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遍观古今人之文矣,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夫用笔而其笔不到,则用一笔而一笔不到,虽用十百千乃至万笔,而十百千万笔皆不到也。兹等人毋宁不用笔可也。用笔而其笔到,则用一笔,斯一笔到;再用一笔,斯一笔又到;因而用十百千乃至万笔,斯万笔并到。如先生是真用笔人也。若夫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处不到。此人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心之所不得至,笔已至焉;笔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笔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笔遂不必至焉。读其文,其文如可得而读也。然而能读者,读之而读矣;不能读者,读之而未曾读也。何也?其文则在其文之前、之后、之四面,而其文反非也。故用笔而其笔不到者,如今世间横灾梨枣之一切文集是也。用笔而其笔到者,如世传韩、柳、欧、王、三苏之文是也。若用笔而其笔前、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舍《左传》吾更无与归也。《左传》之文,庄生有其骀宕,《孟子》七篇有其奇峭,《国策》有其匝致, 圣叹别有批 《 孟子 》, 批 《 国策 》, 欲呈教 。太史公有其 嵸。夫庄生、《孟子》、《国策》、太史公,又何足多道?吾独不意《西厢记》,传奇也,而亦用其法。然则作《西厢记》者,其人真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者也。
何也?如夜来张生之瞥见惊艳也,如天边月,如佛上华,近之固不可得而近,而去之乃决不可得而去也。决不可得而去,则务必近之。而近之之道,其将从何而造端乎?通夜无眠,通夜思量,夫张生,绝世之聪明才子也,彼且忽然而得算矣。谓天下之事,有斗笋,有合缝。斗笋,其始也;合缝,其终也。今日之事,不图合缝,且图斗笋。夫惊艳之在深深别院中也,此缝未易合也。而相国别院之在无遮大刹中也。此笋或可斗也。天明矣乎?胡天正未明也。鸡唱矣乎?胡鸡正未唱也。鼓终矣乎?胡鼓正未终也。我不图合缝,我且图斗笋。夫他日缝之终合与不合,事则在他日,我不敢料也。若夫今日笋之必斗而不可不斗,乃至必宜急斗而不可迟斗,事则在今日矣,我安得鸡唱鼓终,天明入寺而一问法聪乎?鸡不唱,鼓不终,天不明,则不得入寺而问聪,此其心乱如麻可知也。设也倏忽之间,而鸡唱矣,鼓终矣,天明矣,乃入寺问聪而聪不我应,此又当奈之何哉?夫聪之必我应,而不不我应,固也。然聪之虽必我应,而万一竟不我应,亦或然之事也。再思量之,则聪之或我应,或不我应,皆有之道也。再思量之,则聪之不我应也,其数多;其我应,乃数之少者也。再思量之,则聪必不我应者也。于是事急矣,心死矣,神散乱矣,发言无次矣。入寺见聪,便发极云:不做周方,我必埋怨杀你!盖聪闻之,而斗然惊焉。何则?张生固未尝先云借房,则聪殊不知其“不做周方”之为何语也。张生未尝先云借房,而便发极云“不做周方”者,此其一夜心问口,口问心,既经百千万遍,则更不计他人之知与不知也。只此起头一笔二句十三字,便将张生一夜无眠,尽根极底,生描活现。所谓用笔在未用笔前,其妙则至于此。是惟《左传》往往有之。借曰不然,而或顺文写之曰“你借我半间客舍僧房”,然后乃继之曰“不做周方”,只略倒转,便成恶札。嗟乎!文章之事,通于造化,当世不少青莲花人,吾知必于千里万里外,遥呼圣叹,酹酒于地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则圣叹亦于千里万里外,遥呼青莲花人,酹酒于地曰:“先生汝是作得《西厢记》出人也。” 已上皆是 “ 不做周方 ” 一笔前故意藏下之文 。 圣叹特地代之写出来 , 以明 “ 不做周方 ” 之一笔 , 其手法神妙至于如此 。 试思 “ 不做周方 ” 二句十三字耳 , 其前乃有如许一篇大文 , 岂不奇绝 ?
红娘切责后,张生良久良久,此时最难措语。今看其【哨遍】一篇,极尽文章排荡之法。是已为奇事矣。偏有本事,又排荡出【耍孩儿】五篇,忽然从世间男长女大、风勾月引一段关窍,硬作差派。先坐煞小姐,以深明适者我并非失言。然后云:红娘而肯做周旋耶?则我亦不过而得其便。若红娘毕竟不做周旋耶,则小姐自失便宜。已又云:既已不做周旋,则我亦决计便不思量。已又云:汝自不做周旋,我自终不得不思量。凡五煞,俱是大起大落之笔,皆所以切怨红娘也。 切怨红娘者 , 一题自有一题之文 , 若此篇则是切怨红娘之文也 。 不知者悉以为慕莺之文 , 不成一部 《 西厢 》, 篇篇皆慕莺之文 , 又有何异同耶 ?
(夫人上云) 红娘,你传著我的言语,去寺里问他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来回我话者。 (红娘云) 理会得。 (下)
(法本上云) 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住持做长老。夜来老僧赴个村斋,不知曾有何人来探望? (唤法聪问科 。 法聪云) 夜来有一秀才,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 (法本云) 山门外觑者,倘再来时,报我知道。 (法聪云) 理会得。
(张生上云) 自夜来见了那小姐,着小生一夜无眠。今日再到寺中,访他长老,小生别有话说。 (与法聪拱手科)
〔中吕〕【粉蝶儿】 (张生唱) 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
右第一节。无序无由,斗然叫此一句,是为何所指耶?身自通夜无眠,千思万算,已成熟话。若法聪者,又不曾做蛆向驴胃中度夏,渠安所得知先生心中何事要人做周方耶?岂非极不成文、极无理可笑语?然却是异样神变之笔,便将张生一夜中车轮肠肚,总掇出来。使低手为之,当云“来借僧房,敬求你个法聪和尚。你与我用心儿做个周方”云云。亦谁云不是【粉蝶儿】?然只是今朝张生,不复有昨夜张生。圣叹每云:“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正谓此也。
聪云:“先生来了。小僧不解先生话哩。”
你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 可憎 ” 者 , 爱极之反辞也 。 王摩诘诗云 :“ 洛阳女儿对门居 。” 尝叹其 “ 对门 ” 二字 , 淫艳非常 。 不意本色道人胸中 , 乃有如此设想 。 今此 “ 门儿相向 ” 四字 , 便是一副锦心绣手 , 不必定是青蓝 , 而自然视之欲笑也 。虽不得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打当。 笔皆起伏 。
右第二节。后文至【上小楼】之后阕,始向长老借房者,借房之次第也。此方才上场便向法聪借房者,借房之心事也。借房不可不次第,则必待至【上小楼】之后阕也。借房之心事刻不可忍,则必于此上场之一刻也。
(聪云) 小僧不解先生话。
【醉春风】我往常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 不但是笔之起伏 , 此正是与张生争杀身分 。 夫与张生争杀身分者 , 正是与双文争杀身分也 。 若张生平生但见一眉一眼 , 一裙一袄 , 便连路丧节者 , 今日所见 , 乃不足又道也 。今番不是在先,人心儿里早痒、 句 。痒。 句 。 〇 【 醉春风 】 有此一重字作一句 , 最要用得妙 。撩拨得心慌,断送得眼乱,轮转得肠忙。
右第三节。文自明。
(聪云) 小僧不解先生话也。师父久待,小僧通报去。 (张生见法本科)
【迎仙客】我只见头似雪,鬓如霜,面如少年得内养。貌堂堂,声朗朗,只少个圆光,便是捏塑的僧伽像。
右第四节。乃不可少。
(法本云) 请先生方丈内坐。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 (张生云) 小生久闻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期昨日相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矣。 (本云) 敢问先生世家何郡?上姓大名?因甚至此? (张生云) 小生西洛人氏,姓张名珙,字君瑞,因上京应举,经过此处。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宦游在四方,寄居在咸阳。先人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平生正直无偏向,至今留四海一空囊。
右第五节。乃不可少。〇虽不可少,然无事人向有事人作寒暄,彼有事人又不得不应,此景真可一噱也。〇如送秧人被看鸭奴问话,紧急报船误行入木筏路中,皆何足道?莫苦于贫士一屋儿女,傍午无烟,不得不向鲍叔告乞升斗。乃入门相揖,不可便语,而彼鲍叔,则且睇日看天,缓缓言:“节序佳哉!”又缓缓言:“某物应时矣,已得尝新否?”殊不觉来客心头,泪落如豆。我愿普天下菩萨鲍叔,于彼二三贫贱兄弟,无故忽然早来之时,善须察言观色,慰劳无故,而后即安。此亦天地自然之常理,不足为奇节也。 圣叹此语 , 守钱奴见之而怨怒焉 。 此亦大不解事矣 。 圣叹此语岂向守钱奴作说客耶 ? 或曰 : 圣叹亦大不解事 , 彼守钱奴胡为得见圣叹此书耶 !
【斗鹌鹑】闻你浑俗和光, 句法是叹 , 字法是嘲 。果是风清月朗。小生呵,无意求官,有心听讲。
右第六节。此借厢之破题也,看其行文次第。
小生途路,无可申意。聊具白金一两,与常住公用,伏望笑留!
秀才人情从来是纸半张,他不晓七青八黄, 银色也 。任凭人说短论长,他不怕掂斤播两。
【上小楼】我是特来参访,你竟无须推让。这钱也难买柴薪,不够斋粮,略备茶汤。 写秀才入画 。 〇作 《 西厢记 》 忽然画秀才 , 不怕普天下秀才具公呈告官府耶 !
右第七节。此借厢之入题也。
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词说上,还要把你来生死难忘。
右第八节。反透过借厢一笔,令文字有跳脱之势。 上来作诸殷勤 , 本为借厢也 。 然理之所必无 , 或是事之所忽有 。 如 “ 言词说上 ”、“ 生死难忘 ”, 则是厢亦反不必借也 。 心头亦明明知其必无此事 , 而口头不觉忽忽定要说出来,痴人身分中,真有此景况,又不特作文势跳脱而已。
(本云) 先生客中,何故如此?先生必有甚见教。 从来是秃厮乖 。 (张生云) 小生不揣有恳,因恶旅邸繁冗,难以温习经史,欲暂借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凭多少。 (本云) 敝寺颇有空房,任凭拣择。不呵,就与老僧同榻何如? 李陵所谓不入耳之言 , 随笔写作一笑 。
【后】不要香积厨,不要枯木堂,不要南轩,不要东墙。只近西厢,靠主廊,过耳房,方暂停当。快休题长老方丈。 诵之如蕉叶雨声 , 何其爽哉 ! 又如鼓声撒豆点动 , 何其快活哉 !
右第九节。借厢正文也。
(红娘上云) 俺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回话。 (见本科) 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可与老相公做好事? (张生云) 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不见半点轻狂。 临济见牧牛嫂 , 有抽钉拔楔之意 , 便知住山人真是大善知识 。 杜子美咏 “ 北方佳人 , 天寒修竹 ”, 则虽其侍婢必云 “ 摘花不插发 ” 也 。 语云 :“ 不知其人 , 但观所使 。” 今写侍妄尚无半点轻狂 , 即双文之严重可知也 。大师行深深拜了, 一 。启朱唇语言的当。 二 。
【小梁州】可喜庞儿浅淡妆, 三 。穿一套缟素衣裳。 四 。 〇 “ 缟素衣裳 ” 四字精细 , 是扶丧服也 。
右第十节。〇昔有二人于玄元皇帝殿中,赌画东西两壁,相戒互不许窃窥。至几日,各画最前幡幢毕,则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中间旄钺毕,乙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近身缨笏毕,又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陪辇诸天毕,又易而共视,西人忽向东壁咥然一笑,东人殊不计也。殆明并画天尊已毕,又易而共视,而后西人投笔大哭,拜不敢起。盖东壁所画最前人物,便作西壁中间人物,中间人物,却作近身人物,近身人物,竟作陪辇人物。西人计之:彼今不得不将天尊人物作陪辇人物矣,已后又将何等人物作天尊人物耶?谓其必至技穷,故不觉失笑。却不谓东人胸中乃别自有其日角月表、龙章凤姿,超于尘埃之外,煌煌然一天尊。于是便自后至前,一路人物,尽高一层。今被作《西厢记》人偷得此法,亦将他人欲写双文之笔先写却阿红,后来双文自不愁不出异样笔墨,别成妙丽。
呜呼!此真非伧父所得梦见之事也。
鹘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
【后】我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我不教你叠被铺床。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自写与你从良。 写红娘 “ 鹘伶渌老不寻常 ”, 乃张生之鹘伶渌老亦不寻常也 。 红娘 “ 渌老不寻常 ”, 故敢眼挫偷抹张郎 , 乃张生渌老又不寻常 , 便早偷睛见其抹我也 。 一笔下写四只渌老 , 好看煞人 !
右第十一节。又用别样空灵之笔,重写阿红一遍也。抹,抹倒也,抹杀也,不以为意也。将欲写阿红不是叠被铺床人物,以明侍妾早是一位小姐矣,其小姐又当何如哉?却先写阿红眼中全然抹倒张生,并不以张生为意,作一翻跌之笔,然后自云“你自抹杀我,我定不敢抹杀你”。此真非已下人物也。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伧父不知,乃谓写阿红眼好。夫上文之下,下文之上,有何关应,须于此处写阿红好眼耶? 盖言你抹我 , 你不应抹我也 。
(本云) 先生少坐,待老僧同小娘子到佛殿上一看便来。 (张生云) 小生便同行如何? (本云) 使得。 (张生云) 著小娘子先行,我靠后些。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演撒上老洁郎。既不是睃趁放毫光,为甚打扮着特来晃。
【朝天子】曲廊洞房,你好事从天降。 异样鬼斧神工之笔 。
右第十二节。张生灵心慧眼,早窥阿红从那人边来,便欲深问之,而无奈身为生客,未好与人闺阁。因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作丑语牴突长老,使长老发极,然后轻轻转出下文云然则何为不使儿郎,而使梅香,便问得不觉不知。此所谓明攻栈道,暗渡陈仓之法也。伧父又不知,以为张生忽作风话。 斫山云 : 怪哉 ! 圣叹其眼至此 , 我疑此书便是圣叹自制 。
(本发怒云) 先生好模好样,说那里话! (张生云) 你须怪不得我说。
好模好样忒莽戆,烦恼耶唐三藏。 妙句 , 便勘破普天下禅和子 。偌大个宅堂,岂没个儿郎?要梅香来说勾当。 一片闲心火热热地 , 止要问此一语 , 却驾起如此奇文 。你在我行口强,你硬着头皮上。 言欲于其脑袋上凿一百栗暴 , 盖定欲其告我真话也 。
右第十三节。二节真乃希世奇文。圣叹不惟今生做不出,虽他生犹做不出。
(本云) 这是崔相国小姐孝心,与他父亲亡过老相国追荐做好事,一点志诚,不遣别人,特遣自己贴身的侍妾红娘来问日期。 (本对红娘云) 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是佛受供日,请老夫人、小姐拈香。 (张生哭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思报本,望和尚慈悲,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我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夫人知道,料也不妨。 (本云) 不妨。法聪,与先生带一分斋者! (张生私问聪云) 那小姐是必来么? (聪云) 小姐是他父亲的事,如何不来! (张生喜云) 这五千钱使得着也。
斗然借厢,斗然牴突长老,斗然哭,后又斗然推更衣先出去。写张生通身灵变,通身滑脱,读之如于普救寺中,亲看此小后生。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言偎傍,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 南无消灾障菩萨摩诃萨 。 〇绝世奇文 !
右第十四节。又恐世间善男信女及道学先生,读至此处,谓张生真要荐亲,故用正文说明之。
(本云) 都到方丈吃茶。 (张生云) 小生更衣咱。 (张生先出 , 云) 那小娘子一定出来也,我只在这里等候他者。 (红娘辞本云) 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迟,我回话去也。 (红出 , 张生迎揖云) 小娘子拜揖。 (红云) 先生万福。 (张生云) 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乎? (红云) 我便是,何劳动问? (张生云) 小生有句话敢说么? (红云) 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有话但说不妨。 (张生云)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千载奇文 。 (红云) 谁问你来?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你那生年日月何用? 千载奇文 。 (张生云) 再问红娘,小姐常出来么? (红怒云) 出来便怎么? 妙 。先生是读书君子,道不得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老夫人治家严肃,凛若冰霜,即三尺童子,非奉呼唤,不敢辄入中堂。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早是妾前可以容恕,若夫人知道,岂便干休?今后当问的便问,不当问的休得胡问! (红娘下)
(张生良久良久 , 云) 这相思索是害杀我也!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不可辄入中堂。自思量,假如你心中畏惧老母威严,你不合临去也回头望。
右第十五节。写张生被红娘切责,一时脚插不进,头钻不入,无搔无爬,不上不落。于是不怨自己,不怨红娘,忽然反怨莺莺。真是魂神颠倒之笔。
待飏下, 承上文 。 红娘切责 , 救无路矣 。 定应如此措心 , 定应如此措笔也 。
右第十六节。忽然作此一纵笔,如惊鹰撇去,然只是三字,下便疾收转来,世间有如此神俊之笔! 若真飏下 , 岂非世间第一有力丈夫 ? 抑若真飏下 , 岂非世间终身不长进活死人哉 ? 座间忽一客云 :“ 若真飏下 ,《 西厢记 》 便止于此矣 。” 圣叹不觉大笑 。
教人怎飏?赤紧的深沾了肺腑,牢染在肝肠。若今生你不是并头莲,难道前世我烧了断头香? 用两 “ 头 ” 字起色 , 便为玉茗堂开山 。我定要手掌儿上奇擎,心坎儿上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右第十七节。写其一片志诚,虽死不变也如此。
【耍孩儿】只闻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 唐诗云 :“ 平芜尽处是青山 , 行人更在青山外 。” 此用其句法 。我这业身虽是立回廊,魂灵儿实在他行。莫不他安排心事正要传幽客,也只怕是漏泄春光与乃堂。春心荡,他见黄莺作对,粉蝶成双。 春心之荡 , 乃硬派之耶 ! 奇文奇情 。
右第十八节。将深怨红娘而先硬差官派小姐春心之必荡,以见己顷间之纤无差误,而甚矣红娘之谬也!
【五煞】红娘你自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去相偎傍,他遭逢一见何郎粉,我邂逅偷将韩寿香。风流况,成就我温存娇婿,管甚么拘束亲娘。
右第十九节。望红娘肯通一线,则有如是之美满也。
【四煞】红娘你忒虑过,空算长,郎才女貌年相仿,定要到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非夸奖:他正德言工貌,小生正恭俭温良。 此二节反复言之 , 以尽其事也 。
右第二十节。讽红娘不通一线,则有如是之懊悔也。
【三煞】红娘他眉儿是浅浅描,他脸儿是淡淡妆,他粉香腻玉搓咽项。下边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销玉笋长。不想呵,其实强。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 去万种思量。 绝世奇谈 ! 自欲不思量 , 乃先欲人不风韵 , 岂非谎哉 ? 昔有人过嗜蟹者 , 人或戒之 , 遂发愿云 :“ 我有大愿 , 愿我来世 , 蟹亦不生 , 我亦不食 。” 相传以为奇谈 。 岂知是 《 西厢记 》 妙文 , 被他抄去 。
右第二十一节。又作奇笔一纵,欲不思量也。
却忘了辞长老。 (张生转身见本云) 小生敢问长老房舍何如? (本云) 塔院西厢有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随先生早晚来。 (张生云) 小生便回店中搬行李来。 (本云) 先生是必来者! (法本下)
(张生云) 搬则搬来,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红娘我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呵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右第二十二节。至此节,方写“相思害杀我也”之正文。
【尾声】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尽无眠手抵着牙儿慢慢地想。
右第二十三节。轻飘一线,递过下节,人谓其复结上,岂悟其早已衬后耶。 益信前者之为瞥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