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漫不经心地推着他们向前,将过去暂且丢在一边。
悦颜每天的行程千篇一律,很早就起,先去医院探望父亲,有时也会遇到沈子桥,高志明昏迷至今的住院费都是他在出,碰到了两人也会聊上几句,不过都是围绕着高志明的治疗问题。他请了全省最好的脑外科手术医生,但医生并不总是神。
除开却医院,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招聘网站,一遍遍地刷新简历,找任何一个跟销售沾边的工作。
那天傍晚也是,她在自己房里上网,突然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剧烈争执声,是跟她同租的女生在客厅打电话,吵了几分钟,女生对手机喊了声滚,砰的摔上主卧的门。
没过多久,悦颜忽然听见客厅外有人砰砰砸门,问是谁也不应,悦颜走到客厅,还在犹豫要不要开的时候,隔壁主卧的女生拉开了门,面色惨白地探出脸来,尖着嗓子叫她别开。
悦颜疑惑:“怎么了?”
女孩犹犹豫豫地说:“是我前男友,刚跟他分手,他喝了点酒耍酒疯。”
门外那人见一直没人来开,嘴上开始骂骂咧咧,也不知道他在骂些什么,忽然门锁转了几转,他竟然自己拿钥匙试门锁。悦颜悚然回头,问:“你把钥匙给他了?”
女孩脸刷也白了。
悦颜想把锁链扣上已经来不及,防盗门砰一声从外面被撞开,带起一阵冷风,男人醉醺醺地出现在门口,手上握了一只喝空了的啤酒瓶。
女生扭身躲进房里,摔上门,把悦颜一个人丢在客厅。
悦颜在尽量不刺激他的情况下,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喝高了,但是也认得清面前不是他要找的女朋友,打了个酒嗝,跌跌撞撞往主卧走,拧不开门把手,于是抬手拍门。
悦颜趁机跑回自己卧室,将门反锁。
她如此庆幸沈子桥修好了房间门锁。
猫在门后,她听见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女人凄厉的哭嚎,男人的对骂。她心砰砰狂跳,仿佛要把耳膜都震破。
报警一跳进脑里,陈思恒是紧跟着蹦出来的第二个名字,她慌忙拿出手机拨了电话过去,陈思恒接的很快,她把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表示自己就在附近,很快能到,让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出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悦颜刚要松口气,她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拍得震天响,吓得她差点软在地上。男人嘴上不干不净,骂得很难听,见她不开,干脆抬脚踹门。
整面墙连着门都在颤,悦颜缩在床边浑身发抖,陈思恒还没到,她手机先响,悦颜看也不看立马接通,手机放在耳边时差点哭出声:“你快点来,他砸门了,怎么办?”
沈子桥心一紧,紧跟着问:“你人在哪?”
她愣了愣,才说:“我在家。”
“我马上到!”他狠踩油门,码数一路往120上飙,“你去找点东西把门堵住,等我过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男人像是砸累了,平静了几分钟时间,然后有人冲进客厅,她分不出是陈思恒还是沈子桥,接着传来几声男人的痛呼,什么东西被撞开,有人倒在地上。等一切彻底安静下后,有人敲她的门,轻轻的,仿佛怕吓到她。
“颜颜,是我。”
她慢慢转开门锁,低垂着头出现在沈子桥面前。头发披在两肩,挡住小半张惨白的脸,鬓边连着下颌全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这次沈子桥没克制自己。单手解开西装外套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她然后转身下楼。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脚下发虚,推也推他不动,被他抱着经过客厅。脸下意识地被他揽进自己胸口,耳边听见女生嘤嘤哭声:“你有毛病啊,把他打成这样。”
沈子桥理也没理,径直下楼。
陈思恒晚了两分钟才到,小区门口停好车,刚要下来,就看见那个叫沈子桥的男人抱着悦颜匆匆出来,拉开他靠在路边的沃尔沃,抱她放进副驾驶座里。
陈思恒惊了一惊,第一反应砸门的是她这个异母哥哥,兄妹俩怕是起了什么口角,才闹得这么不可开交。他立刻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悦颜没接。
他匆匆跑上楼,才见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混乱的客厅里,男人醉醺醺地横在沙发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女生拿着拖把收拾残局。
悦颜渐渐缓过来,手握安全带目视前方,车一直开到大学城附近才变得熟悉,最后在绿城的小区附近停下。
悦颜坐着不动。
沈子桥下车绕到她座位旁,弯腰进去,又想抱她。这次悦颜没让,推开他的手,看着不发一言的他小声说:“你送我回酒店好了。”
沈子桥看她:“你带身份证了吗?”
她一愣:“没有。你呢?”
沈子桥要笑不笑的:“你觉得我会借给你吗?”
悦颜:“……”
推开车门下来,被他领着上楼,上回来还是在大厅签的合同,根本没上来看过。等她看清房子装修,心里的滋味更不好受——大到软包,小到一个开关,完完全全都是她的审美、她向往中那个家的样子。
站在门口,她心潮兀自起伏,沈子桥却浑然不觉,在茶几放下车钥匙,回头催她:“去洗个澡。”
她去浴室洗漱,手机留在桌上。沈子桥在厨房烧水的时候听到外面铃声响,出来一看才知道是悦颜的,手机来电显示上跳着陈思恒三个字。
他扯开嘴角,拿起来摆弄几下,直接按了接听。
“悦颜?”
沈子桥不动声色:“是我,沈子桥。”
那边仿佛一点也不惊讶:“悦颜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她现在怎么样?”
“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我把她接到我这边来。”
陈思恒语气平和:“那就好。”
“颜颜还在洗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陈思恒说:“没有了,你让她好好休息。”
“好的,这次多谢陈先生了。”
陈思恒仍旧温和:“别这么说,我跟悦颜也是朋友。”
听到这里,沈子桥意义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我知道,她跟我说过。”他停了停,目光投向水声传来的浴室方向,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一样,“对了,我也不知道颜颜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家其实是重组家庭,我跟她名义上是兄妹,但其实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悦颜没带换洗的衣服来,之前的衬衫裤子原样穿了回去。或许是因为热水的作用,刚受过惊吓的精神缓解了不少,面色恢复红润,她擦着头发从浴室出去。
面条碰巧也出锅,沈子桥一手一碗端上桌来,放下之后看了她一眼。她双手轻扶着椅背,洗过澡后面孔清亮,连眼神也是,带着一点点小惊喜:“你还会煮面啊?”
这么点小事都能让她开心,沈子桥挺想笑的,脸上依旧淡淡:“煮个面有多难?”
或许都想起他曾经那句“驾考有多难”,悦颜忍不住抬头看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目光温柔地像水一样,泛着动人的涟漪。
两人相对而坐。他把筷子给她,两人静静地吃起面条。
她吃相文雅。偶尔沈子桥问她些什么,她都是先抬眼目视说话的人,等把面条咬断咽下才抬起头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他一直觉得她很乖。
沈子桥五指相扣抵着下颌,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说:“刚才你男朋友打电话过来,我给你接了啊。”
她用纸巾慢慢擦着嘴,没反应过来:“谁啊?”
沈子桥会了意,心底隐隐笑开,却没有表现出来,还反问了她一句:“你说是谁?”
悦颜这才知道中了他的诡计。暗地丢了个小白眼,拿着手机去阳台。
跟陈思恒报完平安,悦颜从外面进来,客厅没沈子桥的踪影,厨房里飘出男人语不成调的歌声,是一首意大利的《我的太阳》,听着像是心情很好。
房间就一个主卧,只能委屈沈子桥去睡沙发,不过他一提出自己去睡沙发的时候,悦颜都震惊了:“你不回家吗?”
沈子桥接着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动作,把腕表横到她面前,让她自己看看现在几点。
悦颜讪讪的:“我不是要赶你,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也是你的。”他强调。
悦颜笑了笑,没说话。很快不是了,她心里知道就好。
沈子桥最看不得她脸上那种笑。他移开眼,等情绪平复后才去看她:“聊聊?”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沙发。
悦颜心想: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点头,坐在他旁边过去一点,隔了还能再坐两个人的距离。
沈子桥手肘撑膝,双手交握在面前,低头注视自己的指尖,是一个陷入沉思的姿势。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这些年我没找过女朋友,不是因为忙,是我自己知道,我再不可能找一个人像爱你一样爱她,我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爱我。”
悦颜低着脸,灯光雕塑下她的样子接近静默。
“颜颜,”他坐过来些,盖住她放在大腿的手背,轻轻拿到自己膝上捏了捏,“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两个的青春是拼在一块的,没人能替代彼此,少了任何一块都不完整。”
悦颜眼睛泛潮,感受着他手心的热度轻声道:“这些话为什么三年前不说?”
三年前家里出了那件事,他清楚颜颜顶不下来,得他来。能扛下来,他就去找她,抗不下来……那时候是真的没想过抗不下来该怎么办,也不敢想。
有些坎,你跨过去就是跨过去了,回头再看,才会觉得心惊胆战,不知道当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沈子桥声音艰涩:“那时候爸爸出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知道你在怨我。”
悦颜心里发苦,徒劳地大睁着眼,只是不让泪下来:“小时候是我太任性,不懂事,受了委屈就把气撒在你身上,但其实所有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沈子桥,不管你信不信,我可能气过你,但在我心里,我真的从来没有怨过你,也没有恨过你。”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生生逼红了男人的眼,心像刀割一样疼,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男儿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让他心疼的女孩儿。他宁可她骂自己几句,或者跟他置气,而不是宽容地说她从来没有怨过自己。
这样只会让他更加心疼,心疼她的善良,她的温柔。
李惠芬把好好一个家搞成这样,她不该恨他吗,她杀了自己沈子桥都没有怨言。
“颜颜……”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拿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吻着,深深看进她眼底,渴望能从里面抓到一丝动摇的影子,“重新开始好吗?答应过哥哥的,明明答应的好好的,一到年龄就去结婚,给哥哥一个机会,好吗颜颜?”
悦颜一点都不怀疑,他会给她一个有保证的未来,会像他说的那样对她好。可问题这里面究竟多少是出于愧疚,多少是出于补偿的心理,爱意占了几分之几,他自己分的清吗?
见她默不作声,沈子桥的吻仍在继续,一下一下地落在她手背、手指、掌心……仿佛多吻她一下就能多动摇她一分,这么善良这么温柔的一颗心,怎么会这么绝情?
她眼睫轻轻颤动,还是摇头:“不……不能了。”
他猝然红眼:“为什么啊颜颜?”
“过去就是过去了,沈子桥,我们要认。”
他激烈地摇头,神情固执地像个孩童:“我不认!只要我不承认,我们就还有机会!”他半蹲在她面前,轻轻抚弄着她露出裙边的肌肤,眼底一片猩红,语气却带着绝望的诱哄,“颜颜,你说是不是,我们还有机会的,你看看哥哥……你心疼心疼哥哥……”
他在她的无动于衷里泣不成声,无助到仿佛被抛弃在人生的荒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悦颜眼眶发涨,泪早在背着他的夜晚流光,眼下的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只觉得痛不可遏,心如刀割,抬手抚上沈子桥侧脸,细细的手指擦去他脸上猝然滚落的眼泪,他按住她的手背,调整到角度跟她五指相叩,让她更紧地贴着自己,目光近乎哀求。
“沈子桥,是你说的,谁都没办法把日子重头再过一遍。我是真的没有怨过你,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再在一起。”如果在一起,她要怎么向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交代?他跟李惠芬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
夜很深。
少年时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深夜,却从来没有一次让悦颜这么抗拒太阳的升起。
而天还是会亮起。
他们相对无语地坐到第一缕晨光洒进落地玻璃,爬上各自的衣服,爬进他们晦暗心底。
沈子桥靠着沙发转过脸来。
悦颜团在另个角落,缩成小小一个,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拉到下巴那里,仿佛还在睡,眼帘微合。
他精疲力竭地揉了把脸,站起身,尽量轻缓地走去卫生间洗漱。
洗完回来,悦颜已经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抱枕一一放回原位。他的外套笔挺地挂在衣架上。
他们尽量镇定地看着彼此眼睛。
不去想昨晚发生的事,也尽量不去提那时的心情,默契地演出普通朋友之间的关系。
省略了早饭,两人搭电梯下楼。车上的时候沈子桥把着方向,看着前面来了一句:“回来住吧。”
悦颜不作声,而沉默是另一种委婉的拒绝。
沈子桥似乎可有可无地劝着她:“不光是为你,也是为我姐。她生头胎,没个知心的人在身边,韩震又忙,她心里其实也挺怕的,你要能在她身边陪着她还好些。”
沈子桥找准了悦颜的软肋。她可以再跟那个家没有一点关系,但她放不下沈馨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犹豫了两个路口的时间,悦颜终于点头答应。
沈子桥先送她回租的地方拿行李,出门的时候同租的女生走出来看,认出来那个揍她前男友的男人,又怯怯地躲回房间。
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沈子桥开车弯到家里,送悦颜过去。
沈馨儿的喜出望外自不必说。韩震虽然惊讶,但还是欢迎她来家里住。只有韩玲,一进门看见客厅多出的那个人,看见沈馨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看见沈子桥嘴角带笑地听着她们聊天,看见连最向着她的哥哥都其乐融融地参与其中。四个人用动作和语言营造出一种情真意切的家庭氛围,仿佛她才是家里最多余的那个。
韩玲脸色一沉,穿过客厅径直上楼,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沈馨儿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小姑子,小家子气不说,性格又别扭,你说她会来事吧,在外人面前她确实能说会道,你说她圆滑吧,可偏偏动辄就给家里人脸色看。新婚那段时候,沈馨儿不是没想过好好联络下姑嫂之间的感情,她还当全天下的女孩都跟颜颜一样乖巧豁达。不过日久见人心,尤其当她怀了身孕,韩震还没怎么样,韩玲就积极撺掇着她去做B超验性别,还一副为她好的样子,真把沈馨儿恨到不行。
她跑上去,沈馨儿明明看见了只做看不见,韩震护短,也爱面子,因此按兵不动,沈子桥更是从来没主动搭理过这个女的。
韩玲冲进房里,扑在枕间失声痛哭,身后却没跟来一星半点安慰的影子。她越想越恨,越想越难受,大学四年她就活在高悦颜的阴影当中。没想到大学毕业了,这个女的还是阴魂不散。为什么?她爸都这样了,她不该掉到土里过自己从前过过的苦日子吗?她凭什么还能像个小公主一样被人捧在手心,凭什么?
悦颜多多少少感觉到韩玲对她的敌意,谁都没法迅速释怀大学里那段不愉快的遭遇。但悦颜也知道,有时候化解一个人的敌意并不是主动和解,而是尽量少地出现在她面前。
晚饭的餐桌边缺了韩玲一个,谁都刻意不提,周阿姨把东西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作为大哥的韩震面子有些挂不住,但还在努力给妹妹找台阶下:“不用管她,这丫头一天天嚷着要减肥,饿她几顿就好了。”
听得沈馨儿又好笑又好气。
饭桌上,沈馨儿才知道这段时间悦颜一直忙着在找工作,笑了,指着沈子桥说:“子桥公司不在招人吗,你给颜颜安排个职位不就好了。”
沈子桥端着碗,顿了下,目光注视着筷尖的菜,似玩笑又似激将一样来了一句:“名牌大学生怕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公司。”
她有点认真地说:“谁说看不上了?”
他真就歪过脸来看她:“那你想做什么?”
没有犹豫的,她说:“销售。”
面试就这么半开玩笑地定了下来,时间安排在周一。面试当天她搭沈子桥的便车过去,公司名叫康盛,从当初高志明选定的二期工厂扩建而来,地处郊区,办公楼和厂房挨得很近,中间就隔了一面湖。沈子桥把她在行政区放下,自己又开去工厂检查一批还在生产线的货物。
她摸摸索索地找到面试办公室,在二楼,走廊最里,悦颜一路走过去,每间办公室门前都贴了名标,公司虽小,可是起的名头却气派地不得了,什么总监、顾问、总经理。悦颜最后在标着人事的办公室前停下。
她不清楚沈子桥有没有事先打过招呼,给她面试的是个脸圆圆的女人,自我介绍叫蒋洁,四十上下,脾气很好,一直乐乐呵呵的。面试很顺利,就连她说要做销售的时候,也没遇过之前尖锐的质疑。一轮面完,她让她稍等,她拿了她的简历去找人签字。一会儿之后办公室的门又从外面被推开,韩玲捧着一叠资料从外面进来,看见坐在茶几边的悦颜,细眉微挑,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工位坐下。
悦颜目不斜视,一口一口喝茶,心里隐约有个疑惑,她为什么不去韩震的公司,而要来沈子桥这里上班?
蒋洁去而复返,笑着恭喜她通过面试,确定了双方都满意的薪酬后,蒋洁通知她明早准时来上班。
她再三道谢,蒋洁送她到门口。无意间瞟到另一个方向投来的视线,冷淡中藏着明显的戒备,悦颜只觉得无奈。
Offer到手,心中也算放下一块大石,下午悦颜无事,打的去医院探望父亲。听到医生说起高志明略有好转的各项指标,她心下止不住欣喜。
傍晚离开医院时碰巧遇见陈思恒,他代表单位来探望一个刚动完手术的同事,能在这里碰面,双方都颇感意外,听说她找到工作,陈思恒也替她高兴,主动提出要请她吃饭。悦颜推辞不过,饭局就定在附近一间川菜馆。
话题没有避开高志明。
彼此之间共享了目前掌握的信息,老实讲,在这之前,沈家两姐弟一直都是他重点侦查的对象,他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调查那家名为康盛的电子机配公司,而当陈思恒对这个家庭了解越深时,却发现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这家公司手续齐全,注册资金充足,投标资质吻合,身家清白,如果硬要说跟高志明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他跟银行贷款批下的厂房,原本是高志明二期扩建的选址。
问题是就算他不注册审批,也会有其他公司捷足先登。他也试着跟悦颜打听她跟沈家姐弟的关系,听的出,她很信任这个姐姐。至于沈子桥,陈思恒想不通他那句跟悦颜没有血缘关系的深意,为了撇清关系,还是敲山震虎?或者仅仅只是迷惑他的视线?
吃完饭,陈思恒送她回家。他知道最近她又搬了回来。
白色大众刚到门口就被保安拦下,最近物业查得很严,没有登记过的车都不准放进来。陈思恒只得在路边放下悦颜,悦颜下了车,挥手跟他拜拜。
大众弯出个弧度,顺着车流开走。
她转身往里走,一部银白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边,她低头想着心事兀自不觉,直到有个上了年纪的保安路过,中气十足地调侃了她一句:“嚯,首长巡逻呢?”
悦颜这才惊觉。车窗滑下,沈子桥仿佛忍俊不禁,比了个大拇指朝里的手势,让她上来。
她拉开车门,尤有些窘意:“干嘛不叫我?”
“我怕一按喇叭再吓到你。”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沈子桥总是先替她考虑,时间一久,她也分不清这是出于爱还只是他的一个习惯。
悦颜笑了:“别小看我,我有这么不经吓吗?”
沈子桥笑着点头,嘴里下意识地接着她的话:“不小看你。”
悦颜看向窗外,心里有些酸又有点甜。
看她一眼,沈子桥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面试怎么样?”
悦颜回过脸来,也拿出轻松的语气:“过了,明天就能上班。”
“那恭喜了。”
“谢谢沈总。”她有些俏皮地说。
再成功的男人心底多少有些小虚荣,尤其来自心仪女人的吹捧。听了别人这么多声沈总,偏就她这一声说进了心坎里。
沈子桥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沈馨儿一听面试过了,也不提沈子桥在里面帮了多少忙,而是兴冲冲地商量起让沈子桥送她上班的事,悦颜本来是怎么都不答应的,但公司离家实在太远,又没有这么早的班车,况且搬都搬进来,再计较这些也未免矫情,悦颜只好同意。见她松口,沈馨儿又去叮嘱沈子桥,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爱甩人脸色的小男生:“女孩子出门比较麻烦,你作为男生要有绅士风度,记得等等颜颜哦。”在他们的印象里,悦颜的动作好像总比别人慢半拍。
这个家里,也只有沈馨儿还对撮合他俩矢志不渝。她是等高志明出事后才知道两人私底下谈恋爱的事,第一反应跟李惠芬一样震惊。而这三年沈子桥的低靡和颓废,她也一样看在眼里。一个七天能有六天住公司的人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搬回家里,一个破皮夹克能穿一礼拜不换的人突然开始研究起衬衫和领带的搭配。答案还不够清楚吗?
沈子桥想想挺想笑的,强忍着瞥了眼桌对面的悦颜:“知道了。”
沈馨儿一时有些感慨:“唉,时间过的可真快,一眨眼你们都参加工作了,有时候看见你俩坐在一起吃饭,我还当是念书那会儿呢。说来也好笑,你们两个从小吵到大,没想到大了大了感情会这么好。”
悦颜和沈子桥对看了一眼。他一时兴起,拇指顶住鼻子,手掌张在脸边,给她瞧了个猪鼻子,一下就把悦颜给逗笑了。
只要高悦颜在,沈子桥就跟平时不太一样,像个念高中的男生,小动作不停。
沈馨儿向着韩震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小学的时候都不能让他们两个坐一部车去学校,真是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吵,一个坐了副驾驶座另一个闹着也要坐,爸爸送了颜颜一件衣服子桥嚷着也要,妈妈问他,你要来干什么,子桥又哭又闹,说颜颜穿了他也要穿,可问题是,那是条裙子啊!”
听到这里韩震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忙转头避到一边,抬手擦了擦嘴巴。沈子桥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笑话过,一脸羞愤地拔高音量:“姐!”
小时候的事他们记不大清,沈馨儿到底大他们几岁,又一直带着两个小的玩,手上自然捏着他们的所有“黑料”。
气氛太好,悦颜忍不住也提供了几个沈子桥小时候干的糗事。
沈子桥非但不恼,还笑笑看她,态度温和:“哦?你确定现在是互相爆料的时间了吗?好吧,”他转头微笑,“颜颜十一岁才会看手表。”
悦颜就不干了:“你十三岁还不知道卫生巾是做什么用的。”
沈子桥说:“你十四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买彩票中的。”
悦颜说不过他,扭头拽着沈馨儿跟她撒娇:“姐,你看他。”
“高悦颜,你又来。”沈子桥嘴上像是抱怨,脸上的笑却全出卖了他。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悦颜脸上,不躲不避,仿佛并不在乎被谁发觉、被谁看破。
他就是喜欢她,所以不屑去躲去藏。
在这个饭桌上,沈馨儿人生第一次得到类似一种圆满的感觉,平淡的当下,却有悠长的意味。她关心的、爱护的、思念的都在身边,而她也即将迎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当她回首人生时,她也只想把这一幕留得再久一点、刻得再深一些。
笑声不断的餐桌上,只有韩玲一言不发,冷淡地像一尊放错位置的雕塑。
只有韩震一直留心她,等她放下筷子说自己饱了之后,他的余光不动声色随她上楼。略挨了挨,韩震搁下碗筷,借口公司有事,也跟上去看看。
沈馨儿焉能不懂枕边人的心思,只是这世上,人跟人的缘分都是定好的,她注定不可能把韩玲当悦颜一样对待,相应的,韩玲也不会像颜颜一样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看,况且沈子桥有多喜欢悦颜,她看不出来吗?
“韩玲,”韩震推开她房间门,进来时脸上挂着笑,“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下楼吃点水果啊。”
她靠坐在床头,双手环膝,下颌垫在膝盖上,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面前,听到他说话了才开口:“哥,你说,是不是你们男的,都喜欢那种会撒娇的女生?”
他底下一共两个妹妹,因为家境的关系,这个大妹妹从小就知道为家里分忧,一直以来勤工俭学,不敢乱花一分钱,不像悦颜生来就应有尽有。这也导致韩玲在成长过程中比同龄女孩来的更加敏感。在一些情感的表达上,也不像悦颜这么率性直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太能为别人考虑了,韩震时常这么觉得。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就喜欢成熟独立的,”韩震语气温和,“玲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特点,你不要总跟人家去比,失掉自己的特色。”
韩玲扯了扯嘴角,没来由就有种失落:“哥,你别哄我了,你不知道,大学我们班就有很多男的喜欢高悦颜,她可能是蛮漂亮的,但问题是她真的有漂亮到这种程度吗?还不是因为她会撒娇。”
韩震发现她们小女生的心思还真挺绕的,既然答案都找到了,问题怎么会解决不了,他有点好笑地讲:“那她撒你也撒,看你们谁撒的过谁。”
韩玲别开脸,表情不屑:“谁要跟她学?恶不恶心,她以为是个男的都吃她这套吗?”
韩震笑着说:“但人家子桥就吃她这一套。”
韩玲瞥他一眼,冷冷道:“他吃不吃关我什么事?”
韩震反问她:“不关你事那你干嘛非要进康盛,不来我这边上班?”
韩玲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声音自欺欺人地高了上去:“那也是我们家的公司!”说罢又颇觉烦恼地看一眼韩震,“哥,你别老把他跟我说一块儿,我对他没想法。”
韩震打圆场似地哄着她:“好了好了,你没想法,那哥有想法行不。这么好一个小伙子,哥不想白便宜了外人。”
韩玲不吭声地顿了几秒,低头搅着五根手指,忍不又住闷闷地问:“哥,你觉得沈子桥到底喜欢她什么啊?”问完又觉得尴尬,急忙掩饰地说,“我就随口问问。”
她随口问,韩震却不随口答,他想了想说:“也不见的就是喜欢吧。有些男的就有那种情结,加上悦颜的爸爸人还在医院,子桥想多弥补下人家也是正常的,你看着好了,等将来真要说到结婚,子桥要找也找那种门当户对的,事业上能给他帮助的,像悦颜这种家庭的,铁定是没希望了。”
第二天一早,沈子桥就把车开到楼下路边等她,等得无聊了,他抬手翻下后视镜的挡板,哼着歌又把领带拆下重新打了一遍,抬起腕表最后看了眼时间,已经逼近迟到的临界点,正要开口叫人。悦颜背着一只红色的小挎包匆匆从门里跑出来,套头宽松毛衣配牛仔半裙,穿的还跟学生时候一样。等悦颜上车,韩震拉着别别扭扭的韩玲也走了过来,脸上笑眯眯的,弯腰跟驾驶座的沈子桥商量,原来韩玲平常在开的那部车扎胎,仪表显示胎压不稳,想麻烦沈子桥顺路捎上她一块儿。
悦颜抬眼望向车外,韩玲就站在路边,表情冷淡,粉衬衫搭一条黑色阔腿裤,很白领的一身。悦颜当时就有些惊讶,为什么韩玲自己不来说,要托韩震在中间递话。她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沈子桥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韩玲踩着一双尖头香槟色高跟鞋,一脸漠然地坐进车后座。包放膝上,拿出里面一副墨镜架上鼻梁。没有道谢,也没有一声早上好,她目光径直投向窗外,表情森严,一清早就迫不及待地砌好了一堵生人勿近的墙。
沈子桥忍耐地蹙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就这么一路沉默地开到公司楼下,停入靠湖的公共车位,韩玲先下,跟之前上车的情况一样,连声谢都没有,挽着小包旋身往办公楼上走。悦颜跟着要下,被他先一步拉住了手腕,这一拉显然猝出她及防,悦颜跌回副驾驶座上,抬脸撞进他眼里,听到他的声音:“知道我办公室在哪儿吗?”
为了方便检测生产线上的货品,也为了方便底下工人随时跟他汇报情况,沈子桥一共有两间办公室,一个在厂房二楼,兼作仓库,一个在行政区最里,靠着会议室的房间,他的节俭在公司是出了名的,除非见大客户,大办公室平时都是上锁的。
悦颜点了点头。面试那天见过,她有印象。
“手机带身边,我打给你要接,记住了吗?”
悦颜点头,反应过来才去抽自己的手,结果他还有话。
“无论做什么,自己开心最重要,道理不用我教吧?”沈子桥在她脸上逡巡,带点认真地强调,“不管发生什么,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