了:从前傍晚退潮时,在细流中就能看到,长着猪爪,发出小牛似的叫声。潮水再也不会把耳朵卷曲、尖尖嘴巴长着胡须、靠着无指甲的爪子爬行的海豹冲上沙滩。波特兰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这里没有树林,固然从来就没有夜莺,可是连鹰隼,连天鹅与海鹅都飞走了。波特兰现在饲养的绵羊,肉肥毛细,而在两百年前,稀稀落落的羊啃着盐碱地长的草,个头儿很小,肉老得嚼不动,毛也粗细不匀,就像从前凯尔特人的羊群。那些凯尔特牧羊人爱吃大蒜,能活到百岁,他们使用三四尺长的弓,隔着半英里放箭能射穿铠甲。不毛之地,产粗羊毛。棋盘坨已今非昔比,既经受人的翻腾,又遭受索灵群岛 刮来的狂风,一直侵蚀到岩石。

这狭长的半岛上,如今铺了一条铁路,一直通到建了许多新房子的漂亮棋盘,名叫切瑟尔顿,那里有个“波特兰站”。列车就在海豹曾爬过的地方行驶。

两百年前,波特兰地岬是一块驴背形状的沙丘,中间隆起的脊椎骨则是岩石。

孩子面临的危险改变了形式。下坡时,他是担心从岵壁滚下去;可是到了地岬,就是一不小心就掉进洞里。刚才要对付悬崖峭壁,现在要小心流沙陷坑。海边处处是陷阱。岩石溜滑,沙滩流动。下脚的地方就可能陷下去。仿佛是在玻璃上,可能会突然破裂,人掉进裂缝就消失了。海洋也像装置机关的舞台,底下还有几层。

长长的花岗岩脊,两侧是陡坡,这样的地岬很难驻足,很难找到排戏的行话所说的活动门窗。人到这里,别指望得到海洋的礼遇,无论岩石还是浪涛,都不会客气:海洋只考虑鸟和鱼。地岬往往寸草不生,怪石嶙峋。波涛从两面夹攻,不断侵袭,将地岬剥蚀成最单调的形态。到处都是刀砍斧削的突岩、石脊、锯齿状的岩石、破衣烂衫似的撕裂的石层、鲨鱼尖牙林立般的齿岩、容易滑倒摔伤的潮湿的苔藓地、一直倾泻到波涛中的岩石流。要穿越地岬的人,每走一步,都会碰到奇形怪状的岩石,有的大如房屋,形状如胫骨、肩胛骨、腿骨,简直就是丑陋不堪的岩石骨骼标本。海边岩石的这种条痕称为肋骨,也不是毫无道理的。步行者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可能走出这种乱石岗。即使从巨兽的骨架中间穿行,其艰难也不过如此。

可以设想,是一个孩子在完成这种赫丘利 的差使。

那也总得是在白天,而现在是黑夜,那也总得有个向导,而他却踽踽独行。就是一条汉子浑身是力也不嫌多,何况他一个孩子,身单力薄。没有向导,有条小路也好啊,然而根本就没有路。

他本能地避开尖利的岩石地带,尽可能沿着海滩行走。也正是在海滩,他要碰到陷坑。前面陷坑越来越多,有三种形式:水坑、雪坑、沙坑。沙坑最可怕,掉进去就要被埋葬。

知道身临险境,自然要惊慌,身临险境而不知,则更可怕了。这孩子在同未知的危险搏斗。他摸索着行走之处,很可能就是坟墓。

他毫不犹豫,时而绕过岩石,时而避开裂缝儿,猜出哪儿有陷阱。他不得不左拐右拐,躲避障碍物,但总归还是往前走。他不能勇往直前,不过脚步却很坚定。

如有必要,他也会毅然退回去。他总能及时抽身,避免掉进可怕的流沙陷阱。他不时抖掉身上的雪。他也不止一次走进没膝深的水中,破衣衫浸湿了,一从水里出来,就被冬夜的严寒冻成了冰。他只好穿着这身板硬的衣服匆匆赶路。然而,他还是鬼机灵,这身水手服靠胸脯的部位,总保持干干而暖暖的。

他还一直饥肠辘辘。

闯入这种险恶的地带,什么事都难预料,可能发生各种情况,甚至安然地走出去。看不见出路在哪里,但是找得到。这孩子被令人窒息的飞旋的大雪紧紧裹住,迷失在这狭窄的岩脊上,两侧便是张着大口的惊涛骇浪,什么也看不见,他是如何穿过这个地岬的,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简单说来,他一路脚下总是打滑,匍匐着攀登,滚倒再起来,不断探索,一直往前走,坚持到底。这是所有成功的秘诀。走了将近一小时,他感到地势又升高,原来他走出了棋盘坨,抵达另一端,踏上坚实的土地。

如今连接桑德福特-卡斯和斯莫尔茅斯-桑特的那座大桥,那时候还不存在。他在摸索中,很可能随机应变,重又上坡,一直走到威克雷吉斯对面,那里有一长条沙地半岛,正是穿越东弗利特的天然堤道。他逃出了地岬,但是,他重又面对风暴、寒冬和黑夜。

眼前重又展开黑黝黝无际的平原。他瞧着地面,想找一条路径。

忽然,他俯下身去。

他发现雪地上好像有什么痕迹。

仔细一瞧,果然是留下的踪迹,是一个脚印。足迹印在白雪上,十分明显。他再审视,看出这是只光脚印,比男子汉的脚要小,比孩子的脚要大。很可能是个女人的脚印。

这个脚印前面又有一个脚印,再往前还有一个,脚印一个接一个,间隔一步远,向右侧的平原延伸。这还是新踩出的脚印,覆盖了薄薄一层雪。一位女子刚从这里走过。

那女子前往的方向,正是孩子看到的冒烟的地方。孩子两眼盯住脚印,开始循着脚印走去。

第二章
雪的效果

孩子沿着足迹走了一段时间。可惜足迹越来越不清晰。此刻雪下得非常密集,大得可怕。也正是此刻,那只独桅船在这同一场大雪中,逐渐在大海上沉没。

孩子同那只船一样,大难临头,只是境况不同:前面是重重黑暗,他又孤立无援,只能紧紧追随这行脚印,当作走出迷宫的导引线。

然而,足迹也突然消失了,不知是终于被大雪覆盖,还是有别种缘故。地面又重新变得一抹平,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印痕,也没有一点线索了。大地完全铺上一条雪白的毯子,天空也完全拉上一道黑幕。

那过路的女子仿佛飞走了。

孩子走投无路,弯着腰寻找踪迹。

他刚直起身子,忽然恍若听见有什么声音,细微难辨,甚至拿不准是否真的听见了。似乎是一种声音、一种气息,或许是某种幻影。印象中倒像人声,不像动物鸣叫,但又不像活人,倒像鬼魅发出来的。那确实是声音,但又是梦境。

他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

眼前一片荒寂,赤裸裸的灰白色。

他侧耳细听,刚以为听见的声音却消失了。或许他压根就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又听了听,还是一片死寂。

他在这弥漫的迷雾中,产生了幻觉。他继续往前走。

再也没有足迹引路,他就信步走去。

刚走出几步,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再也无可怀疑。那是近乎呜咽的呻吟。

他回过身,游目观望黑夜的平野,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未受洗礼就死去的婴儿,灵魂到了地狱边缘,如果还能呼叫,大概就发出这种声音。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声音更有穿透力,更令人心碎,更细微,如鬼魅的气息了。还是人声而非动物,还是从墓穴中发出而非活人。然而,这声音听来几乎无意识,仿佛一种痛苦在呼唤,但是又不自知痛苦,又不自知在呼唤。这叫声,也许是降生的第一口呼吸,也许是离世的最后一声叹息,介乎结束生命的结束和开启生命的呱啼之间。既是呼吸,又在窒息,是在哭啼。隐隐的哀恳,在冥冥之中。

孩子凝神到处搜寻,远近上下,幽邃深处搜寻个遍,还是不见一个人,还是不见一点踪影。

他侧耳谛听,还听得见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了,有点像一只羊羔的咩咩叫声。

于是他害怕了,想到逃离。

呻吟之声重又响起来。这已是第四次了,听来异常凄惨而哀怜,让人感到这最后的努力,与其说是自觉的,不如说是自发的,此后这叫声很可能就寂灭了。这是垂死的呼唤,本能地发向垂悬在空间的各种救援;这是难以名状的临终讷语,寄予可能存在的天主。孩子朝着发声的方向走去。

他始终没有看见什么。

他还一直往前搜寻。

呻吟声还持续不断。刚才听着含混不清,现在变得清晰,几乎有点响度了。孩子走到近前,可是声音在哪儿呢?

哀怨之声就在身边。悠悠的哀怨从他身边飘过。他所遇到的,是飘浮在冥冥之中的人的呻吟。至少这是他的印象,十分朦胧,犹如他迷失其中的浓雾。

一种本能催促他逃开,另一种本能要求他留下,正在犹豫之间,他忽然发现就在他脚下几步远的雪中,有一个人体大小的隆起形状,长长而窄窄的,只从地面高出一点点,好似小小的坟头,就像一座白色公墓中的坟茔。

与此同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是从积雪下传出来的。

孩子弯下腰,蹲到这隆起形状跟前,双手开始扒开覆盖的雪。

他扒开积雪,看出下面显现一个形体,在他手下刚扒开的雪坑里,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呼叫出声的绝不是这张面孔:双眼紧闭,张开的嘴灌满了雪。

这张脸一动不动,孩子的手触碰上去也未动弹一下。孩子冻伤的手触碰到这张冰冷的脸,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是一个女人的脑袋,头发散乱,沾满了雪。这女人已经死了。

孩子又继续扒雪,只见死去女人的脖子露出来,继而露出上半身,看得到破衣烂衫难以遮蔽的肌肤。

孩子在摸索中,忽然感到一种轻微的蠕动。这是埋在里面的很小的东西在动弹。孩子急忙拂掉上面的雪,发现一个可怜的小身子,十分羸弱,浑身冻得紫青,但是还活着,赤裸着趴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

这是一个女婴。

本来是包在襁褓里,但是做襁褓的破布不够大,婴儿挣扎着爬了出来。可怜的女婴,瘦弱的四肢和气息还让上下的雪融化了一点儿。做奶妈的见了她,会说有五六个月大,而她可能有一周岁了。因为婴儿在贫困中,发育会令人痛心地大打折扣,有时甚至会患上佝偻病。她的脸一露出来,便叫了一声,是她求救哀吟的继续。母亲只有深度死亡,才听不见孩子的这声哀号。

男孩将女婴抱在怀里。

僵硬的母亲形容阴森可怖,那张面孔散发出鬼气。大大张开而没有气息的嘴,似乎开始用含混不清的鬼语,回答在冥间向死者提出的问题。冰封雪覆的平川,在那张脸上映现惨淡的反光,能让人看出那头棕发下,有一副年轻的额头,紧锁的眉宇间几乎凝结着幽怨,还有收紧的鼻孔、闭合的眼睑、结霜的睫毛、从眼角到嘴角那道深深的泪纹。白雪映照着死去的女人。寒冬和坟墓并行不悖。尸体便是结成冰的人。赤裸的乳房令人不胜悲悯。双乳已经尽职尽责,带有丧失生命者曾给予生命所留下的崇高的凋谢,母亲的尊严取代了处女的纯贞。一个乳头上还挂着一颗洁白的珍珠,这是一滴冻结成冰的乳汁。

我们即刻就说明一下情况。就在这男孩迷路也随之踏上的平川,不久前有一个女乞丐经过,她边走边给乳儿喂奶,想寻找躲避风雪之所,结果迷了路,浑身冻僵而倒在雪暴中,再也未能爬起来。她被大雪覆盖,但还是尽力将女儿紧紧搂在胸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女婴曾试图吮吸这大理石般的乳房。

可悲的信赖乃天性使然,一位母亲甚至在咽气之后,似乎还能最后一次给孩子喂奶。

然而,孩子的嘴却未能找到乳房,而那滴乳汁被死神窃取,冻成冰珠挂在乳头。婴儿习惯于摇篮而不适应坟墓,在积雪下就号叫起来。

遭遗弃的小男孩,听见了女婴的呼叫。

他将女婴从坟墓里扒出来。

他将女婴搂在怀里。

女婴感到被人抱在怀里,就不再叫了。两个孩子的脸贴在一起,而女婴发紫的嘴唇凑近男孩的脸蛋,仿佛在找母乳。

这时候,女婴的血液快要凝结,心脏也快要停止跳动了。母亲已将自身的死亡传给她几分,尸体也会沟通,传递一种逐渐的冷却。女婴的双脚、双手、胳膊、膝盖都好像冻麻木了。男孩感到这小身子袭人的寒气。

他身上还有一件暖和的干衣服,即他那件水手服。他将女婴放到死者的胸脯上,脱下这件外套,将小女孩包起来,然后又抱起小女孩,而他现在几乎光着膀子,顶着北风劲吹的大雪,搂着女婴重又赶路。

小女孩重又找到男孩的脸蛋,嘴贴在上面,而且浑身暖和过来,便睡着了。

这是这两颗小灵魂在黑暗中的初吻。

母亲仰天躺在雪地里,面向黑夜。不过,在小男孩脱下衣服,将女婴裹起来时,这位母亲在冥冥中也许看到了。

第三章
痛苦之路总怕添负担

那只独桅船将男孩遗弃在岸上,驶离波特兰海湾已有四个多小时了。在这么长时间里,男孩一直往前走,也许他就要进入人类社会了,却只遇到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一个男人,就是住在山冈上的那个男人,一个女人,就是躺在雪地上的那个女人,一个孩子,就是他抱在怀里的女婴。

他又饿又累,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少了几分力量,多了一份负担,却以前所未有的决心往前行进。

现在,他身上差不多没有衣裳了,只剩下破布条,还冻得硬邦邦的,像玻璃一样划破他的皮肤。他身子越来越冰凉,而另一个孩子却越来越暖和。他失去的并没有丧失,是小女孩得到了。他注意到对可怜的女婴来说,这股热气就是生命的复苏。他继续往前走。

他紧紧抱住婴儿,还不时弯下腰,抓一把雪搓搓脚,以免冻僵了。

有时,他觉得喉咙火烧火燎,便往嘴里塞点雪,咂一咂,这样虽能一时解解干渴,却又将干渴激变成烧热。一种恶化的缓解。

雪暴特别猛烈,已经肆无忌惮了。如果有可能发生大洪水似的雪灾,那么这就是一场。这场雪暴既蹂躏沿岸地带,也搅动着海洋。大概正是这一时刻,遇难的独桅船在同礁石群的搏斗中,开始解体了。

他迎着狂风暴雪,一直朝东走,穿越广阔的雪原。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很久没有见到人烟了。这种标志在黑夜里消失得很快。况且,现在早已过了熄火的时间。总之,也许他搞错了,他往前的方向,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城镇,也没有村庄。

心中疑虑重重,他仍坚持前行。

有两三次,小女孩叫起来。于是他边走边摇一摇,小女孩便平静下来,不再出声了:她终于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男孩瑟瑟发抖,却感到她的温暖。

他不时将女婴脖子周围的衣裳掖严,免得雪花从缝隙中钻进去,融化了流到她身上。

平野起伏不平,在窝风的低洼地段,就积了厚厚的雪。他个头儿小,几乎全身都陷进去,要穿过齐腰深的积雪,用膝盖把雪顶开往前走。

穿越谷地之后,又登上小丘。丘上北风扫荡,积雪极薄,他踏上去却是薄冰。

小女孩暖暖的气息吹拂他的脸颊,一时给他些暖意,可是水汽受阻,便在他头发上凝结成冰凌。

他心里十分清楚,有一种情况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再跌倒,觉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疲惫到极点,死亡的沉重阴影,很可能像对付那个咽气的女人那样,也把他击倒在地,而冰冻又会活活把他焊在地上。此前,他曾冲下悬崖陡坡,而且安然无恙,他还跌跌撞撞,穿过了布满隐坑的地带。但是从现在起,只要一跌倒就没命了。一失足就要跌进坟墓。绝不能滑倒,他连跪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地面到处都溜滑,到处都有一层薄冰和坚硬的积雪。

他又抱着个婴儿,走路艰难到了极点。他已精疲力竭,这一负担本来就过重,又何止是负担,简直就是大累赘。婴儿占住了他两只手臂,而在冰上行走的人,两只手臂就是必不可少的天然平衡棒。

他只好不用这平衡棒了。

他还得照样往前走,在这重负之下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这女婴好似一滴水,一下就使满怀的苦水溢出。

他往前走,一步一摇晃,仿佛走跳板,完成一个个无人见过的平衡奇迹。

不过,我们再说一遍,也许在幽邃的黑暗中,有睁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痛苦的旅程,那是婴儿母亲和上帝的眼睛。

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重又稳住脚步,还要保护好孩子,重新把她包裹好,蒙上头,然后又踉踉跄跄,脚下打滑,紧接着又站稳,但他一直在前进。狂风还卑劣地推搡他。

他很可能走了不少冤枉路。他走过的这片原野,很可能就是后来建起宾克利弗农场的地方,坐落在今天所谓的春园和名人堂之间。当年的荒原如今成为庄园和小别墅。一片荒原变为城市,往往不用一百年。

刮得他睁不开眼睛的凛冽狂风,突然停止了,他瞧见前边不远处,由白雪鲜明凸出的山墙和烟囱,同一幅风景画正相反,是在黑色的天际上用白色画出的一座城镇,如同今天所说的照相底片。

屋顶,人家,投宿的地方!还真有这种地方!有了希望,他感到欢欣鼓舞,那心情难以描摹。一只迷航船舶的瞭望水手高喊:“陆地!”就是这种激动的心情。他加快了步伐。

他终于碰到人了。他就要见到活人了。再也无须担心了。他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温暖,即安全感。艰险的旅程,他终于走到头。从此再也没有黑夜,没有寒冬,没有风暴了。他就觉得在不幸中可能遭受的一切,现在都已过去了。女婴也不再是一种负担。他几乎跑起来。

他目光盯住那屋顶。那便是活命。他盯着屋顶目不转睛。死者大概就是通过坟墓顶盖的缝隙,这样注视向他显现的景象吧。他先前望见的炊烟,就是从这些烟囱冒出的,现在则没有一缕炊烟。

他很快就走到这些人家。他来到城郊的一条宽阔的街道。当时,街道设的关卡,到夜晚就弃置不用了。

街头有两座房子,都没有烛光,也没有灯火,整条街也如此,而且举目望去,整个城镇也黑灯瞎火。

右侧的房子简直就是一座棚子,简陋到了极点:干草裹泥垒的墙壁,茅草盖的房顶,墙矮草顶大。墙脚长出一棵荨麻,已经够着房檐儿了。这间破房只有一扇门,跟猫洞差不多,只有一扇窗户,也类似老虎天窗。门窗都紧闭。屋旁有个猪圈,圈里有猪,表明屋里住着人。

左侧的房子又高又大,全部由石头砌成,上面盖着青石瓦。也同样门窗紧闭。正是豪宅对着陋舍。

男孩没有犹豫,他走向高大的房子。

厚实的双扉橡木门,刻有凹凸方格图案,铆着大铁钉,一看便知门里安装了粗大的门闩和铁锁。门上挂着个叩门铁锤。

他相当吃力地拿起门锤,因为他的手冻僵了,就跟伤残了似的。他敲了一下。

屋里没人应声。

他又敲了第二次,连敲两下。

屋里仍然毫无动静。

他再敲第三次。还是毫无反应。

于是他明白人家睡下了,根本不想起来。

这时,他只好转身走向那间破房,从雪地上捡起一小块卵石,用卵石敲那扇低矮的门。

根本无人应声。

他又踮起脚,用小卵石叩气窗,不过他不敢太大力,怕震碎玻璃,但也颇用点力,好让屋里人听见。

屋里没有人声,也没有脚步响动,也根本不点亮烛光。

孩子心里想,人家也是不肯醒来。

豪宅和棚屋里的人,对不幸者都同样装聋作哑。

男孩决定再往前走,深入房子之间的隘道。只见这条黑洞洞的路向前延伸,不像进城的街道,倒像绝壁之间的峡谷。

第四章
别样荒漠

男孩走进的地方便是韦茅斯。

当年的韦茅斯,可不像如今这样气派,这样华美。旧韦茅斯可不像今天的韦茅斯。当时还没有无可挑剔的笔直的码头,还没有为纪念乔治三世而树立的雕像,建起的客栈。只因那时候,乔治三世还没有出世。基于同样原因,在绿色的东丘坡上,还没有采用铲去草皮、露出白垩层面的办法,构成一阿尔旁 长的白马图案,马尾对着这座城市,马背上则骑着国王,也是为了纪念乔治三世。按说,这些纪念物也算实至名归。乔治三世到了晚年,丧失了他青年时期从未有过的睿智,根本就不应当为他统治时期发生的灾难负责。他是清白的。为他建纪念雕像有何不可呢?

—百八十年前,韦茅斯不似这样整齐,如同一盘乱掷的游戏棒 。传说女神阿斯塔罗特 时常到大地散步,背着的褡裢里无所不有,甚至有安居乐业的好女人。从那只魔袋中掉出来许多木棚,显得乱七八糟,可以代表这个不成样子的韦茅斯的形象。当然,棚屋里有好女人。这种住房现在还有一个样板,即音乐之家。杂乱无章的木屋,布满雕刻图案,但也虫蛀斑斑,那是另一种雕刻艺术,奇形怪状的木屋,都摇摇欲坠,有的用柱子撑着,它们相互依靠,以免被海风刮倒。它们之间留下的空间极小,形成七扭八歪非常别扭的巷道,一到春汛秋汛期,街巷里和十字街头往往积水。一堆老奶奶辈的房子,聚在一座祖先辈的教堂四周,这就是当年的韦茅斯。韦茅斯就是古代诺曼底人的村庄,搁浅在英国的海滩。

当年的小酒馆,如今变成了大饭店,那时旅客如果进小酒馆,就不可能摆谱儿,吃油炸箬鳎鱼,喝二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只好将就喝两苏钱的鱼汤。是清苦了点儿,不过鱼汤确实很好喝。

受遗弃的孩子抱着捡来的孩子,走过第一条街道,又走过第二条、第三条街道。他举目搜寻楼层、屋顶,看有没有透出灯火的窗户,但是每扇窗户都紧闭,都熄了灯。他还隔一会儿就敲敲门。无人应声。没有什么比暖和的被窝更能把人变得铁石心肠了。敲门声和推门的摇动,终于惊醒了女婴。他发觉了,因为他感到婴儿开始嘬他的脸蛋。女孩没有哭叫,以为还在母亲的怀里。

斯克兰桥当时还是田地多而房屋少,荆棘绿篱多而人家少,街巷错综复杂,男孩也许要转悠好久也转不出来,好在他及时拐进三圣学堂附近的一条过道。那条通道如今还存在,一直通向海滨:那里的码头有一道护墙,十分简陋,右侧则有一座桥。

那便是韦河桥,连接起韦茅斯和威克雷吉斯,而在桥洞下,海湾则与回水河相通。

韦茅斯当时还是个小村庄,坐落在港口城市梅尔康伯-雷吉斯的郊区,而如今,梅尔康伯-雷吉斯反而成了韦茅斯一个教区。村庄吞并了城市。这个过程,是通过一座桥梁完成的。桥梁是一种特殊的吮吸工具,能吸收人口,往往促使此岸居民区壮大,使对岸的街区人口锐减。

小男孩朝那座桥走去。当年那还是步行木桥,上面安有遮篷。他走过木桥。

有篷子遮护,桥面就没有落雪。男孩那双赤脚踏上干爽的木板,一时感到很舒服。

过了桥,他便来到梅尔康伯-雷吉斯。

街道两旁,石造的房舍比木屋多起来。它已不是乡镇,而是城市了。下了桥就进入一条相当漂亮的街道,叫圣托马斯街。男孩沿街走去,只见两侧都是石砌的高大山墙,还有不少店面。他又开始敲门,呼唤喊叫已经没有气力了。

同韦茅斯一样,梅尔康伯-雷吉斯也无人回应。房门都紧锁,窗户上了护窗板,如同眼睛合上眼睑。住户都采取了各种措施,谨防受人惊扰,打断好梦。

流浪的男孩感受到,这座沉睡的城市给了他难以形容的压力。这种陷于瘫痪的蚁穴一片沉寂,释出的气氛令人眩晕。沉睡伴随着噩梦,而群体的睡眠,就有一种梦幻的烟雾,从这些横躺竖卧的人体中飘逸出来。有的昏睡是脱离生命的可悲邻居,沉睡者的上方飘浮着解体的思想,是一种生与死相交杂的气体,与空间大概也有思维的可能存在物相结合,从而交错杂糅。梦,这块云彩,将其厚重和透明,重叠在精神这颗星上。眼睑闭合,幻象取代视觉:在虚无缥缈的半空,从坟墓分解出来的憧憧阴影与形貌越聚越多。神秘的存在物乱纷纷的,通过睡眠这种死亡的边缘,同我们的生命相混杂。这是鬼魅和灵魂,在空中纠缠不清。一个人即使没有睡着,也会感到这种遍布阴森可怖生命的环境的压力。周围的虚幻、臆测的现实,总令人惴惴不安。醒着的人,要从别人睡梦中的幽灵之间穿过,他隐约感到在驱赶路过的形影,不免产生或者以为产生模糊的恐惧感,接触到看不见的敌对物,时刻都会遇到难以名状的东西,暗中冲撞他一下,随即便化为乌有。走在这夜境,就仿佛置身莽莽的森林。

这就是所谓莫名的恐惧。

这种恐惧,孩子感受的程度要超过成年人。

男孩同这阴森可怕的环境抗争,黑夜的惶怖,又因这些幽灵似的房屋而倍增。

他走进康尼卡小街,望见小街尽头的回水河,还以为是海洋。他弄不清大海在哪一边了,于是又原路退回,拐进左边的少女街,一直退回到圣阿尔班路。

他到这里就不加选择,见门便敲,狠命地敲门,竭尽了最后力气:敲门声狂乱无序,停顿之后猛又响起,几乎气急败坏。敲门的正是他狂乱的心跳。

有一个声音回应。

那是报时的钟声。

圣尼古拉教堂的古老钟楼,在他身后缓慢敲响凌晨三点钟。

随后,周围又重归一片沉寂。

居民竟然没有一个微微打开老虎窗看一眼,这不免令人惊诧。然而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缄默也情有可原。应当说明一点,一六九〇年一月,伦敦刚刚经历一场相当严重的瘟疫,住户都害怕收留患病的流浪汉,好客的热情在各地都大大降温了。就连稍稍打开窗户都不敢,唯恐呼吸了来人的瘴疠之气。

这孩子感到,世人的冰冷比黑夜的寒冷更可怕。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冰冷。他一阵揪心,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没有这样气馁,现在回到世人的生活圈子,他仍然孤立无援,惶惶的心情达到了极限。荒原冷漠无情,他完全理解,然而城市也如此冷酷,这就太过分了。

他刚才数了钟点,这种报时钟声越发令人沮丧。在某种境况中,没有什么比报时的钟声更叫人寒心了。这是一种漠然的声明。这是永恒在宣称:这与我何干!

他站住了。在这种伤心的时刻,他真不敢肯定自己就没有产生过疑问,是不是干脆就地倒下,一死了之。

这工夫,小女孩的头枕在他肩上,又睡着了。这种懵懂的信赖,又促使他继续往前走。

周围全部崩塌了,他却感到还有个支撑点:责无旁贷。

无论这类想法还是这种境况,都超出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的头脑。他很可能并不理解,只是凭本能行动,就那么做了。

他朝约翰斯顿路方向走去。

他那已经不是在行走,而是一步步往前拖。

他抛下左侧的圣玛利街,钻进了曲里拐弯的小街巷,穿过弯弯肠似的街巷,出了夹在两幢破房之间的巷子口,便来到挺大的空场。空旷的场地,没有一点建筑,很可能就是今天这座切斯特菲尔德广场。到此就没有房舍了。向右边望去便是大海,左边也几乎不见这座城市的踪影了。

怎么办呢?前面又是田野。东面,那大片大片倾斜的雪地,表明这里是拉迪波尔的宽阔山坡。难道他还要继续走下去吗?还要往前走,回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或者再退回来,回到这些街道中?哑默的荒原和装聋的城市,进退唯有沉寂,他何去何从?究竟选择哪一边的拒绝呢?

既然有危险的主锚 ,也应有求助的目光。陷于绝望的可怜孩子,就是向四周抛去这样的目光。

突然,他听见一种威胁的声音。

第五章
厌世者有了子女

难以描摹的牙齿的声响,奇特而令人惊慌,从黑暗中一直传到他的耳畔。

足以令人退却,他却走上前。

实在耐不住冷寂的人,听见一声吼叫也是好的。

这声凶狠的吼叫,倒让他放下心来。这种威胁,就是一种希望。这里有个醒着的活物,哪怕是一头野兽。他朝发出牙齿声响的那边走去。

他拐过一个墙角,就在雪光和大海幽幽的反光中,他看到墙后面有什么东西,似乎还有遮盖。估计是一辆篷车,要不就是一座木棚,下面又安了轮子,那就是一辆车,车上有篷顶,也就成了住人的屋子。篷顶还捅出根管子,管子里冒出烟。烟里夹带着红火光,看样子里面的火烧得相当旺。后面有突起的铰链,表明有一扇门:门正中还开了一个方洞,透出车里的亮光。

小男孩走上前去。

牙齿发声的那个家伙感到他走过去。等他接近篷车时,威胁之声就变得怒不可遏了,冲他已不是吼叫,而是狼嗥了。只听哗啦一声,就好似一条铁链猛然绷直,同时从那扇门下方,两只后轮之间,突然龇出来两排尖利的白牙。

从两只车轮之间蹿出一张兽脸的同时,车窗里又探出一颗人头。

“住口!”人头说道。

龇牙的兽脸不叫了。

人头又说道:“外边有人吗?”

孩子回答:“有。”

“谁?”

“我。”

“你?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我累。”孩子说道。

“现在几点钟了?”

“我冷。”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饿。”

“不是人人都能像勋爵那样快活。滚吧。”

人头缩了回去,气窗关上了。

孩子低下额头,抱紧一点睡在怀里的女婴,振作一下精神,又准备上路。他走出几步,就要离去了。

然而,小窗口关上的同时,门却打开了,放下来登车脚蹬。刚才跟孩子说话的声音,这时在车里生气地嚷道:“喂,你怎么不进来呀?”

孩子转过身来。

“进来呀,”那声音又说道,“谁给我打发来这么一个淘气鬼,又饿又冷,叫他又不进来!”

孩子既被赶开,又被叫回,站在那儿不动了。

那声音又说道:“叫你进来呢,怪家伙!”

孩子这才下了决心,抬脚踏上第一级车蹬。

不料,车底下又一声吼叫。

孩子又退回去。龇牙的大嘴又出现了。

“闭嘴!”那人喝道。龇牙的大嘴缩回去,也不吼叫了。

“上来吧。”那人又说道。

孩子吃力地爬上三级车蹬,只因他抱着女婴行动不便。那女婴严严实实地裹在油布水手服中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出是个孩子,完全像一个不成形状的小包裹。

他爬上三级车蹬,到了门口站住。

篷车里没有点蜡烛,大概因为穷要省钱吧:车厢只靠生铁炉发出的红光照亮。炉膛里的泥炭火毕剥作响,炉上坐着一个汤盆和一只火锅,热气腾腾,显然煮着吃的东西,闻得着香味了。这个住处的家具只有一口箱子、一张板凳,篷顶吊着一盏灯,但是没有点亮。此外,板壁上由木压条撑住几块木板,一副旧衣服架子,上面挂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在木板和钉子上,则并排放着玻璃器皿、铜制炊具、一个蒸馏器、一个类似做小蜡丸的成粒器,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杂乱放着,孩子根本没有见识过,那正是做化学实验的全套家什。篷车呈长方形、火炉安在车厢前部。这连小房间都称不上,顶多算是一口大木箱。车外有雪光照耀,倒比车内炉火还亮些。车里所有东西影影绰绰,分辨不清楚。不过,炉火映到篷顶之处,能看到用特大字体写着:哲学家吾是熊。

不错,小男孩正是走进何莫人与吾是熊的家。刚才我们听见了他们一个吼叫,另一个说话了。

孩子走到门口,看见炉子旁边站着一位瘦高个子的老人,身穿黑白相间的格子衣服。他没有留胡须,秃脑壳触到了篷顶,个头儿跟篷顶一般高,他不能再踮脚往上挺身子了。

“进来呀。”那个叫吾是熊的人说道。

孩子走进车厢。

“你的包裹放在那儿吧。”

孩子把他负重的东西放在箱子上,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吓着、惊醒了里面的婴儿。

那人便问道:

“瞧你放东西这么轻手轻脚!若是放个圣骨盒还差不多。你是怕你这破衣烂衫再扯个口子吗?你这可恶的小混混!这时候还遛大街?你是谁?回答。唔,不行,你还不能回答。先解决最急的事儿:你身上冷,来烤烤火吧。”

他按着孩子的双肩,将他推到火炉前。

“你浑身可够湿的!还全冻了冰!这副样子,怎么能敲人家的门啊!好了,赶紧给我脱掉这些破烂玩意儿,小坏蛋!”

他动作很急躁,上去猛然一把就扯下孩子身上的衣服:衣服本来就破烂不堪,这一撕就更不成样子。他同时一抬另一只手,从钉子上摘下一件成年人衬衣,又摘下一件如今称为“快吻我”的毛衣。

“穿上,这都是旧衣服。”

他还从一堆破烂里挑出一块毛料布头,凑在炉火前给孩子搓四肢。孩子浑身软软的,一时惊叹不已:他光着身子热乎乎的,在这种时刻就仿佛看见了、触摸到了天堂。搓完了四肢,那人又给他擦脚。

“好了,小瘦猴,你哪儿也没有冻坏。我真够傻的,还怕你什么地方,前爪子,或者后爪子冻坏了呢!这次不会留下伤残。穿上衣裳吧!”

孩子穿上衬衣,那人又给他套上毛衣。

“现在……”

那人用脚把板凳够过来,仍然推着男孩的双肩,让他坐下,用指头指给他看炉子上热气腾腾的汤盆。孩子在盆里看到的,又是天堂,也就是说,一个土豆和肥油汤。

“你饿了,吃吧。”

那人又从搁板上拿了一块硬面包和一把铁叉,递给小男孩。

孩子迟疑了一下。

“还让我给你摆全套餐具不成?”那人问道。

他将汤盆放到孩子的双膝上。

“这些东西全吃下去吧。”

饥饿战胜了惊愕,孩子管不了许多,便吃了起来。可怜的小家伙哪里是吃,分明是狼吞虎咽。啃干面包的欢快声响充斥着整个车厢。

那人不禁咕哝道:“别吃这么急,跟只饿鬼似的!这么贪吃,一副叫花子相!这些淘气鬼,饿了吃起饭来的样子,简直太难看了。要长长见识,看一位勋爵是怎么用餐的。我这辈子,倒是见过几位公爵吃饭。他们并不吃,那才叫高贵呢。他们就是喝喝酒。好了,小野猪,吃你的吧!”

饥肠辘漉的特点,就是耳朵失灵了,孩子对这样猛烈的字眼没什么反应,不过,这个人仁慈的行为冲淡了这种话,可以当作反话去理解了。这工夫,孩子正全神贯注,只管这两个急迫的问题,沉迷于这两件事儿:暖和身子和吃饱肚子。

吾是熊继续阴阳怪气,嘟嘟囔囔咒骂着:“我见过詹姆士国王本人出席宴会,那宴会大厅能欣赏到鲁本斯 的名画。国王陛下什么也没有动,而这个小无赖,这样大啃特啃。‘啃’这个词,是从野兽转化来的。我怎么这样糊涂,跑到韦茅斯来呢,第七次来投这鬼地方!从今天早晨起,一天我什么也没有卖出去。我对大雪说话,给狂风吹笛子,连一枚铜子儿也没赚到,结果晚上,穷鬼还来找我!丑陋不堪的地方!我同过路的那些蠢货搏斗,较量,争夺。他们只想付给我一些铜子儿,我就力图卖给他们假药。可是今天,一无所获!十字街头连个白痴都没有,钱箱连个便士都没投进去!吃吧,地狱的孩子!掰吧,嚼吧!这年头,吃白食的人,别提脸皮多厚了。寄生虫,夺我的食物,养肥你!这小子,可真饿了,简直不要命。这哪儿是好胃口,简直贪得无厌。莫非他全身带了狂犬病毒。谁知呢?也许他染上了瘟疫。你得瘟疫了吧,强盗?他要是传染给何莫人呢?噢!不成!你们都死了吧,贱民,我可不愿意我的狼也丧了命。对了,我也饿了。我要声明,这个变故实在讨厌。今天我干活干到深夜。生活在世上,有时候会忙得不亦乐乎。今晚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就匆匆忙忙。我独自一人,要生火,我只有一个土豆了,一块面包了,一口肥肉了,一点点牛奶了,全放在火上烧一烧。我心想:好哇!我想象自己能饱餐一顿。咕咚一声!偏偏在这时候,这条鳄鱼从天而降,他大摇大摆,横在我和我的食物之间。我的餐厅这下一扫而光。吃吧,白斑狗鱼,吃吧,鳄鱼,你这大嘴巴里有几排牙?狼崽子,你就狼吞虎咽吧。不,这话我收回,不能对狼失敬。吞掉我的食物吧,蟒蛇!今儿我干了一整天活,肚子早就空了,嗓子眼儿直抱怨,胰腺也在受罪,肝肠痛断了,一直干到深夜。我的酬劳呢,就是干瞪眼看别人吃饭。无所谓,两个人分吧。他吃面包,土豆和肥肉,我还有牛奶呢。”

恰好这时,车厢里响起悠长的哀吟。

老人竖起耳朵。

“现在你还叫,不满足的小子!你还叫什么?”

男孩转过身来。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显然没有叫喊。

叫声还没有停止。

老人朝木箱走去。

“莫非是这个包裹在叫嚷?真是活见鬼!一个包裹还会吵闹!你这包裹,在那儿叫唤什么呢?”

他打开油布水手服,瞧见先露出一个婴儿头,接着便是大大张开叫喊的嘴巴。

“哎呀,这是谁啊?”老人说道,“怎么回事儿?又出来一个人,这还没个完了?口令!操家伙!班长,没情况!第二次咕咚一声!强盗,你又给我带来什么啦?你瞧,她渴了。好了,这位,也得给她点儿喝的,得!现在,我连牛奶也喝不上了。”

他从一块搁板上的乱东西堆里,取出一卷绷带、一块海绵和一个小瓶,悻悻地咕哝道:“该死的地方!”

接着,他又审视着小女孩。

“是个女孩!从尖嗓门儿就能听出来。她也一样,浑身湿透了。”

他还像刚才对待男孩那样,也扯下女婴身上无法穿而裹着的破衣片,然后用一块虽然破旧、但是不潮而洁净的粗布,又把孩子包起来。猛然这样一换襁褓,倒把小姑娘惹急了。

“这小猫咪,”老人说道,“叫得这么凶,一点面子也不给。”

他用牙齿撕下一长条海绵,又撕下一小方块绷带,从上面抽出一根棉线,再从炉子上拿起盛牛奶的罐子,给小瓶倒满,将那条海绵塞进瓶里一半,用纱布把瓶外的半条包住,用线扎紧,然后把小瓶往脸上贴一贴,试试还烫不烫,这才用左臂夹住襁褓,襁褓里的婴儿不知所措,大叫不止。

“行了,吃吧,小东西!咬住这奶嘴。”

他说着就把瓶口塞进她嘴里。

小女孩贪婪地喝起来。

他拿着奶瓶适度倾斜,嘴里嘟囔着:

“他们全是一路货,懦夫!他们想要的东西一旦有了,就不再吭声了。”

小姑娘吃奶用力特别猛,狠狠咬住这个性情暴躁的保护人给她的奶头,结果呛得咳了起来。

“你要呛死自己呀,”吾是熊斥责说,“这也是个贪吃的小崽子!”

他把孩子吮吸的海绵奶头抽出来,等她咳完了,再塞进她嘴里,说道:“吃吧,你这疯丫头!”

这会儿,男孩已经放下叉子,只顾看小女孩吃奶,忘了自己吃饭了。刚才他在吃东西那会儿,眼睛里是一副满意的神色,现在则变为感激了。他看到小女孩又活过来。由他开始救助的孩子终于复活了,他的眼神便射出难以描摹的光芒。吾是熊嘟嘟囔囔,还在讲些气话。

小男孩不时抬头瞧一瞧吾是熊,这个受到责骂的可怜孩子心中感动万分,又难以言表,只是眼含着无限感激的泪花。

吾是熊又冲他怒吼:“怎么了,倒是吃呀!”

“那您呢?”孩子战战兢兢,泪水在眼圈里转动,说道,“你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吧?”

“你还不给我全吃了,孬种!就这点东西,你吃了不嫌多,我吃还不够。”

男孩又拿起叉子,但是不肯吃了。

“吃呀,”吾是熊大声呵斥,“还用你想着我吗?谁跟你说我如何如何?一文不名的教区的赤脚小坏教士,跟你说全吃下去。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吃喝,为了睡觉。那就吃吧,要不然,我就把你连同小女娃赶出门去!”

这样一威胁,小男孩就又吃起来。盆里剩下的本来就不多了,他只几口便吃光了。

吾是熊咕哝道:“这屋子不严实,冷风能从玻璃窗钻进来。”

果如他所言,车前头一块玻璃破碎了,不知是颠破的,还是哪个淘气鬼投石块打碎的。吾是熊用纸剪成星状,贴在坏玻璃处,但是现在脱胶了,北风便从缝里钻进来。

老人半个屁股坐在木箱上,将怀抱的婴儿放到双膝上。这样,婴儿舒舒服服地咂着奶瓶,那种懒洋洋、怡然自得的神态,活像上帝面前的小天使,母乳面前的婴孩。

“她吃饱了。”吾是熊说道。

随即他又说了一句:“你们一定要发誓节食才行!”

贴在玻璃上的剪纸被风吹掉,从车厢一头飞到另一头。但是两个孩子正聚精会神获取新生,根本没理睬飞舞的纸片。

女婴喝奶,男孩吃饭,吾是熊则怨天怨地。

“酗酒从襁褓就开始了。您费神当当蒂洛松主教,痛斥过度饮酒的恶习。讨厌的穿堂风!而且,我这炉子也旧了,总好倒烟,呛得人流眼泪!一方面要顾忌天寒,一方面又要顾忌炉火冒烟呛人。看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这个人就欺我好客,可是这副嘴脸,我还没看清楚呢。来这里找舒服可没门儿。朱庇特见证,我是特别喜欢在密不透风的房间,吃着丰盛的宴席。我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生来本该是个声色之徒。最伟大的圣贤,要数菲洛克塞努斯 ,他希望自己的脖子赛过仙鹤,好能在宴席上多多享受口福。今天收入是个零!整整一天什么也没有卖出去!灾难啊。居民们、仆役们和市民们,这里有医生,这里有医术啊。老兄,你是白费力气,收起你的药吧,此地人人都很健康。这座城市真该诅咒,竟然连一个人也不生病!只有老天在拉肚子。下的雪多大啊!阿那克萨哥拉 教导说,雪是黑色的。他说得对,寒冷就特别黑。冰冻,就是黑夜。好大的狂风!我想象得出来,在海上航行的人快活极了。飓风,就是群魔路过,那些魔鬼沸反盈天,从我们头上滚滚奔驰而过。他们腾云驾雾,这个有一条尾巴,那个长着犄角,而另一个一吐舌头就出一团火,还有一个翅膀上长利爪,另外那个大腹便便,活像个大法官,有的则长个学士院院士的脑袋,从每种风声,就能分辨出各种身形。一股新风,就是另外一个魔鬼。耳朵谛听,眼睛观看:哗啦啦一阵响,就是一张鬼脸。真的,大海上还有人,这很明显。朋友们,你们一定要摆脱风暴的袭击,我也不容易,生活就够我对付的。怎么着,我这是开旅馆啊?为什么旅客跑到我这儿来呀?普天下的苦难,也把污水溅到我这贫困里了。人类大泥淖的泥点,下雨似的落到我这篷车上。过路人都那么贪得无厌,我只能受着,成了猎物,成了饿死鬼的猎物。寒冬,黑夜,一个纸板的篷屋,里边住着一个可怜的朋友,外面是大风雪,只有一个土豆、拳头大的炉火,还有寄生虫,以及从所有缝隙钻来的风,就是一文钱也没有。对了,还有大嚷大叫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包个小要饭的。这才算交上好运!我还加一句,这可是犯法啊。哼!你这流浪汉,还带个流浪婆,狡猾的扒手,天生的坏种,哼!不管宵禁时间,还在大街上游荡!我们仁慈的国王要是知道了,准得有你的好瞧,把你打入地牢,让你长点儿记性!先生带着小姐夜游!零下十五度,还光着脑袋,打赤脚!要知道,这是禁止的。有法规和政令,捣蛋分子!流浪者要受到惩罚,而安分守己的人,都有自己的住房,受到安全保护,国王就是万民之父。我呢,算是有住所的!你呢,要是让人撞见,就得在广场上挨鞭子抽,那也是罪有应得。一个文明国家,就得有良好秩序。我做得不对,没有向警察告发你。要我就是这德性,知道什么是好的,还是干坏事。噢!小流氓!这么狼狈跑到我这儿来!他们进来时身上有雪,我却没有注意,现在化了,把我整个房间都弄湿了。我这儿发水了,成了湖泊,烧多少煤也烤不干。要烧十二个铜子一斛的煤!这么大点儿的木棚,怎么能住得下三个人?现在算完了,我成了保育员,我这里要变成育婴堂,收养全英国的乞儿。我的工作、职责和使命,就是教育好名叫苦难的这个大婊子早产的小崽子,完善从小就成为绞刑架猎物的这帮丑类,赋予这些小骗子以哲学家的形貌!熊的舌头就是上帝的凿子。说起来,这三十来年,我若是不受这类坏蛋的诈骗,那我就富有了,何莫人也就肥胖了,我也能有个诊所,里面摆珍稀的东西,有比得上亨世八世国王的外科御医,李纳克尔博士的外科手术器具,有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埃及木乃伊,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我也会成为医学院的博士,有权进入著名的哈维 于一六五二年创建的图书馆,借阅馆藏图书,有权到那圆顶的建筑里工作,登上楼顶俯瞰伦敦城全貌!我还可以继续计算日食,证明太阳那个星球逸出一种雾状气体。这是约翰·开普勒 的观点:他是皇帝御用的数学家,出生的第二年,就发生了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惨案。

“太阳是个有时会冒烟的壁炉。我这炉子也一样。我的炉子比太阳好不到哪儿去。不错,我本来能飞黄腾达,另一副样子,成为个人物,而不是这样庸庸碌碌,跑到大街上玷污科学。只因平民大众不配掌握渊博的学识,他们不过是缺乏理智的群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性情不一,地位不等,一群乌合之众,各朝各代的正人君子都毫不犹豫地鄙视他们,就连最温和的贤士进行公正的判断时,也憎恶他们过激和疯狂的行为。噢!我厌恶了这种生存状况。这种活法也活不长久。人这一生,很快就过去。其实也不然,人生之路漫漫。有时,大自然也关照一下人,不让我们心灰意冷,总让我们愚蠢地活下去,而不去利用各种绳索和钉子提供的大好机会,自缢轻生了。然而,今天晚上不在其中。大自然催促小麦生长,催熟葡萄,激发夜莺唱歌,大自然可够阴的。不时射来一道曙光,或者面对一杯杜松子酒,这就是所谓幸福了。巨幅苦难的殓尸布上,镶了窄窄一小条快乐的花边。我们的命运,就是魔鬼织的布,上帝做的花边。眼下呢,你吃了我的晚餐,小强盗!”

吾是熊这样大发雷霆,但始终轻轻抱着吃奶的婴儿,他瞧见小女孩微微闭上眼睛,一副舒坦的样子。他再检查一下奶瓶,就斥责道:“她全喝下去了,这死不要脸的东西!”

他站起身,左臂抱着女婴,右手掀开箱盖,从里面扯出一张熊皮,大家还记得,这张熊皮他称为他的“真皮”。

他一边忙活,一边还听到另一个孩子吃东西,也斜着瞥他一眼。

“又要添一副重担,从今往后,我还得喂养这个正在发育的吃货!我这行当的肚子里,要钻进一条绦虫!”他始终用一条胳膊,借助臂肘,尽量在箱子上把熊皮摊平,动作还尽量轻些,以免惊醒刚入睡的女婴。皮子铺好之后,他就把婴儿放到靠近炉火一侧的毛皮上。

然后,他把空奶瓶放到炉子上,高声说道:“我多么口渴啊!”

他瞧了瞧奶罐,里面还剩有几大口牛奶。他端起奶罐放到唇边,刚要喝的时候,目光又落到小姑娘的身上,便又把奶罐放到炉子上,拿起奶瓶,拔下塞子,将剩余的牛奶全倒进去,恰好灌满一瓶,再塞住海绵,缠上布条,用线扎住瓶口。

“我还是一样又饿又渴。”他又说道。

他随即又补充一句:“没得面包吃,那就喝水吧。”

炉子后面露出一个带豁口的水罐。

他拎起水罐,递给小男孩:“你喝不喝?”

孩子喝了水,又继续吃饭。

吾是熊接过水罐,送到嘴边。罐子半边靠近炉子,里面的水冷热不均,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做了个鬼脸。

“自称洁净的水啊,你就像那些虚伪的朋友,表面热,心里边冷。”

这工夫,小男孩也吃完饭了。汤盆舔得干净极了,就跟擦洗过似的。他有点儿走神儿,捡起并吃下掉在膝盖上毛衣皱褶中的面包屑。

吾是熊转过身,对小男孩说道:“不是吃完就没事儿了。现在,咱们俩得谈一谈。嘴巴不光是用来吃,还是用来说话的,小畜生,这会儿你身子暖和过来了,肚子也填饱了,就要当心了,回答我的问话。你打哪儿来?”

孩子回答:“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就是今晚,我被抛弃在海边。”

“哼!小无赖!你叫什么名字?你这小子肯定坏透了,才被你父母给抛弃了。”

“我没有父母。”

“你得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小心着点儿,我可不喜欢人瞎编故事,对我胡说一通。你有父母,因为你有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

“她不是你妹妹?”

“不是。”

“那她是谁?”

“是我捡来的小女孩。”

“捡来的?”

“对。”

“什么?你还捡个孩子?”

“对。”

“在哪儿?你若是撒谎,看我不要你小命。”

“在一个死在雪地里的女人身上。”

“什么时候?”

“一个钟头之前。”

“什么地方?”

“离这儿有四公里吧。”

吾是熊的眉弓锁起来:这位哲学家的内心一激动,眉宇间就出现这种特殊的表情。

“死了!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就让她留在那儿吧,留在雪地里。就在那里安息吧。在哪个方向?”

“靠海那边。”

“你走过了那座桥?”

“对。”

吾是熊打开车后的气窗,向外张望。天气还没有好转。大雪纷飞,一片愁惨的景象。

他又关上气窗。

他走到那块打破的玻璃前,拿一块破布堵上破洞,再往炉子里添了些泥炭,然后将熊皮在箱子上尽量铺开,又从角落取出一大本书,放在床头当枕头,安置小女孩头枕在上面继续睡觉。

他又转向男孩。

“你就睡在这儿吧。”

男孩听话,就躺在小女孩的身边。

吾是熊用熊皮将两个孩子裹起来,在他们脚下掖严实了。他又从一块搁板上取了一条布带系在腰上,而带子上有个大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外科手术盒和几瓶药水。

接着,他从篷顶摘下灯笼,点着了。这是一盏风灯。

风灯虽然点着,两个孩子仍在黑暗中。

吾是熊将门打开一条缝儿,又说道:“我出去一趟。别害怕。一会儿我就回来,睡吧。”

他放下踏板,高声叫道:“何莫人!”

回应他的是亲热的叫声。

吾是熊提着灯笼下车,将踏板折上去,把车门关好。车厢里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了。

车厢外面又响起吾是熊的声音,他问道:“吃了我的晚餐那小子!喂,你还没睡着吧?”

“没有呢。”孩子回答。

“那好!她要是叫起来,你就喂她剩下的牛奶。”

只听响起解开锁链的哗啦声,接着,一只兽类伴随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过了片刻,两个孩子就沉沉睡过去了。

这种气息的交合,实在难以描摹,超然于童蒙,超然于贞洁,这是有性别之前的婚礼之夜。这对小儿女赤身裸体,并排躺着,在这寂静的时刻,好比男女天使在黑暗中杂处。这种年龄的孩子所能做的大量的梦,彼此往来飘忽,在他们闭合的眼中,很可能星光灿烂。结婚这个字眼用在此处,如果还不算失当的话,那么他们就是以天使的方式结为夫妻。在如此黑暗中又如此天真,在如此拥抱中又如此纯洁,这种天国的预约也只有童年才有可能,小儿的这种伟大,不是任何宏大所能比拟的。在所有深渊中,最幽深的莫过于此。

锁住一个死者拖出人世而进入的可怕永恒,海洋对一只失事船舶的猛烈冲击,掩埋形体的一片白茫茫雪原,其令人感叹的程度,都不及这两个孩子在睡梦中神圣接触的嘴唇:这种接触甚至算不上接吻。或许是订下的婚约,或许是种下的祸根。未知的结果压迫着这种比翼双飞。这情景十分可爱,但谁又知道这是否很可怕?我们感到一阵阵揪心。天真比美德更崇高。天真是由神圣的蒙昧所构成。他们在睡觉,睡得十分安宁。他们很暖和。搂抱着的赤裸肉体融合了灵魂的贞洁。他们就仿佛置身于深渊的窝里。

第六章
苏醒

天一拂晓就阴惨惨的。凄清的白光透进车厢里。这是冰天雪地的晨曦。披着黑夜狰狞之状的物体,在这灰白的天光中,凸现其愁惨的真相。但是,晨光并没有惊醒挤在一起睡觉的两个孩子。车厢里很暖和,只听二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犹如两股清波。外面风暴已经停了。晨曦逐渐在天际扩展。星辰好似一支支吹灭的蜡烛,只剩下几颗大星还在坚挺。大海涌出无限的深沉歌声。

炉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熹微的晨光逐渐变成大亮的天光。男孩不如女孩睡得那么死,他身上还担负几分看护和守卫的职责。一道明亮的光线从车窗射进来,他便睁开了双眼。儿童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睡眼惺忪,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身边是何物,更不费心思去回想,只是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盯着“哲学家吾是熊”几个字胡乱猜想,只因他不识字也就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

忽然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男孩这才抬起头。

车门打开了,踏板放下去。吾是熊回来了,他登上三级踏板,手还提着熄了的灯笼。

同时又有四蹄轻捷地登上踏板的声音。何莫人跟在吾是熊身后,也回家来了。

睡醒的男孩不禁吓了一跳。

这只狼大概肚子饿了,一早晨就咧开嘴巴,露出满口白花花的利齿。

狼登到半截就停下,两只前爪探进车厢里,小腿搭在门槛上,活似俯在讲坛布道的神父。他远远嗅了嗅箱子,看不惯有人睡在箱子上。狼的上身镶在门框里,由明亮的晨光鲜明地衬托出黑影。他作出决定,走进车厢。

小男孩一见狼进来了,就赶紧从熊皮褥里爬出来,挺身挡在小女孩的前面,而小女孩还睡得格外香甜。

吾是熊又把灯笼挂到天棚的钩子上。他默默无语,缓慢而机械地解下装有手术器皿盒的腰带,放回搁板上。他什么也不看,似乎对什么都视而不见,目光中毫无神采。他的心事很重,在脑海里翻腾。

还一如往常,他的心思终于借助话语,一吐为快。他高声说道:“毫无疑问,她很幸运!死了,一命呜呼。”

他蹲下去,往炉子里加了一铲煤渣,一边拨弄泥炭火,一边咕哝道:“我费了好大周折,才找见她。不知怎么那么狡猾,竟然埋在两尺深的雪下。若是没有何莫人,现在我还得在积雪中跋涉,跟死神玩捉迷藏游戏呢!真的,何莫人用鼻子观察,就像克里斯托夫·哥伦布用头脑观看那么清楚。第欧根尼 打着灯笼,寻找一个男人;而我打着灯笼,去寻找一个女人。他找到的是嘲弄,而我找到的是悲哀。她身体冻得冰冷!我摸了摸她的手,就是一块石头。眼睛像深渊一样沉默!人还能这么傻,扔下个孩子,自己死了!现在,这个小木棚要住三个人,可就别指望舒服了。飞来横祸!现在,我有了一家子人啦!有儿有女。”

就在吾是熊这样叙说的工夫,何莫人悄悄溜到火炉近前。睡着的小姑娘一只手耷拉在火炉和木箱之间,狼就开始舔这只小手。

狼舔小手的动作极轻,没有把小姑娘弄醒。

吾是熊转过身来。

“好吧,何莫人。我来当父亲,你就当叔叔吧。”

说罢,他又重操哲学家的行当,即拨弄炉火,嘴里仍不断地唠叨。

“收养了。一言为定。况且,何莫人也乐意。”

他又站起来。

“我想要弄明白,她死是谁的责任。是人类吗?还是……”他眼望半空,目光透过了篷顶,口中喃喃说道,“还是你呢?”

他随即又垂下头,仿佛不堪重负,接着说道:“黑夜费神杀害了这个女子。”

他又抬起目光,落到已经醒来听他说话的小男孩脸上。吾是熊突然质问他:“你笑什么?”

男孩回答:“我没笑。”

吾是熊打了个寒战,他凝眸默默地审视男孩,半晌才说道:“你这样子真可怕。”

夜晚车厢里很昏暗,吾是熊还没有看清男孩的脸。现在天大亮,这张脸呈现在他面前。

他两只手掌放到男孩的双肩上,仔细端详男孩的脸,神情越来越痛楚,对孩子嚷道:“不要笑了!”

“我没笑呀。”孩子回答。

吾是熊浑身上下一阵战栗。

“跟你说,你在笑。”

他说着,就紧紧抓住孩子摇晃,这种动作不是出于怜悯,定是出于义愤。他又厉声问孩子:

“什么人把你弄成这副模样?”

孩子回答:“我不懂您要说什么。”

吾是熊又问道:“你这副笑面,是什么时候有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子。”孩子回答。

吾是熊转身走向箱子,喃喃说道:

“我还以为这种手艺绝迹了呢。”

他从小女孩头下抽出给她当枕头的书,动作极轻,以免把她弄醒。

“瞧瞧康奎斯特是怎么说的。”他低声说道。

这是一摞软羊皮纸的对开本。他用拇指翻阅,停在一页上,在炉子上将书完全摊开,念道:

“《关于割掉鼻子的人》 ,就是这里了。”

他继续念道:“将嘴一直开到耳根,牙龈暴露于外,再削去鼻子,你的脸就成为一副面具,你就永远笑了 。”

“果然不错。”

他又把书放回搁板上,嘴里咕哝道:“这种稀罕事,深究无益,略知皮毛就行了。笑吧,我的孩子,小女孩醒来。她道早安就是一声哭叫。”

“好了,奶妈,喂奶吧。”吾是熊说道。

小女孩已经坐起来。

吾是熊从炉子上拿起奶瓶,递给孩子吮吸。

这时,太阳升起来,从地平线喷薄而出。红彤彤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正好迎面照在小女孩的脸上。孩子的眼珠盯着太阳,如同两面镜子,映现出这个通红的圆点。眼珠一动不动,眼皮也一动不动。

“咦!”吾是熊说道,“她是个盲女。” fZoDf49OXyUAvhCRgAChA75XOJji367/o9v59OMhZ8Ddbrs/xKt7LZ014EFCSU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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