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谷的入口处有半英里道路缺乏修缮,一辆低底盘的捷豹在我前面绕过山丘,放慢车速,免得卷起沙石,淋得我满车都是。居民似乎存心不好好修路,借此赶走星期天沿着高速公路兜风的司机进来破坏清静。我瞥见一眼颜色鲜亮的围巾和太阳风镜。有人朝我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像是邻居和邻居打招呼。然后尘土飘过路面,汇入蒙在灌木丛和晒干草地上的白色尘膜。然后我拐过突出的岩层,柏油路忽然变得平整,景色宜人,养护良好。槲树聚集着向路面倾斜,仿佛很好奇,想看看是谁开车经过,玫瑰红脑袋的雀鸟跳来跳去,啄着只有雀鸟才认为值得一啄的东西。
然后是几棵木棉树,而不是桉树
。然后是浓密的卡罗莱纳白杨掩映下的一幢白色房屋。然后是一个姑娘沿着路肩遛马。她穿牛仔裤和花衬衫,嘴里嚼着一截嫩枝。马看上去很热,不过没出汗沫,姑娘对它轻声唱歌。一面粗石墙里有个园丁在用电动除草机修剪一大片高低起伏的草坪,草地遥远的尽头是一幢威廉斯堡殖民地风格巨型豪宅的柱廊。不知哪儿有人在三角钢琴上练习左手技法。
然后所有这些在车窗外掠过,小湖出现在眼前,波光显得炽热而明亮,我开始留意门柱上的号码。我只在黑暗中见过一次韦德家。屋子白天看上去不如晚上大。车道上停满了车,于是我在路边停车,然后走了进去。穿白色燕尾服的墨西哥管家为我开门。他身材瘦削,是个整齐好看的墨西哥人,优雅的燕尾服很合身,他一看就是个每周挣五十块的墨西哥人,不需要用辛苦劳作慢性自杀。
他用西班牙语说:“下午好,先生。”咧嘴笑笑,像是说了个笑话,“请问您的名字?”
“马洛,”我说,“还有,坎迪,你这是想给谁一个下马威?咱们在电话上聊过,不记得了?”
他微笑,我进去。老一套的鸡尾酒会,每个人都扯着嗓门说话,没有人认真听,每个人都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拿着一大杯黄汤,眼睛特别亮,面颊或绯红或苍白或直冒汗,视不同的人喝了多少和酒量而定。然后艾琳·韦德在我身旁冒了出来,她穿浅蓝色的某种礼服,反正肯定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她拿着酒杯,但似乎仅仅是道具而已。
“非常高兴你能来,”她郑重其事地说,“罗杰想在书房见你。他讨厌鸡尾酒会。他在工作。”
“吵成这样还能工作?”
“吵闹似乎从来都影响不了他。坎迪可以帮你端酒,还是你更愿意自己去吧台——”
“我自己去好了,”我说,“那天晚上对不起了。”
她微笑道:“你好像已经道过歉了。没关系。”
“去他的没关系。”
她的笑容又保持了一会儿,足够她点头转身走开。我看见了吧台,它在超大号法式落地窗旁的角落里,是可以推来推去的那种吧台。我穿过房间走向吧台,尽量不撞上任何人,走到一半,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哎呀,马洛先生。”
我转过身,看见洛林夫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身旁的男人看上去很拘谨,他戴无框眼镜,下巴上有一抹黑,说是山羊胡也未可知。她拿着一杯酒,脸上写满了无聊。男人静静地坐在那儿,抱着胳膊,横眉冷目。
我走了过去。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这位是我丈夫,洛林先生。爱德华,这位是菲利普·马洛先生。”
山羊胡先生随便扫了我一眼,更随便地点点头。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一动不动。他似乎在为更值得花力气的事情节省能量。
“爱德华非常累,”琳达·洛林说,“爱德华总是很累。”
“医生嘛,难免的,”我说,“要我给你拿杯酒吗,洛林夫人?医生,你呢?”
“她喝得够多的了。”男人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她。“我不喝酒。喝酒的人我看得越多,就越是庆幸我不喝。”
“回来吧,小示巴
。”洛林夫人梦呓般地说。
他猛地转过身,使劲瞪着她。我趁机脱身,走向吧台。在丈夫身旁,琳达·洛林似乎变了个人。她话里带刺,表情不屑,然而她即便在生气的时候,对我也不是这个态度。
坎迪在吧台里。他问我喝什么。
“这会儿什么都不要,谢谢。韦德先生想见我。”
“他很忙,先生。非常忙。”
我觉得我不会喜欢坎迪。我只是瞪着他,他又说,“但我会去看看的。待会儿见,先生。”
他优雅地穿过人群,没多久就回来了。“好的,老兄,跟我走。”他喜气洋洋地说。
我跟着他,沿屋子的长边穿过房间。他打开一扇门,我进去,他在我背后关上门,隔绝了许多的噪音。这是个转角房间,宽敞、凉爽、安静,法式落地窗外种着玫瑰,侧面的窗户上嵌着空调机。我能看见湖面,能看见韦德平躺在一张金色皮沙发上。漂白木的宽大写字台上放着打字机,打字机旁是一摞黄色打字纸。
“很高兴你能来,马洛,”他懒洋洋地说,“自己坐吧。喝了一两杯没有?”
“还没有。”我坐下,看着他。他依然有点苍白憔悴。“工作怎么样?”
“挺好,只是我很容易觉得累。酒醉四天想恢复过来谈何容易。我最好的作品都是喝醉后写出来的。混我这一行,你很容易绷得太紧,思路变得僵硬死板,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好作品写起来总是很轻松。假如你读或听到的和我说的相反,那肯定是鬼扯淡。”
“可能要看作者是谁吧?”我说,“福楼拜写得并不轻松,但他的作品也很好。”
“好吧,”韦德说着坐了起来。“所以你读过福楼拜,所以你就成了知识分子、评论家、文学界的顶梁柱。”他使劲揉额头。“我在戒酒,我讨厌戒酒。我讨厌每一个手里有酒的人。我必须走出去,朝那些白痴微笑。他们每一个都他妈知道我酒精成瘾。所以他们会琢磨我在逃避什么。弗洛伊德的狗娘信徒把这一套弄得家喻户晓。如今连十岁小孩都知道了。要是我有个十岁的孩子——还好老天不允许——小崽子也会问我,‘爹地,你喝醉到底是为了逃避什么?’”
“要是我没弄错,这些都是最近的事情吧?”我说。
“情况越来越糟糕,但我一直是个泡在酒瓶里的硬汉子。年轻时遇到困难,你经得住许多折腾。年近四十,你就没法像以前那样恢复过来了。”
我向后靠,点了支香烟。“你找我有什么事?”
“马洛,你认为我在逃避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足够的情报。另外,每个人都在逃避一些事情。”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喝醉。你在逃避什么?是青春,是愧疚的良知,还是你是个下九流行当里的下九流角色的事实?”
“我懂了,”我说,“你需要找个人侮辱一下。开火吧,老兄。我要是觉得疼了,就会让你知道的。”
他咧嘴笑笑,挠了挠他浓密的卷发。他用食指戳着心口说:“马洛,你眼前就是个下九流行当里的下九流角色。作家全是废物,而我是最废的一个。我写了十二本畅销书,用完桌上那一叠擦屁股纸,我应该就能写出第十三本。烧了都抵不上垃圾的清扫费。我在只准千万富翁居住的高级住宅区有一幢可爱的豪宅。我有个爱我的可爱老婆,有个爱我的可爱出版商,还有个尤其爱我的我自己。我是个自我中心的混账东西,是个文学妓女或皮条客——看你爱用什么词了——是个彻头彻尾的下贱玩意。所以,你能为我做什么?”
“好的,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没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在听你自我厌恶。很无聊,但不伤害我的感情。”
他粗声粗气地大笑。“我喜欢你,”他说,“咱们喝一杯。”
“别在这儿喝,老兄。别你和我单独喝。我不介意看你喝第一杯。没有人能阻止你,我猜也没有人想阻止。但我没必要推你一把。”
他站起身。“咱们不是非得在这儿喝。走,咱们出去,看一看等你挣够了肮脏的钞票,能和这些货色住在一起了,就会认识什么样的精英人物。”
“唉,”我说,“闭嘴吧,少说两句。他们和其他人没多少区别。”
“是啊,”他恨恨地说,“但应该有区别。否则他们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是本县的上层阶级,却比一群喝饱了廉价威士忌的卡车司机强不到哪儿去。不,还比不上呢。”
“闭嘴吧。”我重复道,“你想喝醉随便你喝。但别拿外面那群人撒气,他们喝醉了不会求维林杰医生帮忙,也不会发神经把老婆推下楼。”
“是啊,”他忽然冷静下来,体贴地说,“你通过测试了,老弟。来我这儿住一阵如何?你光是待在这儿就能帮我好大一个忙。”
“我看不出能怎么帮你。”
“但我看得出。只是待在这儿就行。一个月一千块能打动你吗?我喝醉了会很危险。我不想变得危险,也不想喝醉。”
“但我拦不住你。”
“试三个月如何?等我写完这本该死的书,然后出远门待一阵。在瑞士山区找个地方住院,彻底戒酒。”
“写完这本书?你就非得挣这笔钱不可?”
“不。但已经开头的书我必须写完才行,否则我就完蛋了。我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你为莱诺克斯做的要比这个多得多。”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害死了莱诺克斯,先生。我害死了他。”
“呸。别跟我装软蛋,马洛。”他用手掌边缘在喉咙口比画,“我在软蛋堆里已经淹到这儿了。”
“软蛋?”我问,“还是仅仅好心?”
他向后退,被沙发边缘绊了一下,但没有失去平衡。
“去你妈的,”他心平气和地说,“没得谈了。不过我不怪你。有些事情我想知道,我也必须要知道。你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自己知不知道。我只确定肯定有些什么事情,而我必须知道。”
“关于谁?你妻子?”
他的两片嘴唇抿来抿去。“我猜应该关于我,”他说,“咱们去喝那一杯吧。”
他走向房门,一把拉开,我们走了出去。
假如他的目的是让我不安,那他完成得真叫一个好。
他拉开门,嗡嗡声从客厅铺天盖地而来。虽说不太可能,但似乎比我进去前更吵了。大概多了两杯酒那么吵吧。韦德这儿那儿和大家打招呼,人们似乎很高兴见到他。但喝到这个份上,他们看见匹兹堡菲尔
手持定制冰锥大概也会很高兴。人生只是一场盛大的马戏表演。
走向吧台的半路,我们对上了洛林医生和他妻子。医生站起来,上前直面韦德。他满脸近乎病态的憎恶。
“很高兴见到你,医生,”韦德亲切地说,“你好,琳达。最近你躲到哪儿去了?呃,不,这个问题好像傻乎乎的。我——”
“韦德先生,”洛林的声音在颤抖,“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简单,我希望也足够决绝。离我妻子远点儿。”
韦德好奇地打量他。“医生,你累了。你没有酒。我去拿一杯给你。”
“我不喝酒,韦德先生。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来你家只有一个目的,刚才已经表达清楚了。”
“呃,我好像听懂了,”韦德依然和蔼可亲,“既然你来我家做客,那么我也无话可说,除了我觉得你似乎不太正常。”
周围的交谈声陡然降低。男男女女全都竖起了耳朵。好戏开场。洛林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拉直,抓住其中一只的指尖部分,使劲摔在韦德脸上。
韦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天亮了准备好手枪和咖啡?”他平静地问。
我望向琳达·洛林。她气得脸色通红。她慢慢起身,面对医生。
“天哪,亲爱的,你玩得太过火了。别弄得像个该死的傻瓜好吗,亲爱的?还是你喜欢杵在那儿等别人扇你耳光?”
洛林猛地转向她,举起手套。韦德插到他面前。“悠着点儿,医生。这附近只在私底下打老婆。”
“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吗?我反正早就知道了,”洛林嗤之以鼻,“再说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上礼仪课。”
“我只收有前途的学生,”韦德说,“真遗憾,你这么早就要走了。”他抬高嗓门,“坎迪!洛林医生马上要走了!
”他扭头对洛林说,“万一你不懂西班牙语,医生,我刚才说的是门在那儿。”他抬起胳膊指了指。
洛林盯着他,没有动弹。“我警告过你了,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像冰块。“很多人都听到了。我不会警告你第二次。”
“不需要,”韦德淡然道。“但假如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找个中立地点。给我一点行动自由。对不起,琳达。可惜你嫁给了他。”他轻轻揉着脸上被手套打中的地方。琳达·洛林苦笑着耸耸肩。
“我们要走了,”洛林说,“来吧,琳达。”
她坐了回去,拿起酒杯,沉稳而不屑地瞪了丈夫一眼。“你要走了,”她说,“你有好几个电话要打,没忘记吧?”
“你和我一起走,”他暴怒道。
她转过去背对他。他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韦德抓住他的肩膀,扯着他转了半圈。
“悠着点儿,医生。你不可能万事如意。”
“拿开你的脏手!”
“好的,你放松,”韦德说,“我有个好主意,医生。你去找个好医生看一看吧?”
有人大笑。洛林绷紧身体,活像野兽准备出击。韦德感觉到了,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开。洛林医生顿时被晾在了那儿。要是去追韦德,他会显得比此刻更加愚蠢。他除了离开无路可走,于是他只好离开了。他快步穿过房间,眼睛直视前方,坎迪拉开门等着他。他走出去。坎迪关门,面无表情地回到吧台。我走到吧台前要了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没注意韦德去了哪儿。他反正消失了。我也没看见艾琳。我背对房间,随便他们叽叽喳喳,别打扰我喝威士忌就行。
一个小个子姑娘从我身旁冒出来,她的头发是泥黄色,额头扎着束发带,她把酒杯搁在吧台上,嘀咕了一句什么。坎迪点点头,又给她调了一杯酒。
小个子姑娘转向我。“对共产主义感兴趣吗?”她问我。她眼神呆滞,用小小的红舌头舔嘴唇,像是在找巧克力碎屑。“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感兴趣,”她继续道,“但在这儿无论你问哪个男人,他们都只想占你便宜。”
我点点头,从酒杯上方看着她的塌鼻梁和被阳光晒得粗糙的皮肤。
“要是好好摸,我倒也不是特别在乎。”她对我说,伸手拿起刚调好的酒。她一口气灌下半杯,把臼齿亮给我看。
“别指望我。”我说。
“你叫什么?”
“马洛。”
“有e还是没e?”
“有e。”
“啊哈,马洛。”她吟诵道,“多么悲伤而美丽的名字。”她放下几乎空了的酒杯,闭上眼睛,仰起头,伸展双臂,险些打中我的眼睛。她激动得声音颤抖,念道:
莫非就是这张面孔,发动了成千的战舰,
烧毁了特洛伊城的高楼?
温柔的海伦,用你的一吻使我不朽吧。
她睁开眼睛,拿起酒杯,朝我挤挤眼睛。“这段写得不错嘛,老兄。最近有没有新诗?”
“不怎么写了。”
“愿意的话可以吻我。”她羞答答地说。
一个穿府绸上衣和开领衬衫的男人走到她背后,在她头顶上朝我咧嘴笑笑。他的红发剪得很短,一张脸像个烂肺头。我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男人。他拍拍姑娘的头顶。
“来吧,小猫咪,该回家了。”
她气冲冲地转过去。“你是说你又要给那些该死的球根海棠浇水了是吧?”她吼道。
“呃,听我说,小猫咪——”
“放开我,该死的强奸犯!”她尖叫道,把剩下的酒泼在他脸上。除了两块冰,剩下的酒只够装满一个茶匙。
“天哪,宝贝儿,我是你丈夫,”他对她吼道,掏出手帕擦脸,“听明白了吗?你丈夫啊。”
她剧烈抽泣,扑进他怀里。我绕过两人,落荒而逃。鸡尾酒会都是这个样子,连台词都差不多。
屋子正在向晚风倾泻宾客。人声渐息,车辆启动,再见像皮球似的弹来弹去。我穿过法式落地窗,走上铺石板的露台。坡面尽头是湖畔,小湖像睡猫似的毫无动静。底下有个木板栈桥,白色系艇索系着一艘划艇。不远处靠近对岸的水面上,一只黑色水鸡像溜冰似的慵懒转圈,似乎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我在带软垫的铝合金躺椅上舒展身体,点起烟斗悠闲地抽着,琢磨我他妈来这儿干什么。只要罗杰·韦德愿意,他似乎完全能控制住自己。他对付洛林做得恰到好处。就算他一拳打在洛林尖尖的小下巴上,我也不会太吃惊。照常理说,他已经算是很出格了,但洛林要比他出格得多。
要是常理还有任何意义,那就是你不该当着满屋子的人威胁别人,用手套打他的脸,而你妻子就站在你旁边,你的行为无异于指责她行为不端。韦德才从与烈酒的激战中恢复过来,他做得算是不赖了。不,远比不赖要好得多。当然了,我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他酒精成瘾。两者之间天差地别。偶尔喝过量的人清醒时还是原来那个人。酒精成瘾者,真正的酒精成瘾者,就完全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你无法预测他的任何行为,只知道他会变成你从没遇见过的一个人。
我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艾琳·韦德穿过露台走向我,在躺椅边缘挨着我坐下。
“好了,你怎么看?”她静静地问。
“乱甩手套的那位绅士?”
“哦,不,”她皱起眉头,随即笑道,“我讨厌喜欢唱大戏的那种人。不是说他当医生有什么不好。他和山谷里的一半男人演过那场戏。琳达·洛林不是荡妇。她打扮不像,说话不像,举止更不像。真不知道洛林医生为什么要表现得好像她就是。”
“也许他是个洗心革面的酒鬼,”我说,“很多这种人会变得特别清教徒。”
“有可能,”她说,望向湖面。“这地方非常清静。只要世上还有地方能让一个作家住得高兴,你就会认为作家待在这儿肯定很开心。”她扭头看着我。“所以你不会被罗杰说服,做他要你做的事。”
“没有任何意义,韦德夫人。我派不上任何用场。这些话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没法保证会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附近。否则我就需要时时刻刻待在这儿了。就算我没有其他事情要做,这也是不可能的。要是他发狂——举例来说——那会是一瞬间的事情。再说我没看见他有可能会发狂的迹象。我觉得他挺稳当的。”
她低头看着双手。“要是他能写完这本书,我觉得事情就会好得多的。”
“这方面我就帮不了他了。”
她抬起头,双手放在躺椅边缘她的身旁。她略略向前俯身。“他认为你能,你就一定能。这就是重点。你是不是觉得收钱在我家做客冒犯了你?”
“他需要的是精神科医生,韦德夫人。你认识不是江湖郎中的好医生吗?”
她似乎吃了一惊。“精神科医生?为什么?”
我磕出烟斗里的烟灰,拿着烟斗坐在那儿,等它冷却后再收起来。
“想听听外行的意见吗?他觉得他内心深处藏着个秘密,但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罪恶秘密,也有可能是别人的。他认为那是他喝酒的原因,因为他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他多半认为事情是在他醉酒时发生的,而他应该去人们喝醉了才会去的地方寻找答案——按照他的喝法,是真的喝到烂醉。这是精神科医生的活儿。其实这还好说。要是我猜错了,那么他喝醉只是因为他想喝醉或者无法自拔,所谓秘密仅仅是喝酒的借口。他没法写书,至少不可能写完。因为他会喝醉。当然了,我推测的前提是他喝得自己不省人事,所以写不完书。但实际上也有可能倒过来。”
“哦,不,”她说,“不可能。罗杰有用不完的天赋。我很确定他最好的作品还没写出来呢。”
“我说过了,这是外行的看法。那天早晨你说他也许会丧失对妻子的感情。这件事实际上同样也有可能倒过来。”
她望向屋子,然后转过身背对它。我也望向屋子。韦德站在门口望着我们。就在我的注视下,他走到吧台里,拿起一个酒瓶。
“干涉他毫无用处,”她说得很快。“我从不干涉。从不。我看你说得对,马洛先生。没什么可做的,只有让他自己想办法戒掉。”
烟斗已经凉了,我收起来。“我们一直在抽屉反面摸来摸去,不如倒过来看一看如何?”
“我爱我丈夫,”她直白地说,“也许不是年轻姑娘的那种爱,但我确实爱他。女人一生只年轻一次。我当年爱的男人已经死了。他死在战场上。他的名字,说来奇怪,和你的名字缩写相同。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虽说有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但许多人都是这样。”
她用探寻的目光长久地注视我。“有时候,当然了,不是经常,我走进安静的鸡尾酒廊或凌晨时分的高级酒店大堂,或者走在清晨或深夜的邮轮甲板上,我觉得我也许会见到他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等我。”她停顿片刻,垂下视线。“非常傻气。我很惭愧。我们曾经那么相爱,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狂热、神秘和难以想象的爱情。”
她停下了,坐在那儿望着湖水,陷入半恍惚的沉默。我再次望向屋子。韦德站在打开的法式落地窗里,手里拿着酒杯。我又望向艾琳。对她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了。我起身走向屋子。韦德拿着酒杯站在那儿,那杯酒似乎非常满。他的眼神也不太对劲。
“和我老婆搞得怎么样了,马洛?”他歪着嘴唇说。
“我们没在调情,假如你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那个意思。前几天晚上你吻了她。很得意自己手脚麻利对吧?但你在浪费时间,朋友。就算你的调调儿合她口味也没用。”
我想绕过他,但他用结实的肩膀挡住了我。“别急着走嘛,老兄。我们喜欢你留在这儿。我们家里的私家侦探太少了。”
“一个都嫌多。”我说。
他举杯痛饮。他放下酒杯,斜眼看我。
“你应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建立耐受性,”我对他说,“都是空话,对吧?”
“好的,教练。喜欢帮人培养品格,是不是?你没蠢到企图教育酒鬼的地步吧。酒鬼无法教育,我的朋友。他们只会崩溃。这个过程有些部分还挺好玩的。”他又举起酒杯喝了一通,放下时杯子几乎全空了。“有些部分真他妈可怕。请允许我引用好医生洛林,一个拎着小黑包的混账杂种的至理名言,马洛,离我老婆远点儿。你当然想泡她。大家都想。你想和她睡觉。大家都想。你想分享她的美梦,闻一闻她的记忆玫瑰。我说不定也想。但没什么可分享的,老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黑暗中孤零零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喝完那杯酒,把酒杯颠倒过来。
“就像这么空,马洛。根本什么都没有。我当然最清楚。”
他把酒杯放在吧台边缘,艰难地走到楼梯口。他抓着扶手向上爬了十来级台阶,然后停下了,靠在扶手上。他低头看着我,惨兮兮地微笑,“原谅我老掉牙的酸水吧,马洛。你是个好人。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她还没有摆脱初恋情人阴魂不散的魔法,那家伙在挪威失踪了。你不想失踪,对吧,老弟?你是我的特别私家侦探。我迷失在塞普尔维达山谷的蛮荒奇景之中,是你找到了我。”他用手掌在抛光的木扶手上画圈。“假如你害得自己失踪,我会从心底里感到难过的。就像迷恋青柠汁的那个家伙。他失踪得太彻底,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有没有存在过了。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只是她捏造出来当玩具耍的?”
“我怎么会知道?”
他俯视我。他眉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嘴唇讥讽地拧成一团。
“谁又有可能知道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宝贝儿累了。宝贝儿玩腻了坏掉的玩具。宝贝儿想说再见了。”
他继续爬楼梯。
我站在那儿,直到坎迪走进房间,开始打扫吧台周围,把酒杯收到托盘里,检查酒瓶看还剩下多少,只当我不存在。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然后他说:“先生。还剩下足足一杯。浪费就太可惜了。”他举起一个酒瓶。
“你喝了吧。”
“谢谢,先生,我不喜欢喝酒。顶多一杯啤酒,不能更多了。我的量就是一杯啤酒。”
“明智。”
“一家有一个酒鬼就够了,”他盯着我,“我的英语说得很好,对吧?”
“是的,很好。”
“但我用西班牙语思考。有时候我的脑子就像一把刀。老板是我的家里人。他不需要任何帮助,哥们儿。你看,我能照顾他。”
“你干得很不错,二货。”
“长笛之子。”他咬着雪白的牙齿说。他拿起装满酒杯的托盘,手腕一翻放在肩膀边缘和掌根上,跑堂小弟的派头。
我走到门口,自己开门出去,琢磨着“长笛之子”在西班牙语里为什么是骂人话。我没琢磨太久。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琢磨。韦德一家的问题不止是酒精。酒精顶多只是一种变相的反应。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我拨打韦德家的号码。铃响八声后我挂断电话,但我的手刚松开听筒,电话就响了。是艾琳·韦德。
“有人打电话来,”她说,“我的直觉说有可能是你。我正准备去冲澡。”
“是我,没什么要紧事,韦德夫人。我走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头脑不清,我说的是罗杰。现在我好像觉得对他有点责任什么的。”
“他这会儿挺好,”她说,“在床上睡熟了。洛林医生造成的刺激大概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严重。他肯定对你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他说他累了,想上床休息。要我说,相当合理。”
“假如他只说了这么多,那就确实合理。好了,晚安,马洛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
“我没说他只说了那么多。我说他这么说了来着。”
一阵沉默,然后:“每个人偶尔都会有离奇的念头。别太把罗杰当回事,马洛先生。他毕竟是个想象力高度发达的人。自然是这样。经过上次的事情,他不该这么快就开始喝酒。请尽量忘记这整件事吧。其他的不说,他对你肯定很不礼貌吧?”
“他对我没有不礼貌。他的话很有道理。你丈夫这个人能够苛刻地审视自我,看清内心深处究竟有什么。这种天赋很罕见。大多数人一辈子要用一半精力去维护他们从未有过的尊严。晚安,韦德夫人。”
她挂断电话,我摆开棋盘。我填满烟斗,检阅棋子,看有没有谁像法国佬那么刮脸,有没有谁的纽扣松了线,我下了一盘戈尔恰科夫对曼宁金的冠军锦标赛,七十二步,平局收场,一场了不起的经典棋局,锐不可当的力量遇到不可动摇的障碍,没有甲胄的拼杀,没有流血的战争,除了广告公司,你在哪儿都找不到如此精心浪费人类智能的行为。
接下来一周风平浪静,我只是忙我算不上什么业务的业务。一天上午,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打电话说他凑巧路过塞普尔维达山谷,出于好奇看了看维林杰医生的疗养院,但维林杰医生已经走了。五六个勘测小组正在绘制地图,准备分割土地。他找几个人聊了聊,他们连维林杰医生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倒霉蛋被迫关门是因为一张信托契书,”彼得斯说,“我查过了。他们给了他一千块,节约时间和开销,这会儿正在划分地界盖房子,里面至少能挣一百万。这就是犯罪和做生意的区别。你必须有资本才能做生意。有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唯一的区别。”
“多么愤世嫉俗的评论,”我说,“但大型犯罪活动也需要资本。”
“资本从哪儿来呢,老弟?肯定不是持械抢劫酒铺子的那些人。再见了。回头聊。”
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差十分,韦德打电话给我。他口齿不清,喉咙里咯咯作响,但我依然认得出是他。我还在电话里听见了短促而困难的喘息声。
“我情况不好,马洛。非常不好。我快撑不住了。你能尽快来一趟吗?”
“当然能,但让我先和韦德夫人说几句。”
他没有回答。我听见有东西倒下的声音,然后一阵死寂,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我对着听筒吼了几声,但没得到任何回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最后我听见听筒咔嗒一声放回原处,然后就只有断线的嗡嗡声了。
五分钟后我已经上路。半小时刚过我就赶到了,至今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像插了翅膀似的开过隘口,拐上文图拉大街,顶着迎面而来的车灯,不知怎的一个左转,在卡车之间穿来穿去,大体而言就是害得自己出丑。我以接近六十码的车速开过恩奇诺,用远光灯照着停在路边的汽车的外沿,免得有人想不开忽然走出来。我运气不错,你豁出去了才会有这种运气。没有条子,没有警笛,没有红灯闪烁。只有韦德家有可能发生什么的种种幻觉,没有一个令人愉快。她单独和喝醉酒的疯子待在屋子里,她折断脖子躺在楼梯底下,她关着门躲在房间里,有人在外面大吼大叫,企图破门而入,她光脚跑在月光下的小路上,黑人大汉拿着剁肉刀追她。
结果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开着奥兹冲上他们家车道,整幢屋子灯火通明,她站在敞开的门口,嘴里有支烟。我下车,踏着石板小径走向她。她身穿长裤和开领衬衫,冷静地看着我。就算这儿存在一丝躁动,那也是我带来的。
我的第一句话和我的整个行为一样不着边际。“我以为你不抽烟。”
“什么?哦,我只是不常抽。”她取出嘴里的香烟,看了一眼,扔在地上踩灭。“隔很久抽一次。他给维林杰医生打过电话。”
她的声音漠然而平静,就像夜晚隔着水面传来的声音。彻底放松。
“不可能,”我说,“维林杰医生已经搬走了。他是打给我的。”
“真的吗?我只听见他打电话,请什么人尽快赶来。我以为肯定是维林杰医生。”
“他在哪儿?”
“他摔倒了,”她说,“肯定是椅子后仰得过头了。他以前也这么摔过。磕破了脑袋。流了一点儿血,不多。”
“哦,那就好。”我说,“咱们可不希望见到太多血。我刚才问的是他在哪儿。”
她严肃地看着我,然后抬起手臂指了指。“那儿的什么地方。路边或者围墙底下的灌木丛里。”
我凑上去仔细看她。“天哪,你没去看一眼?”这时我断定她吓呆了。我扭头隔着草坪张望。什么都看不见,但围墙附近暗影憧憧。
“是的,我没去看,”她说得非常冷静,“你去找他。受得了的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了。你去找他。”
她转身走进屋子,没有关门。她没走多远,进门不到一码就忽然瘫倒,躺在地上不动了。金色长鸡尾酒桌两侧面对面摆着两张长沙发,我抱起她,把她放在其中一张上。我摸了摸她的脉搏,似乎并不虚弱或时快时慢。她闭着眼睛,嘴唇发青。我把她留在沙发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确实就在她说的那个地方。他侧身躺在木槿的阴影中。他的脉搏又快又急,呼吸不怎么自然。他的后脑勺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我对他说话,摇了他几下。我拍了几下他的面颊。他嘟嘟囔囔,但没有恢复知觉。我拖着他坐起来,把一条胳膊挂在我肩膀上,想抓住他的一条腿,用后背将他扛起来。我没有成功。他比水泥块还沉重。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我喘息片刻,再次尝试。我总算像消防员救人似的把他扛了起来,沉重地穿过草坪走向敞开的前门。这段距离感觉和来回一趟暹罗差不多。门廊的两级台阶足够十英尺高。我跌跌撞撞走到沙发前,屈膝跪倒,卸下他的身体。等我再次站直,感觉脊梁至少断成了四截。
艾琳·韦德已经不在沙发上了。整个房间都交给了我。这会儿我太累了,不在乎其他人都去了哪儿。我坐下看着他,等他吸气吐气。然后我研究他的头部。他的脑袋沾着血,头发上黏糊糊的都是。看起来不怎么严重,但头部受伤总是很难说。
然后艾琳·韦德站在了我身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依然漠然。
“很抱歉,我昏过去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最好还是叫医生来。”
“我打了电话给洛林医生。他是我的医生,你知道的。他不想来。”
“那就试试别人。”
“哦,他会来的,”她说,“他不想来,但他正在尽快赶来的路上。”
“坎迪在哪儿?”
“今天他休假。星期四。厨子和坎迪每周四休假。这附近的惯例。你能把他搬到床上去吗?”
“得有人帮忙才行。去拿条毯子或者被子来。今晚很暖和,但他这种情况很容易感染肺炎。”
她说她去拿毯子。我觉得她可真他妈体贴。但我的大脑有点运转不灵。我扛他扛得太累了。
我们给他盖上一条轮船盖毯,过了十五分钟,洛林医生到了,他戴着上浆的假领子和无框眼镜,一脸被迫清理狗呕吐物的表情。
他检查韦德头部的情况。“表皮割伤和瘀肿,”他说,“不可能脑震荡。要我说,他的呼吸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情况。”
他拿起帽子,拎起出诊包。
“保持他身体温暖,”他说,“可以给他洗个头,去掉血污,动作轻一点儿。他睡一觉就没事了。”
“医生,我一个人没法把他弄到楼上去。”我说。
“那就让他躺在这儿好了,”他毫无兴趣地看着我,“晚安,韦德夫人。你知道我不治酒精成瘾。就算我治,你丈夫也不可能成为我的病人。相信你肯定能理解。”
“没有人求你诊治他,”我说,“我只是请你帮忙把他抬进卧室,好让我脱掉他的衣服。”
“请问你又是哪一位?”洛林医生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叫马洛。一个星期前来过这儿。你妻子向你介绍过我。”
“有意思,”他说,“你是怎么和我妻子搭上的?”
“这话他妈什么意思?我只是——”
“我对你想干什么毫无兴趣,”他打断我的话头,转向艾琳,轻轻点头,迈步向外走。我插在他和门之间,背对门堵住他。
“稍等一下,医生。也许你很久不看那篇名叫《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小文章了。这位先生打电话找我,我家离这儿有段距离。他听上去情况不妙,我一路赶来,违反了本州的每一条交通规则。我发现他躺在地上,扛着他进门,相信我,他比一袋羽毛重得多。仆人不在,这儿没人能帮我把韦德弄到楼上去。你说我该怎么办?”
“别挡道,”他咬牙切齿地说,“否则我就打电话报警,请他们派个警员过来。身为一名职业人士——”
“身为一名职业人士,你连一把跳蚤屎都不如。”我说,让出他的去路。
他脸色变红,速度很慢,但变得很明显。他险些被自己的胆汁呛住。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关好门,他望向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一个眼神,来自这辈子见过的最恶毒的一张脸。
我从门口转过来,艾琳笑嘻嘻的。
“有什么好笑的?”我怒道。
“你啊。你不在乎你对别人说些什么,对吧?你不知道洛林医生是谁?”
“不在乎,但我知道他是谁。”
她看一眼手表。“坎迪这会儿应该在家,”她说,“我去看一眼。他在车库背后有个房间。”
她穿过一条拱廊出去了,我坐下看着韦德。了不起的大作家在打呼噜。他满脸冒汗,不过我还是让他盖着毯子。一两分钟后,艾琳带着坎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